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九—— by二两香油

作者:二两香油  录入:10-09

她不记得有人来过,不清楚这些全是编的,她也不知道十五年过去,她再也等不到四五岁的儿子了。
叶宁宁终日活在一团搅不开的浆糊里,然而现实太惨烈,昏沉比清醒好,她不用人叫醒,活得迷迷糊糊,自得其乐。
安知山依照惯例,信口胡诌了个理由:“安知山说,他跟朋友去外面过生日了,托我转告你别等他。”
说完,他似乎是特别看不惯妈妈惦记四五岁的自己,又从中败坏道:“看吧,有点儿空就出去玩了,小王八蛋。”
叶宁宁也挺失落,可失落归失落,不允许外人来说,她伶伶俐俐回嘴:“有朋友找他过生日,那说明我们知山人缘好。就是该玩的年纪,不出去玩要干嘛,跟你一样成天在大街上晃悠吗?”
叶宁宁不清楚这老师的来历,是莫名其妙就给人家扣上了个“街溜子”的帽子。
她这头正有些心虚,好在这老师也不恼,笑嘻嘻地没皮讪脸:“你刚才说,等他回来一起吃蛋糕?”
“是啊”,叶宁宁说,“早上宿管拿来的奶油蛋糕,她们给我唱了生日歌,还祝我生日快乐呢!”
叶宁宁本来想端出蛋糕来,给他开开眼,可起身又狐疑:“你不会要抢吧?”
安知山失笑,往外一挥手,表示没有兴趣:“谁稀罕,您老自己留着跟那个小兔崽子吃吧。”
叶宁宁表面没说什么,心里挺不屑,你倒是想稀罕,你稀罕我还不给你呢。
安知山把那堆干果全去了壳,大功告成,他站起来长溜溜伸了个懒腰,而后满客厅转悠着溜达。
屋里的东西全是他添置的,茶壶茶杯,玩偶摆件,墙上还挂了几幅仿马蒂斯的装饰画。叶宁宁手勤,闲不住,小阳台便也没浪费,种满了各类花草,枝繁叶茂,芬芳馥郁,够她忙个小半天。
若不是空气中若有似无飘着疗养院的消毒水味,这地方简直不像病房,倒真像个小家。
溜达够了,他倚靠阳台门而立,分明没动弹没言语,可不知怎么的,他若有所思地环臂歪脑袋,天生就是副风流不正经的做派。
叶宁宁跟他大眼瞪小眼对看片刻,忽然回到卧室拿出了个大鞋盒子,珍而重之地把鞋盒放到了膝盖上,她冲安知山神神秘秘地招招手:“过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她不喜欢这个荒腔走调的小年轻,不过她这儿实在是很少有客人,偶尔来了一个,即使不讨喜,她也珍惜得很,能多唠两句都是赚了。
安知山依言过去,站在了沙发后面,双手插兜稍稍弯下了腰。他挨得不太近,仿佛谨防这玩意儿是个炸药桶,一掀盖就炸他个满脸花。
安知山认识这个鞋盒,因为就是他送来的。之前里头装着的是双半马衔扣踝靴,可如今打开再看,昂贵的靴子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条正红色的席纹花围巾。
此外,盒里还塞满了撕成条状的卫生纸絮,以白衬红,衬得围巾愈发喜庆得像要过年了。
安知山明白鞋盒是为了替代礼盒,可卫生纸屑是为了什么,他琢磨半天,最终领悟——合着妈妈送礼还挺讲究,手撕了满盒的碎纸屑来效仿拉菲草。
“嚯”,他口吻夸张,“这么红,谁本命年呐?”
叶宁宁:“什么本命年!知山今年才……”
她猝不及防顿了住,脑筋仿佛绞了块小石子,疼痛着不转了。
知山多大年纪来着?她忘了?怎么能忘?哪有忘记孩子年龄的妈妈啊?
