他的眼睛一下子红了,发了狠的一刀插进了猫头鹰的胸膛里,那鸟发出了一声悲鸣,扑通一下掉在地上,他才得已杀出一条血路,拼命朝陈厝那里奔过去。
刚碰到陈厝,瞿清白就听到脑后一阵风声袭来,吴璇玑居高临下的脸那么可怕,他操着吴敖重似铅块的竹节锏,兜头朝他的脑壳砸下来。
这种时候闪避已来不及,瞿清白的瞳孔缩的针尖大小,下意识护住了陈厝,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他抬起头,便看到一只血淋淋的藤蔓替他挡住了这一击。
陈厝挣扎着起身,他全身都是赤红的,脖子上长出来的血藤像颈动脉一样一收一放,将那本该勒紧肉里的银环撑的满满当当。
吴璇玑冷笑了一声:“强弩之末。”
无数的血藤从他身上爆起,好像把每一丝筋脉和肌肉都变成了鲜红的藤蔓,陈厝大吼一声,无数触手像一只巨大的植物,朝吴璇玑攻了过去。
吴璇玑三把羽毛般的刀上下翻飞,硬是在这样密不透风的攻击中杀出一条道来,血藤断了又长,陈厝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脖子上的银环出现了细细的裂纹,嘎嘣一声,终于碎了。
瞿清白惊喜道:“陈厝,你——”
但还没等他话音落下,就有一阵血雨在他眼前爆开,溅了他满脸。
吴璇玑的最后一把羽毛刀像活物一样,声东击西,在血藤的包围中钻了出来,插在了陈厝的脖子上。
颈动脉被割断,血会像泉水一样喷出来,陈厝喉咙里都在咯咯作响,向后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瞿清白吓傻了,那一瞬间,世界好像都寂静了,没有漫天大火,没有猫头鹰,没有吴璇玑,什么也没有,只有飙血的陈厝。
直到剧痛从腿上传来,他后知后觉的跪了下去,才发现吴璇玑举着竹节锏,打折了他一条腿。
他的声音冷漠中夹杂着愤怒:“不用担心,他不会怎么样。血藤的修复能力比你想象中强很多。但你就不一定了。”
“你杀了我吴家的族人,我会把你全身上下的骨头,一根根打断。”
瞿清白觉得自己凶多吉少了,索性放开了:“你打死我吧,我死了也要变成厉鬼,诅咒你当一辈子的鸟人!”
又一锏下来,他闷声痛哼,冷汗流了满脸。
吴璇玑的手再一次高高举起来,却没有落下,因为地上忽然震动了一下,越来越剧烈,好像发生了地震一样。
竹节锏掉在地上,吴璇玑看着远处:“小子,便宜你了。我没时间和你耗了,你就留在这里等死吧。”
他扯起一抹笑:“放心,我不杀你,在绝望中死去才是最痛苦的,你就好好享受人生中最后一段时光吧。”
几只猫头鹰叼起了吴敖,另外几只拖着陈厝的腿,跟在吴璇玑的后面。
陈厝还没有失去意识,求生的本能让他用最后的力气捂住了伤口,但被拖行在地上的时候,他还是抬起了头,拼命的向瞿清白这边伸出了手。
“小白……”他用嘶哑的,每一个字都透着血沫的嗓子绝望的哀求,“救我……”
“救救我……”
瞿清白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他从小到大,从未体会过这样的锥心之痛,更甚于生离死别。
他怕死,但死了能当一回英雄,好像也没什么好怕的。他不是没有血性,但这一秒他怕了,怕得厉害。他怕他活着,却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眼睁睁的看着最好的朋友被拖入地狱。
而他什么也做不到。
瞿清白的手指扣进石砖的缝隙中,他的腿断了,却还在拼命往前爬。
“陈厝!陈厝……”
他泪眼模糊的喊,直到嗓子哑的出不了声,直到吴璇玑和陈厝的影子消失在漫天火光的尽头。
第214章 第二百一十四夜
江家祠堂是木质结构,本就易燃,火星合着木屑劈里啪啦的响,灰石簌簌落下,人在其中,不一会就变得像挖煤的一样。
活死人都成了一个个火球,风一吹骨灰都给扬了,江逾黛没有了任何倚靠,单凭他那小身子骨,显然不是祁景的对手。
他一步步向后退去,然后转身就跑。
祁景原本还在看唐惊梦,察觉到了什么不对,一回头,却见江逾黛疾步朝后院跑去。
那里只有化胎,他要干什么?
