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楚道:“就只说了这些,后来那些青牛卫是怎么被灭口的,他便没再提了。”
青岩的面皮抽搐了一下,道:“殿下,咱们先当不知道此事,小的只怕……三王爷和五殿下还有后手,殿下此时可万万不能牵涉进去。”
闻楚点了点头,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叹了一口气,道:“这也罢了……只是前几日在户部,你也都看到了,大理郡王此番在云南和百越交战,历时四年,耗费颇靡,国库本就有些虚亏之势,若有水患蝗灾,只怕拨不出半点余银赈济,盐铁茶税是江南税收重中之重,我朝税收又大半仰仗江南,盐道官商勾结以此牟利,由来已久,去年我本想着终于整顿了,是件好事,不想此后竟是这么回事……”
青岩:“……”
他没想到,闻楚关注的竟是这个,闻楚看上去倒的确真是黯然难过,看来是真担心国库空虚后,若突发灾荒朝廷无力应对。
青岩虽然自认也还算是个善良的人,但他这一辈子大多数时候都处于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状态,哪怕从前也在王爷教导下读了许多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或者居庙堂之高而忧其民,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之类的酸文,但他自问尚且没到那境界,连自己都还忧不过来的奴才哪有心思成日悲天悯人?
因此对闻楚此刻的黯然,他倒并不是很能感同身受,一时不知该安慰些什么。
不过不由想到,看来即便是亲爹生的,性情也能天差地别,至少当年他本以为闻楚在这般凄风苦雨的身世和远超常人的心智城府加持下,会长成一个阴鸷扭曲、睚疵必报的恶人,然而这些年下来,闻楚非但没有如他预料那般长歪,如今倒是成了这么一副模样——
……若是王爷还活着,倒说不定能和他做个忘年交。
日子一天天过着,很快进了九月,众位皇子们一道前往呼兰猎场秋狝,除了皇子,也有不少勋贵子弟参与,比如裕王世子、平王世子,还有几个国公、侯爷家的公子,乃至太后娘家王氏的公子都在其中,真是好不热闹。
闻楚因得了孔教头这个师父,在这些勋贵子弟里也认识不少人,一时攀谈结交者甚众,一众贵家公子们个个光鲜衣裳,跨在马上并排驰马交谈,活似是来秋游的。
到了猎场,草原辽阔,当然得要骑马,可惜德喜德春,包括几个皇子身边其他内侍,绝大多数都是在内廷长大,压根不通马术,安王身边的一个内官硬要逞强,竟从马背上摔下来险些折了腿,彻底打消了德喜临阵磨刀、现学现卖的念头,只好老实守在营帐里,等着闻楚他们回来了。
倒是青岩貌不惊人,瞧着也不似习武之人的身板,跨上马背却十分灵巧,跟着闻楚与宜王、安王、五皇子几个兄长,亦疾亦缓、亦收亦驰,始终跟随在后,不曾掉队,也不见半分吃力模样,伺候也十分贴心周到,叫众人忍不住留意起他来。
闻逸挽着弓转了转马缰,笑道:“七弟这奴才倒是稀奇,本王在宫中这么久了,还是头一次见到马术这般娴熟的内侍,从前怎么从未听七弟提过?”
青岩正打算编瞎话说自己是入宫之前学的,闻楚却开口道:“是弟弟从前闲着无聊时,曾教过他几日马术。”
青岩闻言,抬眸去看闻楚,却发现他也正在看自己,闻楚隔着人群,就那样远远的看着他——
他的目光沉静深邃,又好像藏着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乎他已经这样安静的、沉默的,在青岩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他很久了。
青岩望着那双浅灰色的眸子,一时不由怔在了原地——
他发愣时,一名黄衫的青年目光在青岩身上扫了一圈,道:“可惜,可惜。”
旁边有人奇道:“世子在可惜什么?”
原来这位黄衫公子不是旁人,却是潜华帝的那位四哥平王府中的世子。
平王世子摇了摇头,叹道:“可惜呀,可惜这样的腰身,这样漂亮的身条,比之清平馆里那位大名鼎鼎的越小公子也不差了,却生了张这样寡淡的脸,实是暴殄天物。”
平王世子是个出了名的纨绔,京城风月场所里的常客,人尽皆知的男女通吃,荤素不忌,他口里那清平馆却是家南风馆,那位“越小公子”则是清平馆的魁生。
众人立刻明白过来,方才他那话是在说什么,一时不由得都有些尴尬,虽说他们早知平王世子是个浪荡的,也不想他竟然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不顾体面。
虽说对方也不过是个奴才罢了,想来七殿下应当也不至于为着一个奴才和自家堂哥置气。
五皇子闻迁笑道:“章哥哥好没羞臊,一个奴才也值当你在这么多人面前眼热,真要那么心痒,倒不如和七弟讨了去?”
