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户部左侍郎杨大人,大约是从前并未留意到他,见这年轻内侍瞧样貌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一把算珠却拨的如臂使指、熟稔无比,点起三军粮马兵备,也半点不见局促慌乱,若有话问他,阐起事来也是条理清晰、井然有序。不由讶然,还以为青岩是皇帝从司礼监几位惯于理算的秉笔太监里,特意拨给七皇子帮把手的。
他这么想了,便开口询问,得到的却是否定的回答,那内侍叠掌笑着揖道:“杨大人抬举了,小的年纪轻轻,无才无德,司礼监是何等地方,小的如何高攀得上?”
杨玄忠听他否认,才想起的确如此,能进司礼监的,无不或是宫中上了年岁、深得皇帝信任倚重的大监、或是曾派去州府道衙门督办过赈灾粮务、乃至去边镇军屯做过镇守太监的,要既能通得了人情、也能懂得了庶务,如此风霜雨雪的一番磨练下来,等到有资格晋入司礼监,怎么也都该到而立之年了。
宫中各司局、乃至各宫的掌事太监,只要得了帝后信赖,都有可能年纪轻轻就身兼重任,可司礼监却截然不同,因职务涉及国|事,可代皇帝行批红之权,和只管着后宫那小小一亩三分地的不可同日而语,因此无论皇帝还是掌印太监,选人入司礼监都是慎之又慎。
司礼监的内侍素有内大臣之称,掌印与几位秉笔,都是能直接参与阁议、置问朝务的,连文安阁的几位老大人也不得不给几分薄面,眼前这位……的确太过年轻,怎么瞧也不太像。
外头夜色已深,户部衙门里却还点着灯,听去仍是一片此起彼伏哗啦啦翻动账目的声音,闻楚本还埋首在案间,听闻他们二人对话,抬起头道:“前几日不曾和大人介绍,这位是我宫中的掌事内官,姓谢,大人叫他谢内官就是了。”
杨玄忠笑道:“下官眼拙了,原来是七殿下宫中的内贵人,原还以为是圣上替户部拨来的救兵,听闻宫中内书堂也只教识字,不提这些数算之道的,小内官年纪轻轻,便这般精于庶务,想必都是七殿下调|教得宜了。”
旁有一个身材高瘦的年轻主簿,姓魏,是淮南魏氏的嫡系宗族子,二十来岁年纪,几年前科试取中,如今进了户部还没两年,性子十分活泛,做事又很勤快,因此很得上官赏识。
魏主簿这些天来和闻楚青岩主仆二人打交道多些,因此知道青岩的底细,闻言搁了笔笑道:“大人这就不知了,谢内官原是司礼监掌印商大伴的徒弟,是圣上当年特地从养心殿调|教好了,拨去给殿下的,自然干练。”
杨玄忠“哦”了一声,这次是真有些惊讶了,他倒不是不知道掌印太监收过徒弟,只是算着年纪,商大伴的徒弟怎么也该二十三四了,因此并未和眼前这个瞧着至多不过十七八的少年内侍联系在一起。
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
魏主簿的话,在场自然也不止杨侍郎一人听见,一时屋中许多双眼睛都看了过来,青岩不太习惯这样出风头的感觉,或者说不太习惯被不是同类、天生就高了他们这样卑贱的宦臣一截、正儿八经的朝官们这样看着。
毕竟文臣宦官,天生便不是同一个阵营,即便说不上势同水火,也绝对不是亲如一家人,无论杨侍郎和魏主簿等人碍于闻楚的面子,脸上对他表现的如何亲切,心里却说不好究竟是怎么想的。
青岩正绞尽脑汁的想着该如何谦词两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闻楚却先他一步开了口,笑道:“我宫中这掌事生的面嫩,脸皮也薄,诸位就别取笑他了,否则明日他若不愿跟着来了,我身边少一个帮手,杨大人可得赔我。”
杨玄忠摇头,摊手失笑道:“殿下瞧瞧,下官这黄豆大点的地方,自己人手尚且支使不过来,就怕今日过了夜咱们活干不完,没法子给尚书大人交差,已经是忙的热锅上蚂蚁一般,想给自己找个帮手尚且不得,又到哪里去给殿下再寻个帮手?”
