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道:“快把宫门关上。”
青岩却道:“等等!”
漱青一愣:“怎么了。”
青岩疾声道:“眼下已经落钥,这些贼人能进宫,只怕和城门司、虎贲卫的人都已经勾结串通起来了,咱们就是关了宫门,等他们杀得近了,也一样会冲进门来,到时候一样是死路一条,关在养心殿里,不过是平白叫人瓮中捉鳖罢了。”
漱青简直快哭出来了,道:“那怎么办?”
青岩沉吟片刻,道:“无非两个法子,这些贼人一定是冲着皇上来的,肯定要往养心殿来,一则……请万岁速速去别宫先行躲避,二则……只有叫人出宫搬救兵了。”
他话音刚落,潜华帝的声音便在众人身后响了起来:“朕是天子,贼子谋逆,朕岂能如老鼠一般抱头躲藏,况且现在养心殿里只有十几个侍卫留守,万一出去遇见叛军,岂非自投罗网?你这第一个法子,断断不可行。”
内侍们转头一看,却见潜华帝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披着一件中衣站在他们身后,孙嫔也散着发在旁边跟着,脸色煞白,显然是被吓得花容失色了。
众内侍忙躬身请安,潜华帝摆手叫他们免了,青岩见他十分镇定,心里微微一动,道:“小的斗胆,第二个法子,万岁以为是否可行?小的愿为万岁效死,替万岁出宫去搬救兵。”
潜华帝目色微沉,看着他道:“你可想好了?眼下外面全是叛军,你要如何出宫?”
青岩道:“叛军是从昭文殿方向杀来的,小的从西宫门走,未必不能赶在他们杀到之前出去。”
潜华帝看着他笑了笑道:“甚好,还有人愿意跟着你们谢公公一起出去替朕搬救兵吗?”
内侍宫女们面面相觑,良久,仍是无人出声,漱青倒是嘴唇动了动,可犹豫了半天,终究也没敢自告奋勇。
潜华帝脸上笑意淡了些,道:“罢了,你们不敢,也是人之常情,朕不怪你们。”
说完,却并未吩咐青岩出去传信,只是道:“去搬张椅子来。”
内侍们赶忙依言去内殿搬了张长椅出来,潜华帝在椅上坐下,众人瞧他如此行径,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听着外头喊杀声越发近了,都慌张害怕起来。
连孙嫔也忍不住道:“万岁,谢公公不是说他愿意出去传信吗,再拖下去,恐怕那些贼人近了,公公也出不了宫去了,万岁怎么还不取信物或是手谕来,叫谢公公赶紧动身呀?”
潜华帝笑了笑道:“莫怕,朕自有主意,你只管放宽心就是了。”
果然,还没一炷香|功夫,外头传来甲胄碰撞和兵士低沉的脚步声,两个男人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道:“臣傅恭、夏忠仁,救驾来迟,恭请万岁开门。”
潜华帝道:“打开殿门。”
几个内侍扛起门栓,宫门吱呀呀被缓缓推开,果然外面黑压压的兵士排在殿门两侧,俱是身着甲胄,持刀待命,为首的两个将领,正是修平侯傅恭和虎贲卫统领夏忠仁。
傅恭背后的兵士压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逆着火把的光线,青岩才依稀看清,那人正是宁王闻远。
傅恭道:“宁王殿下,万岁已经在此候您许久了,请吧。”
闻远被两个兵士架进了殿门,又被按着跪在了端坐着的潜华帝身前。
潜华帝见他始终低着头,以为他是羞愧无地自容,道:“你可还有什么话要和朕说的吗?”
闻远道:“愿赌服输,成王败寇,父皇棋高一著,儿臣无话可说。”
潜华帝冷道:“成王败寇?好一个成王败寇,你是朕的儿子,若不犯上作乱,本就享有亲王之尊,可你贪得无厌,不知餍足,非要弃朕而去,自甘堕落,才做了这人人唾弃的贼寇。”
闻远道:“父皇原来还记得,儿臣是您的儿子吗。”
潜华帝道:“朕如何不记得,这些年来,朕待你与你母妃不薄,你却这样报答朕。”
闻远听了这话,仰天哈哈大笑,笑得极其放肆。
潜华帝被他笑得火起,怒道:“你笑什么?”
