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他一心寻死,小狗脏兮兮的居无定所。
而现在,大年三十除夕夜,他怀里有望着他傻笑撒娇的陆青,小狗穿着冬衣,得了一大盆油汪汪的猪骨头。
几个月前,他说下辈子,现在想来,倒像是已经到了下辈子,他们重生又重逢。
陆家兄妹俩在某些方面是如出一辙,闹过笑过,累了就睡了。
子衿饭后趴在阳台玻璃上看夜景,安知山则是将熟睡了的陆青抱回卧室安顿好,出来收拾碗筷。
欢闹之后,风平浪静。
安知山心里很安然,许多年了,他难能宁静,心无旁骛地什么都不想。
而后,桌旁的手机冷不丁一震,旋即叮铃着响起了铃音。
他平素没人找,一被找了就准没好事。他下意识地心里一沉,瞄到屏幕上显示的是“安晓霖”,那颗心才稍稍平落。
接起来,他还没嬉皮笑脸地恭贺一声新年好,却迎来了一声叹息,叹息过后,安晓霖干净利落地告知。
“安知山,老爷子没了。”
第41章 梦
由于近来年关将近,花店生意极好,陆青这段时间就忙得快要脚不沾地,然而又忙得心满意足,因为眼见着钱如潮水般哗哗流入账户,即使是安知山的户头,陆青瞧着与有荣焉,也十分开心。
忙到大年三十,他才被安知山连哄劝带要挟,软硬兼施地关了店门,好生回来过年。
劳碌了这些天,他现在喝醉了睡下,大有一睡不醒的架势。
从晚上七点睡到十点半,错过了半场春晚,及至子衿连打好几个哈欠了,陆青睡得风雨不动,仍然是不醒。
安知山家里有衣帽间有健身室,他甚至还有心再改间电竞房,可就是没客房,没多出一张床给子衿睡。
不过子衿个小丫头片子,缩哪儿都能窝一宿,这时候就自动自觉地往主卧一指:“我和我哥睡吧。”
“……行。”
安知山应下,却有些犹豫,倒不是因为兄妹避嫌,子衿才这么大点儿,避无可避,而是因为陆青睡觉太不老实,一晚上辗转腾挪七十二般武艺全能使出来,入睡时还正常,早上起来就大头朝下了。
和陆青同床几周,安知山常常会落得个跻身床沿的下场。好在他和陆青乃是两个极端,安知山睡觉好似入殓,躺稳了就能一宿不动,非常安详,缩在床沿也能睡。
子衿真是困了,被安顿好后,就到洗手间去踮着脚刷牙洗脸。
安知山束手等在门口,往左是稀里哗啦的水流,往右是酣然恬睡的陆青,拖鞋边还趴着只秃毛小狗,电视里的春晚声量调得太小,是一种欢喜的靡靡之音。
现在很好,这样很好,要是没接到那通要他立刻赶回郦港的电话,就更好了。
想来也烦,暂且不提。
他双手插兜倚着门框,意态潇洒,眼神缱绻,歪头去看主卧里的陆青。
公寓不比陆家,公寓是中央空调,全屋都是暖洋洋,如同温室,陆家烧的是暖气,主卧窗户关不严,常年漏冷风。
陆青在家不得不将自己裹严实,在安知山家却只有腰上缠了圈薄被子,长手长腿全裸出来,将个被子半盖半搂,半骑半抱,睡相不好,浓睫抖颤,微微噘着嘴,几乎睡出了点儿傻兮兮的孩子相。
陆青之前打工,惯常是披星戴月,风吹雨打,白得还不明显。现在在花店,他公然被店长潜规则,动辄就车接车送,护得太好,他那身皮肉就又细白了回来。
脸庞已经很白,细捻的腰身从不外露,如今于夜里亮了相,居然会比脸蛋还要白皙,明明白白地坦诚在床上,陆青的腰腹随着呼吸缓缓起伏,证明这是具温热肉身,尚还不是翁瓷器。
安知山安静凝视,心里很澄净,难能的居然没生出荤欲,对待陆青,他偶尔会把心置于肉之上。郦港人普遍信佛,他不信,可现在望着陆青,他觉着自己几乎是在守望一具肉身的菩萨像。
倏忽一眨眼,陆青在梦里咕哝了句,浓秀眉毛微微一皱,菩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又是小鹿。
小鹿出现,安知山一池心水就被搅乱了。
他埋头一笑,再抬眼,看陆青短袖长裤,裤腿卷到大腿根,露出左小腿上稍稍鼓突的那块骨头——陆青的旧伤。
安知山看着眼前的陆青,仿佛是提前见到入了夏的陆青。入夏的陆青,他恐怕是见不到了,趁现在偷一眼是一眼。
眼下老爷子驾崩,遗产分割又是一项大事,新闻媒体少不得又要跟进报道,即使陆青不关注,不看见,可这些事又能瞒得了多久?
