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过蝼蚁,怎配剑道第一人垂青?
那些过往竟都变成刀子,变成嘲笑声,彰显着周寄疆以前博取眼球刻意大声讲话讨好有多么多么丑陋不堪。
身边人也被他那笑声吓到,只觉得周寄疆癫狂好似走到末路之人,满心满眼都是痛恨与悔。
直到有人出声喝止他:“够了。”
周寄疆听着那熟悉嗓音,他骨头都要打碎重组。
半晌他才望向那远处白衣仙尊,入魔后他视力与听力都敏锐非常,发现那仙尊脸色苍白,额头冒出薄汗,竟是连气息声都紊乱了。
玄度仙尊望着他,神情严峻,眼神复杂,又似乎竭力想避开他那打量目光。他本太上忘情,师父飞升前也教导他要持正不阿,切勿沉溺那些虚情以免造下不可挽留后果。
然而面对这个大徒弟,他竟想避开那怨恨目光,他心绪紊乱,他竟愧怍以至于无颜面对周周……
医修不识眼色,毕恭毕敬,又暗藏警醒:“那么玄度仙尊认为,这衣物是脱还是……”
玄度仙尊虽是剑道第一人,但剑宗往来他全然不知。他更不知其中利害。
他抿唇,无意间瞥见剑宗掌门拧眉,作出口型却无声示意道:“脱。”
掌门这是放弃剑道第一人的大徒弟了。
人趋利避害是本能,剑宗不愿背负窝藏魔道中人的罪名。
玄度仙尊陷入两难,萧微雨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哭闹不止:“不要让师兄大庭广众之下袒露身体,师父,不要!”
到了这种危急关头,耻辱之境地,周寄疆感到好笑,没想到唯一救他之人还是团宠咸鱼文主角。
他的妖界小师弟只是被他在夜中背着走了很长很长一段山路就死心塌地。然而七年他交下那些挚友以及师尊,却弃他如泥沙。
那些宗门人还在施压非要周寄疆褪下宗门白色弟子服。
周寄疆心脏隐隐烧起怒火。
周寄疆不是不能脱,他不在乎世俗眼光。
他只是敏锐料到了未来。今日他脱了,后日便有人对他评头论足,大抵还会牵扯他那红楼妓子娘亲好一番诋毁。
玄度仙尊蹙眉,他定神,启唇正要说话。
“不必验我是不是魔道中人了。”
这一声虚弱还含着颤音,气若游丝,冷冰冰的。
玄度仙尊依稀记得十六岁少年郎,嗓音清冽,如泉水,润物无声。每次周周欢欣雀跃喊他,尾音还带着点儿颤,变声期造成后果,周周每次喊完都蹙眉撇嘴。其实,玄度觉得特别可爱。
如今,那嗓音喑哑,极冷漠。
玄度仙尊心脏,不知道为什么,蓦然收紧。紧接着他听见笑声。这笑声清越,近乎悲戚。
众人愕然望去,发现周寄疆摇摇晃晃撑着地爬起身来,他竟然在笑,笑得前仰后合,笑的浑身发抖。
什么匡扶正道?什么下山救死扶伤都是虚言,正道沧桑,人都是自私自利、虚情假意,他连这山上这关都过不了!
他笑着笑着就流出泪来,那泪将他面容覆盖脏泥都冲刷不少,露出底下雪白皮肉。
众人倒吸一口气,眼睛如黏在了周寄疆脸上。
连天下美人榜排名第一也就是萧微雨,都震惊到失声,片刻后,他也不知道为何,身体开始由心而发的颤抖。
没想到大师兄泥土糊脸下是这样一张脸,没想到大师兄竟这样……
谁能料到泥娃儿擦去脏泥,丑陋下,竟是明珠蒙尘七年之久!