祁景赶紧追了过去,江隐无意识的被拉扯着,穿过越一片狼藉,熊熊燃烧的祠堂,火光也暖不了他的脸。
月下的纸公鸡高高的立在檐上,以一点呆滞却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这一出闹剧。
江逾黛爬上了化胎,喘了两口气,忽然高高举起了双手,呼喝了一声:
“起——”
周围的雾气随着这句话飞快的聚拢在了他身边,他就像一个风眼,不断的吸收着周围的气流,祁景被吹的睁不开眼,一时近不了他的身。
江逾黛的脸有些扭曲,似乎是过于用力,青筋从他的额上爆了起来:“我不想这样的……是你们逼我的!”
祁景心里一凉,完了,这烂人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果然,脚底的震动越来越剧烈,祁景几乎站不住,正稳住身形,脚底一阵由远至近的震颤传了过来,他下意识的往后一退,一只半人高的骨头刺出地面,差点没把他穿个透心凉!
地砖和鹅卵石被底下的庞然大物顶的翻了过来,好像一个人皮开肉绽的身体,就见阴风大作,飞沙走石,轰隆隆的巨响中,一根根骨头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直到那东西的身体完全从化胎中钻出来,好像孕育了一次分娩——
是食梦貘的骨骸!
祁景破口大骂:“江逾黛,你跟它什么仇什么怨,刨坟的事也干得出来?!”
汗水从江逾黛的脸上滑下来,他勉强笑了下:“我与谁都没有冤仇,我所做的一切,只为正一正天道!”
“你他妈神经病!”
食梦貘的骨架还算完整,在夜色中发着莹莹光辉,雾气缭绕在它身上,好像一袭玉带绶衣,仙气飘飘,但它的双眼处空荡荡的,周围都是鬼哭狼嚎,烈烈业火,让这样美的妖兽也显得邪恶起来。
最后一缕魂魄消失,它完全听从了江逾黛的命令,尖利的喙直朝他们啄来,祁景勉强躲开,地上立刻被凿出一个尺见深的洞来。
操了,这谁顶得住啊!
他一把抱起了江隐,往祠堂里面跑,有房屋挡着,食梦貘更难活动,但江逾黛一声呵斥,祁景就听到后面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那堪比恐龙骨架的尸骸竟然硬生生挤了进来。
它好像丝毫不受火的影响,像一只挤进太小山洞的野兽,匍匐着,凶狠的用爪子和喙攻击着他们。
祁景抱着一个人闪避,行动不如以往顺畅,已是越来越吃力,他终于停下来,眼光转向被烧了一半的房梁,伸手一抓,只听噗通一声,沉重的木头砸在了食梦貘的头上,那颗大脑袋一塌,长长的喙咔吧一下合上了,差点没咬掉他的衣角。
李团结虽然下线了,也不是全没用处。
食梦貘只甩了下脑袋,就重新站了起来。祁景扛着江隐,跟拆迁队似的,一路咔嚓咔嚓空手捏断了无数梁柱,为那遍地火焰添柴加油,一时间,食梦貘的身躯几乎被埋在火光中。
不知跑了多远,他满面尘土,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没刹住,摔倒之前,他下意识放开了江隐的手。
石阶不长,但滚下去也跟做了次全身深度按摩一样,祁景爬起来,这才发觉他们已经跑了出去,江氏祠堂四个大字高悬在侧,被火烧得千疮百孔,这一刻终于挂不住了,嘭的掉在地上,溅起了一蓬呛人的灰。
匾额就落在江隐身后,差一点就能砸到他,他被放开之后,就一直站在最高一级台阶上,一动不动。
祁景爬起来,三步并两步的跃上台阶,刚要拉到他的手,又被爆炸似的巨动震飞了出去,在地上滚了不知道多少圈,像在滚筒洗衣机里轮了一遍,才堪堪停下来。
再抬头,就见整个祠堂都轰然倒下,在烈火的灼烧下,在食梦貘的挣扎下,瓦片,砖块,水泥,所有曾经固若金汤的一切都四分五裂,像纸片做的房子,像六十年前守墓人打下的基业,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崩塌了。
这时,江隐被震得趴伏在了台阶上,已经离他很远了。
祁景开始慌了,他无比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有拉住江隐,即使徒劳无功,他还是下意识的喊出一声:“快过来!”