安知山倒是想瞒一辈子,可陆青不聋不瞎不傻不哑,他这团火终究要葳蕤烧旺,瞒不住。
他有时会想,要么死缠烂打,兴许陆青爱他漂亮,一时心软,就能容他留下来。
可这想法冒芽又被他连根拔,陆青不清楚他的过往,不清楚影子里藏的那些烂事,不清楚他究竟多少次把月亮认成铁钉,可他知道,他自己心里清楚。
他没好心到不愿打扰陆青,可他很真诚地,很真实地认为,对陆青死缠烂打的行径无异于硬塞给人家一块破烂垃圾,并且还是摊挺危险的破烂垃圾。
该怎么说服人家不把垃圾扔进垃圾桶呢。
难啊。饶他舌灿莲花也依然是难。
安知山挠了下鬓角,无望到极致,他已经成了无所谓。
往屋里再瞟一眼,陆青不知什么时候翻了个身,变成了屁股对人。腰细,愈发显得屁股圆润有肉,圆屁股包在薄睡裤里,不裸露,很得体,可安知山看着手痒,颇想趁睡觉去掴一巴掌。
正犹豫着要不要犯这个贱,子衿从厕所出来了。
子衿来了,他意犹未尽,却也只好把那颗兽心缩回了人壳里。
家里没有空床,但枕头被褥倒是不缺少,他给子衿在床侧收拾好,又随手抓来个抱枕充当玩偶,塞进她怀里,临走前拍拍子衿脑袋。
“睡吧。明早起来给你红包。”
陆青在身畔熟睡,子衿不吵他,拽了安知山衣摆,轻声问:“知山哥哥,那你睡哪儿呀?”
安知山挺感动,吃井不忘挖井人,小丫头片子居然还长了颗老大不小的良心:“我睡沙发。”
子衿偷笑了:“怎么又是你睡沙发?”
不消她说,安知山自己也挺纳闷。怎么不论是在陆青家还是自己家,都是他睡沙发。
子衿扯住他衣摆摇了摇:“要不然我们仨一起睡吧?”
安知山一想,即刻谢绝了:“拉倒吧,你哥梦中好踢人,你还是自己消受吧。”
安知山这夜睡得快,但好睡没好梦,他梦到了老爷子。
之前安晓霖在电话里问他,老爷子驾崩了,你该是最开心的吧。
他答不出来,因为想象不出到时的心情。及至现在,老爷子当真死了,他依然不明白胸口究竟是痛楚还是痛快。思来想去,若要强说,那什么都不是,单只是有朵云晃到心上,不打雷不下雨,轻飘飘地破碎了。
在琉璃瓦片般的碎云声里,他梦到过去。
过去,在老爷子还是他口中的“爷爷”时,安知山实在是不恨他的。
那时他整日整夜地住在祖宅的庄园里,小孩子不懂好,只知道庄园很大,大得无垠走不出去。安富是父亲,是只易怒的凶兽,偶尔乘夜回来,连影子都是高大而狰狞的,他那时太小,躲在房间里不敢动弹。叶宁宁是母亲,是个哭疯了的病猫,整日不是号啕就是唾骂,指甲长得陷进他背里,连拥抱都是行刑。
黯淡不见天日的生活里,只有爷爷的到来才是好的,有希望的。
爷爷来了,庄园忽然温暖美丽了,安富不再喝得烂醉,叶宁宁不会啼哭,连家里的仆佣都漆上一层笑意。
他那时不懂自己是被扯进一出劣质木偶戏,所有人都围着远洋集团的老总演戏,被迫的,自愿的,求之不得的,他们总之是交相辉映。
他只觉得爷爷好,爷爷来了,他就不必再躲再怕了。
最初是笼统的好,后来,爷爷会带他出去,带他去裁缝店,带他去蛋糕房,带他坐家里的轿车。在生意伙伴问及时,爷爷把他抱到怀里,甚至要他骑在脖子上,像海盗炫耀战利品一样,爷爷一拍他的后背,朗笑着炫耀他。
是我孙子,漂亮吧!