连玄度仙尊此等不为皮囊所迷之人,也微有诧愕的感觉。
周寄疆七年没照过镜子,自己尚且不知自己是何等模样,也不知美丑,他甚至也不知露出真容。
他看不出那些人眼底异样,骤然变换态度。
他道:“我是邪魔外道。”
他在笑,笑得牵动胸膛伤口,嘴角溢出鲜血,他以为那会狼狈难堪,殊不知,雪白皮肉与鲜红相互辉映,艳丽足以抵过这世间大部分。
他笑时,眼睛湿润,两丸黑水银镶在眼眶,眉毛和嘴唇衬得更美了。
众人惊骇莫名,震撼至深。
唯有玄度仙尊死盯着他嘴角。
周寄疆虽是在笑,但那嘴角上翘的嘴没勾起半分愉悦。
这笑意更让他清俊面容扭曲,嘴角斑驳血迹扯到耳根,如恶鬼。
很快周寄疆就不笑了,他伸手摸了摸嘴角,脸部肌肉都快僵死了。
“露出来了。”然后他低声,自言自语说。
他发现脸露出来了。
然而他并不在乎自己在别人眼里是美是丑了,大喜大悲过后一片虚无,他冷眼望向前方,颇有一人抵御千军万马之势。
然而谁都心知肚明,周寄疆五脏俱碎,脊背重伤,是他们以多欺少。
周寄疆也觉得烦了。
“我招了。”周寄疆双眉浓而长,面无表情时,眉眼锋利,第一次显现浓烈厌弃。
“我今日以魔道中人身份,与剑宗一刀两断,也与玄度仙尊一刀两断。你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他说:“不许看我了!”他觉得没有安全感,他觉得那些人看他肯定是因为他丑陋不堪,这世间总是对丑人有诸多偏见。
那些人哑然。
玄度仙尊便已缓缓开口,出声,喊他:“周周。”
他一步步从人群里走出来,朝周寄疆而来。
越走越近,他发觉周周才十六岁少年郎呢,身长便很高了。他身受重伤,脊背塌陷下一块,像小山峦。
周寄疆受伤幼兽似的瞪着他,不许他靠近。
这是从所未有的,周寄疆拒绝远离他,甚至厌恶他渐近气息。
当看透了一个人,那个人就会在你眼里变得浅显虚伪。周寄疆看透了他,也就不对其报恩报德,这七年当牛做马他早已偿还了这知遇之恩。
玄度仙尊不顾脏污牵他手,幼时周寄疆惶恐没躲,这次,他避之不及。
玄度仙尊愕异,手虚虚在半空晃了一圈,最终,微风拂过掌心,留下欲壑难填痒意。
玄度唇瓣翕动,他想说,他不知道周寄疆竟然真入魔,他本来想着让周寄疆忍过今日脱衣之耻,他会为他讨回公道。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他开不了口。他只能用责备目光凌迟这个入了魔道的邪魔。
他竭力控制放小力度,一掌拍向周寄疆,将其压倒单膝跪地,标椎向众人呈现出一个认错姿势。
“教不严,师之惰。徒弟误入歧途,是我疏于管教。”然后他脊背挺拔如松,低沉,道。
才不是。
周寄疆暗笑。
玄度仙尊也信严师出高徒啊,这七年师父为了雕琢他这块璞玉,打折了三十一块杉木板子,八十六根藤杆子。
玄度仙尊是非分明,爱憎鲜明,嫉恶如仇,怎么也为他满口谎话了?
