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一会儿派人办了,你回少爷去吧。”钱修德将桌上的算盘打得啪啪直响,一抬头,像是没料到钟言还在,“您还有什么吩咐?”
钟言想了想:“秦翎的银两是不是都在这里?”
这话像祸从口出,元墨打了个激灵差点捂住少奶奶的嘴。他知道她是好心,不会贪图少爷的钱,可问出来就不行了啊。少爷除了随身的体己钱,大钱肯定都在这里头,没有哪家少爷小姐屋子里存一堆金银珠宝的,外加去世多年的大夫人婚假时的嫁妆,通通都在这里了。
钱修德一直没给好脸,听了这话更是冷漠:“少奶奶这是何意?”
“没事,就是问问。”钟言自然有自己的道理,将手放在算盘珠子上,“大婚之前,秦翎支出去一笔银子,让元墨去置办我的头面首饰以及衣裳,我看了看觉着不对,想看看账本。”
元墨的眉头都快松不开了,小小年纪就为了少奶奶愁上心头。少爷可没有坑骗您,样样都是好东西。
“不用看账本,这笔我记着呢。”钱修德脱口而出,将置办的明细一一说了出来,从头到脚的东西一样没差,可见脑子好使,“……就是这些,统共支出五百六十两,拿回来二十二两。”
“那他的寿材花了多少银两?”钟言紧接着就问,“我总能看看账本吧?”
元墨往后退了一步,大人家吵架,不要牵扯到他一个小纸人。
“满口胡言!”果真,钱修德使劲儿地拍了一下桌面,将算盘都震起来了,“谁允许你一个妇孺之辈进账房的?我在秦家二十三年,还从没把管事的大权交给别人过。”
“我是你们大少爷的妻,看看账本总行吧?我还没问寿材是哪家做的呢。”钟言也不客气,明白话一个劲儿往外倒,“我怕你们苛待他,不给他好东西,往后他要是走了,没东西烧怎么行?我不得给他添些啊?”
啊,元墨好似开窍,听懂了少奶奶的意思,她其实根本不关心银两和账目,她是想从账本找出少爷的大棺是哪家打的。
“出去出去,一早上忙得很,没空闲和你多费口舌!”钱修德胡子一吹,愣是挥手赶人了。元墨怕他俩吵得不可开交,连忙拽着钟言的袖口往外退:“走吧,咱们先走,以后有的是办法看。”
钟言虽然退了出来,可心里焦急,他怕时辰不够了,必须找出那口棺材和纸人是谁家做的。可这种事账房一定藏在寻常人找不见的地方,只能用别的手段,大不了偷出来。
等这俩人走了,账房的伙计全部围了上来,可是又不说话。钱修德啐了一口:“呸,就这点本事还想管秦家的账?她也配!”
账房里头一共两男两女,一起跟着嘿嘿嘿笑了起来,仍旧无人说话。
两个人像碰了一鼻子灰从账房出来了,元墨先哄:“您别气,账房的人自来就是这样。他们除了老爷和夫人的话一概不听。”
“我没气,就是觉着古怪。”钟言往湖的方向走去,那层红鲤鱼到现在都没捞干净,“这几日你别去账房,那里头不大对劲。”
“啊?”元墨哆嗦一下,怎么秦家哪里都不对劲。
“我的珍珠霜被郎中下过药。”钟言忽然摸起面庞,“可是你说珍珠霜那天只放过账房。”
“下药?中毒了?”元墨越听越急。
“应该是能腐蚀皮肉和骨头的毒药,但具体是何种毒药我暂时还摸不透,也没找到解药。”钟言沉思,“恐怕也没有解药。”
元墨差点一头昏死过去。“那怎么成?”