闻远眼角隐有水光,也不知是不是笑出的眼泪,闻言才止住了笑声,道:“不薄?既然如此,儿臣斗胆问父皇一句,儿臣的身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父皇居功几何?”
潜华帝沉默片刻,道:“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闻远道:“您不承认,也没关系,儿臣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儿臣自知死罪,不敢求父皇宽恕,只想问您一句,儿臣也是您的亲骨肉,为何您偏偏待儿臣这般狠心?”
“就算儿臣不是皇后所出,就算您忌惮温家,可七弟更是异族女人生下的——非我族类,难道他能比儿臣更值得信任?父皇待他为何就肯那般信重,许他掌兵,一再重用,却对儿臣……”
潜华帝道:“看来你还在怨天尤人,你七弟生母无论是谁,他都是朕的儿子,朕为何信他,因为他绝不会干出你今日干的事!”
“你既然如此怨朕、恨朕,朕也不必顾惜什么父子之情了!你非要问个答案,朕便让你死个明白,你问朕为什么,你如今诸般悖逆行径,便是答案,朕难道还需要回答为什么吗?”
闻远没再言语。
潜华帝冷声道:“当年你大哥的事,你在后面推波助澜,后来,又买通你三弟府中下人,假造他与藩王私交的书信,栽赃于他,还有今年除夕宫宴上,那个告发的御史,也是你授意,又灭其口,如此种种恶行,简直罄竹难书,朕如今想来,真真为你齿冷。”
“朕只后悔这些年来,总因为心中对你有些愧疚,你做的这些事,朕能不计较的,都没有细究,对你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才将你纵容成今日模样,你陷害兄弟,怨毒君父,又结党营私,意欲抢班夺权,若非朕早有防备,今日恐怕你就要弑君弑父了!你竟然还有脸狡辩,怪朕薄待了你?”
闻远道:“陷害兄弟的,难道就只有儿臣一个吗?三弟和四弟相争得那般难看,当年参与设计了大哥的,五弟也有份,再说四弟若没有叫人去刺杀七弟,儿臣又如何能指使御史告发他?父皇为何却只怪儿臣?”
潜华帝道:“够了!朕已经废了你四弟了,你还要朕如何,难道要朕杀子吗?!”
闻远听见这句,终于没忍住,眼泪滚滚而下,颤声道:“……是啊,四弟谋害兄弟,父皇尤不忍心杀他,可儿臣当年不过一个垂髫小儿,什么都没做,父皇却能纵容皇后对儿臣痛下毒手,难道他们是父皇的儿子,儿臣就不是吗?!”
潜华帝这次终于无言以对了,沉默了半晌,道:“朕当年没有想要你的性命,只是让你不能承储罢了,只要你安分守己,朕自然会保你一世平安富贵,可你偏偏……”
“只是让儿臣不能承储罢了?”
闻远哈哈大笑,怒目质问道:“父皇说的好听,自然,您子嗣众多,当然不在乎儿子一个是死是活,只怕当初儿子就是死了,在父皇眼里,那也是天意如此,如今儿子命大活了下来,气不过父皇的所作所为,没有按照父皇预想好的那样做个事事听话、任由父皇摆弄的傀儡,您就觉得儿子是不知感恩,活该遭此毒手,是吗?天下怎会有您这样狠心的父亲,您难道就不会愧疚吗?”
潜华帝阖目不愿再看他,脸上露出厌恶神色,道:“你有今日行径,朕又何须愧疚?你的所作所为,正说明当年朕对你、对温家防备,并非杞人忧天。”
闻远怔怔看了他良久,道:“好一个何须愧疚……父皇,既然儿臣不配让您觉得愧疚,那先应王呢,皇叔祖呢?”