每到这时,他也会笑。笑得有些羞涩,埋着脑袋上不得台面,吭哧吭哧地偷笑。安富和叶宁宁都不会承认他是他们的儿子,可爷爷在许多人面前拥抱了他,承认了他,夸他漂亮。
爷爷是唯一一个,爷爷真好。
后来长大了,爷爷对他的笑容更少,要求更多,他一一应下,如数照做。
现在回想起来,安知山想,老爷子是在替他亲儿子训狗,不得不说,训得真好,险些就成功了。
至于为什么没成功,安知山也不大记得了。原因似乎很多,细细密密,记不得也数不清。
记得清的大事倒有两件,第一件是那年叶宁宁操刀骟了安富,安家要把她扔进精神病院。他在爷爷的办公室门口跪了一天,好容易等到爷爷过来,他还没开口,爷爷当着心口将他一脚踹翻。那时候长大了些,骨头结实了,挨了一下子也没有大事,挣扎着重新爬起来跪好,他垂头听见爷爷笑了。笑不是好笑,老爷子呸了口痰,咬牙谑笑。果然是婊/子养的,膝盖这么软,说跪就跪。
第二件,是他十六岁那年,老爷子因为他不肯向安富服软,从二十三楼把他养的小白猫扔下去。
所以就恨了,事到如今,不恨也得恨了。
而恨到如今,安知山明白,他并非恨老爷子对他作恶,毕竟这世上对他作恶的人可算是数不胜数,他恨不过来,他只是恨老爷子装模作样地疼爱过他,爱得那么像,骗他几乎信以为真。
从梦魇里醒来,安知山缓缓睁眼,心脏激跳,发了浑身细汗,胸口浑像压了块石头。
而垂眼一看,胸口没压石头,却是趴着只小鹿。
他没动弹,只是呼吸乱了,陆青就醒了。
沙发太小,两个人非得严丝合缝才能躺下,陆青得搂了安知山的脖子才不至于令他俩的胳膊打架。
陆青惺忪睁眼,觉得后背冷飕飕的,不着天不着地,合着是挤得悬空了,便往安知山怀里埋了埋。离心口更近,他听见安知山胸膛里打乱了的鼓点,下急了的大雨。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安知山搂着他,在逐渐和缓了的呼吸中,轻轻“嗯”了一声。
陆青抬眼,屋里没灯,他的眼眸借了窗外月色,洗练得澄澈发亮:“梦到什么了?”
安知山不答了,涩然苦笑一下,他转而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陆青在挤迫的距离里,抬手把安知山额上的汗擦了,手指在冒着热雾的发间往后梳捋:“起夜的时候听你在哼唧,猜你是做噩梦,就睡过来了。”
安知山失笑:“哼唧?睡着就成猪了?”
陆青皱着眉头笑了,重新措词:“那怎么说?呻……呻吟?”
