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他无数次想要拖着江秋凉共赴深渊,他也清楚地知道,没有任何人愿意和疯子为伍。
他承认,在重逢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是恨江秋凉的。
所以他想要把江秋凉一起变成怪物、疯子,变成别人眼中罪不容诛的异类。
但是,他慢慢又意识到,自己根本做不到。
他一次又一次堆砌起恶毒的话语,却又忍不住靠近他,保护他,宽恕他。
这是堕落。
凌先眠避无可避。
时至今日,他才意识到,当初重逢,在楼顶上,雾气和晨光中望向江秋凉的第一眼,是他割舍不下的爱意。
要怪就怪十九岁的冬天太冷,冻住了太多的回忆。
以至于这么多年的盛夏,都没能融开那一层经年的冰寒。
凌先眠颓然地往后退了一步。
江秋凉却没想凌先眠想象中那般离开。
他几乎在凌先眠退后的同时,上前一步,主动抱住了凌先眠。
凌先眠没有动,眼中闪过些许愕然。
这是江秋凉在清醒的状态下,第一次主动抱住他。
在此情此景,居然有几分悲戚的不真实。
“还记得你在第一个世界和我说过的话吗?”
“……哪一句?”
“我们其实是同一类人。”
凌先眠的睫毛轻颤。
“我越来越觉得,当初让我鄙夷的这句话,其实是对的。”
“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不过我们和别人不一样。有的人相爱是两个灵魂之间的爱情,但是我觉得我们不是,你是我残缺的一半灵魂。有了你,我才是完整的人。”
“我不认为你是疯子,”江秋凉的字句落在凌先眠的耳中,“别人不能理解你,但是我可以。”
“你在我眼中,是天才。”
振聋发聩。
凌先眠的呼吸一顿。
“在第一个游戏副本,我就告诉过你,你是个天才。”
在很多场合,凌先眠都听过这两个字。
或是曲意逢迎,或是阿谀奉承,那些话语和欲望纠缠在一起,早已面目不清。
在江秋凉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一切却都清晰了。
天才不是在顺境之中顺风顺水,那不是天才,只能算是随波逐流。
在深渊底部,在人群喧闹中,握着一点曙光,存着那么一点希望的,才是天才。
凌先眠把江秋凉整个人抱在怀里,他的呼吸很烫。
江秋凉听见了凌先眠的心跳。
他想起了戒指背面的心电图。
“谢谢你,给了我找回你的机会。”
江秋凉用戴着戒指的左手拍了拍凌先眠的背,凌先眠的背相比前几天单薄了许多,江秋凉伸手就能环住他的腰。
拥抱,有时比亲吻更有安全感。
江秋凉把自己的呼吸藏进凌先眠的颈侧,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自私地认为,如果时间愿意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他愿意付出一切的代价。
曾经,他没有欲望,没有幻想,他重复着日复一日的生活,消磨着所剩无几的希望和情感。
他以为,自己会被困在这处画地为牢中。
但是,凌先眠出现了。
他强行把他拽出了平静的生活,在最深的绝望中给予了他最热烈的火光。
江秋凉突然发现。
自己其实是怕的。
他怕凌先眠的离开,怕他留在奥斯陆寒冷的冬天。
现实,自以为是的现实,游戏中的世界。
在江秋凉眼中并没有什么分别。
这一刻,从此以后的每一天,他都有了自己的私心。
他想要凌先眠永远在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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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在写出“拥抱,有时比亲吻更有安全感”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百年孤独》里的那句“有时两人会一直默默坐到傍晚,面对着面,彼此凝视,在静谧中相爱,并不比当初在癫狂中相爱减色”。
出生前和死亡后,静谧是常态,而在人生中,静谧或许更加偏向于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
希望他们能在残酷的现实中窥见理想主义,是我的私心。
在很多文学作品的塑造中, 那些被称之为英雄的主角都是没有私心的。
他们像是无情的神祗,把所有人类应该的情感缩在心底最深刻的角落,即使后人对那颗心脏进行剖析,妄图从中窥见些许私心的痕迹, 也无法从中获得只言片语。
大多数人对此观点趋之若鹜, 其中包括江侦仲。
很长一段时间, 江侦仲都想把江秋凉塑造成他理想中完美的傀儡。
很遗憾。
江秋凉没有做到。
或许没有凌先眠的出现,江侦仲可以实现他在江秋凉身上强行安置的期许。
凌先眠,于江秋凉而言,是险棋,也是摆脱。
也是他让江秋凉知道, 或许一直以来接收的传统观点是有误的。
所谓的弱点, 也可以是一个人奋起反抗的理由。
脚底晃动的感觉唤醒了江秋凉发散的意识。
人群散去, 连带着空气里的温度都降下了一些。
从江秋凉的角度, 两排素白的门相对而立, 隐隐约约透露出些清冷的神圣感。
江秋凉从左往右, 一扇又一扇打开那些紧闭的房门。
房门没有上锁,每一间都一览无余。
每打开一间, 江秋凉的心里就沉上一分。
最后, 他关上最后一扇房门, 在楼梯口伫立。
惨淡的白光给他描绘了一层朦胧的,凌厉的光影, 显得他的肤色异常苍白。
“房间有一半是一样的。”江秋凉像是在对凌先眠解释, 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左边那排是我现在的卧室, 右边那排是我十一年前的卧室,除了靠窗那面墙壁更换成了正面朝水的玻璃, 其他的细节,完全是一模一样的。”
“不对啊……”江秋凉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你见过我的卧室吗?”
