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失血过多,温敬竟就这样咽了气——
两朝老臣,堂堂承国公,手握重权一生,竟然就落得这般寥寥收场,无论生前何等光耀人前,临死之际,竟然只有一个宦官能听他临终呓语。
青岩伸手替他阖上了眼,心里百感交集,一时默默,把那血书和温敬的私印从他攥着的手里取了出来,刚收入袖中,却听见那掩着的床幔里传来声响,他心里顿时警铃大作,提了温敬身边那把刀,起身便两步走到了床前,用刀尖挑开帐帘,低声喝道:“谁!”
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帐幔里竟然真有个人。
只是此人手脚俱被绑了个结实,嘴里也塞了油布,面目却十分熟悉——
竟然是那位小江太医。
小江太医见一个刀尖撩开床幔,大约也被骇了个魂飞天外,一双眼瞪的铜铃一般,见青岩举着刀,叼着那油布便开始呜呜的哼起来,显然是有话要说。
青岩心里却有些发沉——
此人在这里,方才他竟一直没有发现。
也不知他是不是被温敬捆了扔进来的,方才自己和温敬所说的话,恐怕也都已经被此人听去。
留着他绝非明智之举,可若真要杀了他……
小江太医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眼神里的杀意,打了个寒噤,忙又呜呜呜的哼了起来,虽然嘴里塞着油布说不清楚话,也依稀能听出他哼的是“公公饶命”四个字。
他眼里满是哀求,鼻涕眼泪都被吓得双管齐下,模样可怜而狼狈,青岩见状,心中低叹一声,终于还是放下了手里的刀。
他并没有立刻取下小江太医嘴里的油布,只是面冷如霜,淡淡道:“江太医,咱们也是旧交了,咱家给你两条路,你可别怪咱家无情。”
小江太医像一条毛毛虫似的,一伸一缩,半天终于蠕动着把自己支愣着跪坐了起来,叼着那块油布朝他猛点起头来,眼里全是求生欲。
“其一,咱家现在就给你个痛快,送你去下面,和老国公一道上路。”青岩淡淡道。
小江太医大惊失色,连忙摇头如拨浪鼓。
“其二,今日过后,咱家会想个法子把你从太医院调去容王府的良医所当差,从今往后你就是七殿下的人,今日的事,你只要敢说出去一个字,咱家有一百种法子,可以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以后,殿下生,你便生,殿下死,你也活不成。”
小江太医闻言,先是犹豫了一会,却见谢公公目露凶光,顿时又被吓得点头如捣蒜起来。
青岩才刚把那块油布从小江太医嘴里取出来,还没来得及问他什么,那头小江太医倒是十分乖觉,已经连珠炮似的保证道:“谢公公放心,放一百个心,小人从今往后,便誓死效忠容王殿下了!”
“往后小人生是容王殿下的人,死是容王殿下的鬼,小人的嘴一向是最严的,今日之事若是对第三个人提起半个字,就叫天打雷劈!”
青岩道:“你既如此信誓旦旦,可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说完,却并没有替小江太医松绑,只是出去叫了傅松亭进来,傅松亭见他颈上受伤,吓了一跳,自责道:“公公怎么伤了,可是屋里有贼人?”
语罢便要去抽腰间的刀。
青岩道:“无妨,已经没有危险了。”
二人进了内间,傅松亭一眼便看见了墙角温敬的尸体,顿时大惊道:“这……这不是承国公吗,他怎会在这里?这是……死了?”
青岩没回答他,只是到了床前掀开了床幔,傅松亭扭头又看见了床上的小江太医,顿时又吓了一跳:“……这位又是?”