那闻章闻言,果然被他撺掇的心中一热,没忍住转眸又色迷迷的打量起青岩,暗想虽说脸是生的寡淡了些,但耐不住这样好的身条,瞧瞧那腿、那腰、那屁|股,还是净过身的内侍,又通马术的,方才对方纵马时,他便已瞧得眼热,真要受用起来,也不知是何等销|魂滋|味,他这七堂弟瞧着愣头愣脑必是不通此中妙处的,搞不好还没碰过这小内侍,若真如此,他若得了这内侍,岂不远远胜过那清平馆里不知伺候过多少人的越琦?
闻章越想越觉心热,只是他还不及开口讨要,甚至目光还没从那内侍身上挪开,忽然发觉有人挡在了他面前,拦住了他的视线。
闻楚的声音冷练如冰,一字一顿,像是冬日里扎在皮肤上的寒针。
“我身边的奴才,就不劳诸位替我给他安排去处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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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风动心动
闻楚说罢,转身勒马便要走,青岩见状立刻跟上,那闻章倒是回过神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时不免觉得被闻楚方才那话弄得有些难堪——
这些年来潜华帝待平王这个唯一剩下的兄弟,十分亲厚,连带着对平王妃与世子,也颇多优容。
闻章虽然浪荡,早年甚至因为强抢民女搞出过人命官司,但被平王夫妇摆平后尽管御史弹劾了数次,潜华帝也并未追究。
他自此后便更加放肆大胆,自觉在几个身为皇子的堂兄弟们面前,也并不气短,果然即便是皇后所出的闻越兄弟几人,在他面前也从不敢端架子。
闻章自觉此刻他不过是想讨个奴婢罢了,这死了亲娘的七堂弟倒敢在他面前摆起谱来,当着众人的面给他没脸。
闻章这些年来本就养的性情愈发刁钻跋扈,又加之今日出行前,在营帐中饮了些酒,他把众人幸灾乐祸看热闹的神情瞧进眼中,一时竟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此刻闻楚已经离他远去他搭够不着,便瞧上了勒着马正从他面前经过的青岩,抬了马鞭就朝着青岩胯|下马儿双蹄甩去。
众人本还在看热闹,却不想闻章竟浑横胆大至斯,居然当着几位皇子的面动武,都吓了一跳,那马鞭却已经裹杂着凌厉的破空声,狠狠抽在了青岩胯|下马儿的双腿上。
马儿受惊,立时仰起前蹄来吃痛的嘶鸣了一声,好在青岩反应快,双腿夹紧马腹、紧紧拽住缰绳伏在马背上,这才没被摔下去。
闻章见一击不成,竟又要挥鞭,只是这次还没抬起手来,众人便只听见噗嗤一声不知是石子还是什么的东西打在他手臂穴道上,闻章疼的痛嚎一声,右臂失力,马鞭也掉到了地上。
他怒道:“七堂弟,你只为了一个奴婢,就与我动手,难道不怕皇上知道了责罚吗?”
闻楚冷冷道:“若我没记错,方才先动手的是堂哥吧。”
闻章怒道:“我何曾朝你动手?不过只是……只是想留住这个奴婢罢了,七堂弟走遍走了,此地……此地如此多人,只有这几个奴婢跟着,他若走了谁来伺候?”
闻楚怒极反笑,道:“这是我的奴婢,只我一个主子,堂哥没人伺候,便不会去找自家的奴婢吗?”
闻章也知自己方才的话有些强词夺理了,却仍自梗着脖子道:“那……那又怎么了,一个奴婢罢了,若我今日诚心和堂弟开口讨要,堂弟难道也不肯割爱吗?”
闻章此言一出,众人不禁都微微侧目,暗道看来平王世子终日浸在温柔乡里,是真飘了——
一个奴才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可现在七殿下分明已经生气了,他竟敢当众和七殿下抢人,这家伙是不是忘了,自己家里就算和皇上再亲厚,七殿下也是圣上的亲儿子啊?
闻越在旁本来一直冷眼旁观,他自当年漱石之事,封王出宫后,便多受冷待,这些年来愈发沉默寡言,是以方才瞧着三弟五弟在人前大出风头,自己也只当个隐形人般不言不语,但此刻听闻章越说越离谱,不由也微微蹙眉,沉声道:“堂哥,一个奴婢而已,哪里不能得?这内侍伺候了七弟多年,他用得惯了,既不肯割爱也就罢了,何必非得为着个奴婢,伤了咱们兄弟情分?”