叶宁宁舌根泛起一阵涩苦,她不笑强笑,故作无恙地敷衍了,“反正,他离本命年还远着呢。这是我给他织的围巾……红色好看,红色喜庆。我跟知山大年初一出去逛街,他正好戴着去。”
这话倒是不假,安富忙着吃喝嫖赌的年岁里,他和妈妈偶尔也能两个人好好过一次年。
他那会儿还小,小得不记事,唯一记得住的是他在人潮汹涌的闹市街头紧紧牵住妈妈的手。小孩子的手嫩得像捧水,被握在女人树叶般单薄的一片手掌里,都是脆弱,都是无助,都是难以抵抗天寒地冻,行将冻毙。
现在好了。
安知山埋眼,看自己现在的手。
十指都是修长,拳锋带着薄茧,无需攥拳也瞧得出力量。
他现在足可以保护妈妈了,虽然妈妈已经不再记得他,不过他保护他的,妈妈不记得就不记得,于他而言并无所谓。
安知山手肘撑着沙发背,瞟着围巾回道:“是喜庆,戴上就能去舞龙舞狮了。”
闻言,叶宁宁低头盯了围巾良久,而后小心地掬了起来,歪头把脸颊贴了上去,她眉间漾了担忧:“你是不是觉得不好看?太像女孩子的围巾了?那他会不喜欢吗?”
安知山矢口否认:“好看啊!怎么不好看?他……他喜不喜欢我就不知道了,要不然你给我,我直接帮你送给他。他要是喜欢,我就让他亲自来跟你道谢,他要是不喜欢,我就帮你教训他一顿。”
安知山想空手套礼物,可惜妈妈没上钩,连他探手上去想摸一摸,都被一巴掌拍开了。
在安知山小时候,他和妈妈鲜少有这种你来我往的对话,因为压抑,也因为害怕——住在安家富丽堂皇的老宅子里,浑身十几双眼睛盯着,压抑得仿佛脑袋顶天。而妈妈不发病还好,一发病就要抱着他满屋子东躲西藏。安富分明一两个月才回一次家,可犯了病的妈妈长发钗散,带着他猫进哪个储藏间角落里,捂着嘴一躲就是一天。
现在妈妈彻底发了疯,反倒和安知山隔着悠悠十五年,互不相识地当起一对有说有笑的母子了。
聊了小半天,早过了午饭时间。
疗养院服务好,待遇也好,食堂虽说有饭点,但病人要是饿了,随时也都能开个小灶。即便没有大鱼大肉,可下碗面条炒个小菜还是不成问题的。
所以,安知山满可以陪妈妈去食堂吃,可他惦记陆青做的菜惦记了一上午,不管是坐哪儿站哪儿,他总分出余光往保温桶瞟,现在好容易等到妈妈说饿,他献宝似的立刻拎出了保温桶。
等了一上午,就为了这一刻,不为别的,扬眉吐气,嘚瑟么!
他向食堂要了两碗米饭,把保温桶里的三菜一汤启出来,摆到桌上,凑出了桌像模像样的午饭。
叶宁宁去洗手,回来就见满桌热气腾腾,饭香缭绕。满脸惊喜地落了座,她接过筷子:“你做的?”
若不是捂得严实,那安知山简直就要眉飞色舞:“不是我,是我对象做的。”
叶宁宁更惊讶了,心说你这么个不着调的竟然还能找到对象?
想虽是这么想,但明说出来总归不好,她干巴巴笑一笑,委婉道:“嗯……你对象心眼还挺好的哦。”
安知山之前喝咖啡时,只将口罩往下腾一腾,还勉强算作偷懒,可现在都要动筷子吃饭了,他仍旧把口罩焊脸上,实在就蹊跷了。
叶宁宁叨了一筷子虾仁,边看他边咀嚼:“你这个……”她指指自己的下巴,“怎么不摘呀?还有墨镜也是?屋里戴墨镜,在我们那儿会被骂的。”
安知山浑然不顾,给二人各自盛了汤,连吃带喝:“那你们那儿也管得太宽了。”
他不说理由,叶宁宁更好奇了,端着饭碗挨他坐近,“你为什么不摘呀?”