潜华帝猛然睁眼,怒道:“你给朕住嘴!”
闻远却置若罔闻,只一字一句继续道:“先应王可没有半点对不住您,父皇不也一样卸磨杀驴,害死了他?父皇为什么对七弟那样好?恐怕就是因为七弟有七八分像皇叔祖,连性子也和他相似吧?您对七弟好的时候,是不是在骗自己,把七弟当成皇叔祖,哈哈哈,天下怎有您这样自欺欺人的人?把扶持自己登上帝位的亲叔叔害死了,还假惺惺的补偿不相干的人,哈哈哈,父皇,是不是只有这样骗自己,您心里才能好过些?”
潜华帝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斥道:“叫宁王闭嘴,朕不想再听他胡言乱语了,押下去,严加看管,等候朕裁。”
闻远仍是哈哈大笑:“可惜啊,可惜,七弟终究是七弟,不是皇叔祖,您就是再怎么对七弟好,补偿的也不是皇叔祖,您永远是对不住皇叔祖的,皇叔祖在九泉之下,必会恨您,后悔当初怎么选了您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害死了他还不够,还要毁了他的名声,皇叔祖当初何不如去帮先庆王、德王?没准还能落个善终,您这样狠毒的人,合该良心不安,想起皇叔祖,便不得安眠,这是老天爷给您的报……”
后面的话,却是没继续说下去了,傅恭给旁边侍卫使了个眼色,捂了他的嘴,终于把他拖下去了。
潜华帝面色却已经惨白一片,站起身来,道:“扶朕回去,朕乏了,宁王谋逆的事,明日再议。”
众人俱是道:“是。”
潜华帝却忽然咳了起来,孙嫔吓了一跳,赶忙上去给他顺气,他却猛地干呕了一声,噗的喷出一口血来,众人大惊,孙嫔见状更是尖叫了一声,潜华帝倒还镇定,只拭了拭嘴角,又看了一眼手上沾染的殷红血迹,低声道:“朕还没死,鬼叫什么,孙嫔御前失仪,自己掌嘴二十。”
孙嫔不敢顶嘴,只在旁边跪下了,哭丧着脸自己掌起嘴来,内侍们才扶着潜华帝进了养心殿。
潜华帝回去睡下后没多久,就说起了胡话来。
惜秋一探顿时吓了一跳,道:“怎么这么烫,万岁这是发热了。”
漱青道:“这可怎么是好,今儿晚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西宫门轮值的太医还在不在。”
有个小内侍哭丧着脸道:“就是还在,那外头的叛军也未必都抓干净了,万一咱们出去请太医,遇上了叛军,那可怎生是好?”
青岩道:“傅侯爷又还没走,眼下还带着侍卫在养心殿外护驾的,宁王也已经被擒了,有什么可怕的?”
语罢吩咐了漱青道:“你先照看着万岁,我带两个人去西宫门请太医。”
漱青自然是满口答应,那两个不幸被他点名的小内侍,却是面如土色。
三人出了养心殿,才刚到外头宫道上,便见宫道上竟然还有不少宫人、叛军的尸体,未曾来得及收敛。
傅恭正指挥着几个侍卫搬运尸体,墙上、地上到处都有血迹,傅恭见他带着两个小内侍出来了,倒是眼一亮,道:“谢公公怎么出来了,可是皇上有什么吩咐?”
