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信宿没有同意,我也不愿意强求,这件事就没再提起,直到后来秋天换季,信宿病毒感染生病了,高烧不退,他不愿意去医院,又不肯让医生触碰他,我只能一遍又一遍给他物理消毒,第二天早上温度才终于降下来了一点。”
“醒了以后,他躺在床上,第一次那么眼神茫然地看着我,然后叫了我一声爸爸。”
“我知道他是认错人了,但后来再提起愿不愿意认养我这个父亲,他就同意了。”
张同济望着林载川的眼睛:“这么多年过去,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事,但是我相信他一定不会做出违背他的良知和道德底线的人,信宿他……”
信宿的心里蕴藏着一股近乎惨烈的正义感,像一团烤在他身体内部的滚烫炽热的岩浆——即便被灼烫焚毁,他也绝不会舍弃。
直到火山喷发,满地灰烬。
那是信宿亲手写下的结局。
“……我明白了,感谢您愿意对我说这些,也感谢您愿意信任他。”
林载川微微一顿,问道:“当年那位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您可以提供给我吗?”
哒、哒、哒。
黑亮的皮鞋落在光滑洁净的地板上,发出一阵不紧不慢的声响。
“阎王今天晚上要回来了。”
“听说他跟那些条子彻底决裂了,以后再也回不去了。”
“……妈的,这尊煞神,真不想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
听到慢条斯理的脚步声逐渐响起、越来越近,窃窃私语的声音瞬间静止,几个人仿佛被戳了脊梁骨一样,直挺挺站在原地。
信宿穿了一身跟林载川几乎同款的衬衣长裤,只是颜色有区别——信宿一身鸦黑,整个人的衣着没有一丝杂色,衬的皮肤愈发冷白,让他看起来更加出离的冷漠。
那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阎王。
看到信宿过来,方才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个男人挤出一个满是褶子的笑,语气讨好,“阎王,您回来了!”
信宿脚步一停,垂着薄薄的眼皮盯着他看了两秒,似笑非笑道,“好久不见,你的嗓音优势还是一如既往啊,人群里第一个就能听到你的声音。”
那男人的脸色刷一下就白了,刚刚议论过信宿的那些人脸上也不太好看。
阎王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当面惹过他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边。
不过好在他也没有跟一些杂碎浪费时间的心情,只是冷冷掠了他们一眼,而后抬步向中央的房间走去。
杨叔通知了许多人过来,信宿走进内厅的时候,十多米长的会议桌旁已经坐满了人,保守估计有二十多个。
看到信宿推开门从外面走了进来,有人马上就扯着嗓子对他喊了一声,“怎么,不在市局当你威风凛凛的条子了,这是特意让我们来给你接风洗尘?”
又有人问道:“听说惊蛰的身份暴露了?”
信宿没领会那些夹枪带棒的阴阳怪气,淡淡回答道:“是。”
他对面那男人坐在老板椅上,吊儿郎当地二郎腿,嗤笑道,“费了千辛万苦才进的市局,结果身份还没捂热就暴露了,不到一年时间就灰溜溜地回来,也不知道你这打的到底是什么算盘。”
信宿好像就在等他这句话,“是啊。”
他轻轻说道:“惊蛰的身份到底是怎么暴露的,这可要问一问在场的各位了。”
他对面那男人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阎王,你什么意思?”
信宿语气好奇,“我到市局卧底的事,只有你们在场的几个人知道,所以我也非常好奇,这个消息是怎么传到别人耳朵里的。”
明明是信宿自己把消息散播出去,这时候回来倒打一耙——他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对霜降进行一次彻查,确定没有漏网之鱼,才会开始最后的行动。
“我肯定没说,我绝对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
“说的跟谁没有似的,这有什么好往外宣扬的。”
“是谁走漏的消息赶紧承认,别耽误大家时间!”
“老杨你什么意思啊,是不是就是你泄露的!在这儿做贼心虚呢!”
“少在这血口喷人,出卖阎王对我有什么好处!”
“那可说不准,你刚刚还说……”
信宿只说了轻飘飘的几句话,那本来还齐心协力的组织马上内讧了起来,但争来争去都没有什么结果。
“反正肯定不是我!”
“也不是我——”
“谁他妈都没干这件事,行了吧!”