一时厅中气氛为之一松,众人都是捧场的笑成一片,笑完才又开始继续忙碌,等到理完最后一笔,月已上中天,差不多快到子时末了。
闻楚回不了宫去,杨玄忠这个用了人的自然也不敢怠慢了皇子,便请闻楚和青岩去他家中过夜,天色已晚,几人也没有多客套,跟着杨府的下人到了杨玄忠命人给闻楚收拾的小院。
杨大人骨子里还是有着文人墨客的那点讲究的,府宅不算宽敞豪奢,但流水山石、花园回廊,处处都有讲究,十分别致雅趣,给闻楚歇脚这小院子也打理的清爽干净,很是舒适。
六月中旬的天气,即将进入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因此时辰虽然晚了,杨府的下人还是替闻楚提了浴桶打来清水,还十分贴心的安排了两个美貌婢女,说要伺候七殿下沐浴。
两个姑娘粉面含春,一副娇羞不胜的模样,一身纱质衣裳垂坠贴身,勾勒的曼妙身姿曲线毕露,十分惹人遐想。
青岩心道,看来杨大人虽然看上去高洁雅趣,骨子里却也还是和普通男人没什么二致的。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问问闻楚怎么处置她们,闻楚却好像已在房中听见了外面的动静,连开门露个面也省了,只在里面吩咐了一句:“叫她们回去吧。”
两个姑娘面面相觑一眼,大约是都没想到竟然连那位七殿下人也没见到,直接吃了个闭门羹,都有些不知所措,青岩温声道:“殿下沐浴一贯不用女子伺候的,方才二位姑娘也听见了,就请二位先回去吧,也请二位替我家殿下谢过杨大人美意,大人的好意殿下心领了。”
送走两个姑娘,青岩才转身走到卧房门口停下脚步,闭目养起神来。
只是没养多久,便听闻楚在房中道:“走了?”
“是,都走了。”他答道。
“那你怎么不进来?”
青岩一怔。
闻楚已经许久不要他伺候沐浴了,在宫里也一向是自己清洗,甚至连劳动德喜德春都不经常,青岩当然默认闻楚不希望自己在他沐浴时打扰,怎么现在却要叫他进去了?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推开了门。
一进门就感觉到温热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青岩绕过屏风,却猝不及防看到了闻楚一|丝|不|挂的背对着他,正把里衣往红木挂杆上扔的模样。
闻楚如今早已经长得比青岩还要高出一个头有余,五年寒暑不辍的习武,给这具身|体养出了一身流畅紧实的肌|肉,极富力量感,但又不会过分夸张,恰到好处隆起的背部肌|肉线条和形状分明的蝴蝶骨相得益彰,在白玉般的肤色包裹下,漂亮的甚至有点晃眼,闻楚侧身挂衣时,紧绷的背部、腰|臀、手臂更是连成了一条流畅的线,几乎让青岩看的愣住了。
十六七岁的少年长得实在太快,他先前也不是没有伺候过闻楚沐浴的,可是只这么几个月的功夫没见,闻楚的个子就好像又长高了一些,肩臂也更宽阔了。
现在仍用少年这个词来称呼闻楚,应该已经不太合适了。
青岩没动弹,闻楚倒也不催他,只是转身泰然自若的走到了浴桶边试了试水温,便抬步跨进了浴桶,直至坐下,他才抬眸看着青岩道:“愣着做什么?”
青岩:“……”
这不是把自己照顾的挺好,还有他什么事?
闻楚大约是猜到了青岩在想什么。
“看了一天账目,身上酸的厉害,掌事替我捏捏肩吧。”他道。
很合情合理的缘由。
所以青岩虽然犹豫了短短一瞬,还是搬了个鼓凳,依言走上前去,在浴桶旁坐下了。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回家以后写到现在才写完_(:з」∠)_我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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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赤魈王族
闻楚沐浴一向简单,除却早些年身子孱弱时,青岩曾听小江太医的嘱咐,给他准备过一段日子的药浴,后来就再不曾在沐浴时往水里加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了,至于花瓣这种姑娘才爱的东西,闻楚更是从未用过。
好在热水蒸腾起氤氲的白雾,这才稍微遮掩了些,不至一览无余,青岩的视线也没往不该看的地方乱瞟,只是挽起袖子,露出一截修长的白皙小臂,开始安安静静的替闻楚捏起肩来。
青岩手上力道其实有些轻了,或许是怕弄疼了闻楚,这么不轻不重、小猫踩似的揉按,对闻楚而言并不能起到多少缓解肌肉酸痛的作用,他倒也并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闭了眼靠在浴桶壁上,微微扬起了头,修长的脖颈上喉结滚动,鼓起的筋络连通着的是一片玉白色的宽阔胸膛。
青岩不小心扫到一眼,俯视的角度下他几乎能清楚看到闻楚沾着水珠的脖颈和胸膛,再往下看去,是闻楚随意曲在桶中跟着水波荡漾的一双长腿和……
他仿佛被烫着一般,飞快的挪开了视线,也不知是不是被水汽熏得,他感觉到面颊上有些发热,脑子里嗡嗡作响,干脆闭上了眼——
眼不见心不烦。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会大悲咒,忽然听闻楚道:“等明日和尚书大人交了差,近日这桩差事也算是了了,难得在宫外,掌事可有什么想吃想玩的?明日咱们好好逛逛,也不必着急回宫去。”
青岩笑道:“殿下顽笑了,小的二十好几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还能有什么馋嘴好玩儿的?殿下只要自己好好松快就是了,不必顾及小的。”
“掌事不肯说,我却知道。”闻楚悠悠道,“你最爱吃城南万诚记的云片核桃糕,我说的可对吗?”