话音刚落,那两个小内侍却是白眼一翻,在青岩旁边倒了下去,动作整齐的青岩还疑心他俩是一起演戏,傅恭叫了两个侍卫上来翻了翻眼皮、又掐了掐人中,仍是不醒,一个侍卫无奈道:“两位小内官这是吓得厥过去了,一时半会恐怕醒不过来。”
青岩只好叫他们先把那两个小内侍送了回去,又对傅恭说了情况,傅恭才道:“原来如此,只是眼下宫中叛军的确还未清理干净,谢公公一个人去西宫门请太医,只怕不太安全,我这边叫十个兄弟护送谢公公前去吧。”
青岩道:“不必这么多人,一两个人就够了,既然叛军未曾清理干净,眼下还是护卫养心殿最为紧要。”
傅恭道:“好吧,那公公一定要小心些。”
青岩笑道:“侯爷放心。”
傅恭转头叫了一个侍卫,又对远处搬运尸体的那几个兵士的方向喊了一声,道:“松亭,你过来。”
青岩听见这个名字一怔,果然那头跑过来一个将官打扮的年轻男子,却正是曾经跟着闻楚南下护卫的傅松亭。
傅恭见他神情,有些纳罕道:“这是我家中幼子,怎么,谢公公可是认得小儿么?”
青岩道:“侯爷是不知道么?贵公子先前曾奉旨护卫过容王殿下南下,咱家也曾与他共事过,自然认得了。”
傅恭这才恍然大悟,一拍脑门道:“确实如此,是我忘了,公公勿怪。”
青岩笑道:“无妨,只是劳动了傅公子,有他一个人护着咱家,也就足够了,不必再大费周章。”
傅恭见他执意如此,也不好违拗他的意思,和儿子耳提面命了几句,青岩才带着傅松亭一齐朝西宫门去了。
刚走出没几步,傅松亭便兴奋道:“我早听闻如今皇上身边有位极得头脸的谢公公,打听了听说是从前七王爷身边的谢掌事,还不敢相信,没想到真的是公公你。”
青岩一边走着,一边笑着答道:“的确是我,不知公子如今在何处高就?”
傅松亭道:“自父亲西北平叛回京,我家晋了爵位后,皇上便把青牛卫交给了父亲统领,后来,皇上不是命温家大公子去补了东京水师指挥使的缺吗,京畿五营原本都是温家统管的,温留走后,皇上便将其中两营交给了父亲,如今父亲在那头坐镇,青牛卫这边,暂先是我和我大哥管着。”
青岩听了,心道傅家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飞黄腾达了,笑道:“咱家竟不知如今傅公子已经这般厉害了,倒是轻慢了,该叫一声傅统领才好。”
傅松亭连忙摆手道:“别别别,我只是给我大哥打打下手罢了,公公如今可是皇上身边最得脸的,这么叫岂不折煞了我。”
又道:“我家能有今天,还得多亏沾了当初七殿下大破罕沙六部王庭的光,只可惜公公如今不在七殿下身边伺候了,否则咱们还能……”
他说到这里,却仿佛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妥似的,猛地住了嘴,青岩心下一动,扭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怎么?如今你们家和殿下很亲近吗?”
傅松亭结结巴巴半天也没答上来,青岩见状,心知傅侯爷多半是叮嘱过他,不要把这事告诉任何人的,不由叹了口气,轻声道:“公子下次可别再说漏嘴了,今日听见这话的若不是我,你可知会给你们家和殿下惹来多大麻烦?”
傅松亭连忙扇了自己两个嘴巴,道:“唉,公公说的是,我这嘴,真是……”
说着又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忽然扭头盯着青岩,瞪圆了眼道:“所以,谢公公,你也……”
青岩笑了笑,只竖起食指,朝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便扭回了头去。
傅松亭咽了口唾沫,果然不说了,只是两只乌黑的眼珠子乱转,也不知在想什么。
快到西宫门的时候,青岩看见太医休息的值所还亮着灯光,这才松了口气。
到了值所门口,才转身道:“傅公子,你在这里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傅松亭在宫里做过侍卫,自然知道皇帝身子有什么不好,病情、药方这些都是机密,除了近身伺候的,旁人是不许过问探听的,知道青岩恐怕有话要和太医交代,因此并没有要跟着,只道:“好。”
青岩转身进了值所,推门进去却见屋里虽亮着灯,却并没有人,他微微一怔,叫了一声:“有人吗?”