几个大男人吵的面红耳赤,最后梗着脖子看向信宿,意思是他们谁也不承认。
信宿则是垂下眼低笑了一声:“觉得法不责众是吗?没关系……房间里的虫子抓不出来,把所有的地板都掀开仔细检查,一定藏在某一块地板下面。”
一人听懂了他的意思,难以置信道:“什么意思,你要调查我们??”
其实在霜降这么久,这些“元老”也都是经不起查的,人心不足……有那么大的一块肥肉在眼前,他们当然不会满足于只拿一点“税后”的钱,心照不宣地走歪门邪道。
这些事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包括信宿。
这些人都是绝对、绝对经不起调查的。
信宿挂着外交式的微笑道:“我当然要揪出那个自作聪明的内鬼。”
听到这句话,他们终于反应过来,阎王这次是早有预谋地来者不善,什么惊蛰身份被暴露出去,只不过是找一个顺理成章调查他们的幌子!
一个男人出言嘲讽道:“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吗,惊蛰这个身份没了就没了,更何况这一年你在市局里,给咱们兄弟们创造什么好处了?就算暴露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信宿转过头看向说话的男人,盯着他看了几秒,眼里浮起一丝笑意,他愉快笑了一下,“啊,你不提醒我都忘了,如果不是在市局,跟那些条子意外发现了桃源村的秘密,我还不知道竟然有人在外面自立门户,一年背着霜降一年拿走价值三千多万的货。”
听到信宿重新提起桃源村,很多人的脸都黑了下来。
因为在场的大多数人,在那件事都被拨出萝卜带出泥,被阎王的手下扒的连底裤都不剩了。
他们不敢惹掌权的宋生,于是跟阎王的梁子越结越深。
信宿看到他们脸上如出一辙的厌恶、恐惧,但又不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只能捏着鼻子憋着,忍不住大笑起来。
“——如果有人想要单独找我忏悔,那我也是欢迎的。”
第二百二十二章
信宿说完,光线明亮的房间里陷入一阵针落可闻的安静,整个内厅没有一个人说话,气流沉重压抑剑拔弩张,好似有一张无形的弓被拉到了极致。
许久,坐在沙发上的中年男人冷不丁开口:“阎王,都是自己人,没有必要走到这一步吧。”
说话的男人眉骨之间有一道很长的疤痕,看起来极为凶煞,他抬起眼皮,一双阴冷漆黑的眼睛盯着信宿,语气阴狠,“何必把我们逼的太急呢,狗急了也是会跳墙的。”
就连有些身居高位的官员都忍不住“贪污”,更别说这些犯罪组织里没有任何道德感的杂碎了,每次跟那些毒贩谈成一笔交易,他们都不知道背着霜降偷了多少油水,但凡有点权利的人都会走到这一步,欲壑难平、永无止境——但是这件事他们内部心知肚明,绝对不能拿到台面上说起。
这种犯罪集团的内部也是有绝对不可触碰的“红线”的。
这句话里威胁的意味就很重了,信宿闻言稍微歪了歪头,而后表示赞成,“是吗?好像确实如此。”
“那么,”信宿直直向沙发走过去,袖口一把弹簧刀落进手心里,刀刃“啪”一声弹出——
“相比一条不听话的狗,一具不会动的尸体就让人省心多了。”
信宿的刀尖抵在男人的脖子上,一丝细细的血痕沿着喉管的脉络滑落下来。
“你说对吧?”
没有人想到信宿会在这个时候动手。
因为阎王一向是一个很“体面”的人。
就算他想要一个人死,也绝对师出有名,让别人挑不出一点差错来。即便是告状到宋生面前,他也能占据场面的主动权与绝对话语权。
“阎王,你不要太放肆了!你根本没有抓到我的任何把柄!我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泄露了你的身份!?”
那男人咬牙盯着信宿,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下来,他强撑着嘴硬道:“我可是在霜降待了十多年的老人,在组织里就连宋生都得忌惮我三分,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我动手?!”
信宿的神情骤然冷了下来,那未达眼底瞬间就散尽了,他垂下眼居高临下盯着男人,轻声道:“阎王想要你的命,什么时候还要挑地方、什么时候还需要理由了?”