“没什么大碍,走一步看一步。”钟言笑着看向白云,仿佛所有烦忧都随着一丝风吹散,什么困苦都落不到他的肩上,“只希望明日是个好天气。”
或许是心诚则灵,第二日,还真是一个好天气。
因着路途较远,辰时时分秦家的大门就开了。老爷和夫人自然不用去,吃斋去的只有小辈。只是这次不同,大少爷的马车也在其中,再加上前后照应的人也多了起来,看着比往年热闹。
秦翎太久没上过马车,没出过门,离开秦家的时候竟然觉着不太真切。他由元墨扶上了车,不懂元墨和小翠为什么这次不跟随,好在他们只住一夜。
“你们好好守着,明日我给你们买些斋点回来。”上了马车,秦翎撩开帘子和外头的元墨小翠交代,“帮我看好那几棵梨树。”
“少爷您放心。”小翠微微躬身,唉,从前想起斋点还有馋虫,如今不用吃饭了。
秦翎这才安心,撂下帘子后环顾四周。马车的内里很宽阔,后面能坐四人,还有小桌,等到车夫开始甩鞭子了他才看钟言,高兴地告诉她:“你瞧见门口那两棵柳树了么?”
钟言靠着左边的窗,故意说:“没看见。成亲那日就没看见,喜娘背着我进来的。”
“那回来的时候我带你去看,那两棵柳树是我幼年学骑马时师傅种的,还说,等我长成,骑术一定也学成了,要用木料帮我做一副马鞍。”秦翎回忆,“如今树都那么高了。”
柳树做马鞍?这倒是没听过。钟言一时没有说话,闲得发慌,便拿起秦翎的骨扇给自己扇了扇风。
“你这扇子是什么做的?”他摸着触手生凉。窗外马蹄声阵阵,除了秦烁、秦泠和秦瑶的车,也有账房跟着来的人。只因为账房要支银子给隐游寺上香点灯,每年马虎不得。
“这是昆仑琦玉,我七岁时候用着,玉也养好了。”秦翎回答,时不时看看窗外,吹一吹风。
“玉是好玉,就是扇面太素雅了,两面都是白的。”钟言不喜欢这样素的东西,“既然你擅长用笔,怎么不给自己画一副扇面?”
秦翎看了看那扇子,今日天热,他只穿了薄衫,露出领口下面一片肉粉色来,脸色却极好。“你觉着好,往后我提笔画一副就是。”
“那你可得好好养病,手抖就没法画了。”钟言用扇柄敲了他一下。秦翎垂下眼睫,走神一样看了看钟言的手:“你的手看似纤薄,实则比我有力,若不嫌弃,往后我教你。”
“又想拉我的手了?”钟言忽然靠了过去,不止是逗他,也破了自己孤僻寡淡的性子。
“没有,我不是那样的人,你放心。”秦翎目光闪烁,全身都绷得紧紧的。
“你怎么又脸红了?唉,听说寺里还有温泉汤呢,若是一起泡了,你岂不是要羞昏头了?”钟言说笑完便不再言语,像两个小孩儿偷着出来游玩,他们静悄悄地坐在一起,手臂隔着衣裳贴住手臂,只有风儿沙沙。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最前头的大车是秦烁的,再后面才是秦翎,接着是秦翎的小车,最后是秦瑶的绣房车。最后头的那一车看着较为简朴,没有车挂装饰,是账房的人跟着。车前头甩鞭的是账房的两个伙计,里面坐着的是钱修德和夫人徐莲,这会儿徐莲正倒腾着茶叶竹筒,细细选着:“老爷路上喝什么茶?”
“随意吧。”钱修德说。
“那就喝花茶吧,寺庙里的茶叶苦。”徐莲选好了茶叶,蹲在烹茶的小炉边上煮水。半圆的茶叶放在木勺当中,往滚水中一放,她徐徐地撇出沫子来:“今年的茶比去年好,去年的茶喝到最后全是渣子。”
背后寂静无声。
她不当回事,只当老爷看书:“马车上太颠簸,还是别看了,眼睛容易累。”
身后还是没有回应。
她也习惯了,这些年他总是这样,说三句,回一句:“真没想到大少爷能好,可真是喜事降临。那孩子小时候活蹦乱跳的,这些年真是可怜……”
耳后不仅无声,反而让她觉着空空荡荡,好似无人之境。她慢慢地回过头去,手里还拿着烹茶的用具,头慢慢昂起,惊恐地看着自己相识已久的老爷。
钱修德已经脱尽衣衫,猛地将她抱住。徐莲刚想呼救,嘴巴和钱修德的嘴巴已经贴在了一块儿,皮肉竟然像融化又粘住了,再也脱不开身,说不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
钟言:明天就把病秧子扒光,泡温泉。
秦翎:???