一句不答,还有下一句,三言五语的,磨得安知山没办法,出言道:“我长得太丑了,不好意思露脸见人。”
这回叶宁宁倒是闭嘴不问了,然而轻轻一哼,显然是不信他的话,也无法想象这样周正修长的身形下,会隐藏着一张难以示人的丑脸。
但左思右想一遭,她慢慢放下碗,咕哝说:“反正……反正丑也挺好,丑点儿不会被欺负。”
这话乍一听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可安知山听得懂,并且一旦听进,满桌的饭菜登时都无色无味,形同嚼蜡了。
妈妈生得漂亮,桃夭柳媚,宜喜宜嗔,而这份无与伦比的美貌却为她招来了安富,生生断送一生。
食不甘味吃完了一顿饭,安知山将保温盒拿去水槽旁洗了收好,回来后把随身带来的礼品袋送了过去。
叶宁宁痴怔怔,也不接,直到安知山说,这是那小兔崽子托我带给你的礼物。她才欣喜起来,雀跃着收下,拆了开来。
安知山送的,是双勃艮第红的漆皮舞鞋。
叶宁宁笑着,笑得细眉颦了,嘴角下撇,笑出了可怜巴巴的哭相。
“他还记着我喜欢跳舞呢。”
叶宁宁喜欢跳舞。
一个出身穷苦,上头有三个姐姐,底下有一个弟弟的小女孩喜欢跳舞,舞蹈梦于她而言就不是梦想,而干脆是个穷奢极侈的痴心妄想。
可她就是做到了,吃糠咽菜,咬牙咽血地做到了。
家里不支持,威胁她断绝往来,不给费用,甚至扬言要把她拉回来结婚。可谁知道叶宁宁生得娇气,脊椎里插的却是根打不折弯不下的铮铮傲骨。
她说断就断,说走就走。
她为自己改了名,什么盼儿念儿,她不稀罕,不喜欢,她改叫宁宁。
没有钱,不给学费,十三四岁的女孩就跟着舞团四处义演,渐渐的,也能接到几场商演。她结交了许多小姐妹,认识了欣赏她天资与努力的老师,也攒了一笔很可观的小金库。
那年她十七岁,再努力一年,就能去理想大学,再一年,就能跳进十二岁时心心念念的舞蹈团。再坚持坚持,扛过最后一个寒冬,她的人生就要春光灿烂。
直到那天,她在台上演出,台下来了个声势浩大的二世祖。
满园春色都凋敝了,她的人生在十七岁那年戛然终止,再没行进半步。
天知道安富当初是扼杀了一朵怎样挣扎着想要盛开的花儿。
安知山在疗养院消磨了数小时的光阴,直到傍晚四五点,他才起身要打道回府。
叶宁宁没送他,他们又聊又吃,她自觉跟这个小老师已经挺熟悉,就坐在沙发上晃着小腿冲他挥手,“去吧去吧,再来玩哦。”
安知山满口应下,心知不用下次,妈妈明天就会把现在的事忘个精光。
刚出病房门,他就把口罩墨镜全摘了下来。全副武装了好几个小时,他一口气得分三口喘,险些活活闷死了他。
他想给陆青打个电话,且走且拨号,还没等走两步,身后的病房猝然传来了陶瓷破碎声,紧接着就是“咚”的一声掷地钝响。
他心下一紧,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把东西扣回脸上,一步冲上去推开房门。
最心焦的时分,他忘了伪装,忘了嬉笑,忘了叶宁宁,什么都忘了,脱口而出的还是“妈妈”。
叶宁宁摔坐在地上,脚边摔碎了个玻璃茶壶。夕阳残光如血,泼在玻璃碎片上,折射出无数缕箭簇般的光芒,逼人耀辉,是在为即将上演的一出戏码殷殷打光。
叶宁宁没什么事,似乎只是摔了一跤。可应声望向门口的安知山,别无遮掩的安知山,她愣了一瞬,呆呆地张大了嘴巴,那嗓眼里如同溺水般涌出尖叫。
尖叫,或者,号啕,悲鸣,哭嚎,嘶喊。
什么都好,都是如今见了安知山的叶宁宁,都是见了亲儿子的妈妈。
她身上的叶宁宁霎时死去了,仿佛缺水断生的藤蔓花,迅速枯萎成灰烬。她像是一瞬间就生出皱纹,长出白发,浑浊了眼珠,苍老了声音,白白增添了二十年的岁月。
她哭得刺耳,眼泪如青苔般顷刻爬满她的脸。她用尽了全部心肺在尖鸣,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跌坐在地上,就四脚着地往后逃,小腿蹬得快抽筋,却仍然不停,仿佛是被梦魇中的恶鬼擒住了脚腕。
她吓得肝胆俱裂,连被玻璃碎片划破了掌心也觉不出来。
安知山下意识想去拦,可那步子还没迈出去,刚起了个势,她就嚎得破音,将手边的碎玻璃,摆件,水杯……一切一切,只要是她够得到的,全砸向了安知山。
她声音含混,可安知山知道,那并非无意义的“啊啊”浑叫,而是一声迭一声的——安富,安富,安富!