江隐自然是没有任何反应的,江逾黛的声音却虚无缥缈的如魔音贯耳——
在那一瞬间,祁景想了很多。
不相干的人,他不会去刻意去害,但也绝不会抱有丝毫怜悯。这种看似道貌岸然的人,实际上一点底线也没有,为了那个所谓的理想,他可以不把人当人,可以做出一切伤天害理的事情,还振振有词,师出有名。
他想要祁景,就不会放过江隐。
江逾黛说:“动手。”
食梦貘全身凸出的骨刺像河豚一样炸起,江隐在它面前显得那么小,好像是一只随时可以被踩死的蚂蚁,他没有意识,不可能逃开。
“住手!!!”
急火攻心,祁景的头嗡嗡作响,甚至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
但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候,他的手下意识的摸向了怀中,边跑边掏出了被赠与的羽毛,用力扔了出去。
一定,一定——
祁景的心随着那飞起来的羽毛高高提起,他在心里祈求,一定要有用,只有现在,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羽毛被风吹高,又轻飘飘的落了下来,在沾到火苗的那一刻,瞬间化为了灰烬。
食梦貘的爪子重重落下,再抬起时,底下却什么也没有,别说血肉模糊的尸体了,连人形都没有,根本是扑了个空。
江逾黛猛地抬起头,就见不远处,江隐像被什么拉扯着一样飞了出去,祁景伸出了手,两只手的手腕上闪着一样的银光,穿过火海白雾,终于握在了一起。
触碰到的那一刹那,一股比周围浓郁千百倍的烟雾嘭的炸开,劲风呼啸,白光大盛,江逾黛不得不遮住了头脸,再看过去的时候,哪里还有什么人?
只有一双银镯,叮当当的掉在青石板上。
祁景走在一片茫无边际的黑暗中。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碰到江隐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吸力从手腕上传来,应该是同心镯的缘故。
虽然勉强躲过一劫,但江隐在哪里?
他孤身一人,只能不停向前走,也不知道现实中他们如何,直到一阵悠扬的歌声传来,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道亮光,祁景追着那光走过去,周围的黑暗一点点消退,有点点绿色出现,最后连成一片,山水,草木,牛车,像一幅画卷一样在眼前展开了。
赶车的是一个被晒的黑黢黢的大汉,戴着草帽,嘴里一声一声喊着号子,老黄牛呼哧呼哧的走着,歌声是从后面传过来的。
板车的稻草上靠着三大一小,瘦长脸的那个在唱山歌,扯着嗓子嚎:“哎呀勒——哎——”
“太阳辣辣像似火,月亮明明像似灯,”他掐了一下腿边小孩的脸,逗着他唱,“妹妹的脸儿粉似花,越看你来越起心哟……”
胖的那个噗嗤一笑:“老鲁,你唱的都是什么不着调的东西,你老不正经也就算了,把阿泽带坏了怎么办?”
江逾白在旁边接了一句:“得了,小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踹了踹江隐:“是不是?”