周寄疆满不在乎地笑。
他听见玄度仙尊明贬暗褒,无非是说周寄疆心善连蚂蚁都不舍得踩死,如今是玄度疏于管教才让他走错了路。
最终宗门也碍于玄度仙尊剑道第一人面子,更怕玄度仙尊直接拔剑荡平他们——玄度有此实力却不会这么做。
宗门仍然畏惧他。哪怕身怀利器不用,那也是身怀利器,有威胁。
天下宗门决定,周寄疆入魔,却未杀死一个人,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周寄疆需要关在后山四年,若是弱冠,二十了也不曾回心转意逃出魔道,那么,才是真正惩罚开始。
周寄疆终于在宗门各色目光之下,捡得一条小命。
玄度仙尊将那些宗门中人都一一送走,连同周寄疆那些吭也不敢吭一声的同门挚友,甚至将最疼爱的小徒弟萧微雨都训斥走。
只是没多久萧微雨又回来了,将玄度仙尊劝到远处竹林,单独谈话。
玄度仙尊抿唇,看着萧微雨脸,还是答应了。他发现他满心满眼都是大徒弟伤势如何,看着萧微雨也不如往日,总是回头望那比试台。
萧微雨也看出来了,他这次并未伤心,毕竟他也是为了大师兄而来。
“您真的要让大师兄他去后山,他怎么熬得过这四年……”
“此时无需你多言。”玄度仙尊开口都没发现自己语气锋利,他下意识愣神,又很快解释成心上人担忧大徒弟,所以他吃醋了。
萧微雨被训斥后,神色僵硬,没想到会被这样对待,他眼眶包着泪,只觉得玄度仙尊不似凡人血肉简直无心无情,他起先还以为玄度仙尊对他不一样,现在却有些怀疑了。
“上次他也罚过,这次不过时间久了些,怎么不可以了?”玄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证明什么,冷冷道。
萧微雨脱口而出道:“这怎么能一样,他上次可是为了你……这怎么能一样?”
说完他悚然一惊,捂住嘴,可是来不及了,玄度听见了。
玄度恍惚神智拉回,神经一下子失去控制而表现出急促,他脸色一下子苍白,道:“哪里不一样?”
萧微雨闭口不言,眼神闪烁。
“说!”玄度喝道。
萧微雨是妖界太子又是桃花妖,哪里被人如此威逼怒吼过,眼泪一下子滑落眼眶,哭喊不止道:
“妖界那次经历兽潮,我看见你重伤昏迷躺在地上,我想救,只是我害怕被凶兽所伤,所以还是没敢站出来。那时候是大师兄满脸脏泥跑出来救你,他太着急了,应该是刚破了门规跑下山,很急忙,靴子都掉了一只,喘着气,脸都红了。”
“可他靴子都掉了一只,却还是背着你走了一路崎岖山路。后来才被剑宗戒律堂给捉去关在后山,他出来之后满心满眼见到你,然而,却看见师父又收了一个心爱的小徒弟,对其不敢打不敢骂,转头对他态度却严苛冷漠。”
萧微雨突然顿住:“其实我是故意挑拨周寄疆身边那些朋友以及师徒关系。”
“有时候真嫉妒您,那时候在暗处我眼睁睁看着周寄疆背你一路,脚都磨出血。我便想那个人对你那样好,简直好到没边了。
“我也想要有人全心全意对我,所以那次夜半醉酒,我不是自私自利怕走山路,我是想要大师兄也背背我就像是背你那样……”
玄度仙尊没有再听了,他死死盯着萧微雨,难怪,难怪他总是觉得有股违和感,原来萧微雨是个抢功劳冒牌货。
萧微雨还做过那么多小动作!
而他对周寄疆这个救命恩人却阴差阳错做下那么多错事。
“你身边人都说你心善活泼,却不知道你心机深沉,心理扭曲至此。”他怒不可遏,简直想要一掌劈碎萧微雨这桃花妖。
萧微雨却流着泪冷静道:“我爹重伤昏迷在床,我娘亲对我好似外人。你们却都说我泡在蜜罐里长大,一个也不懂我。”
“然而大师兄不一样……”他突然停住,不再说了,又换了个态度,眼神清明道,“方才我是唯一救大师兄之人,你若是杀我,大师兄必然更恨死你。”
“所以,现在我拂袖离去,你也奈何不了我。”
玄度仙尊爱恨滔天,他怒喝道:“你滚出剑宗,不然,我不知我本命剑能否控制得住!”
萧微雨深深看他一眼,也未答什么,转身离去。
玄度仙尊仿佛看出萧微雨那一眼在说什么。
他在说:“你好可怜。”
认错人,这太悲哀了。
然而他没有流泪或者嚎啕,他只是流露出一点儿茫然。
他要怎么办?怎么挽回周周?