安知山假模假式“哼”了下,逗他:“看人家叫唤就睡过来,你这不是居心叵测么。”
陆青闷闷笑了几声,天色还晚,估摸着是半夜两三点,离清晨还早,他没说两句话就被困意纠缠,眼皮打架又要沉沉睡过去。
安知山见他要睡,追道:“小鹿,我明天要走了。”
陆青那双大眼睛本来是眯起来了,闻言,慢慢睁大,慢慢地又抬起来看他:“走?去哪儿?”
安知山垂着看他:“郦港。”
陆青:“还是郦港啊……回去过年?”
安知山犹豫一瞬,摇头:“家里出事了。”
陆青紧张了:“出事?出什么事?”
安知山不说话,陆青又问:“那个人也会去吗?之前打你的那个人?”
安知山点头,陆青隐隐咬了牙,显出了气恼的狠样,渐渐又泄气,最末他无可奈何地叹了气:“你肯定不会允许我陪你回去的,是不是?”
安知山轻轻一笑,寻到陆青的手,牵到唇边亲吻:“现在和你回去不好。”
陆青更用力地攥住了他的手,望着安知山的眼睛,望得比攥得更用力,像要直通通看到他心里去,语气哀哀的急切:“那你这次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让他再欺负你了,好不好?”
安知山看着他,眼珠往下,又去看陆青攥得发了青筋的手,仍然是笑,笑得置身事外:“你怎么知道是不是我先揍的人家?”
陆青愣怔,而后一啧舌:“我不管,你别让人揍了你就行。”
安知山不再回答了,依赖而亲昵地和陆青贴了额头,他想,这大概就是偏爱了吧。陆青真好,即使将来陆青同他翻了脸,烦他恼他不要他了,他也没法像恨别人一样去恨陆青。
一个人望向另一个人的目光太窄了,装了他就没法装旁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心也太小了,盛了太多爱,就分不出精力去恨了。
翌日早起,安知山果真掏出了个厚墩墩的大红包,要给子衿当压岁钱。
陆青路过,先替妹妹掂量了下红包的分量,又贬开一看,不由咂舌:“大爷,您这是要拿钱砸死她啊?”
子衿还没出屋,安知山从后搂住陆青,下巴垫在他肩头,挨得极近,嘴唇几乎贴着他的脸颊,话是呼出来的:“压岁钱,给少了压不住。”
陆青带笑瞥他,抽出两张红钞,将剩下的如数奉还:“压岁压岁,你这压的恐怕得是个太岁吧。子衿这么大点儿,不要那么多,给两张意思一下就行了。”
安知山没接:“给两张是不是太抠门了。”
陆青将红包轻轻拍到了他的手臂上:“这还抠门?我去年给了她二十,今年翻了几番,买股票也没有这么涨的呀。”
两个人出一份红包,倒也没人觉出不对劲。
安知山是铺张浪费惯了,并且还挺公平公正,红包子衿有份,小狗也有份,是一箱子地雷那么大的昂贵肉罐头。
陆青看安知山撬开罐头,挖到盘子里给小狗吃,才挖两勺子就把盘子堆满了,而那地雷罐却只伤了层油皮。再看旁边满满一箱的罐头,以及吃得肚皮溜圆还在吭哧吭哧的小狗,他乐着嘀咕道:“安知山,你这简直就是个养猪大户啊。”
安知山半跪着看小狗吃了满脸,闻言抬眸看陆青,笑道:“别吃醋,小鹿,你也有红包。”
陆青没想到安知山养猪养到自己头上来了,扯把椅子坐下,他手肘搭着膝盖,伸手去点小狗的脑袋,饶有兴趣地问:“什么呀?”