“……”
“怎么不说话了?可是纳闷我是如何知道的?”
青岩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年少时,的确馋过万诚记那一口点心,但自入宫后,便很是收敛,即便偶尔有机会在主子的赏赐里吃到一口,也从来都很克制,并不曾流露过半分偏爱之情。
若是旁人能瞧出他这点口味上的偏好,青岩大概会觉得很惊讶,但以闻楚一贯的洞察力,被他看出来,青岩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了。
闻楚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忽然道:“我不是看出来的,我是叫人去打听了一下,当年……当年应王府的谢都知爱吃什么,从前的应王府,还有不少旧仆零落在宫中当差呢。”
青岩手下动作顿了一顿,道:“殿下费心了。”
“我知道,你不愿提起从前的事。”闻楚道,“掌事既不愿提及往事,我倒可以提一提我从前的往事。”
“掌事有没有好奇过,我与二哥、六哥都并非正宫所出,为何这些年来父皇待我,却好像与待他们不太一样?”
青岩闻言,微微一怔。
闻楚说的,他的确好奇过——
其实从当年潜华帝在太学堂外落泪,肯替闻楚出头,狠狠罚了宸妃时起,他便隐隐觉得事情有些顺利的太过超出预料了。
那时宸妃毕竟还在孕中,潜华帝却肯为了给闻楚一个孩子出头,分毫不顾及她的心情,把她关了禁闭直到八皇子降生,她当时可毕竟是得宠的——
还有这些年来潜华帝对闻楚看似不经意、但却又总是时不时来一次的优容和关切。
这些都绝不是青岩的错觉。
只是他从前百思不得其解,也只得放弃深究原因,此刻听闻楚语气,却好像另有隐情。
闻楚的确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闻楚也不等他追问,便继续道:“掌事应该也知道,我的母妃燕嫔,并不是中原人吧?”
“是……确有此闻。”
“掌事既然伺候过先应王,应当也知道,我与他的眼睛都是灰色,先应王的母妃是赤魈族汗王的幼女,我的母妃则是赤魈族王族的旁支,灰眸亦是赤魈王族的标记,其实并不是每个赤魈族人,都是这样的眼睛。”
青岩听他提起应王,手下动作不由得微微顿了一顿,很快便又恢复如常,继续替他揉按着肩膀,道:“……原来如此,只是小的听闻,当年赤魈族因战乱倾族覆灭,无有活口,不知燕嫔娘娘却又是如何逃出生天的?”