闻迁自方才起便没说话,闻逸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恨不得这两人打起来,不过既然大哥开口,他便也跟着附和了两句。
闻章方才一瞬间上头,回过神来已有些后悔自己冲动,此刻得了台阶,正好就坡下驴,哼道:“也罢,既然宜王殿下与安王殿下都这么说,我也不说什么了。”
闻越又道:“七弟,你也大度些,都是自家兄弟,何必似方才那般……”
只是话还没说完,闻楚便淡淡打断道:“诸位兄长同游吧,弟弟身上不适,便不奉陪了。”
语罢便勒马带着青岩,主仆二人一道离了人群,策马绝尘而去了。
直至奔上一个长长的山坡,眼前望去一望无际只有碧色草原和远处山坡下的茂密丛林,再也看不见那群人,闻楚和青|岩胯下马儿步伐这才慢下来。
青岩本想说其实方才闻楚大可不必为了他,再和宜王安王等人甩脸子离开,今日本是该多结识这些同行的勋贵子弟的机会,事情既然已经了了,为着出一口气耽误了正事实在很不值当。
只是话到嘴边,又不由想闻楚也是一片好心,既然走都走了,念叨两句也不能当后悔药吃,自己倒也没必要这样泼他冷水,便又把话都咽回了肚子里去。
谁知闻楚却转头过来,声音不知怎的有些沙哑,看着他低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青岩一怔,道:“殿下怎会这样想?”
闻楚面色有些恨恨道:“……他竟敢当着这样多人的面羞辱于你,我却只能……只能这般撂下两句狠话就走,不能真的收拾了他,替你出气,让你平白咽下这委屈……”
顿了顿,又有些泄气似得,喃喃道:“……我如今,是太没用了。”
青岩哪里想到,他脑子里想的却是这个?一时失笑,不由道:“这有什么?两句孟浪话罢了,小的既没掉块肉,也不少根汗毛,若是句句不好听的小的都要计较,早也气死了,哪里能活到如今?”
青岩面色坦然,唇角含笑,果然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闻楚微微怔然,看着青岩,却不由想到那年皇后赐酒,逼他就范,少年内侍因不堪受辱靠在他怀里抽泣的样子——
他果然长大了。
眼前的青岩,再不是当年那个会崩溃痛哭的小谢澹,即便是奴婢的身,胸腔里却似乎跳动着一颗无比强大的心脏,他的自尊再不会因为旁人的侮辱、或是糟糕的境遇产生一丝一毫裂痕。
青岩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还在纠结方才那些有用没用的话题,只好安慰道:“再说殿下哪里就没用了?若不是殿下护着小的,方才小的说不好就已经被平王世子带走了,小的从前听闻世子……颇有些古怪癖好,小的若是被他要走,可不知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了。”
闻楚也不知自己是怎得,他听了青岩这话,心里分明是受用的,却想起那日杨府发生的事,一个没忍住,凉飕飕的刺儿了一句:“有什么不知道该怎么过的?掌事不是随遇而安的很吗?只要主子高兴,怎么样都可以,那只要陪着他逢场作戏不就是了?”
青岩:“……”
每次他以为闻楚已经长大了的时候,对方总会恰到时候的证明自己还是很幼稚。
他刚想说话,却忽然发现胯|下马儿停了下来,不走了,微微一怔扯了扯缰绳,小腿一夹马腹催那马儿前行,马儿却仍是一动不动。
“怎么了?”