安知山笑微微,煞有介事地指向自己:“正是在下。可惜还没找到合适的红包把我塞进去,找到了就给你送货上/床,不客气。”
陆青脸色一红,还没想出话来戏谑回去,子衿就从屋里出了来。
小孩来了,他俩没法再打情骂俏,于是或笑或恼地互望了一眼,也就各忙各的去了。
安知山早饭后就在看票,然而正值春节,又是去郦港,路途迢遥,一票难求,能卖的飞机票早卖了。
他纵是想走,也是走不了,更何况他巴不得拖着,能晚去一时是一时。
可他拖着,他哥却是极富效率,手眼通天,在中午十二点半发来张机票截图,从凌海到上京,再从上京直达郦港,与之前那趟是同一班。
安知山本想再待一天,如今晚上就被安排飞走了,他气得几乎要发笑。
给安晓霖发去消息,打了些话想插科打诨,可想到郦港,他开不出玩笑,最末尽数删掉,只干巴巴发去两个字,“谢谢”。
安晓霖很快回复:来了联系我,别直接回宅子,那边全是记者。
宅子,指的是安家祖宅。
说是祖宅,其实也就是老爷子那一代才买进来,但因为宅子是民国时期修建,原主又是个英国人,所以从年代到风格全部很符合“祖宅”该有的阴沉冷郁的调性。买前,老爷子请大师算过,大师老神在在说了一通,大体意思是这宅子坐相当旺,四方四正,风水十分之好,让子孙后代住了,能财生财,利滚利。
也不知道英国房子哪来风水一说,可老爷子听之信之了。左右这房子是在郦港对岸,而不是在郦港,地皮不怎样金贵,买就买了,权当投资。
老爷子独爱英式庄园,迷信风水,这房子又的确阔气庄重,便将其当成了安家正儿八经的“家”。不过他自己倒鲜少去住,嫌远嫌静,而让叶宁宁带着安知山住了进去——主要是安知山,为的是要他当只镇兽,镇住宅子,镇出老爷子长长久久的泼天富贵。
安知山兴许真有当镇兽的天赋,老爷子的确是富贵了大半辈子。然而富贵无穷,人命有尽,他现在溘然长逝了,祖宅便充当了他的一座巨型棺椁,供亲戚下属聚在里头,恭听遗嘱。
安知山不想回去,实在是不想。
老爷子死了,还有安富,一想到回去要撞见安富,安知山就还是比较想现在一头撞死在陆青怀里。
将陆青圈在臂弯里,整个往上抱了起来,安知山像抱只大玩偶似的晃了晃,而后恋恋不舍放下了他,进屋收拾行李去了。
陆青被晃得晕头转向,落地还打了个趔趄。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一手搭着椅背,另一手滑着手机,翘着二郎腿,鞋尖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小狗玩。
陆青忙得心不在焉,手机与小狗全是掩护,一双眼睛落在卧室中的安知山身上。宛如在便利店里痴痴望他的那段日子一样,瞥见了就看准了,看准了就挪不开眼了。
今天阳光正好,筛进窗子里,晾在安知山身上,慵慵懒懒地成了万千波光鳞片。
说这样的安知山是人鱼,是神仙,是狐狸,说他下一秒就要变幻成妖灵邪祟逃走了,陆青也是信的。
因为实在漂亮,陆青第一次见安知山,就觉得他漂亮。
脸漂亮,手漂亮,身材漂亮,衣服也漂亮。对于这样的人,说他好看是不够的,帅气太庸俗,单单一句英俊,似乎又寡淡乏味了。
非得说他漂亮才行,这个词才够,才不至于辱没了他。
陆青见过许多漂亮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极致的俏丽和鲜灵他都见过了,即使不在现实里,也在电视电影里。
可这么多人,没人像安知山这样,漂亮得死样活气,漂亮得病病殃殃。
陆青在花店养了一阵子花,明白好花的花期都太短,最馥郁的往往就是最接近枯萎的。
正是濒死,才能美得要人心惊。
他在安知山的身上不止一次地体味了这样的心惊。
陆青对于安知山的过往,堪称是一无所知。他有好奇心,可安知山是个美丽又混账的怪人,嘴唇开阖着,只道出甜言蜜语,却是套不出真话来。