青岩道:“承国公被追捕,躲在此处,方才挟持于我,我无奈之下,才叫你先出去等候,好在承国公伤势发作,现已经毙命,此人听了些不该听的,若放他出去,恐他胡言乱语,会坏了大事,请傅公子叫人先秘密把他送出宫去,交给容王殿下,再将我原话转告殿下,请殿下严加看管。”
又道:“对外……只说此人失踪了便是。”
傅松亭看见墙角承国公的尸体,心知这事多半非同小可,他唯一的优点便是每到关键时刻,一贯十分当机立断,从不拖泥带水,闻言并未废话一句,便道:“好,谢公公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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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去角门找到太医,踏上回养心殿的路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青岩在路上摩挲着袖中那块温敬交给他的小小私印,只觉得此物重于万钧——
他本来并无真要救温敬之心,不过情况危急,迫不得已之下,与他周旋,这才虚与委蛇。
不料这些年演戏的功夫日日精进,竟然叫温敬真的信了自己要救他——
他就这么阴差阳错的得到了这块印信和温敬的血书。
温家是本朝开国三公之一,其在军中的影响力不言而喻,当年应王还在时,尤能压温家一头,这也是为什么早年潜华帝未曾坐稳大位时,无论如何也不敢轻易动应王的原因,后来应王死了,温家这些年在军中隐隐有一家独大之兆,潜华帝为了平衡各方势力,即便明知靖安侯是个草包,也一再对他提拔任用,还有傅家如今为何忽然得势,也有此中原因。
即便如今温家跟着宁王谋反,温敬身死,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短期之内,一旦拿出这块印信和血书,能调动多少兵马,还真难说。
要是潜华帝知道温敬临死之前,还摆了他这么一道,多半又得气的吐血了。
太医到了养心殿,替潜华帝把了脉,只说皇帝这是气急攻心,这些日子又服食丹药不加节制,尽管并没什么大碍,但也得细细调理,开了药后,又给皇帝施了针。
施过针后,没半个时辰的功夫,皇帝果然醒了,醒了第一件事,便是问皇城中叛军可都清除干净了,青岩出去叫了修平侯进来答话,傅恭回答昨日夜里已经带着青牛卫将叛军尽数清理干净了。
潜华帝这才点了点头,又问道:“承国公呢,昨日朕便想问……怎么只抓到了宁王,却没看见他?”
傅恭道:“承国公已经死了。”
潜华帝一愣,道:“死了?怎么死的?”
傅恭道:“回皇上,说来也巧,昨日夜里皇上发热,谢公公替皇上去西宫门请太医,恰好温敬被侍卫追捕,就藏匿在西宫门太医轮值的值所里,好在有小儿陪着谢公公一道前去,温敬又受了刀伤,流血过多,倒也没有如何打斗,他便伤势发作毙命了。”
潜华帝沉默片刻,只是淡淡道:“就这么死了,也算便宜了他,这逆贼的尸身何在?”
傅恭一怔,道:“现在宫外停着,还未处置,皇上可有什么吩咐吗?”
潜华帝道:“温敬权欲熏心,意图利用宁王掌权,这才教唆皇子,挑拨是非,只听昨日宁王那些疯话,便知温敬不知在背后和他说了朕多少是非,若不是他,朕的儿子本性不坏,怎会逼宫谋反?”
傅恭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附和道:“这……皇上所言的确不错。”
潜华帝却忽道:“传令下去,温敬虽死,尤不能赎其罪孽万分之一,将其尸身拋于西苑斗犬之中,这也是他该得的报应。”
众人都有些没回过神来,反应过来潜华帝的意思是什么后,不禁都有些变色,有两个小内侍更是险些当场干呕出来,好容易才忍住了。
潜华帝却仿佛只是吩咐了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又转目看向了躬身站着的青岩,见他颈上有伤,身上还有血迹,便也大致猜到了昨日情形,竟然难得缓了神色道:“从前是朕不好,总是疑你,经了昨夜之事,朕如今已知道,你对朕是忠心耿耿的了,你脖子上的伤,可是被承国公所伤的?好在朕看着伤势倒还不重,回头叫太医替你好好看看,别落了疤。”
潜华帝何曾说过这样的软和话?
还是对着一个奴婢这样温声细语,真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只可惜经了方才他吩咐要将温敬尸身喂狗之事后,众人现在看他和蔼脸色,都感觉不到什么君恩浩荡,反是他变脸如此之快,倒让人心里越发发起毛来。
青岩虽知道他狠毒,但也不料他竟能做到这等地步,好容易才强撑出满脸的感恩戴德道:“小的谢万岁体恤,小的不过是点皮肉伤罢了,不碍事,请万岁不必挂怀。”
潜华帝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朕累了,你们先退下吧。”
傅恭闻言,似是想说什么,却被青岩使了个眼色,没说出口。
众人退出殿门,下了殿前台阶,傅恭才对青岩道:“皇上昨日说今日处置宁王叛党,可方才却也没吩咐如何处置啊,谢公公为何拦着我不让我问?”
青岩把他拉到一边,道:“侯爷瞧瞧万岁方才的样子,侯爷这时候去问,岂不触了霉头?如今宁王叛党大势已去,宁王死罪难逃,不过或迟或早而已,侯爷又何必去催?万岁不肯处置,便是还顾惜父子之情,心有不忍,您这时候去催,岂不成了逼万岁杀子么?”