凌先眠看着他:“见过。”
“我说的不是现在的卧室,”江秋凉摆手纠正道,“那也不对,如果这是游戏的初始设定,那势必意味着设定初期的画面就是具体的。可是你那个时候根本不可能知道我现在的卧室长什么样子,更别提十一年前了。”
江秋凉突然怀疑:“难道你真的见过?”
凌先眠语气有些无奈:“我不认为十一年前的自己疯狂到这种程度。”
江秋凉呼出一口气,但是这口气还没完全吐出,又一个更加关键的问题浮上了他的心头。
那究竟,是谁在这个游戏里复刻了他十一年前的卧室?
“它”?
仅凭目前的线索而言,这也只是江秋凉的猜想。
楼梯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向上,一个是向下。
向上的那段转角尽头有灯光,明晃晃照在墙壁上,台阶上有脚印的痕迹。
向下的那段完全是黑漆漆的,仅有的光线延伸到约莫一半的台阶处,剩下的就是不见五指的未知。
楼上隐约有悉悉索索的响动,似乎有人在楼上走动。
江秋凉摸着扶手,往楼上的台阶走了两步,突然停住了脚步。
“不对,”江秋凉沉吟了几秒,转了个方向,“不能走这里,去楼下。”
这是一种直觉,在被本能刺痛的瞬间,江秋凉突然明白自己会做出这个选择的原因。
当乌合之众被安东尼的一番高谈阔论洗脑之后,他们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
这是不言而喻的。
此时最安全的地方,不是混在疯狂的人群之中,而是远离人群。
即使人群的地方是黑暗的,是未知的,是危险的,也好过必然被千夫所指的结局。
有时候,人比怪物可怕多了。
江秋凉摸着扶手,顺着台阶一节节走下来。
光明和黑暗,是如此泾渭分明的界线,江秋凉能感觉到自己一点点没入到黑暗之中,直到完全浸没其中。
他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忘记身后的光明。
这是从跨过那条线,注定无法回头的不归路。
这让江秋凉想到了十九岁的生日,独自踏上异国土地的自己,和这十一年中的凌先眠。
那一步,一旦踏出,就再也回不去了。
哪怕他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自己和凌先眠可以回到十一年前的状态,但是他的潜意识无数次告诉他残忍的事实——那是不可能的。
所谓破镜重圆,哪怕拼接得再完美,也无法否认曾经破碎的事实。
江秋凉一节节踩下台阶,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沉稳。
他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也能听见身后凌先眠的脚步声。
此刻,扶手不是他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江秋凉低下头,在最初不适应的几秒之后,他已经勉强能够看清脚下的路了,尽管只是模糊的轮廓,却也聊胜于无。
踩下最后一节台阶,江秋凉站定。
眼前的画面在黑暗中极其晦暗不清,若是摸黑前行难免狼狈。
应该会有灯吧?
江秋凉想着,正打算去墙边摸索一番,却听凌先眠的脚步声越过自己,走到了自己面前约莫三四步的地方,动作熟练而且自然地拧亮了一盏台灯。
哦,原来不是在墙上,是在桌上。
这大概就是经历了很多次同一个世界的好处了,起码可以在重蹈覆辙时省掉不少力气。
灯光不算多少明亮,对于适应黑暗的眼睛来说,霎那的光芒却如同直视太阳一样闪耀。
江秋凉伸手,用手指略挡住眼前的光亮。
奇怪的是,他从前指缝之间还会有极其明亮的光影,这次却没有。
江秋凉奇怪,移开了自己的手。
一只骨节分明的,比他略大些的手挡住了他眼前的光。
左手无名指的戒指边缘有晶莹的光。
江秋凉:“……”
真的不至于如此娇弱!