安知山不许他知道,陆青尊重他,也就不再打听追问。可他毕竟不是个傻子,从上次安知山拖着浑身伤回来后,他就隐约明白,会把孩子打成那样的家庭,不管富贵与否,都肯定不会是个好家庭。
这样的家庭养出了个醉死梦生的安知山——醉死梦生,这词真好,真配他,安知山的确不是醉意醺然就是痴缠发梦,总之是没正常过。
陆青为这份不正常操心不少,忧心也不少,可夜深人静偶尔想起来,他发觉自己兴许就是爱了安知山身上这绝无仅有的疯疯癫癫。
现时现地,此时此刻,陆青放下手机,不遮不掩地凝望了卧室里的安知山,忽然心满意足地笑了。
当初在花店门口,他看得再深也只能是看,可现在他们成了恋人,他能抱能吻能撒娇也能耍赖,安知山的好与坏,恼人的讨喜的,隐藏的坦白的,陆青不加分辨,一拥入怀,终于全是他的了。
安知山是在翌日清晨八点到达郦港的。
郦港和凌海的气温和天气都可以说是天差地别,两边都是临海,然而凌海冷归冷,却总是阳光灿烂,郦港暖是暖,可终日乌云密布,寻不出好天气来。
这天,郦港的天又是灰蒙蒙,雾霭浓重。
他乘坐的飞机在空中盘旋许久,过了约莫大半个钟头才得了塔楼的令,小心翼翼降了落。
安晓霖在车里等得不耐烦,家里有司机,可他不乐意用,怕安知山找不见车,所以还是大清早亲自来接了。可也不知触了什么霉头,每每来接安知山,都要叫他好等。
左等右等,等安知山终于上车,窗上滴落雨点,雨点逐渐连成线,待车子在高速路上飞驰起来,雨已经下成了大雨,浇打在玻璃上,声声作响,不眠不绝。
安知山将额头歪在车窗上,往外瞟去,就见天空仿佛是破了个大口,神在舀水洗身,洗得声势浩大,宛如银河倒泻。
雨声在外,远得像另一个世界,车内开了通风,是不引人听的一点儿动静。
沉寂之中,安知山收回目光,问正开车的安晓霖:“直接去宅子吗?”
安晓霖就是从宅子里赶来的,来接安知山,一方面也是为了逃避屋里那一摊子烂事,一堆子陌生亲戚。
他已经受了琐事的苦,这时就苦笑一下:“对。”
安知山默然片刻,又问:“怎么突然就没了?”
安晓霖算是家里与安知山接触最多的人了,可有时仍然会跟不上堂弟这闪电般的脑回路,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老爷子。
“他这个年纪了,得的是肺癌,自己还有脑梗,可不是说没就没么。”
一路无话,距离庄园越来越近,周边景色也都趋于荒凉。庄园是孤立无援地盘踞在了半山腰上,远远望去,会类似于腰带上一粒蒙了尘灰的珠扣。
上山时,安晓霖兴许是觉得气氛沉闷,想说些话来逗趣,就突兀说道:“对了,那天在医院,你走之后不是没回来么。我在门口守着,就看到二伯……安富检查回来后进了老爷子病房,两个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没两句就吵了起来。”
至今想起,安晓霖也依然纳闷,因为老爷子在家属实是个土皇帝,向来是说一不二,没人敢跟他讪脸,真不知道安富是吃了什么枪药,居然敢去太岁爷脑袋上动土。
安晓霖坐山观虎斗,当时看了个乐,这时又当个乐子讲了出来:“老爷子好像是给了他一巴掌,安富出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个巴掌印。”
他摇头,闷闷一笑:“同一天被老子打又被儿子打,安富好命。”
安知山也笑了,但只是笑,没说话。
安晓霖当他是在犯愁,也是,他要有安富那么个畜生老子,他更愁。
到了庄园大门口,车子停在了两爿高大攀花的铁门之前,外头果真是围了十来个记者,扛着长枪短炮,见来了车就往内咔嚓咔嚓闪烁不停。
好在车子是贴了防窥的,但唯恐挡不住,安晓霖自己常年光顾媒体镜头,替父亲出席了不少慈善晚会,不忌讳这些,可心知安知山背负陈年旧事,还要隐姓埋名地活,不能被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