闻楚也扯了缰绳调头回来看他,青岩从马背上蹦下来看了一眼,却发现方才闻章在这马儿前腿上抽的一鞭子竟破了皮肉,伤痕里正在汩汩往外流血。
“想必是马儿吃疼,方才一直忍着,眼下忍不住疼痛,才不走了。”青岩道。
此地距离营帐还有一段距离,马骑不了了,却不知该如何回去。
闻楚道:“上来。”
青岩一怔,抬头看他。
“先与我共乘,等回去了,再叫人来寻了马牵回去。”
青岩想了想,似乎也只得如此,便爬上马鞍,坐在闻楚身前,暂且与他共乘。
天色将晚,层叠的火烧云缠绵着蔓延直至天际尽头,透着朱砂一般的赤色,望不到尽头的辽阔草原笼罩在温柔的夕阳光辉下,野草在晚风吹拂中被抚摸着、托举着、连绵成沉下又浮起的碧浪。
这画面呈现在青岩眼中,可谓震撼,他过去的二十年人生里,大多数时候,都在朱墙黛瓦、高门大院里来去匆忙,从未有缘得见这般美景,一时几乎有些忘了呼吸。
怔忡之时,耳边却传来温和沉润的男声。
“呼兰草原还不算大,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罕沙草原,那里更为辽阔壮丽,此生若不亲见一回,实在可惜。”
青岩没有应声——
他和闻楚贴的实在太近了,隔着薄薄的衣料,他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胸膛里正急促跳动的心跳,还有闻楚在他耳边说话时,拂过自己耳侧的温热呼吸。
青岩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脸上竟微微有些发起热来,心跳也快了几分,身体的小小细微变化,叫他察觉后,却是心中大骇——
青岩心神巨荡,一时近乎惊慌失措起来,一种隐秘难言的愧疚、羞耻和负罪感袭上心头,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闻楚却不知他怎么了,见他不答话,道:“……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
青岩感觉有些胸闷气短。
感激他愿意带自己去看那罕沙草原的风景吗?可闻楚又是以什么身份说方才那些话的呢,一个施舍奴才的主子吗?
这世间只有赏奴婢金银赏玩、荣华富贵的,许诺一人共看山水遥阔、世间繁华,若非至交,则只有至爱。
可闻楚和他之间,只是至交之情吗?
或许在今天以前,青岩还能继续自欺欺人的骗自己。
他能无视这些天闻楚的示好和暧昧言语,能选择性的把那日在杨府发生的事忘掉,甚至能继续强行催眠自己闻楚对他只是友情。
闻楚怎么想并不重要——
只要他自己的防线还在。
……可是,他刚才怎么了?
简直……简直疯了。
闻楚却好像察觉到了青岩的异状,他也并不开口再追问什么,只是忽然拉起马缰,一夹马腹,嘴里催道:“驾!”
胯|下的马儿得了主人指令,顿时迈开蹄子奔跑起来,这马儿拘了许久,此刻终于能纵情奔跑,自然是撒了欢般在辽阔的原野上疾驰,速度骤然加快,青岩猝不及防间惊呼了一声,感觉道凌冽爽快的风一分为二,从两侧掠过,飘扬的马鬃在眼前猎猎飞扬——
闻楚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呼吸凑得离青岩极近,温热的气流像是羽毛般一下一下的在青岩耳道里搔来拂去,他低低笑了一声,道:“怎么,怕了?”
青岩抓着马鬃,难得的脑海一片空白,竟是心跳快如擂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对方的声音微哑,像是舒服的喟叹,言语里的期冀和迷恋却再也不加掩饰。
疾驰的马儿,辽阔的草原,风声中,闻楚呢喃似得唤着他的名字——
“青岩……青岩。”
作者有话说:
他慌了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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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故人相认
青岩不肯答话,闻楚也不逼他,只催得马儿越跑越快,两人一马,在辽阔的草原上驰骋。
青岩不知自己这一路是怎么撑过来的——
马背上的颠簸固然难熬,但更难熬的,是他开始感觉到自己与闻楚的接触,变得不可控了——
闻楚太聪明了。
对方显然是早已拿捏准了他的脾性,明面上虽然不说不提,一举一动、有意无意却都在攻城略地。
这些天来他对闻楚一而再再而三越界的试探,已经太过容忍,实在不能再这样任由对方牵着鼻子走了。
等马儿停在营帐前,闻楚刚一勒马,青岩不等他动作,便已经自己扶着马鞍跳下,闻楚垂眸俯视着他,道:“……生气了?”
“没有。”青岩否认的飞快,“小的没什么可生气的。”
他话音刚落,德春已经闻声自帐中出来,上前牵马伺候,青岩见状连多看闻楚一眼也不曾,只简单吩咐了德春几句,便转身进帐去了。
他进去时恰和出来的德喜撞上,险些撞的德喜一个踉跄,也不曾解释什么,只闷着头又进去了,德喜拍着衣裳出来和德春奇道:“青岩哥这是怎么了?一副魂儿都没了的样子。”
闻楚坐在马背上,却只是眼神黑沉的看着青岩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帐中。
毕竟不是帝王亲临的正式秋猎,王孙公子们在呼兰猎场玩了七八日,眼瞧着就要到潜华帝即将从行宫启程返京的日子,他们便也打道回了清河行宫。
其实这一行闻楚倒并没有如潜华帝来前所说那样,大加结识这些同行的武勋子弟,反倒是闻逸,他性情本就直率豪迈,与这些将门子弟自然是臭味相投,一路上颇有些众星捧月的意思,风头出尽——
一时和青牛卫指挥使邵坤邵大人家的公子比射猎博得满堂彩,一时又和几位老国公家的孙辈谈天说笑,引得众人纷纷附和。
青岩自然知道,闻楚若肯和人比试,哪里轮得到闻逸出风头?