半晌他转身朝比试台走去,一步步,缓慢,沉重。
一番折腾,入夜了,山上杨树枝在风中狂舞着。
比试台下,天寒地冻,狂风呼啸。
这里只剩下师徒俩,哦不,他们恩断义绝,已经一刀两断。现在彼此相望,是邪魔外道和剑道第一人,是偏激凶狠魔道中人和嫉恶如仇玄度仙尊,他们是对立面。
周寄疆不想与他多说,玄度却想。
他死死盯着少年郎后颈,那儿雪白细腻,如上好糍糕。单薄衣料覆盖着的脊背,也是硬挺,一节一节突出。其实周寄疆修炼很用功,刻苦锻体,身躯清瘦有力,微露锋芒。
玄度仙尊想,这么明显,他怎么会认错人呢。
“别看我。”
周寄疆蓦然冷冷道。
他不知道露出真容后,那些人为什么总偷偷瞧他。
他却没想到说出口,玄度仙尊仍未动,近乎执拗,盯着他。
玄度不移眼,周寄疆就厌恶偏过头。
他觉得好烦好累,偏开眼那瞬间,五脏六腑都好似被山风刮移了位,他骤然摇摇晃晃,单膝也跪不住了,上半身往前倒。
勉强,他用手掌撑地,额头汗如雨下。
玄度仙尊看得心中更痛,他伸手欲要强硬拽住周寄疆手臂,将其扶起来。
他边扶,边问出那句:“我在妖界那日为你取本命剑,重伤昏厥,有人一路背着我逃出生天,那人……是不是你?”微带颤音。
周寄疆抬起苍白清俊的面容,那黑色瞳孔,极好看,既陌生。
“是我又如何?”周寄疆说,“你不是从妖界为我取来那把本命剑,又给萧微雨了吗?”
玄度仙尊离得太近,有些发愣盯着周寄疆脸,然后他听见周寄疆冷漠嘲笑着说。
“仙尊大人物啊,”他眯眼说,“碰我这邪魔外道,别脏了你手。”
说罢,他眼神彻底寒凉下来,一把推开眼前人,撑着地爬起身,摇摇晃晃又踉跄着,自己往后山去了。
他这四年都得困在这偏僻荒凉之地。
玄度怅然若失,望着远处竹林,又是心如刀绞,他记起来他在竹林不信任周寄疆又对其说了什么。
周寄疆一路将他背出妖界又被人冒领功劳,然而却还是心平气和,有此恒心,怎么可能入魔?
是他怀疑,催使驱动了一个前途无量少年郎入了魔道,从此都要过上人人喊打日子。
在夜色下,少年郎身影逐渐模糊不清,也逐渐灰暗。
脚下,一个个脚印拖出了长长血印子。
玄度胸口闷痛,他竭力克制没让杂念泛滥,半晌,尝到口腔一股腥甜味。
他把自己咬出了血。
他在自己折磨他自己,这样,却也没有稍微缓和窒息感,哪怕半分。
剑宗发生大事, 剑道第一人玄度仙尊的两个徒儿都阴差阳错离开了仙尊身侧。
大徒弟被击落比试台后,偏激入魔,关押在后山听候发落。而玄度仙尊心爱的小徒弟则是在大徒弟周寂疆被关入后山那一天就离开了剑宗大山。
剑宗上下都舍不得他离开, 追出几里地,非要问他是不是因为大师兄才走。
“不只是这样。”他眼眶通红, 沉默了好久, 说, “娘亲今日传书告诉我, 爹他前些日子醒了过来,却又被一魔道中人寻仇打昏过去……恐有性命之忧。”
那魔道中人就是他爹仇家,说来这魔道中人在道上也有名的, 外人唤他一声澹泊老魔。这人以前是世家子弟,与他爹年纪相仿, 旧时也在剑宗修炼, 两人互为同窗,只是不知为何澹泊老魔杀兄杀父, 从此堕了魔道。
他爹重伤未愈,昏迷在床十几年也是这澹泊老魔手笔。
萧微雨也没想到他爹稍微好转睁开眼,又被澹泊老魔找上门打得半死不活,这是有多深仇恨啊?