大概两个时辰之后,马车停了。
钟言在车里睡睡醒醒,这会儿倒是来了精神,率先跳下马车,在青山绿水间伸了个懒腰。秦翎这一路反而没睡,一刻不停往外张望,像是要把这些年错过的景致全数补上,这会儿反而看累了。不等家仆过来,钟言主动将秦翎扶下车,秦翎只能叹气:“原本应当是我扶你。”
“谁规定女子只能由男子搀扶,男子就不能被女子扶着吗?”钟言话音刚落,秦瑶已经被嬷嬷背下了绣房车,送上了一顶软轿。
“要爬山了吗?”钟言立刻问,如果台阶多了,秦翎恐怕上不去。
“是,往上爬一会儿就到,若是骑马也可以走马道。”秦翎显然精神不错,指向南方,“我上次来就是从那边上山,骑了一匹黑色的小马。”
“现在那匹马在我的马厩里养着呢。”秦泠不知何时到了他们身后,“一个人坐马车又无聊又闷,大哥,回程的时候我想和你们坐一车,想听你和大嫂说话,可以吗?”
“你的师傅要是不管,自然可以。”秦翎指的是时时刻刻陪在小弟身边的骑射师傅,除了这一位,还有读书的师傅。秦泠当然高兴,和师傅说了话就跑大哥这边来玩儿,还捉了一只红蜻蜓,放在了钟言的手背上。
“大嫂,这蜻蜓为什么飞这样低?”放完之后秦泠不解地问。
“因为晚上要下雨。”钟言的手腕一抖,将纤细的红蜻蜓放飞。这时不远处传来了撞钟的声音,悠长静幽,听着能让人安心,四周的空气里除了树木的清新也多了檀香的加持,前后有人来催,说隐游寺已经安排妥当了,钟言顺手握住了秦翎的手腕:“走把,咱们一起上去。”
秦翎看看别人,没想她如此大胆。“让我自己慢慢走吧,别人会笑你。”
“别人怎么笑,碍着我什么事了?夫君好风趣,你总管别人的事干什么?”钟言执意要和他表现亲热,当然,他也懂秦翎的好心。若他没病,新婚夫妻黏在一起,最多别人调笑是蜜里调油分不开,可他有病,别人会讽刺自己是另有所图。
秦翎默默地听着,这些都是他从未听过的话,觉着对,可是又觉着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大概还是对的。手腕温热,那人的手并不温暖,是生生攥出了一圈汗水,他不能一口气走上去,走几节台阶就要歇息,停下来时,三弟就在后头笑他们。
“大哥,大嫂对你真好,往后我也要大嫂对我这样好。”
秦翎听完,悄悄地拉了钟言到身边来:“童言无忌,你不要生小泠的气。”
“不气,我没那么小气。”钟言给他擦了擦汗水,可算是带这病秧子出来玩儿一趟。
越往上走,山越静,偶有几声鸟鸣都那么突兀。在下面听着钟声还不觉得浑厚,上来再听,感觉非同一般,可见这口钟有多大,怕是要好几人才能撞响。终于到了隐游寺的大门,钟言再回头望去,刚刚走上来的台阶一尘不染,并不似寻常人家上山求佛所走之路,太过干净了。
再看另外一道门,青色石板平整地铺在地上,可是难掩被踩碎的裂缝,他明白了,那边是百姓走的,这边是秦家这类大族走的。再往山下看去,这边可以在半山停轿,那边是成百上千台阶,两条路的尽头是同一个,被檀香白烟环绕的庄严大寺坐落眼前。
“隐游寺……”钟言站在寺门的正下,抬头昂视头顶高大的深色牌匾。牌匾有年头了,可见腐坏,透着沧桑之感。正中便是金色三字:隐游寺。
这便是那座心愿极为灵验的寺庙?钟言对佛门重地并不熟悉,更不熟系烧香拜佛的规矩,只是那边人声鼎沸,全部为了许愿而来,在白雾般的香火笼盖之下不像人间,好似神界。
忽然一声,寺庙的大钟又响,钟言仿佛进入了白雾弥漫当中,眼前的寺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断蔓延向上的台阶。