他冷冷道:“愿意让你坐着跟我说话,已经是给你脸了。”
“不想坐着就跪下。”
那锋利锐薄的刀刃切进皮肤越来越深,仿佛再深入一寸就能割进动脉,那男人浑身僵硬,感觉到温热的血液顺着脖子流到了衣服里,连喉结都不敢滚动一下。
他当然知道信宿绝对不是在跟他开玩笑,这个疯子在十四岁的时候就亲手杀了一个警察,后来越来越独断、残酷、血腥,杀人不眨眼,否则也不会有“阎王”这个代号。
“阎王。”
老杨这时从信宿的身后走了出来,脸上挂着笑,装模作样地劝道,“算了,您何必跟他计较呢?眼下我们也不能确定到底是谁传出去的消息,我觉得,还是好好调查清楚这件事,找到罪魁祸首,再处理也不迟。”
他又转头看向沙发上的男人,骂道:“说话不知道轻重的蠢货,下次再触了阎王的霉头,可没人再帮你说话了。”
信宿淡淡看他一眼,终于收回了匕首。
弹簧刀尖滴落下鲜红的血迹,他满是厌恶地扔到了一边。
出头鸟被一枪迎头打了回去,其他人当然也不敢再出声,信宿扫视过今天来到内厅的所有人,一双漆黑无光的眼让人胆寒的冷。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该听到的人也听到了,信宿没有在这里多做停留。
等到阎王的人离开以后,沙发上的男人才猛地一脚踹翻了沙发,恶狠狠骂了一句,“那杨序算什么东西对我指手画脚,不过是个狗仗人势的东西!妈的!”
“阎王……信宿!”他反反复复把这两个字咀嚼了两遍,带着恨不能食肉饮血的狠厉,“我们走着瞧。”
杨叔跟着信宿来到了他的房间。
“让他们放手去查,今天在场的每个人都查的一丝不漏,那已经是霜降的所有核心人物。”
信宿轻声喃喃道:“那些人的手里,很可能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分支。”
尽管在桃源村那件事之后,他们找到了许多游离于霜降之外的贩毒窝点,但信宿还是担心当时处理的不干净。
他低声道:“一旦霜降彻底不复存在,这些蔓延出去的枝杈就再也查不到了。”
在最后收网之前,他必须要做到斩草除根。
杨叔道:“明白。”
“至于他们在背地里做的那些见不得人小手脚,就算阎王放过他们,宋生也会处理。”信宿弯了下唇,“对付这些人,不费吹灰之力。”
“嗯……”老杨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嘱咐道:“最近这段时间你出门也注意安全,有句话说的没错,狗急了也会跳墙,他们被你逼到这一步,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断人财路无异于杀人父母,更何况信宿做的事还不是“断人财路”那么简单,一旦他们在毒品交易过程中擅自捞取油水这件事被宋生知道,那这些人的下场会比死都惨烈百倍。
平日里暗中操作没有闹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可但凡捅到明面上去,宋生绝对不会让这些自作聪明的手下好端端地、手脚健全地活下去。
信宿确实是把那些人往死路上逼。
信宿轻轻笑了一下,他微微向后靠到沙发上,姿态闲散。
“我拭目以待。”
商业大厦二十三楼。
夏檀私人心理咨询室。
从楼梯口走出来,是一条三米多长的走廊,走廊的色调设置的极为温馨舒适,隐约蔓延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味道,四周极为安静,只是站在咨询室的门口,都会让人觉得心神安宁。
林载川站在心理咨询室的门口,抬起手敲了敲面前的房门。
很快房门被从内部拉开,一个长相极为斯文的、带着金丝眼镜的男人出现在门口,他嗓音温和:“你好,有预约吗?”
林载川道:“昨天下午我打电话联系过您,我的名字是林载川。”
那心理医生上下打量他几眼,稍稍有些诧异,因为这位客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患有什么心理疾病的样子,是那种看起来精神状态极为稳定的一类人。
但既然他来了,自然也没有把病人拒之门外的道理,夏檀掩去神色微微一笑,“请进。”
跟外面的色调相比,咨询室内部就显得简洁素雅起来,四面八方的墙壁都是纯白,没有多余的修饰。
夏檀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崭新的记录本,他坐在咨询室桌子后方的椅子上,示意林载川在他的对面坐下,“第一次跟你接触,所以我需要了解,你是遇到了什么心理上的问题吗?”
