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安知山没有大愿望,他出身郦港,是安家的孙子,什么撼天动地的大场面都见过了,都度过了,唯独没有过过几天平淡小日子,却又最巴望着平淡小日子——早起侍花,晚聊闲话,一日三餐的都有人陪。从前渴望,但可望不可求,如今求到了,他愈发的不肯放手,确实是不让他相夫教子,他还要难过。
陆青向来搞不太懂男朋友的脑回路,不过今天临出门时,他换好了鞋,站在门口跟他们大声说再见。眼望着安知山跟子衿拌嘴,糖糖在旁边汪汪叫着劝架,二人一狗听见他的话,全扭过头,笑闹着跟他道别。
陆青意暖蕴实的,觉着这简直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如果安知山愿意,如果能一直这样,那也是非常之好。
如今快到春天,花店的生意也渐渐好了起来,陆青忙了一上午,待正午好容易客少了,他忙里忙活,连毛衣外的花店围裙都没解,就去了隔壁的小饭店,打算趁机解决一顿午饭。
他早饭晚饭都在家吃,常常是吃得丰盛,所以午饭经常就对付一口。有时安知山得空,也会给他送饭过来,然而安知山最近忙着戒烟事业,烦得不可开交,陆青便自告奋勇,将自己安顿到了隔壁。
隔壁店门小,菜品也不多,胜在干净实惠,口味也不错。落座之后,陆青点了份炒河粉,又拿了瓶冰雪碧,边刷手机边吃,倒也自得其乐。
吃到一半,后厨乒里乓啷,有了动静,原来是个小打杂的受了老板欺负,正委委屈屈地在理论。
食客们饶有兴味地看场好戏,小打杂的细脚伶仃,枯脖子撑着个大脑袋,脑袋顶的毛也是黄不拉几,瞧着倒没有多大,十六七顶天了。
老板则是很彪悍,满脸油横的老肉。
这一老一小站在一处,仿佛头暴怒老牛旁杵了个鸡崽子,的确诙谐。
老板见声响太大,引了目光,便先是向食客们赔了笑,又扯着小杂役往里走,力图将话藏在帘子后头。
至此,食客们大多都失了兴趣,各自吃饭了,而陆青离得近,耳朵又灵,不论想不想听,那话都往他耳里飘。
他且听且吃,吃到炒河粉见底,他衔着吸管喝雪碧,将此事听了个明白。
这事也简单,小杂役未成年打工,干了两个多月想辞职,可老板把原先一月三千克扣成了一月一千。小杂役据理力争,老板不大耐烦地一拍桌子,吼他,一千不要,那就一毛没有!直接给我滚蛋!
小杂役没声气了,过了半晌,他从后厨出来,眼睛隐隐泛着红,整个人蔫成了棵黄花菜。
陆青咬着吸管,随手从桌上抽出张纸巾,又拿出围裙口袋上卡着的黑笔,在纸巾上写了几行字。
写完之后,他把纸巾捏在手里,起身去前台付账了。
小杂役灰溜溜地要过来算钱,陆青摇头说不要他,要你们老板出来。
小杂役惶惶然不知所措,问他是不是哪道菜有问题,跟他说也行。
陆青冲他笑了笑,说不用,叫你们老板出来就行。
小杂役进后厨了,讲有顾客找,讨得了一声骂,不过老板出来时,倒是分外和气,丝毫不见怒意。
花店与饭店离得近,邻里邻居,不认识也眼熟,老板见了陆青,登时“嗬”了声:“小伙子,是你啊!”
他没看小杂役,话头却对着小杂役:“这我认识,熟人。小丁,你看看他吃了什么,不用算钱了。”
老板笑出大牙:“算哥请你的,行不行?”
陆青暗笑,笑这老板挺会做生意,做人倒还差些。
他也打过工,这样表里不一的老板,他见得多了。
陆青开门见山:“菜没什么问题,只不过我刚才听到你俩说的话,忍不住,想问问而已。”
“问……”老板没成想方才一番密谈居然还有听众,颇尴尬地搓了搓手:“这有啥可问的?他小孩儿嘛,给点儿就挺好了。再说了,我这边正急需用人呢,他这时候撂挑子了,我咋整?是不是?”
小杂役没忍住,蚊子哼似的哼出话:“你前两个月就没给工钱,我才要走的……”
老板瞪他一眼,啧了声,对着陆青又是笑:“老弟,街里街坊的,说这些多伤和气。这样,你之后多来我们这儿吃,哥每次多给你送个鸡腿,行不行?”
老板笑,陆青也是笑。
店里开了暖风,他又穿着毛衣,一顿饭吃得微微发了汗,他笑得便颇有些粉面桃腮的意思:“哥,我不贪图您一个鸡腿,您也别克扣人家小孩工资了。看着也就十六七,家里不缺钱的话,谁周一不上学来端盘子啊?”