说来, 澹泊老魔近几年无恶不作,造下许多杀戮, 他看不得父慈子孝与兄友弟恭,每次都要杀人全家,招惹无数仇家, 一天被人追杀十几次也是常有之事。
自顾不暇还能赶来诛杀他爹。
萧微雨既是痛恨又是心情复杂, 他也怨恨那澹泊老魔非要在此等时刻闹出这等乱子, 逼他离开剑宗大山。
他不想走,不想离开剑宗。剑宗里有他想要见到的人,有他心心念念着的人。
那些师兄弟看萧微雨难舍难离望着连绵山峰,他们个个将心比心,也猜到七八,开口劝道:
“微雨,玄度仙尊他也是为大师兄之事心力交瘁,所以才没赶来送你……”
“请师兄弟们照顾好我大师兄!”哪知话未说完,萧微雨眼眶里眼泪啪嗒掉了下来,他脱口而出,“我对剑宗唯一留恋便是他了,他太好了,太干净了,我们都是欠他的。”
众人愕然,没想到萧微雨竟是嘴里没有一搭没一搭提起玄度仙尊了,不光如此,他们提起,萧微雨还目露疏远淡漠。显然萧微雨那懵懂情意已经掐灭在娘胎里了。
而且萧微雨对其大师兄态度也很怪异,竟然泪如雨下,求了又求,哭了又哭。
“我爹身体一日不好,我便很难回剑宗,你们一定要替我照顾好大师兄!”他压低声音说,“求你们了。”
“至少送些吃食,让他一个人在后山没那么孤单。”他抹着泪,眼眶红彤彤道,“千里相送,终有一别,我该回妖界了。诸位,多珍重,有缘再见。”
说罢他转身拖着疲惫身子,慢吞吞离开了剑宗大山。
众人呆愣愣望着这美人榜中排行第一的桃花妖。这桃花妖宛如小太阳,活泼热烈闯进了剑宗师兄弟们无趣古板的练剑生活,来时轰轰烈烈,久历风尘离开时却是颓靡不振。
不过思来想去,其实他们不过才十五六岁少年郎罢了。
少年郎自命风流,向来不识天高地厚,他们骄傲而坦然做下许多不可挽留错事。
不过时间是能够改变人的。
萧微雨想,他总会回到剑宗,重新找到大师兄说一句“对不起”,然后一步步弥补他的过错。
闲处光阴易过。
周寂疆被囚在后山,不知不觉已过了一个春夏秋冬。
这一年也许多旧友曾来见他。按理说周寂疆不应该见人,宗门囚他是惩罚,也不许他与人交往,生怕他带坏了其他弟子。
那么那些人为什么能进后山呢?
剑宗明面上说是囚禁他这魔道中人,实际上管他管得很松。他未曾犯过什么大过错,他只是暂居后山竹屋里罢了,若是他能摈弃魔念回归正途,他立马就能重新做回剑道第一人大徒弟,受那无数人羡慕嫉妒恨。
当然,若是四年期间他弱冠还未摈除魔念,那么,宗门便会责怪他不知省悟,最后,他恐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然而周寂疆住了一年,恶念还没立即拔除,倒过上了一段清闲日子。
准确来说,他开始摆烂了。
玄度仙尊对他这个大徒弟向来严苛要求,因此他从小到大都拼命修炼,唯恐师父不满意。
如今他卸下重担,既是养病又是要拔除恶念,一堆事情下来竟然是要修身养性。他便彻底懈怠了,反正后山荒凉连只活物也没有,他一天到晚躺上木板床也没人管。
放纵一时爽,一直放纵一直爽。
周寂疆每日不用修炼不用交际,他更多时候睡觉,睡醒了就瘫在竹屋门口那张藤椅上吹吹风或者走出去散散步,不知不觉就这样长了一岁,他如今是十七岁少年郎了。
同时,在这平静生活下,他发现始终有一云中鹤徘徊在这方寸之地。
甚至他有时闭着眼睛躺在藤椅晒太阳,迷迷糊糊醒过来,搁置在膝盖上的古籍,啪嗒一响砸在手边。他下意识去接,发现身上多了张薄毯,他一动,薄毯就滑落在青石板上了。
他抬眸,愕然目光猝不及防与眼前人相撞。
冬天雪化,春季阳光的照耀,在身上亮亮暖暖的,周寂疆瞧见那人俯身而来,发丝垂落在他膝上,身后是清艳的蓝色晴空。
果真是清风朗月,仙尊玄度。
而周寂疆从他眼底窥见隐秘欲念,这一点儿宛如星星之火燎原,烧毁所有清冷禁欲外壳。
周寂疆都忍不住想退避,奈何后背抵着藤椅,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那就不避了。他不退反进,上半身往玄度仙尊倾斜而去,胸膛几乎都快抵上,将那张脸更凑近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玄度仙尊竟然还没回过神来。周寂疆不知道自己哪里值得他看那么久,就那么好看吗?