周围狂风大作,杀意环绕,幼年时的自己被打得落花流水,全身衣不遮体。鲜红色的血顺着腿根、脚踝不断流淌。血液蜿蜒着流向下面的台阶,流了长长的一条,自己从山底好不容易爬上来,就差最后几节,却被挡在了外面。
雷声轰鸣,大雨如注,一人身穿黑色僧衣,手持法杖,站在寺门的正下方。雨水打得钟言睁不开眼,他回头看了看追杀自己的马仙,又试着手脚并用往上爬了一爬。
“佛门重地,鬼魅不可踏入,这不是你等该来的地方。”那人的声音安如泰山,光是听他说话,钟言就被镇得全身发抖,好似被法器捆绑。追杀声越来越近了,钟言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袈裟的一角红色,抬头仰望,只看到那人坚毅的嘴角,以及手上那一长串朱红色的佛珠。
“大师,小的走投无路,您高抬贵手,救我。”钟言不肯撒手,愿任凭处置。
雨水仍旧不止,从最高的台阶冲刷而下,将石板上的血迹都冲干净了。那人单单只是站在那里,犹如光正寺法,寺门左右的大柱上刻着上下联,左边是:静心方登圣贤地,右边是:不净难入解脱门。
解脱门外一步,钟言进不去只能久久哀求,哭着等待鲜血流尽。就在身后追杀之人抓住他脚踝的一瞬,一声巨响,那人手中的九环法杖笔直地杵在面前,刹那间,眼前佛光灵现,
“退!”只一个字,就如同天上掉下来的律法,逼退了钟言身后成千上万的死敌。
钟言深吸一口气,眼前已经没有了电闪雷鸣,台阶上没有瀑布样的雨水,也没有血水。他不禁一愣,又揉了揉眉心,莫非是这里的佛法已经动手了,在震慑自己?
否则刚刚怎么会无端产生幻想?
“你怎么了?”秦翎见她不动,“咳,累着了?”
“啊?不是。”钟言摇摇头,“走吧,咱们进去吧。”
进入寺庙之后,人多了起来,钟言跟随着涌动的香客们往前走,时不时能听到敲钟声。奇怪的是,那钟声一震,自己的铜钱手串也随之呼应,他扶着秦翎的手臂,茫然地看着四周那一张张充满忧愁的面孔。
能爬上这样高的山来许愿,一定有很深的执念,钟言还在思索手串为什么震动了,难道这样大的寺庙里有鬼?
“施主,你们来了。”这时几个僧人挤过人海,来到他们的面前,“请随我们来吧。”
秦翎不认识他们,但想来一定是二弟打点好的,就和秦泠说:“咱们随他们一起去。”
秦泠好奇地东张西望,一会儿往前跑,一会儿往后跑,钟言不敢松开手,周围的人太多,一个冲撞就会把秦翎这把身子撞倒。好在他们很快远离热闹,毕竟是大香客,直接被引到了寺庙后方的别院。跟着两位小僧,钟言如同穿行在佛门十戒里,一入别院就立住了,四方的小院正中心是一棵无比高大的腊梅。
可显然它已经枯了。
“施主,这里就是你们休息的住处,方丈要等会儿才能过来。”两名小僧其中一位过来说,“请自便。”
“多谢。”钟言点了下头,两位小僧看着虽小,可是看自己时并没有刻意避开,刻意则不净,自己在他们眼中不是女子,只是人而已。等他们走后,钟言先带秦翎入房,屋子不大,陈设简易,倒是非常干净。他推开窗,一目了然的还是那棵腊梅。
“奇怪,好好的树,怎么会死了呢?”他脱口而出。
“这棵树早就枯了,我记得它。”秦翎站在她的身后,注意到她黑发中的簪子,想必她喜欢腊梅,“我小时候来上香也好奇过,问过住持,住持说腊梅原本是长寿之木,可它却早早枯萎。我想,树木皆有灵性,佛门尚且如此,我那一棵梨树……”
“你那一棵只是你不会养,才养死的。”钟言笑眯眯地说,“别给自己找借口。”
秦翎慢慢转过身去,不紧不慢地说:“你总是这样戳穿我,不好。”
“戳穿你是因为你快好了嘛,你不好我只敢哄着你。”钟言思索了一下,“既然你来过,要不带我出去转转吧?”