江隐看起来比上次长大了不少,脸上的婴儿肥褪去,逐渐变成少年的瘦削,但看起来还是小小一团。闻言,也只是把他的腿推开,不搭腔。
祁景看呆了,他为什么会又进到江隐的回忆里?难道他又做梦了?
不对……这里是江隐的梦,他只不过是通过同心镯,再一次看到了。
会不会,江隐就是被困在了这个梦中?
牛车颠颠簸簸,鲁日一的歌声也时高时低,江隐偶尔也会被逼着唱两句,他的嗓子真好,声音不高,却又清又亮,祁景听的快沉醉了。
鲁日一摸摸他的头,感叹道:“这孩子真是个唱戏的好苗子。这把嗓子要是生在穷人家,早就被送进梨园了。”
张达说:“现在也差不多啊,当童工的命。阿泽还得给我们赚钱呢,是不?”
江隐还没什么反应,江逾白先骂道:“好大的脸!”
他指指江隐:“我徒弟,卖给你了啊?”
张达啐他:“就你使唤他最多!你就是解放前的地主老财,我要代表政府和人民打倒你!”
两人在车上比划了几招,本就不平稳的牛车更是吱嘎作响,赶车的汉子喊了一声不知哪里的方言:“唔好再嘈喇!”这才安静下来。
牛车在田埂边走啊走,穿过天光共一色的稻田,一直到一个小村庄才停下来,几人跳下了车,大包小包的行李抗在肩上。
张达说:“找个地歇歇脚!”
他们几人脸上都有汗,日头下晒得有些狼狈,刚进了招待所,张达就问两条油亮辫子的大姑娘:“大妹子,有茶没有?渴得很!”
姑娘说:“有得!”手脚麻利的上一壶水,倒上一壶都是碎叶子的茶,水还在咕嘟嘟响,就往桌上当的一放:“好了!”
张达的胖脸都要皱起来了:“还是烫的啊……”
鲁日一笑着倒上一杯,吹了吹就咕咚咚灌下去,脸上通红的发出汗来。
他长舒一口气道:“你不懂,这样的茶才最消暑。妮子,我说得对不对?”
大姑娘对他抿嘴一笑,花儿一般,跑到柜台后去了。
鲁日一就很得意的一扬眉头。
江逾白悄悄和江隐咬耳朵:“老不正经,别学他。”
他们住的地方很简陋,是以前那种客栈改出来的,水泥砌起来了,后院可是还有一口井,井底还镇着一大只西瓜。姑娘说要的就吃,张达和江逾白一撸袖子,把西瓜吊起来,往井边一磕就裂开了,火红的瓤都散发着冷气。
张达咬了一口,一身肥肉都瘫软了下来,此时已经将近黄昏,天边橙红的云和万丈霞光映在瓦片上。
他长叹了一口气:“神仙日子,千金不换。”
江逾白没空理他,他啃得稀里哗啦,籽都不吐,西瓜的汁水流了满手。
鲁日一偷摸笑:“阿泽,你看他俩像什么?”
江隐略作端详:“像猪圈里的猪。”
鲁日一哈哈大笑,把自己的西瓜也塞给了他,江隐埋头就啃,他的小脸一直那么白,其实也热极了,渴狠了。
祁景看着,也笑了起来,这几个人真好玩,待在一起就够快活。江隐能遇到他们,真是太好了。
吃过晚饭,月上中天,几人还是在庭院里纳凉,摇着蒲扇,天南海北的唠闲嗑,随手驱赶着流萤。
从他们的谈话中,祁景得知他们来这是因为中元节将近,有不少赚钱的门路,正好江逾白也要找画像砖,几人便同行。别看现在还这么热,其实已经要入秋了。
几个大老爷们闲的没事,敞着汗衫晾肚皮,只能逗孩子。
鲁日一道:“阿泽,给咱们来一段。”
江隐很听话的站起来:“唱什么?”