死盯着别人,大体有几种情况——
他恨你,他爱你,你有好东西在身上。
周寂疆数了数这三种情况,挨个儿对号入座,最契合似乎是最不可思议那一个。
周寂疆嘴角扯了两下,他眼睛紧盯着玄度仙尊,蓦然说:“师父,你老盯着我,是不是喜欢我啊?”
他本就是想恶心玄度仙尊,不料对方惊醒似的,瞳孔细微震荡。
然后玄度仙尊后退两步,那两步也就挪动了一点儿,而周寂疆莫名从中看出几分狼狈仓惶。
他与师父相处七年,可以说他是师父最亲近的人,这世间没有一个人能比他更了解玄度仙尊。
也是因此缘故,周寂疆愣在原地。
随即他恶劣弯唇,眼里有明晃晃恶意。
然而眼前一黑,薄薄眼皮子被覆盖上凉意,那人死死遮住他眼睛。
周寂疆没动,反正也挣扎不开,他自天下剑宗大会那日身受重伤,就已然不再拿剑了。
倒也不是没能力,而是他觉得拿起剑也没有任何意义了,他从生下来就注定了被一种名叫天资的东西摁在地上无法反抗。
所以说,他懒得动,也懒得管眼前人是死是活。
没多久,眼皮上力量松懈,周寂疆抬头,就要睁开,没想到那人旧态复萌,行古怪之事。
周寂疆被人自上而下摁在藤椅上,遮着大半眼皮,经过僵持,漫长几秒只剩下喘息声。等他不耐烦了,紧接着,那人在他眼皮上落下柔软而湿润的吻。
周寂疆食指抽动,到底忍住,他能感受到身前人浅尝辄止,似乎气息炽热又想压下来。
“师父。”周寂疆被那如玉指节遮着眼,扯了下嘴角,露出笑容来。
好像他得到那个充满珍视的小心翼翼的吻,简直受宠若惊而腼腆极了。
然而邪魔外道毕竟是邪魔外道啊。
他眼珠在眼皮子底下滑动了几圈,清晰传到对方温热掌心。亲密到无法言说。
而他轻轻松松,恶劣问:“要是被我的小师弟萧微雨发现我们这样,怎么办啊师父?”
最后玄度仙尊离去,长长黑色影子拖在脚下,他像是沙漠里背着巨重无比行囊的骆驼。
“我对萧微雨无意,我当时只是……”他方才似乎是想解释的。
只是周寂疆神情冷淡,漫不经心,让玄度仙尊自己都觉得没趣了。他神色一寸寸灰了下来,说:“我,我会克制邪念,不会逾矩了。”
周寂疆学他心爱的小徒弟萧微雨,嘴甜道:“没关系,师父对我做什么都可以的。”
他看着,玄度仙尊猛然抬起头来露出眸中讶异与惊喜。
他心下嘲讽。
那是因为他不在乎了,不是什么仰慕与两情相悦啊,他们师徒俩怎么可能存在那些东西呢?或许之前有,现在不复存在了。
“你是我师父,你对我有知遇之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养我七年也到了我回报的时候。”他一字一句仿佛很诚恳道。
实际上他一点儿不在乎是跟谁,反正都一样,都一样自私自利道貌岸然,哪怕眼前人不是玄度仙尊,跟谁都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