秦翎面色凝重:“这里不是秦家,我带你乱转像什么话?”
“我没来过啊,我又不比你小妹,从小见多识广。我从小吃不饱穿不暖,好不容易嫁个人还不带我四处看看……”钟言说着说着将身体微微倾向他,“人家都说,女怕嫁错郎。”
“你这也不算是错嫁……好吧,我带你出去,但是你别乱跑,跑丢了找不回来可是会害怕的。”秦翎这才点头,总归今日自己精神尚佳,多走走也是无妨,或许走路多了,这双腿以后能恢复力气。他们悄悄地离开禅房,怎料双脚还未踏出去就看到了秦烁和秦泠。
“大哥,你们去哪儿?”秦泠又粘过来了。
“我和你大嫂随意转转,你们去看过小妹了么?”秦翎问。
秦烁扇着扇子过来,在佛法森严的地方他老实了很多:“看过了,小妹她在最后面的禅房,有三位嬷嬷陪伴,还有两名丫鬟。”
“她不跟着出来转转?”钟言忽然问,也想起了她过于单薄的身子。
“小妹喜静,一会儿要听佛法,她就不出来了。”秦烁收好了扇子,“大哥想去哪里?二弟可否有这个福气一起跟着?”
他怎么又要跟着?秦翎巴不得他匆匆走人,但吃斋讲究净心,自己不能生气:“好吧,咱们一同为伴。”
禅房四周多为花园,以及被僧人们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柏树和银杏,但都没有后面那棵腊梅高大,可见都是后来移植的。两侧佛像林立,钟言却如同行走于平常境地,也就是自己本事大,换成元墨和小翠就糟了。
走着走着,他们走到一处僻静的大殿,和方才见过的佛殿有所不同,好几个僧人正在往外搬东西。那东西上面盖着一块白纱,看着像闲置了许久。可是每个人都搬得小心翼翼,生怕有一点闪失。
从他们的神态可以断定这东西绝对贵重无比,钟言好奇,慢慢引着秦翎过去了。还没等他开口问,秦泠率先开了口:“冒昧了,请问这搬出来的是什么啊?”
“小泠,不要随意询问寺内之事。”秦翎怕小弟心直口快。不料僧人们纷纷摇头,显然已经超脱,不去计较别人的评判:“施主,这是隐游寺内的僧骨。”
“僧骨?”秦烁也好奇了,“莫非是哪位得道高僧的金身?”
“这不是。”其中一名僧人说,“这是我寺百年前一位得道高僧留下的尸骨,一直留在后殿受人敬仰。但这只是尸骨,并不是金身。”
“哦……我听说过。”秦泠来过很多次,听过的事情也多,“百年之前这里有一位游僧坐化,留下诸多法器和尸骨。那位游僧是清远大师的入门弟子,从小悟性极高,法术高强,最后几十年留在隐游寺行好事、讲佛经,等到他在人间的时候到了,就在清远和尚的面前坐化,估计是成仙去了吧?”
钟言没掀那层白纱,只是问:“既然这位游僧这样厉害,为什么要搬出去?”