又往内间走了两步,内间倒是没点灯,却仍然没人回答他。
内间以供休息的床上帐慢掩着,青岩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刚要转头,却忽然感觉到脚下被人一绊,眼前天旋地转,随即双手被人反剪,脖子上被架了个凉凉的物什。
身后的人喘息的甚为急促,但明显能听出他在努力的压抑着发出的动静,一个有些苍老嘶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低低道:“别出声,否则老夫马上杀了你。”
青岩听出这声音有些熟悉,他很快想起了此人是谁,一颗心顿时坠到了谷底——
竟然是承国公,宁王的外祖父——温敬。
他怎么会在这里?
语罢立刻目露杀意。
青岩见状,心内一惊,后脊立刻爬上冷汗,疾声道:“国公爷且慢!国公爷,小人是奉命出了养心殿的,若是国公爷对小人下手,小人太久没回去,那头必会起疑心,小人死不足惜,可国公爷在此,岂非也藏不住了?”
温敬动作一顿,锋利的刀刃却已经在青岩脖颈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来。
他冷声道:“巧舌如簧,你是皇帝身边的领事太监,你既亲自来此,皇帝的身子恐怕是大大不好了吧?哪里还顾得上你?”
青岩道:“国公爷明察秋毫,可就算皇上顾不上小人,养心殿里其他人,也都在等着小人请太医回去,傅侯爷亦领了侍卫在殿外护驾,若小人迟迟不归,侯爷必会带人来寻。”
他留了个心眼,并没有把傅松亭此刻就在值所外等着自己的消息告诉温敬。
温敬沉默了片刻,道:“宁王殿下呢?已经被你们抓住了吗?”
青岩不想刺激他,想了想,尽量言辞委婉道:“万岁只是命人将宁王殿下看管起来了,还未处置。”
温敬却忽然闷哼了一声,青岩感觉到温热的液体顺着温敬举刀架着自己的那只胳膊,淌到了他的身上,低声道:“国公爷在此藏着,终归不是长久之计,若您愿意相信小人,小人愿替国公爷想个法子,脱身出宫,国公爷身上有伤,再这么拖下去,您又还能撑多久呢?”
温敬道:“帮老夫?你是皇帝的人,怎么可能帮老夫?不过是骗了老夫放你出去,你好叫人回来捉拿罢了。”
他虽没有接受青岩的提议,可话里已有些松动,青岩心知他多半是受了伤,又被追捕,才在此躲藏,温敬此刻已经没有别的退路了,自然是色厉内荏。
青岩脖子上架着的那把刀又收紧了几分,他只得忍着疼痛继续道:“宫里伺候的奴婢,哪个不是皇上的人?可难道人人就真的都只为皇上一个主子吗?国公爷可以为着宁王殿下,小人自然也一样,小人与国公爷一样,都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皇上要国公爷死,小人却与国公爷无冤无仇,只要国公爷肯放小人性命,小人绝非忘恩负义之人,愿以身家性命赌咒。”
温敬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是容王的人?”
青岩并未回答,只是道:“国公爷既然已经走到今天这步田地,与其坐以待毙,何不相信小人一次。”
正此刻,外头却传来脚步声,傅松亭的声音从外间传来,道:“谢公公,找到太医了么?方才有个小内侍打外头过,说值所的太医都去角门那边避祸了,要是没找到,我陪你去角门那头看看吧?”
温敬大惊,心知不妙,便要去捂青岩的嘴,然而青岩已经迅速开口答道:“傅公子,不是说好请公子先在外头等着的吗,里间我还没一一看过,先不急,劳你再等等。”
傅松亭道:“好吧,那公公快些。”
脚步声渐远,像是又出去了。
青岩听见温敬明显松了口气,低声道:“这下,国公爷总该相信小人的诚意了,若小人真要害您,方才就叫外头侍卫进来了。”
温敬一顿,架在青岩颈侧的刀却是缓缓松开了,青岩转过身,便见温敬浑身血污,鬓发凌乱狼狈,左臂正捂着右臂胳膊,五指间有血迹渗出,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
温敬捂着胳膊跌坐在墙角,低|喘了一声,道:“罢了……罢了,总归大势已去,你说的的确不错,老夫已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了,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吧。”
青岩捂着胸膛轻咳了两声,也顾不得脖颈上的伤势,道:“外头都是虎贲、青牛卫的人,西宫门内外也都有禁军把守,国公爷若想出宫,眼下只有一处或许能逃得出去,但却要抓紧时间,等到天亮了,恐怕国公爷再想脱身,就难如登天了。”
温敬一怔,讶然道:“你是真心要帮老夫?”