“适应了吗?”
不知何时退到江秋凉身侧的凌先眠开口,语气中没有江秋凉之前习惯的戏谑,他好像是在非常认真地问江秋凉这个问题,而江秋凉给他的答案,能够直接影响到他举着手的时间。
江秋凉:“……适应了。”
凌先眠慢慢撤下手,给了江秋凉一个恰到好处过渡的时间。
这下,江秋凉彻底看清了眼前的画面。
小小的台灯,哪怕是很高的瓦数,也是无法照亮整个辽阔的空间的。
这是一种几乎是飞蛾扑火的反差。
江秋凉很难描述看清这里后的第一感受。
他的迷茫甚至超过了后知后觉的震撼。
说实话,台灯的光实在不够给力,且不说灯泡太小,就说那根岌岌可危的,隔个小半分钟闪一下,看起来随时会歇菜的灯丝,都在加强这个环境的不确定性和不安感。
因为光线的缘故,大部分的角落都隐匿在幽暗之中。
黑暗像是柔软而邪恶的液体,贪婪地窥视着光明中的一切。
但是这里不是完全被恶魔占领的地方。
光线打在四周的玻璃上……是的,四面全部都是玻璃墙面,粼粼的水光在幽幽波动,仿佛具有不可否认的生命一样。
除了蓝色和黑色交织的水色,灯光还隐隐照到了玻璃的另一端,幽绿色的鳞片上。
不是一两处,而是密密麻麻,悚人耳目的一片。
这里是囚笼,关满了人鱼。
和江秋凉在楼上看见的那只不一样,这里的人鱼看上去基本上精神状态都非常不好,它们病怏怏随着水波漂浮着,面容看上去憔悴异常。
在灯光打在它们脸上的第一秒,它们脸上出现的不是对外来者侵入自己领地的愤怒,而是懦弱和畏惧。
有一半的人鱼害怕地转过了头,把身体缩成一团,另一半用瑟缩的眼神小心翼翼打量着外来者,仿佛被主人发现偷了食物的奴婢。
“天呐……”
江秋凉忍不住惊呼出声,他没想到幽暗的一层是用来关押人鱼的。
他想起了第一个世界,噩梦斗兽场,如果那个世界的设定不是猛兽全部被转移走了,他大抵看到的也会是大同小异的一幕。
这就像是很多年前落下的一滴屋檐下的水珠,时隔多年终于落在他的身上。
只是这一次,画面更加的直观,也愈发的残忍。
江秋凉走到玻璃前,灯光在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仿佛是一棵矗立在冷风之中的松树。
玻璃里稍大一些的人鱼全都背过了身,只有一只稍小一些的人鱼没有。
这只人鱼的高度只到江秋凉的腰侧,身形瘦削,它的鳞片还没有生长完全,有的地方光秃秃的,只有娇嫩的皮肤,这让它看起来特别像是笨拙的穿着人鱼服装的小孩。
它没有漂到和江秋凉一样高的位置,而是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仰视着江秋凉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童真,有不解,却独独少了一种——
这个年纪,大抵还不能意识到痛苦的含义。
在孩子的眼中,被困住或许不会产生大人那种愤怒、痛苦和绝望交杂的复杂情绪,孩子只会不解,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个时候,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囚笼,而是问题本身,根本无足轻重。
江秋凉弯下腰,把手掌贴在玻璃上。
冰凉的触感没有让他产生半点退缩的畏惧情绪,他用眼神示意小人鱼,同时也在鼓励它。
终于,小人鱼慢慢把爪子贴在了玻璃上。
两种截然不同的物种,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在此时此刻,隔着一层玻璃,无声地用眼神交流着。
边上的人鱼看见了江秋凉的动作,明显都愣住了,过了足足有半分钟的时间,四周除了台灯灯丝不安稳的电流声和沉寂的,近乎是听不见的水声之外,没有任何的声音。
半分钟后,突然响起了一种不同的声音。
那是人鱼的尾巴拍打海水,鳞片与液体摩擦发出的细碎响声。
原本背过身、小心翼翼打量两人的人鱼们全部游向了江秋凉的方向。
很多只爪子贴在了玻璃上,围绕着江秋凉的手掌。
灯丝恰在此时忽闪了一下。
像是后现代与原始之间摩擦的一次小小碰撞。
江秋凉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这种震撼的感觉,其实情感是可以很轻易用眼神来表达的,对于敏感的,更具体来说是曾经受过伤害的人来说,阅读别人脸上表情表达出的内心情感,和阅读一本白话文的通俗小说一样简单。
此时此刻,在这些人鱼的脸上,他没有看见一丝敌意。
自然的天真,有时是异常残忍的存在。