傅恭听得额上冒出汗来,忙一边抬袖拭汗一边道:“这……的确是傅某欠考虑了,多谢公公提点。”
青岩颔首,却忽然压低声音,用只有傅恭和他才听得见的声音道:“既然你我如今共为一主,侯爷毋须多礼。”
傅恭一愣,道:“公公,你……”
青岩却拱手一揖,没再回答他,只是道:“侯爷珍重,望侯爷今后万事都记得谨言慎行,咱家还要伺候万岁,就先回去了,恕不远送。”
三月廿九,宁王举兵于夜,篡权逼宫,然事败未成,其外祖承国公温敬亦死于宫变,引得朝野震惊。
皇帝顾念父子之情,本不忍将其处死,然宁王于狱中绝食不饮,不过三日,便告身亡。
其妻柳氏未等降罪的旨意落下,已在府中饮鸩殉情,其母贵妃温氏则被降为庶人,温家上下三百余口,各自发落,或流配充军、或斩首示众,宁王一干党羽共六十余人,也俱都伏诛,赐死三族。
本以为此事或许会对那些催着潜华帝立储的大臣起到一些震慑作用,谁知宁王逆案反倒给了这些人话柄,此事过后消停了不到半个月,便又开始上奏请皇帝立储。
只是这次对储位的人选倒是终于没什么争议了,都是众口一词的请皇帝立皇五子宣王闻迁为储。
潜华帝一日大朝时,被底下朝臣闹得脑仁疼,终于忍无可忍道:“立储立储!朕还好好的没死呢,你们日日催魂儿似的,难道是嫌朕活的太久了吗,这才个个都盼着朕早些死,好给你们选定的太子腾位置,是吗?”
他此言一出,一时昭文殿里朝臣们脸色各异。
如今宜王疯了、宁王谋逆,安王远在关陇守皇陵,废太子更是连重新封王的旨意也没等到,现能上朝的皇子只有三位,便是老五宣王,老六实王,和老七容王了。
这三人也是各怀心思,宣王脸色明显有些尴尬,很不好看,毕竟被训斥的那个大臣请立的储君就是他。
实王闻适从小就功课倒数,无心政务,明显志不在此,因此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倒是除了宣王以外最有可能被议储的人选——容王闻楚,见皇帝否定了立宣王为储的大臣,也并没露出什么喜色来。
皇帝发怒,满殿文武大臣顿时哗啦啦跪了一地,异口同声道:“臣等不敢。”
潜华帝冷笑了一声,道:“不敢?”
经了宁王谋逆一事后,他的疑心其实还要比从前更重了,如今看着这满殿文武,他只觉得这些人个个都巴不得他早点死才好,心里只觉得厌烦至极,起身在御座前踱了两步,好容易才平复了情绪,道:“朕有八子,幼子不论,成年的共有七个,就是因为太过急于立储,如今朕这七个儿子,还有几个留在朕身边?还有几个得用?你们当中也有为人父的,难道就一定要眼睁睁看着,朕把自己的儿子逼死不成吗?”
有个御史站出道:“臣有本要奏。”
潜华帝见了此人便开始黑脸,但大朝上又不能不让言官说话,沉默了片刻,还是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道:“……准奏。”
那御史道:“臣斗胆,圣上方才所言差矣,皇上立储,怎会是逼反诸皇子?正是因为皇上轻易废储,又不定新的储位人选,储位虚悬,国本无依,皇子们自然不免生出自诩之心,争端正是由此而起,正因如此,皇上才该早定国储,才能使人心安定,朝局稳固,才能避免再出宁王之祸,才是真正为了诸皇子、王爷们考量啊。”
又跪道:“请万岁俯允,早立国储,使国本有依,臣民有靠,社稷有望啊!”
潜华帝脸已经黑的如锅底一般,道:“朕轻易废储?废太子无才无德,论功论迹,比得上他哪个兄弟?朕正是思虑于此,才将他废了,当时你们在场的,哪个没有上本参劾过废太子,朕听了你们的,怎么如今反倒成了朕的过失了?”
又道:“社稷有望?怎么,不立这个太子,朕居于君位,便是社稷无望了?”