不知什么时候起,妈妈会将他认成安富。
那个强奸她,折磨她,将她的人生拖进泥淖深渊的……安富。
安知山抟在原地,不敢动了,直到护工赶来,不由分说把他搡了出去。
混乱中,他恍惚听见有人在责备他,“安先生!你明明知道她看见你就会……你还!唉!”
门在他身前訇然关闭,不知过了多久,里面那将要断气似的哭声才堪堪停止,软化成抽泣。
有护工出来,见了门口一动不动的安知山,既埋怨又怜悯地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地张一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叹息着走了。
安知山埋着头,要很努力才能把杂乱无章的思维固定住。
他慢慢将刚摘下的墨镜口罩又戴了回去,又慢慢的,堪称小心翼翼的溜着墙边进了屋。
妈妈被扶坐在了沙发上,受伤了的手掌已经包扎止血,她手臂上绑着血压带,捧着一杯热水,面色惨白,抖若筛糠。
安知山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同屋里的护工一起观察着妈妈的反应,确定她没有发病征兆了,他才试探着一步步挪到了妈妈身边,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孩子半跪在沙发前,想去看她的脸,却猝不及防与妈妈麻木而泪水饱满的眸眼相对视。
妈妈先于他开口,喉嗓颤抖,声音却轻柔,“你到底是谁啊……”
安知山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好在妈妈根本不要他的回答。
妈妈伸手,不顾劝拦地摘下了安知山的墨镜。他自惭形秽地想要躲,可无论怎样都躲不开。
孩子眼尾还残着在安富面前护卫她而留下的淤青,可妈妈置之不理,眼角抽搐地一跳,她痛苦地闭了眼睛,喃喃:“好恶心……”
“安富……不,不是,你不是安富……”
“那你是谁啊?”
“你怎么会有一双强奸犯的眼睛?”