当那份天真在历经几千年乃至于几万年的保护之后,毁灭这一份天真,可能只需要几分钟,甚至几秒钟。
只需要一次所托非人。
看这些人鱼的第一反应,它们应该是被伤害过的,有人曾经把它们的信任踩碎了,扔在地上,而这次,它们再一次选择把拼好的希望交到了江秋凉的手中。
哪怕他只是伸出了手,没有多余的动作表示。
但是对它们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灯光沉寂,江秋凉的身后,凌先眠静静站着。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玻璃后面的人鱼身上,而是落在江秋凉单薄的背影上。
这是他不止一次在江秋凉身上窥见。
一点不同于人性的,更加偏向于神性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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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在假面歌舞会那个游戏副本里也有对于神性的暗示。
小人鱼不怕江秋凉, 它鼓起嘴巴,吐了一个正圆形的气泡。
晶莹的气泡缓缓漂上去,很快就不见了。
小人鱼咧开嘴角,它的两颗上牙掉了,像是缺了门牙的小孩子, 单纯可爱,它对江秋凉露出了一个仿佛是笑的表情。
江秋凉回了它一个笑。
“你吹的泡泡,很漂亮。”江秋凉用另一只手点了点玻璃上段,他不知道小人鱼明不明白他的意思,“谢谢你的礼物。”
小人鱼的笑容放大了。
它用它的爪子指了指江秋凉左手的无名指,歪头做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江秋凉的左手无名指上, 戴的是凌先眠送他的戒指。
想起凌先眠, 江秋凉回过头。
在水光的倒影中, 凌先眠正在看着他, 水光在他的眼底潋滟, 恍若另一处的深海。
凌先眠像是在开小差, 注意到江秋凉的目光,方才有些如梦初醒。
江秋凉被凌先眠的反应逗得有些想笑, 他挪后半步, 抓住凌先眠的手, 把他和凌先眠的左手并在一起。
两枚戒指依偎在一起,熠熠生辉。
这次不只是小人鱼, 所有人鱼都吐出了气泡, 近百个气泡在寂静中慢慢上升, 宛若初夏的星河。
这是没有敌意的, 最为真诚的祝福。
“你叫什么名字?”
江秋凉问小人鱼。
小人鱼张了张嘴,这次它没有再吐出气泡, 它嗫嚅了几下,摆出夸张的口型。
它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江秋凉以为是玻璃的缘故,他靠近了一些,却发现还是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什么?”
小人鱼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凑过来,随后又用同样夸张的口型重复了一遍。
这次,江秋凉看懂了他的口型——
“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
小人鱼似乎也看出了江秋凉眼底一闪而过的疑惑,他继续用口型解释——
“爸爸妈妈,在外面,我很小被抓进来的,还没取名字。这里的叔叔阿姨说,我们一定可以出去,我可以等到爸爸妈妈给我取名字的。”
这一段话很长,小人鱼连说带比划,解释得很吃力。
有的时候,他的嘴巴会长得特别大,就像是小男孩之间做鬼脸的恶作剧,就在那么一瞬间,江秋凉看清了小人鱼的嘴巴。
那张嘴里,本该属于舌头的位置,如今空荡荡的。
寒冷终于撞破了厚重的玻璃,在眨眼之间,江秋凉甚至产生了幻觉,他觉得自己和小人鱼触碰到那一块玻璃产生了细碎的裂痕,海水从无处遁形的黢黑角落叫嚣着冲了过来,将他吞没。
可是,没有,没有灌顶的海水,没有彻骨的冰寒,没有碎裂的玻璃。
有的只是残酷的真相。
江秋凉回想起自己在楼上遇见的那只人鱼,彼时警笛声震天响,他根本没有注意,那只人鱼是不是根本发不出声音。
吵闹真的是沉默最好的掩饰。
江秋凉把视线移到周围的人鱼脸上,它们脸上褪去了童真,残留下的绝望近乎让人不忍直视。
感同身受是最锋利的剑,杀人于无形之中。
最苦涩的情感浸泡着江秋凉,根本呼吸不过来。
小人鱼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
它在问江秋凉:“我一定可以出去的,对不对?”