那御史却似乎对潜华帝的怒气视若不见,仍朗声道:“臣并无此意,若有失言之处,愿凭皇上责罚,但请皇上准奏,早立储君,使国本有依。”
他此言一出,不少朝臣也跪了下来齐声道:“请皇上准奏,早立储君,使国本有依。”
潜华帝连连说了三个“好”字,最后指着那领头的御史,气得手直打哆嗦:“何彦明,你冒犯君上,咆哮朝廷,煽风点火,妖言惑众,你该当何罪?给朕把他拖出去,庭杖三十,不……庭杖五十……”
何彦明闻言,放下朝笏,摘了头上的乌纱帽道:“臣是言官,所谏所言,皆为朝廷,决无私心,臣与几位王爷从未私下交谈一句、私相授受过一针一厘,皇上立谁为储,对臣而言,都没有半点好处,臣敢以身家性命、这几十年来读过的圣贤书担保,今日臣既是死谏,皇上要罚三十庭杖也好、五十庭杖也罢,臣都无话可说,只要皇上愿意立储,就是立刻要了臣这条命,臣也绝无二话。”
“好啊!”潜华帝冷笑道,“好一个忠心死谏的何彦明,你一死倒是博来美名,却要朕留下个让言官因言获罪的昏君名声,你倒是打得一张好算盘!”
何彦明叩首道:“皇上明察,臣绝无此心,臣实在冤枉……”
潜华帝道:“把何彦明给朕拉下去,朕不想再看见他!”
殿外进来两个侍卫,这才把那何御史架了出去。
潜华帝扫了昭文殿里剩下了文武大臣们一圈,最后冷声道:“有事改日再议,朕今日乏了,退朝。”
这日朝会散后,一连半个多月,潜华帝都没有再上过大朝。
每到大朝的日子,他便推说病了,皇帝要装病,谁能有办法?
群臣无计可施,只好请了周老大人出面去劝,谁知潜华帝这次却连周老大人也不见了,倒是不知从哪里请了几个和尚道士进了宫,成日里不是听那几个和尚讲经,就是听道士论道。
只把青岩提任补齐了司礼监四个秉笔太监的缺后,又把一直在宫外修养躲懒、不肯回来的商有鉴也逮了回来,便将一应国事全丢给了司礼监和文安阁,没几日,又忽然颁了旨,说过几日便动身,要带着皇后和嫔妃们去清河行宫避暑——
朝臣们得知,无不愕然。
眼下还不到五月,皇帝便说要去避暑,却不知道避的是哪门子的暑,潜华帝显然是连敷衍也懒得费功夫了。
只是如今皇帝不见外臣,不上大朝,养心殿里的内侍和宫女们,竟成了唯一能接触到皇帝的途径。
青岩出宫几次,家门前的场面,简直可以用门庭若市形容,连闻迁也悄悄派人来送了礼,说想见他一面——
这个节骨眼上,他连闻楚也不敢见,又怎会见闻迁,因此只是叫门童婉拒了。
红雀见他回来,倒是悄悄告诉他,这几日宣王府每日夜里都有些不知道什么来头的人进出。
青岩闻言一怔,道:“这几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红雀想了想,道:“大约三日前吧。”
三日前——
正是潜华帝颁旨说要去清河行宫避暑的那日。
他的心忽然狂跳了起来。
红雀道:“可要我找驿站的兄弟们跟踪那些人,查一查他们的来历吗?”
青岩立刻道:“千万不要!别惊动了他们,你只要看住宣王府,其他什么多的都不必做。”
红雀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却见青岩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忍不住问他道:“可是发生什么事了吗,青岩哥?”
青岩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我要见七殿下一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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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推波助澜
红雀闻言,一愣,道:“可先前,青岩哥不是说,眼下这个关头,不好和殿下见面吗,那可要我去……”
青岩话一出口,又生悔意,一时有些犹豫不决。
“等等……再等等,你先别急,容我再想想。”
红雀见状,果然闭口不言,不去打扰他思索。
正此刻,外头却有人敲门,有个小丫头在房门外道:“公子,不知是谁,往咱们门缝里塞了封信,我方才经过时瞧见,就捡回来了,公子可要看看么?”
先前潜华帝赐宅时,内务司一并配给的那几个丫头厨娘、小厮,青岩后来都找了由头给打发回去了,只说是自己并不经常出宫,又只有一人,所以用不着这许多人伺候。
私底下却叫了红雀去人伢子那里,买了个丫头回来,红雀倒也费了心,特特仔细挑了个身世可怜、底细却清白干净的,年纪虽小了些,不比宫里配给的那些人手脚麻利能干,但用着总放心得多,起码不必担心是谁的眼线。
小丫头只有十二三岁,虽然知道青岩是在皇宫里伺候贵人的,偶尔才出来住两天,但却不明白宫中内侍究竟和寻常男人有什么不同,只把他当从前见过的那些贵人公子一般称呼,青岩听了,也只置之一笑,并未纠正过她的叫法。
他听了小丫头的话,开了门道:“信在哪?”