“这……”小僧们面面相视。
钟言说:“出家人慈悲为怀,这只是给我们解疑,我们自然不会出去乱说。”
“其实也没什么故弄玄虚的,只是新住持说这僧骨放在这里不适宜,换个地方存放而已。”僧人回答。
“这就奇怪了,既然是高僧尸骨,为什么放在这里不行?已经圆寂百年,骨头都碎透了,这样一搬动岂不是彻底毁了它?”钟言只是不解,所以多问两句。刚说完,身后响起沉稳的嗓子:“各位施主,小寺有什么事皆可问老衲。”
钟言转过身,只见背后站着一位身着袈裟的老和尚,右手转着琥珀色的佛珠。刚好,左侧的大殿响起了小和尚的诵经声,孩童声音高昂,经声直抵心头。
“是清慧住持啊。”秦烁率先认出了他。
这就是住持?钟言自来与和尚不合,但还是跟着秦翎朝他拜了拜。“也没什么事,就是好奇他们抬了什么。若是高僧圆寂的尸骨为什么要搬呢?”
“因为他不是高僧。”想不到清慧住持这样说,他转向左侧,钟言等人也跟着转向左侧,和大殿里的佛像对视。
“这不是我说的,而是清远大师所说,他没有金身也没有舍利子,离顿悟还差太远。”清慧住持缓缓地说,两道弯弯的白眉垂向面颊的左右,“他是应当有这些的。”
钟言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走,看那些金佛,只觉得讽刺异常。“为什么?”
“因为他犯了戒。”清慧住持双手合十,微微低头,“他心被魔动乱,执着于欲念当中,放不下,心不净,又不肯回头。有了偏执的欲念,眼目也就被假象吸引,心中盛放了别的东西,自然就没有了佛的地方。”
秦翎皱着眉,像是听不懂。钟言却笑了:“你们佛家不是说‘心中有佛,遍地都是菩萨’吗?你们又怎么知道他心里没有佛了呢?只因为他原地坐化后没有舍利子?”
秦泠吓得后背发凉,大嫂这张嘴真厉害,咄咄逼人。
清慧住持看向眼前的秦家大少奶奶,眼神慈悲,表情却无悲无喜:“施主是有慧根的,想来一定有佛缘。”
“我可没有,我只是看不惯你们的做派。人都死了,还不给他找个好地方安葬,这样一换地方,谁知道是不是偏僻角落或者杂乱柴房。他生前讲佛经,普度众生,就因为破了个戒就被夺走金身,不能成神,在你们心里究竟是修佛重要,还是金身重要?”
清慧住持只是肃穆地摇了摇头,声音没有起伏,很是平静,平静得参透万物一般:“阿弥陀佛,施主这话听似无礼,实则大有内涵。老衲无法给一个答复,不打诳语,故而不能欺瞒,但佛法无边,还望以后有时机能与施主探讨一二。”
“别,我可不说这个。”钟言其实根本不懂什么佛法,只是顺口一说。留得久了,他怕这位住持看出自己根本不是人,于是拉了拉秦翎的袖口:“咱们走吧,去后面转转。”
秦翎见她不愿意说了,想来一定是佛法无聊,于是对清慧住持点了下头:“住持辛苦,方才是贤内随口说说,并不是故意。”
“无妨,只不过有时这随口是无意,也并非无意,今日能说上话便是有缘,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清慧住持也点了点头。钟言拧着眉头,平生最不喜欢的就是大和尚了,赶紧拉着秦翎离开。等二人刚走,里面收拾东西的小和尚捧着木盒子出来,抬头问清慧:“方丈,这些东西也挪出去吗?”
秦泠的好奇刚灭掉,又燃了起来:“什么?是传说中的法器?”
“有一些是,有一些只是当时那位僧人平生所用之凡物。”清慧住持倒不介意给旁人看,将腐朽的木盒打开,“只不过丢失了不少。”
秦泠和秦烁来过这里多次,从没亲眼见过这等事,更无缘见过这位无名高人的尸骨。这会儿两人一起探头去看,盒子里无人收拾,乱糟糟的,百年前必定一尘不染,这会儿已经落入凡尘。里头放着一些草药、经书、看不出色的袈裟,一串长长的红色佛珠,还有一方大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