林载川这时才终于说道:“我是为了一个人过来的。”
夏檀稍微一怔,随即似乎明白过来什么,语气温和而不容置疑地开口,“这位先生,我们是绝对不会透露患者的隐私的,即便您是病人的亲属,我们也没有权利泄露他的病情,建议您还是回家再跟患者聊一聊。”
林载川没说什么,只是把口袋里的证件拿出来,打开放在桌面上。
看到“浮岫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几个字,夏檀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正常人看到这个小本的时候第一反应恐怕都是“摊上事了”。
夏檀盯着那个证件看了几秒,然后抬起头,询问道:“林警官,您要调查的人是谁?”
心理医生当然不能随意透露病人的隐私,但如果是警方办案需要协助调查,那就另当别论了。
林载川:“信宿。”
听到信宿这个名字,夏檀的神情明显顿了顿,眼神有些细微的变化,“冒昧问一下,您跟信宿是什么关系?”
林载川这次沉默了片刻,然后轻声说。
“他是我的爱人。”
“也是我的同事。”
夏檀竟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重复了一遍:“同事的意思是……?”
“信宿也是浮岫市公安局的刑警。”
“……什么?!”
听到林载川的回答,夏檀脸上那从容镇静的表情完全碎了,他失声道:“他怎么可能当警察?!”
还没等林载川说什么,夏檀就笃定道:“如果你说的信宿跟我认识的信宿是一个人,那他绝对当不了警察,这简直是……太荒谬了。”
林载川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他。
夏檀推了一下眼镜,似感叹似怀念:“我做心理咨询师已经有十五年了。信宿绝对是我印象最深的一个患者,没有之一。”
“但我跟他接触的时间其实不算长,自从他十八岁成年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我还以为……”
夏檀的话音顿了顿,他看了林载川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他是从十三岁开始来到我这里的,我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直到他跟我说以后不会再来了,我都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推开这间房屋的门。”
“对于信宿来说,我应该是一个非常失败的心理医生,我用了四年多的时间,也没有让我的患者愿意对我敞开心扉……但事实上,他也是最不愿意配合治疗的患者。”
“通过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交谈,以及一些心理测试题目,我大概了解信宿的心理情况,他的心理疾病、或者说精神疾病非常复杂,复杂到了极为少见的地步,而且在患者不配合的情况下,几乎无法治愈。”
林载川的眼睫稍稍颤了一下。
夏檀道:“根据我对信宿的了解,他有相当严重的自毁情结,那甚至不是抑郁,只是纯粹的自我厌恶、自我毁灭,事实上他能够活到现在,并且以健康的精神状态考进公安局,我是非常吃惊的,如果不是您亲口对我说,我绝对不敢相信。”
“我跟他接触的那段时间,即便只是跟他进行对话,都会觉得异常压抑、沉重,他的内心仿佛有一个自我厌恶、自我消耗的漩涡,会把一切色彩鲜明的、积极乐观的情绪吸取其中、吞噬殆尽,直到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黑、白、灰三种颜色。”
“这种自我毁灭的倾向会不断侵蚀他的生命力与其他属于人类的情感,长此以往,他对生命的认知就会极为淡漠,所以内心非常容易延展出‘毁他’的倾向,按照你们的说法,就是很容易走上违法犯罪的那条道路。”
“……但信宿又不太一样。”
夏檀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桌面,条理清楚道:“人性的缺陷使然,他当然也会不可避免地产生‘毁他’的念头,但出于他自身的一些特性——那或许是一种先天的、无法被消磨的善良,导致了他在产生这种想法的同时又压制了这样的恶念,所以绝对不会付诸行动,而这种自生自灭的矛盾会不断加深他的自我消耗,对于信宿来说,这是一个无解的恶性循环。”
“通过他跟我聊天时泄露出的一些情绪,我可以感觉到,他极其厌倦这个世界,但是仿佛又有一个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两种情绪在他的身体内部不断拉锯,这也是一种恶性循环。”
夏檀几乎有些惋惜道:“而这种损毁几乎是不可逆的。他的精神状态只会越来越差,直到——直到那个驱使他活下去的理由不复存在,他一定会很快寻求死亡。”
夏檀是那些上层圈子里很有名气的心理治疗师,许多社会名流、知名画家、文艺家,这种心理状态高危的职业者,都是他的长期客户。
他的判断极少出错。