离开病房,安知山直到出了疗养院,要掏钥匙解锁车门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他仿佛是太冷,可无论怎么挼搓,都摆不脱那跗骨的冷。
最终逃也似的钻进车里,他双手撑着方向盘,脑袋深深埋下去,额头抵在方向盘上,或许两分钟,或许一两个小时。
他想妈妈,想叶宁宁,想着想着,咧嘴要笑,发出声音来,却是要哭似的倒吸了口凉气,似乎是要哭,可拧起两道眉毛,又发现自己是在惨笑。
想来想去,想到最末,他发现这两个称谓都陌生而又混淆了。
妈妈就是叶宁宁,叶宁宁就是妈妈。
叶宁宁在还是小女孩的年纪当了妈妈,妈妈是在大好年纪腐烂了的叶宁宁。
妈妈平时不见面时,大抵也不经常想起他来。不会想当年四五岁的他,对现在的他更是一无所知,从不相识。
绝大多数时候,妈妈不是妈妈,是叶宁宁。十七岁的叶宁宁很忙碌,为了攒学费而四处接表演。十七岁的叶宁宁也很快乐,周末和女伴一起逛街吃小吃,几块钱就能乐呵好几天。
十七岁,美好尚未结束,悲伤还没开始。
当初十七岁的叶宁宁很好,如今三十八岁的妈妈也很好,说来说去,不记得他这个强奸生下来的孩子,最好。

第31章 但愿人长久
车子开出了停车场,刚开了一段,就短了气力般走不动了,歇在了沿海公路的辅路上。
歇了多久,安知山也不知道,他发愣时,车窗外是落日熔金,回神时,已然大夜弥天。
今天并不是个晴薄的好天,海上生了夜雾,月光冷冽冽,泛了金属色,仿佛珍珠背光的那一面。
他揿开车窗,搭着窗沿抽烟,目光沉沉,看远处海面烟迷雾蒙,听浪涛拍岸。
海真辽阔,千百年来冷眼瞧了多少故事,洞悉了多少人世轮回的道理,可海依然沉默,依然是无话可说。
他是本该葬身其中的人,海雾本来该从他的发间蒸腾而出,海水应该是敲在他的肋骨上才能拍出浪涛。
可他没死,偏偏就是远远地,死皮赖脸地苟活下来。
而他现在想着,其实还是死了好。
想死之前,他先想到了疯。
妈妈当初是先被送去精神病院,接受了两三年的治疗,最终没治出什么结果来,而人又太受罪,他才想尽方法把妈妈接到了疗养院。
他以前去精神病院看妈妈,妈妈状态极差,人瘦成一把神经兮兮的枯柴,仿佛一燎就着,头发披散,眼睛暴突,浑像是骷髅上画了张秀丽的人面。
妈妈说失眠,睡不着,他握着妈妈的手,说,我知道。
妈妈抽出手来,浑身哆嗦,瞪他像瞪仇人。你怎么会知道?你凭什么知道?!
他立刻换上笑脸,连哄带劝。
可他知道,他真知道。
他十三四岁那年,也是失眠,也不过是想睡个好觉。独自去医院,开回来的却是心理病的病历。
当初确诊的是什么病,他已经忘了,迭代这么多年,也该换成了新的。只知道药越吃越多,吃完药失神的时间越来越长。那次姚医生劝他去治,他问怎么治,她说MECT。
他瞬间就失笑,没正形地摆摆手,您可饶了我吧。
他在妈妈那儿见过太多精神病的病患,也见过太多做完电疗后呆傻痴愣,涕泗横流的人。
他不怕疼,但怕不好看,不漂亮,不体面,比疼更怕,比死更怕。
他知道自己的状况,疯的确是快疯了,再这么拖下去,是迟早的事,而要他疯了后被绑去精神病院,要他上电疗椅,他宁肯就死了。
于是他得抓紧一些,他离死差一步,离疯差两步,他得保证自己死在发疯之前。
死,于他而言实在不是难事,毕竟他经年像只风筝,身在长空,想死也不过是纵身一跃的事情。
这么容易的事,为什么没做到?为什么就活到今天了?
安知山想不起来了。
指尖一痛,是烟烧到了底,被火燎了。
他捻熄烟蒂,不愿闲着,拢手又点起一根。
这次夹着烟往窗外看,他在车窗镜里瞟到了一双眼睛。
强奸犯的眼睛。
他自己的眼睛。
安知山把烟叼到了嘴里,在唇齿的烟草味中,他审视着镜中人,麻木而冷静地想,真有那么像吗?
他和安富,真有那么像吗?