听了这话,老板咂着嘴巴点了点头,笑容不减:“你也知道他十六七,我本来招他就是破格招的,连合同都没签。我给他一千,两个月统共两千,已经算挺不错的了。要换了旁人,兴许一分钱都不给。”
小杂役要哭似的吸了两下鼻子,刚才在后厨人单势薄,不敢吭声,现在来人撑腰,他自觉底气足了,就带着哭腔吼道:“你不给,那我就去劳动局告你!”
老板冷笑了:“好,好,你去告我,我看是我耗得起,还是你个小兔崽子耗得起!”
陆青笑道:“那我猜,应该是我更耗得起吧。我现在没什么事,成天闲得很,平时又在隔壁,走两步就跨过来了,我最耗得起了。”
老板颇错愕地扭脸看他,不太相信有人非但闲到路见不平,还闲到帮人家打官司。
陆青歪过脑袋,去看了看帘后的后厨,又四下打量了店内,说道:“劳动局那边很耗精力,一来二去的,工资一时半会还是发不下来,不过我看您这店也不光这一个问题。后厨,我看着还算干净,不知道人家工商局的来看,会不会觉得干净。您这个后面有口蒸锅,蒸花卷馒头的,是吧?现在蒸煮废气不能从门口扯管子排,我猜您是不知道。我闻您这儿油烟也挺大,可能油烟净化器也没安好吧,这俩全归环保局管。店里店外,也没有灭火器,消防局过来了,恐怕还得罚一笔。”
陆青笑了,脸腮被热得酡红,深灰毛衣托着张漂亮脸蛋:“这都几个了?一个就得几千块,弄不好还要停店整改,您为了人家点工资,弄得店开不下去,不值当的。”
老板就是开餐饮的,自然最懂孰轻孰重,脸面青白交加变了片刻,他咬着牙笑:“行,老弟,你说得对,不值当的。工资我发,照发。”
陆青冲小打杂挑挑眉毛,笑了一笑,又转向老板:“三千块,两个月六千,一分不少?”
老板从鼻孔里哼出两道气:“一分不少。”
大功告成,陆青会了账,临走又把小杂役叫到店门口,将之前写好的餐巾纸给了他。
小打杂现在看他,仿佛是看天神下凡,菩萨显灵,对着神灵菩萨哆哆嗦嗦地鞠了一躬,他看着纸巾,不解其意:“哥,你这、这上面写的啥啊?”
陆青伸手给他指:“这是三纹街的一家日料店的地址,这家老板人好,不扣工资,就是离这儿有些远。这个是迎宾大道那儿新开的蛋糕店,我看他们老板朋友圈,他家最近换了店面,正在招学徒,去了能包吃住。这家是福泰广场旁边的网吧,能去上夜班,当网管。还有……”
陆青含着笑意,冲街对面的便利店一抬下巴:“还有那个便利店,哪哪都很好。”
回了花店,恰迎上两个客人捧着束榛果拿铁,有说有笑地出了来。陆青以为是店里进贼了,忙不迭赶进去一看,就见那贼正是带了一小盒点心过来帮忙的安知山。
安知山刚包完花,正在收拾枝叶和巴黎纸,顺手将点心递了过去:“给你带的黄油曲奇,中午自己琢磨着做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陆青刚才分明吃饱了的,可近来似乎饿得特别快,不过十来分钟,肚里就又有了余地。
他笑嘻嘻地钳起块曲奇填进嘴里,奶香四溢,又酥又软,安知山算个当主夫的天才了。
陆青端着曲奇罐大快朵颐,安知山见他吃得像个抱了蜂蜜罐的小熊,不由得也笑了:“刚才看你不在,店门又没锁,我当你幡然醒悟跑了路,不要我了呢。”
跟安知山同处,陆青没了在旁人面前的成熟样子,成了个爱说爱闹的小孩:“我才舍不得不要你。我刚才在旁边吃饭来着,刚好遇到那个老板欺负员工,就帮着说了两句。现在么……事情是摆平了,就是以后估计没办法去那家吃饭了,怕老板往我饭里吐口水。”
安知山对陆青讲的所有事似乎都有兴趣,此刻便顺着问,陆青也乐于把鸡零狗碎全讲给安知山听,便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听完,安知山对小杂役并无兴趣,只问陆青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地方。
陆青将最后一块曲奇喂给了安知山,耸耸肩膀:“因为我之前换了很多份工作嘛,所以对这些很了解。”
安知山笑说:“那你倒挺幸运,碰上的全是好老板?”
陆青摇头:“哪儿能啊,我刚开始兼职的时候也遇到很多这种黑心老板,忙活了大半个月,说辞就把我辞了,工资还只发三四百。”
他微微皱着眉头,盯着桌面上丁点儿饼干碎屑,抚今思昔:“那会儿偏偏还特别穷,虽然有爸妈之前的存款,但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取,怕取出来就拆零掰碎给花完了。当时连吃了一个月泡面……”
安知山:“那钱呢?”