青岩道:“小人方才既已和国公爷担保,自然言出无悔。”
温敬见他遇此大变,从刚才到现在,几乎都没露出过惊慌神色,想起他年纪轻轻便受皇帝看重,在内侍里也算头一等得势,朝中文官一贯是看不惯这些阉人的,却也没什么说他不好的流言,心里倒是对他的话信了一半。
又见他神情不似作伪,沉默了片刻,才道:“老夫受了重伤,逃也逃不远,便真逃了,我温家被问罪抄家也已是定局,又何必再逃?”
语罢,却是呼吸急促了几分,道:“你……既是容王的人,老夫有一事相求于你。”
青岩感觉到他说话气息越来越弱,蹲在他面前道:“国公爷但讲无妨。”
温敬却松开了捂着右臂伤口的手,一把抓住了青岩的胳膊,咳了几声,才道:“老夫今日动手之前,便已经命人传信去东京,叫……咳……叫留儿带着妻儿,提前做好逃走的准备,若将来……咳……将来有一天,容王能斗得过宣王,登上……登上大位,你要替老夫求他……赦免余下温氏族人的谋逆诛连之罪,放他们一条……生路。”
青岩沉默良久,道:“国公爷,小人真心想帮您,但此事干系重大,小人无法做主。”
温敬笑了笑,又咳了几声,道:“老夫知道……没有好处,这样的事……你……咳,你自然不会答应。”
他说着,伸手从怀中摸出了一样东西,又蹙眉忍痛从胸前扯下了一片衣襟,咬破了手指在上面书写起来,青岩见状,若有所悟,并未打断他的动作。
温敬写完了,把那片衣襟和小小的物什一起交了过来,低声道:“这是……老夫的私印,还有血书,有这两样东西为证,可以调动京畿五营温家余下的所有旧部死忠,加起来……也该有两三万之数,如何,这诚意可够了吧?”
青岩眉峰一动,却没去接那两样东西,只是低声道:“国公爷难道就不怕小人拿了东西,却不履行承诺吗?您为何肯这般帮助七殿下?”
温敬阖目,低声道:“你这阉人,小小年纪,疑心怎得恁重?老夫为何要帮容王……”
他沉默了一会,嗬嗬一笑道:“宁王殿下……是老夫的外孙儿,老夫自小看着他长大,相信他有治国安邦之才,殿下要争,老夫便陪着殿下争,如今争输了,人事已尽,天命不许,吾复奈何?既然殿下已注定无法得登大位,那这大位……什么人坐也都一样了,容王……总比皇后的儿子好些,齐氏欺我女儿,害我外孙……此等毒妇,怎能坐上太后之位……”
他说着说着,两眼却渐渐失了神,双眸浑浊,却仍然喃喃呓语不止:“琅儿……爹的傻女儿……你当那五皇子真有什么好的么……他若果真是个君子,分明已有妻室,为何还要来沾惹你?无非是贪慕咱们家手握兵权罢了……你好好一个公府小姐,爹娘疼你……爱你,只要你喜欢……什么好儿郎,爹娘不能替你去找,你何必非要与那闻轩……做个侧室呢……他究竟有什么好……他究竟有什么好……”
念着念着,却是声音越来越小,青岩轻唤了他两声,他也不曾回答,他上前一探,才发现温敬仍未阖眼,人却已经没了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