妈妈说像,老爷子也说像,那大概就是很像了吧。可究竟有多像呢?他没看过自己的眼睛,难以判断——镜子只是媒介,反射出来的东西毕竟不如亲眼所见来得实在。
所以,他要看一看,“亲眼”看看。
他把食指抵在了左眼眼皮上,往内用力的同时,忽然笑出来。
用一只眼睛,去看另一只,简直像是从死里去看生。
眼珠在漆黑里感到钝痛,愈来愈深,愈来愈重,疼痛尖锐起来,似乎能隐隐看到混沌的红光,他不知道那是血管还是残存在他眼中的夕阳。
指腹摸到圆润的触感,那圆润逐渐饱满,烟灰颤抖得落到了裤子上,他疼得呼吸急促,心跳加快,牙关咬实了,唯独没想过要停手。
耳畔忽然有了声音,他顿了顿,过了几秒才听清那是手机铃声。
车子蓝牙连着手机,他摸索着在方向盘上摁下接听键。
然后,陆青的声音传出来。
陆青的嗓音像道活泼泼的溪流,背景里还带着锅里炖菜咕嘟嘟的水声,以及不远处的动画主题曲。
“小安同学,你干嘛呢?给你发消息也不回,我以为你又要玩失联。”
安知山怔了片刻,松了劲,放下了手。
陆青没等到回音,又高高低低“喂”了几声,安知山捂着眼睛开口,“怎么了?”
陆青:“你晚上什么打算?在那边陪阿姨过生日吗?”
安知山摇摇头,摇完了想起来陆青看不到:“我……我能回去吗?”
陆青:“回去?”
安知山:“我想回家。”
陆青在电话那头停下切菜,有些不解其意:“回你家吗?”
安知山:“回你那里。可以吗?”
陆青一笑,继续响起了笃笃切菜声:“笨蛋,当然可以了。赶紧回来吧,我们马上吃晚饭了,子衿闹一天了,非要等你回来拼乐高。”
左眼疼得厉害,人没死就要受肉体之苦,眼珠没挖出来,留在眼眶里也是要委委屈屈地作怪。
安知山闭眼缓了一会儿,哑声回道:“嗯,行。”
陆青沉默了两秒,他觉出了异样。安知山竟然没欠嗖嗖地碎嘴了,罕见到离奇。
安知山:“还有事吗?没事我先挂了,回家再说。”
陆青想多陪他一会儿,一时之间又没有理由,最末磕磕巴巴地说:“有……有事!”
好在是晚上,光线不强,安知山勉强睁开左眼,起初是疼,疼过一阵也就好了。
他启动车子,重新上路,驶离了海域,回家。
“嗯?什么事?”
陆青没话找话:“那个……那个,你们中午吃了我做的菜吗?阿姨喜不喜欢?”
安知山:“吃了,挺喜欢的,全吃完了。”
陆青:“张奶奶下午给送了好大一条草鱼,我刚把它红烧出来,特别香。”
安知山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陆青被噎得没话讲了,可安知山明显的心情不好,他又不忍心把他一个人撂下。
干巴巴地张了张嘴,陆青曲线救国,回头看子衿正醉心电视,他小声道:“知山,我想你了。”
安知山果然是就吃这套,当即就真心实意地乐了,语气也恢复原样:“哎呦,叫我什么?”
陆青心疼他,于是也不驳嘴,任他欺负了,并且很懂得拿捏男朋友的喜好,装出了一点儿可怜,声嗓软弱:“……知山。”
他犹嫌不足,腻腻歪歪又添一句:“特别喜欢你。”
说完,陆青在那头一抖,起了浑身鸡皮疙瘩。
恋爱之前,他可从没想过这种话会从自己嘴里蹦出来!
陆青的确是稳稳攥住了安知山的心,然而这方法太过奏效,简简单单几个字就激出了许多不可言说的心思。
安知山为了掩盖这些心思,话立刻就成倍地多了起来。
车开了一路,他俩也就聊了一路。
到了家门口,安知山接着电话还没敲门,门就应声而开。陆青趿拉着拖鞋走了出来,堵在门口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也就是这一刻,安知山想起来了——他没能立死的原因,他从海边回寰的原因,他活下来的原因,就在他怀里,就是陆青。
他仿佛是在狂风卷浪里寻到了一根细小的水草,拽紧了不肯松手。偶尔做梦,他会梦到自己在那天真的跳了海,海水倒灌进肺里,他在濒死时落入了一团水草中,水草四面八方地缠绕上他,他没挣扎,以为是拥抱。
要是早知道有一天会出现一个陆青,陆青会真的拥抱他,亲吻他,喜欢他,他就是在梦里也会死得犹豫不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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