林载川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他的反应甚至是有些茫然的,只是手指微微蜷缩了起来。
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词语,他这一生目睹过太多太多的死亡。
……可他无法将这两个字跟信宿联系起来。
夏檀道:“做我们这一行的,共情能力都很强,每次跟信宿聊完,我都会心情沉郁很长时间,我甚至有时候会想,如果信宿是一个纯粹的恶人,他会活的轻松许多……可惜他不是。”
他宁愿长久地陷入自我消磨,也不愿意放任自己在深渊坠落。
想起方才这位警官介绍的二人身份,夏檀忍不住提醒了一句:“他甚至没有爱人的能力——因为他连自己都不爱,所以也无法爱上任何人。”
“如果有一天他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给了某个人,那或许是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只有这个人才能让我活下去。”
“可根据我的了解,信宿应该是不具备这种本能的。”
四周墙壁纯白,林载川坐在柔软的座椅上,陡然产生了一种正在坠落的失重感。
可是信宿现在离开他了。
……信宿,还是一个人离开了。
林载川闭上了眼睛,重新开始缓慢地呼吸,每一声都惊心动魄。
夏檀道:“对于像他这种严重心理疾病的患者,催眠疗法其实是最直观也是最有效的,可以改变他内心的许多想法,但是信宿拒绝了我的提议,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催眠。而他也不愿意告诉我曾经发生过什么,无法对症下药,所以我即便清楚地知道他的病情,也实在是无可奈何。”
“每次他过来,跟我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然后离去。”
“这大概就是我对信宿的全部了解。”夏檀道,“因为他不接受任何实质上的治疗,每次过来都是纯粹的聊天和测试,所以他的记录本上几乎没有任何专业性的内容,还不如我刚刚跟您说的详细清晰,那么多年过去,可能也找不到了。如果警方需要的话,我可以回仓库里找一下。”
“不必了……”
林载川单手扶着椅子,慢慢站了起来。
他轻声道:“打扰了。”
“没关系。”夏檀见他要走,微微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好奇道:“信宿跟您接触的这段时间,他表现的跟以前差别很大吗?”
能顺利考进公安局,应该很像一个正常人吧?
难道是他的病情后来突然好转了?
林载川知道信宿其实根本没有“好”起来。
从来都没有。
他只是更加、更加善于观察、学习、隐藏与伪装了。
见林载川沉默不语,夏檀也识趣地没有追问,只是轻声道:“虽然我不清楚信宿做了什么事,让您来调查他,但是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或许会伤害自己,但是不会伤害他人。我始终认为他的内核是善良的……甚至善良的有些软弱,他会把刀尖对准自己,也不愿意对准旁人。”
从商业大厦走出来的时候,林载川的脚步沉重了许多,仿佛虚空中有什么看不见的、沉重的东西,雷霆万钧般压在了他的脊梁上。
六月阳光热烈的刺眼,让他不得不微微抬起手臂,挡在眼前。
回到车里,林载川的手机铃声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
直到快要自动挂断,林载川才接听了电话。
贺争的声音穿进他的耳朵:“林队,魏局说让你马上回市局。”
听到他的话,林载川才终于从方才恍惚的状态里回过神。
昨天跟魏平良不欢而散,魏平良算是把他赶出了公安局。
怎么会突然让他回去?
林载川心里无端有些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电话里,贺争低声道:“……‘黑三角’附近发生了一起命案。”
第二百二十三章
所谓的“黑三角”地区,曾经是浮岫辖区内治安最为混乱、最黑暗的地方,毒品、卖淫、人口买卖,非法交易屡禁不止,许多犯罪分子在边缘地带肆无忌惮地滋生罪恶,这曾经是许多犯罪组织逐步发展起来的温床,霜降就是在此发家——但自从林载川担任浮岫市刑侦队的一把手以后,情况就好转了许多。
他亲自带人到黑三角治理过当地的“民风”,把几个“领头的”送进了监狱乃至是枪决台,此后再也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这个地界上违法乱纪。
林载川向来很注意黑三角这片区域,每年的刑事治理和打击力度都是浮岫市首当其冲的,在最开始的几年时间里,有很多人高价买他的项上人头,直到那些花钱买命的杀手也一个接一个自投罗网,后来再也没有杀手愿意接他的单子。
……这里竟然出了一桩命案。
接到贺争的消息,林载川心里一沉,直接开车去了事故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