明明只有它在问,却像是所有的人鱼问出的问题。
江秋凉慢慢站起身。
他蹲的有些久了,站起身时难免乏力,好在凌先眠的手从未离开,凌先眠不动声色,略施力,让他很顺利地站直。
江秋凉一直觉得,自己可以很快做出选择。
在必要时,他可以坚定的,毫不犹豫摒弃掉身外之物。
包括他人的生命。
但是这一刻,他却觉得,自己的认知出现了细碎的裂痕。
他听见了自己踏上登天之塔时,脚下之人的哀嚎。
即使他一遍又一遍欺骗自己,这是喧嚣的风声,这也真实。
他再清楚不过。
“可以。”
江秋凉听见有人替自己做出了回答。
他转过头,对上了凌先眠的眼睛。
“那是它们的家,它们可以回去。”凌先眠告诉他,字句清晰,语气坚定,“我们也可以。”
在台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凌先眠带着江秋凉走过去,拉开了一扇门。
那是一扇极其隐蔽的门,如果不细心,很容易被忽略过去。
和江秋凉想象中的有些不同,里面不是全黑的,而是明亮的。
不是白光,不是红光,而是蓝光。
那是电子屏幕的光。
这是人类对于海洋拙劣的模仿,即使倾尽全力,也难以取其分毫。
江秋凉走到电子屏幕前,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陌生的语言。
他微微蹙眉。
江秋凉在语言上的天赋不算差,当初把挪威语作为日常用语并没有花费他太多的时间,但是世界上的语言实在太多了,精通每一门语言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在信息如此发达的如今,拿出手机就能翻译大部分的语言。
不过,现在没有手机。
摆在江秋凉面前的,不熟悉到的文字。
但是,他又总感觉自己在哪里看过。
像是老旧电影放映的雪花屏,很残缺的画面中,有一双手打下了一长串文字,转到了另一个页面……
这是在……干什么?
有什么记忆像是埋在土壤之下的种子,随时准备着破土而出。
在江秋凉犹疑之间,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屏幕前,极其熟练地按了几下。
两秒不到,眼前的屏幕上的文字切换成了中文。
被打断了思路的江秋凉:“……”
“波兰语,”凌先眠解释道,“别骂我,不是我设计的。”
我信你……个鬼。
江秋凉自然而然忽略了凌先眠显而易见甩锅的谎言,得了,种子要埋在土壤里总归是要破土而出的,时间问题而已,如果是坏种子,等待也没有意义。
于是他开始专心致志研究起电子屏幕上的文字。
电子屏幕的主色调是蓝色的,淡淡的,照在人脸上的时候,很像是蔚蓝海水的倒影。
左边的二分之一是一张地图,上面有箭头符号的标记,似乎是在记录一条路线。
这是一条由北向南的旅程,路程很长,由欧洲中部一直到南太平洋中央。
地图上是这样显示这段航程的——
“波兰”——“尼莫点”。
波兰作为起始点,在江秋凉的意料之内,初始屏幕的语言已经说明了这个问题。
至于尼莫点。
江秋凉对尼莫点有一些粗浅的了解,这是一个地理名词,它处于南太平洋的中央,被称为地球表面距离陆地最遥远的地点。
为什么要去如此孤寂的地方?
如果真如安东尼他们所言,这个世界的设定是末日,那么最好的选择难道不是去昔日繁荣的城市试试运气吗?毕竟那里曾经物资丰富,找到幸存者和躲避之处的概率也会更大。
如今看来,这艘末日的诺亚方舟似乎是在一意孤行,执拗地做出了一个逃避现实的,却也风险极大的选择。
“这是一个近乎荒谬的选择,”江秋凉忍不住点评道,“为什么要选择尼莫点?人类在末日之前都对它甚少关注,为什么会在末日到来的时候聚焦于此处,这不符合常理。”
凌先眠出声:“如果有某种外力的干涉,扭转了常理呢?”
“外力?”
凌先眠的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左边的屏幕,有五个字在他触碰之后,慢慢浮现在尼莫点的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