只是他也隐约猜到了闻楚如此作为的原因。
潜华帝对闻楚的好意和试探,总是夹在日常不经心的言语之中,大约这天家父子亲情,即便有几分真,也注定不可能完全纯粹。
比起这个,青岩倒更担心那日他和闻楚在千鹤岛听见闻逸与闻迁的密谋,太子暗中庇护江南盐道官商偷漏盐税,从中牟利,安王与太子不睦,他和闻迁勾结,一道查出此事,也不知究竟打算如何发难与太子。
自当年闻越黯然出局,潜华帝与齐皇后选中第四子立为储君后,这内廷平静了四五年,如今却终于又要掀起风雨,而这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也许就是他等待了许久的机会——
他等了这样多年,才终于等来这一日。
该是时候去见一个人了。
肃妃——
当年的宁成县主,段时瑾。
十月廿二,时当吉日,五皇子闻迁成婚,出宫建府,册宣亲王。
皇子封王,虽要出宫建府,成婚却仍在宫中,闻迁是潜华帝与齐皇后最后一个儿子,自然也是隆重厚办,英和殿里皇亲国戚、王公贵臣毕至,侍女们托着酒盏杯盘往来穿梭,一派火热景象。
青岩自随闻楚从行宫回来后,有心回避和他独处,再没单独伺候过他,今日喜宴,他也早安排好了是德福德春随侍,按理来说他并不该出现在英和殿——
当然,这是他想让闻楚以为的。
英和殿距离御花园极近,青岩算着时间,在花园中一处小亭候了约莫小半盏茶功夫,果然等来了领着一个侍女离席的段时瑾。
段时瑾看到有人候在此,似乎并不惊讶,但是瞧清青岩面目,却是微微一怔,道:“……是你?”
青岩叠掌揖道:“小的见过肃妃娘娘。”
“是你约我在此见面?”
“是。”
“是你叫阿岑传话给我,说能解我心中所扰……?”
“是。”
段时瑾忽然寒了面色,冷声道:“好大的口气,你怎知本宫心中所扰何事?你倒说来,本宫听听,若说不出个缘由,你故弄玄虚引本宫离席,究竟是何居心?本宫倒要和七殿下好好说道说道。”
青岩却并不慌张,只垂着眸微微一笑。
“宫中妃嫔所扰,无非是位分宠爱,家族荣辱,要解此扰,倒是不难,只是娘娘与她们不同,娘娘烦扰的不是这些,否则当年也不会正当盛宠之时,却自饮红花,绝了传嗣之望了。”
段时瑾闻言,瞳孔骤然缩紧——
当年她饮红花,人人都以为是遭人妒害,连潜华帝也不疑有他,赐死了那个下药的美人,此事只她身边贴身侍女知情,这内侍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难道是阿岑出卖了她?
“娘娘不必怀疑阿岑姑娘,姑娘对娘娘忠心耿耿,自然不是她告诉小的此事的。”
“……那你是如何知晓?”
青岩不答。
段时瑾明白他的意思,犹豫片刻,道:“阿岑,你先下去。”
阿岑十分乖巧,闻言也不多问,只福身道:“是。”
等阿岑退下,亭中只剩下段时瑾与青岩两人,她才冷冷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小的若说是猜的,娘娘可信吗?”
“猜的?”段时瑾嗤笑一声,“你凭什么如此揣测本宫?这宫中有哪个女人不想生下万岁的孩子,嫔妃服毒,自绝传嗣是大罪,本宫当年是遭人陷害,此事人尽皆知,你既没有半点证据,怎敢血口喷人?”
“小的当然不敢凭空揣测。”
“……只是当年也曾与娘娘小有薄交,自以为对娘娘的性情,还算了解,因此才敢稍加推测,猜到了缘由罢了。”
“况且,以娘娘的本事,什么毒药能瞒得过娘娘的眼睛?若非娘娘自己心甘情愿,那位美人就算再神通广大,想要给娘娘下毒,恐怕也不能得逞吧。”
段时瑾听到那句“小有薄交”,微微一愣——
这天底下做内侍的,能和她称得上小有薄交的只有一人。
“你……你是……”
她脑海里电光火石忽然想起几年前,在大皇子妃出事那日的宫宴上,对这个七皇子身边的掌事内官,那股莫名而来的熟悉感,当初本以为只是错觉,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