张达嘿嘿笑:“唱情啊爱啊那些,要是有十八摸什么的,我更爱听……”
江逾白一巴掌打在他脑袋上。
江隐略一思索,摆出个架势来,他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睛却亮如星子,身姿挺拔如松,和傀儡婴时那副木然的样子大不相同。
任谁看了,都会相信这是一个普通的少年。
他唱道:“公主呀!请容我倾尽肺腑表衷怀——”
“你本是冰肌玉骨神仙态,我岂能顽同木石不生爱。
一路上你含情脉脉意眷眷,我岂是装聋作哑故痴呆……”
江逾白刚听两句,便叫道:“不好不好!这是讲离别的,唱个别的。”
鲁日刚才还沉醉的用瘦长指头打拍子,被他一打断,不高兴了:“阿泽唱的多好,就你事多。”
他朝江隐努努嘴巴,“唱完,唱最后那段。”
江隐便又唱了起来,他一人分饰两角,模仿人声的绝活怕是就从这时练起来的。
他唱到三娘的“劝君子临行更尽酒一盅,愿与你再向人间陌路逢”,再到柳毅的“倾觞一尽酬知音,从今后,天涯长忆月明中”,鲁日一陶醉的眯缝着眼睛,张达和江逾白也悠闲的靠在椅背上,看着缀满了点点碎光的星空。
夜空压了下来,转眼又是清晨。
鸡还没叫,江隐就推开房门走了出来,打了些井底的水洗脸擦身。
凉洼洼的井水凝了一泼,又很快被初升的朝阳烤干了,这时,他也已经打完一套拳了。
江逾白这才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从走出来,用井水泼了两把头脸,揉了把练功后热气腾腾的江隐,夸了句:“好小子。”
江隐收势站好:“师父,我们这次收什么鬼?”
江逾白道:“不收鬼。中元节放河灯,就是普渡落水鬼和孤魂野鬼,鬼魂有一盏灯照着,就能托生去,皆大欢喜。你要有心,就扎个最漂亮的花灯,让得了灯的鬼风风光光,别的鬼都羡慕他。”
江隐道:“好。”
天渐渐大亮,暑气蒸腾上来,青石板都晒得发烫。
江隐坐在小木凳上,江逾白正拿了把剪刀,对着他的头比划:“趁他们没回来,我先把你这头长毛剪了,省的看着跟个小姑娘似的,老被他俩笑话。”
江隐刚往后面缩了缩,就被他拽了回来:“别动!刀剑无眼。”
江隐只得乖乖让他剪头。
剪好了,张达刚一进门,就指着他的头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还边唉哟:“我猜猜……是你师父的手艺吧?”
江隐点头,看不出喜怒,好像有点别扭。张达笑不停,他的耳根就慢慢红了。
鲁日一赶忙安慰:“好看,好看!像……”
张达接:“像狗啃的一样!哈哈哈哈……”
鲁日一啐他:“少说点话,没人当你哑巴!”
江隐跑开了,叫也叫不住。
鲁日一笑叹:“孩子大了,知道害羞了。”
张达嗤嗤的笑:“要是我顶着那个脑袋,早就刨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了,不知道害羞也知道了……”
江逾白吃了茶回来,正撞上他们,鲁日一劈头盖脸的问:“瞧你干了什么好事?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好好一个娃让你糟蹋了!”
江逾黛摸了摸脑瓜:“那头发?我觉得还行啊。”
鲁日一还要说他,他就嘿嘿一笑,打岔过去:“打听到点什么了?”