连青岩自己也没意识到,在闻楚有意无意的引导出这种闲聊般的氛围后,他竟也不自觉的放松了许多,往日青岩是绝不会追问这样的问题的。
“此事说来话长。”
“我朝国境西北,过了雁断山便是罕沙草原,在赤魈族灭族之前,罕沙草原上共有七大部,七部都是信奉月神的部族,而其中赤魈族因在传闻中是月神的后裔,且族中有一条通灵者的血脉自古流传——这条血脉所生之人,也被称为族巫,族巫能够欲知前事、看清宿命,因有族巫相助,早年赤魈族在七部战乱之中始终占于上风,最终成为了七部之首,赤魈族的王,也被奉为罕沙草原七大部的汗王。”
“直到几十年前,先应王的外祖——博多汗王继位,老汗王因年少时曾到中原游历,感慕中原风土开化、贸易繁盛、子民富足,继位后自然不甘于继续维持现状,让子孙后代继续过着放牧流徙、靠天吃饭、居无定所的日子,又目睹了这些年我朝西北神机营火药火炮的威力年盛一年后,深惧于此,便派了使臣,带了丰厚节礼,前往京城求见天子,恳请天子能派出匠人,教授他们兴城建邦、丝织瓷器、乃至贸易通贾之要道。”
青岩听到这里,不由微觉愕然,心道这位老汗王未免想的也太美了——
果然闻楚道:“太皇帝听了那使臣所求,自然是一笑置之,连他们的节礼也未取分毫,便打发他们回去了。”
“使臣灰头土脸回了罕沙草原,老汗王这才死心,明白七部既非昭朝属国,也无归降之意,只靠着那些节礼,便想打动昭朝国君,是断不可能的,这时便有部属提议,既然仅靠一面之词与礼物,难以说服皇帝教授如此窍要,倒不如叫皇帝身边有个‘自己人’,如此日日的枕头风吹着,兴许哪日他便会心软,这总是没办法的办法,但老汗王当时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寻常女子,平庸姿色,自然是无法打动一国之君的,老汗王选来选去,最后还是选到了自己最小的女儿身上,那位小王女是赤魈族百年不出的美人、公认的塞上明珠,老汗王相信就算皇帝的心是铁石铸就,见了王女那般美貌,也必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只是赤魈族族中有规——王族也称其为神训,为了维持血统的纯净,王族不可与外族通婚,否则将会受到惩罚,几百年来赤魈族人对月神的信仰都十分虔诚,因此从未触犯族规,然而传到老汗王这里,他却是个没那么笃信神明之人,为了全族人的未来,老汗王自觉不做些牺牲、只墨守成规,是永远不能有改变的,便狠狠心把王女送入了我朝帝京。”
青岩听得也十分入神,心想,看来这位小王女,应当就是先瑞妃娘娘——王爷的亲生母亲了。
“果然王女入京后,太皇帝一见之下十分倾心,欣然将她纳入后宫,这便是后来产下十一皇子后……早早香消玉殒的先瑞妃。”
不知是不是青岩的错觉,闻楚说到这里,声音变得似乎微微有些干涩。
“太皇帝爱宠瑞妃娘娘,在她一再恳请下,最后也允准了她部分所求,自织造局拨了人,给瑞妃的母族派去,随使臣返回了罕沙草原,只是等到回了草原,匠人传授技巧,老汗王才发觉,织造之术虽可学,但所用织机、蚕丝皆不是他们能自己自足之物,若要真仰仗此道发展,则必须从我朝买进织机、年年不断的入购蚕丝,只是我朝各州府道所种桑田本就有限,养出蚕丝供给织造局尚且不够,哪里又有富余外售给他们?”
“好在丝织之道虽不通,太皇帝却答应了在西北边域对赤魈族互市通商,这却是桩好事,只不过短短数十年的光景,赤魈族便富裕许多,逢荒年旱年,也不必饿死许多老人孩子了。”
“只是太皇帝当年允诺互市,却只允诺了赤魈一族,而非整个罕沙草原七部,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从前老汗王能够平衡七部,可自互市以后,一族丰肥而其余六部只能干看着,自是眼热,都怨恨起老汗王身为七部之首,却吃起了独食。”
“赤魈族富足一年胜似一年,却万万不想竟由此招来灭族之祸,从前赤魈族能够在七部之中独占鳌头,是因为七部各自为政,从未同仇敌忾的对付过一族,那场战役事发寒冬,老汗王措手不及之下、自然是双拳难敌四手,这一场战败便是倾族覆灭,六部为不留后患,连尚在襁褓的婴儿,也不放过。”
“我母妃之所以能逃出生天,是因为她是赤魈王族旁支与族巫的女儿,外祖母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替母妃预见到了一条不会被追兵发现的逃生之路,吩咐她自此路逃出草原后,此生再不可返回家乡,且若想得善终,便断不可与外族男子有染,外祖母对母妃说,赤魈族会招致灭族之祸,便是因为老汗王当年违背了神训,若她也步其后尘,定然落得不得好死的下场。”
“只是母亲虽然从命,心里却并不大赞同外祖母所说,毕竟赤魈已经灭族,王族更是只余她一个活口,还不知要到哪年哪月才能再见到另一个逃出生天的族人,她若真的不与外族男子成婚生子,赤魈王族岂非才是真正的绝子绝孙,再无后嗣?”
青岩不由失笑,道:“燕嫔娘娘当年……是这样和殿下说的吗?娘娘想的……倒也没错。”
作者有话说:
六点左右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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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逢场作戏(二更)
闻楚却没回答,只继续道:“母妃逃出罕沙草原后,便一路向东,因生怕被追兵追上,分毫不敢停歇,逃亡路上,却正好与被贬往林州的父皇相遇。”
“母妃生得貌美,父皇对她一见倾心,有意纳入后宅,只是母妃碍于外祖母临终训诫,刚开始并不肯答应,父皇也不曾强求,只是不忍见她一个弱女子流落在外,便收至身边做了个贴身侍女。”
青岩闻言,不由暗自腹诽。
什么叫不曾强求?潜华帝这显然是情场老手,说得好听,却把人家姑娘安排在自己身边做个贴身侍女,明明白白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既然都做了侍女,难道燕嫔以后还想跑得了吗?