小丫头赶忙把那信递了过来。
青岩接过了那信,前后翻了翻,只见信封不过是最常见的式样,瞧不出什么特别的来历,这才拆了信,里头却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笺,上面既没写抬头,也无落款,只简简单单四个字:
勿往清河。
这笔迹,青岩虽不认得,可随着信笺一同落出来的,还有几片小小的白梅花瓣。
他的呼吸立刻顿住了——
……是闻楚。
闻楚这是让他不要跟着皇帝前往清河行宫么?
不过短短瞬息,他心中已电光石火般掠过千百念头:
闻楚为什么让他不要跟着潜华帝前往清河行宫?他是不是也已经察觉到了这回潜华帝清河之行,宣王会有所行动?
还是……闻楚终于也按捺不住,打算于潜华帝此行离京动手了?
的确……宁王谋逆刚过不久,这个时候,潜华帝就是再谨慎,也不免会放松警惕,即便是天子,到底也是凡人,脑子里那根弦,不可能永远都紧绷着,只看近来潜华帝的举动和早早要前往行宫避暑之事,就足以说明他已有些疲于应付,想要缓口气了。
这个时候,只要胆子够大,没有被宁王和温家的下场唬住……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个极好的时机。
可即便是青岩现在已起疑心,也不敢百分百肯定宣王会铤而走险。
若是宣王不反呢?
宣王倘若真有不臣之心,闻楚的确可以以清君侧之名,名正言顺举兵,可若是宣王没有动手,闻楚……
闻楚难道要自己走上那一步吗,他已经准备好了吗?
他已经有了十全的准备,十足的把握了吗?
青岩捏着那张信笺,几片白梅花瓣从信笺上滑落,飘飘荡荡,落在地上,外头阳光顺着半敞着的门扉落进了房中,恰照在那几片花瓣上。
青岩垂目看了一会,蹲下身动作小心的把那几片花瓣捡了起来,可抬起头来,顺着阳光,却忽然看见了空气中盘旋、漂浮着的数不清的细微的尘埃——
这副画面,却让他忽然回想起当年被齐皇后和祥嬷嬷带去的那处的偏殿,当时皇后的高高在上、祥嬷嬷的威逼利诱,如今想来,竟都已经记得不那么清楚了,只有少年时他跌坐在殿门前,茫然无措的抬头望着空气中的尘埃惶惶不安的心情,还有那种如尘埃般卑微、身不由己、任人摆布的滋味……
如今想起,仍然记忆犹新。
红雀还在旁低声道:“青岩哥,那可还要我去隔壁……”
青岩低声道:“不必了。”
红雀很茫然:“啊?不见了……”
青岩已对小丫头道:“你去瞧瞧,宣王府的人可还在外头吗?若还在就请进来。”
小丫头应了声是,转身颠颠儿的跑出去了。
红雀看着小丫头跑出去的背影,忍不住念叨道:“青岩哥今日好古怪,分明先前说谁也不见的,方才却忽然要见七殿下,这会子又不见了……还叫阿萱去让什么宣王府的人进来,这是怎么了……”
青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转身看着红雀,沉默了良久,道:“红雀,有件事,我记挂了很多年,一直想去做,只是……时机总不成熟,我只能一直忍耐,如今……终于到了我可以……也应当去做这件事的时候了,只是我心里也没有一定能成功的把握,此事若是不成,我或许便会落得万劫不复的境地……你如果害怕被我牵连,今夜……便去驿站账上支一笔银子,离开京城吧,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宣王府。
暮春时节,花园里仍是绿意盎然,闻迁独坐在花园亭中,桌上摆着一副楸木棋盘,他一人便执了黑白二色棋子,正独坐独弈。
没过多久,花园小径上有个侍女带着人来了,闻迁远远见到那人,立刻从圆凳上起了身来,两步走下亭前台阶,亲自相迎,面上挂上了恰到好处的笑容,看了便叫人觉得如沐春风。
“贵客驾临,却是小王有失远迎了。”
又朝旁边那领路的侍女道:“你先下去。”
等侍女退下,他竟亲自招呼了来人坐下,这才笑道:“如今外头不知多少人,欲见秉笔一面而不得其门,今日谢秉笔愿意赏光来见,本王倒真觉得有些受宠若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