张达说:“都说好了,中元节要演目连戏,咱们也上去耍一耍,然后逛夜市,放天灯。”
江逾白道:“好得很。”
鲁日一还惦记着江隐:“我去看看阿泽。”
等他到了大堂,就见江隐坐在地上扎花灯,姑娘扯着几块红布,指点他做一朵大大的莲花。江逾白探出头来:“就跟你讲嘛,他好着呢。”
鲁日一也坐下,帮着做灯,张达挤过来,也要扎一朵,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频频和人家大姑娘搭话,这个不会那个不会,活脱脱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江逾白又和江隐咬耳朵了:“也别学他。”
接近黄昏的时候,暑气渐消,人们终于得了一丝凉气,享受着辛劳工作一天后的放松与宁静。江隐扎了一天灯,有些疲乏了,靠着墙,眼皮耷拉下来,头一点一点的,姑娘养的小土狗围着他的脚转了两圈,张嘴要叫,又被江逾白按住了。
“嘘……”
好像不过头点下去又抬起来,才眯着一小会,天就已经擦黑了。江隐坐起来,身上披着一件衣服,门外风凉丝丝的吹着。
姑娘趴在柜台上算账,见他醒了,亲亲热热的叫阿泽:“你师父让你去路口找他们。”
纤纤手指一指:“喏,往西一直走,就到了。”
江隐急急的跳起来,往外面跑,今天有他的活,要上台的。谁知刚跨过门槛,一个东西就轻飘飘的落下来,捡起来,像只小船一样,是个帽子,刚才一直扣在他头上。
姑娘扑哧一笑:“那个胖胖的给你折的,他说你的头发——”她不甚熟练的学着北方话,好像嘴里嚼着甜丝丝的菱角,“太磕碜了。”
说完就笑起来,江隐戴上小纸帽,在姑娘清脆的笑声中跑远了。
到了路口,戏已经要散场了,热闹的人群推着挤着,熙熙攘攘。小孩手里都捧着花灯,往河边跑,鼻尖上汗涔涔的。大人们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手里摇着蒲扇,笑骂着慢一点,小心水。
江隐穿过人群,到了戏台,已经是一身汗,雪白的小脸都有了血色。江逾白用汗巾子擦着脸,瞧见他就笑了:“我还以为要多久,跑的真快。”
江隐说:“怎么不叫我?”
张达收拾好了东西,往地上一放,笑着道:“看见没,干活干上瘾了,给放个假还不乐意了!”
鲁日一也笑:“阿泽,咱们今天好好玩一场,喏,你的花灯,我们也带来啦。”
江隐捧着花灯,看了看他们,没有说话。
张达欠欠的戳了戳他的帽子:“嘿,还是我的手艺好。”
行李留在了后台,他们也往小河边走去,江隐跑在前面,他们在后面跟着,像每一个普通小孩一样,像每一个普通人一样,尽情感受着节日的快乐。
河边的杂草和芦苇都被清了一圈,已有不少人把河灯放下去,星星点点的灯光漂向远方,汇起了一条烛光的长河。湖水微微荡漾着,黑沉沉的,却映出了流金溢彩,好像天上的烟火落到了凡间。
鲁日一说:“河灯上都要写上祝福的,阿泽要写什么?”
江隐接过笔,稍加思索,写下了几个字。他把笔递给张达:“你要写什么?”
张达说:“那怎么能告诉你?告诉你就不灵了。”
江隐便也连忙捂住了自己的花灯。
张达写了几个字,一笔一划,看起来很认真,江隐知道他没读过书,没什么文化,只会写一点字。
要放了,他又说:“在你旁边放,你看到了怎么办?我要到那边去!”
鲁日一笑骂:“多大的人了,越活越回去了!”
江隐也觉得他幼稚,他蹲下来,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的花灯放在河里,鲁日一背过去不看,直到漂远了,融入了花灯的长河中,才转过来。
江隐问:“师父呢?”
鲁日一指指远处一处处篝火,不知哪个是江逾白:“烧纸锭去了。不过他烧的可不是一般的银元,是用那个什么……符咒折成的,用来超度鬼的。”
他叹道:“你师父是个好人,善人,他有慈悲心的,你要多学学他才好。”
江隐点点头。
他看到张达已经跑到了河的另一头,把花灯放下来,对他挤眉弄眼,好像在比谁的大。烛光的映衬下,他那张胖脸上的笑那么放肆,快活,好像没有什么能够让他悲伤,好像世间一切都美好,都值得大笑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