师父商大伴从前总和他把潜华帝被贬北上的一路形容的凄风苦雨,如此看来,其实师父所言,倒也未必尽然可信,起码不论再凄风苦雨,潜华帝不是也记得沿路收美猎艳吗?
果然闻楚继续道:“日久天长相处下来,父皇始终待母妃悉心照拂有加,母妃也终于动心,松了口,后来便有了我。”
“幼时母妃和我提起这些事,我也问过她,分明外祖母叮嘱过她,若是和外族男子成婚,将来……难道她就不怕真的落得那样下场吗?她却说若是要她一个人,孤零零活在世上直到老死,又何尝不是不得好死?”
“我从前以为她答应了父皇,生下了我,是为着要我以后借着郡王之子的身份,回去报仇,可报仇之说……她却又从未和我提起过。”
闻楚顿了顿,道:“后来……后来父皇因从母妃身上,得知罕沙草原上六部倾轧,赤魈族灭族一事,便写了封密函报上京城,先帝得知此事后,命十一弟应王率兵北上平乱,而左近的林州屯军,则由被贬的林州郡王——也就是父皇,率领辅击。”
青岩听了,一时有些无言,也不知是为了先帝理直气壮的“平乱”之说,还是感慨原来当年王爷离府北上最初的缘由,竟是从这里开始。
罕沙七部并非昭朝藩属之国,平乱一说……实在有些站不住脚,也或许太皇帝早有所料,从当年应允互市通商,却只允赤魈一部起,他便拿准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吧……
“应王与父皇一战告捷,亦由此结下同袍之谊,罕沙草原也纳入我朝疆土,其余六部皆俯首称臣,自此后先帝开始允准父皇统领林州屯兵,因此父皇从前总说母妃是他的贵人,若非遇上了母妃、无草原平乱之战,也无林州屯兵之权,当年与先大皇子夺位之争中,父皇除了应王相助,便真的再没有半分自保之力,胜算当然也小许多。”
青岩道:“原来如此。”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自林州返京,到了京城北郊,破门一战中,应王与父皇带了大部人马在城门厮杀,先庆王勾结大皇子,自知一旦父皇与应王入城,他勾结侄儿谋逆逼宫一事便彻底失败,届时再难保得命在,于是便遣了个偏将,绕了路,带上人马偷偷摸进了后方大营,欲要挟持王妃,以要挟父皇,却不知怎么进成了母妃的营帐,错把母妃当成了王妃,将我与母妃一道掳走了。”
青岩一时讶然,不想当年潜华帝返京,其中竟还有这般波折,以前怎么从未听说过?
“母妃明知他们要掳的是郡王妃,却始终不曾开口提醒,反而认下自己便是郡王妃,我那时尚且年幼,早已吓得傻了,连话也说不出,就这样和母妃被那偏将掳走,他带着我们还未离开多远,父皇便察觉领了人马来追,那偏将自知跑不了了,一怒之下,竟然提刀斩下了母妃首级,父皇阻拦不及,最后便只救下我来。”
“殿下……还请节哀。”
闻楚却没回话,青岩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他继续道:“我那时只有五岁,被母妃身首异处的模样吓得昏了过去,醒来后,大约是受狠了惊吓,便把这些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直到这两年才渐渐想起来,许是怕告诉我真相,我会受不住吧,父皇与母后这些年也只对外宣称,母妃是在回京路上病逝,而非代了皇后被掳身死。”
青岩闻言,却想起那年大年初一,齐皇后带着一众皇子前往慈安宫给太后请安,太后因燕嫔和齐皇后产生了些口角,他此时才明白过来,那时太后对齐皇后话里的“对你们有恩之人”指的是什么了。
看来王太后也并不是面上表现的那样,深居内宫,对一切都一无所知的……
只是这一切的一切,如此多的秘辛,闻楚究竟为什么愿意毫无保留的告诉自己?
他想了,却没有问,但显然闻楚早已猜到他会怎么想,道:“掌事可是想问,我为何愿意把这些告诉你吗?”
“……”
“若是旁的奴婢,我当然不必说这些,可若是掌事……”
他笑了笑,偏过头露出半边俊美的侧脸,道:“不过都是些往事,说来与你解解闷儿,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