陆青:“那三四百块啊?全给子衿买肉吃了,她正长个,得多吃好的。”
陆青稍稍叹了口气,叹完,又乐了:“被老板撵出门的时候,我在马路边上坐了大半天,本来挺伤心的,结果看天边夕阳,越看越像个溏心蛋,就看饿了。肚子饿了,就分不出精力伤心了。”
安知山默然无语,对待恋人过去的苦楚,说什么似乎都是于事无补,他便只是默默牵了陆青的手,牵住了,不松开。
陆青牢牢回攥住了他,笑道:“但是现在好了,现在在花店当副店长……反正店里就我们俩人,我就是副店长嘛。然后还有个又帅又可爱又会做饭的男朋友……”
他将安知山抱了个满怀:“我算是功德圆满啦。”
安知山在店里帮忙,忙了不许久就开始犯困。
陆青知道他这犯困并非躲懒,而是对烟的戒断反应,一并袭来的还有前些天的厌食和咳嗽。这两天倒是好了些许,不成宿干咳了,也能吃饭了,只是染了新毛病,时不时的就得睡上一会儿,否则就要困得头疼。
安知山本来想撑着,撑了半晌,他放下手中花枝,受不了了:“妈的,这个花梗怎么长得这么像烟。”
陆青知道戒烟困难,安知山这症状已经是加以忍耐过的结果,瞄了眼跟香烟绝无相像的花梗,他看向安知山,很是心疼:“那你上楼睡会儿吧,反正现在又不忙。”
安知山是想去睡,他戒烟戒得浑身难受,难受得非常想借题发挥,便生拉硬拽,连哄带磨地让小鹿关了店门,陪他一起睡。
小鹿拗不过他,值此特殊时期,也舍不得拗。
二楼阳光大好,为了方便午睡,安知山特地安了扇帘子。
现在拉上了帘子,安知山侧躺在沙发上,又将小鹿整个的裹进怀里,鼻尖萦绕着陆青身上若有似无的洗发水香气,他仿佛是刚闭眼就入了睡。
安知山睡得沉,心脏贴着陆青后背,一下是一下,跳得沉稳有力。陆青被抱着搂着,温暖踏实间,他身不由己的,也打了半个小时的盹。
半小时后醒转,他见安知山还没有要醒的征兆,便轻手轻脚从他怀里拱了出来,又回手在他臂弯中塞了个抱枕当替身。
陆青到底是忍不住金钱诱惑,下楼打开了店门。
然而来客时,客人声量大了,他下意识嘘了声,有些尴尬地拜托客人小点声,楼上……
陆青扬眼看楼上,觉着怎么说都不合适,嘴巴一滑,滑出句。楼上睡了只大猫,脾气不好,被吵醒了要挠人。
猫的魅力显然很大,客人连连点头,果真轻声细语了。
而陆青兀自想着,狐狸貌似是犬科动物吧,但大狗听起来也太不好听了。
总而言之,一米八七的大狐狸睡到闭店时才终于醒来,梦游似的跟着小鹿回了家。
吃过玩过,晚上又要睡觉,安知山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困意,没到十一点就睁不开眼睛了。
及至上了床,他想起今天还没怎么和小鹿聊天,很觉可惜,便不肯立刻就睡,撑着睡意跟小鹿扯淡。
于是就什么都扯了。
关了灯的黑暗中,安知山躺在床上,突发奇想:“所以说,鸡爪该比猪蹄贵啊,一只猪有四只蹄,一只鸡才两个爪。物以稀为贵嘛。”
陆青噗嗤一笑:“知山哥哥,鸡多好养,猪多难养啊。你不知道,以前我和爸妈去农村,看到那些鸡喂的都是……”
二人就养鸡喂猪展开了一系列毫无必要,也并无见解的高谈,最后讲起鸡爪的软弹和猪蹄的肥嫩,讲着讲着,就听陆青讲出了自己一声清晰的吞口水声。
安知山在夜色里笑得沉沉:“饿了?”
陆青有些窘,讷讷:“最近特别容易饿。”
安知山仿佛今早一般,在陆青脑袋上揉了一把,往怀里轻轻一搂:“明天给你做鸡爪煲和炖猪蹄,睡吧。”
四月份,凌海不知受了哪门子的冷暖流影响,成天阴雨连绵。
下雨,淅淅沥沥,扯天衔地,下得所有人都犯懒。
安知山素日已经够懒,除了锻炼时会显出活力外,其余时间都比较类似个水母,非常漂亮,然而没有脑子,整日的飘飘荡荡。
子衿和小狗,往日最能闹最能玩的,近来也怠惰了,在客厅一个坐一个趴,守部动画片能看一天。
谁都懒了,唯独陆青不懒。
他每天只在刚起床时迷糊,迷糊着刷牙洗脸,迷糊着吃早饭,等到花店门口时就会骤然像打了鸡血,能从开门忙到闭店。
陆青不白忙,而是确确实实忙出了成绩,忙出了大把大把的真金白银。安知山虽说对钱没什么概念,看两三块和两三万都差不多,但在陆青的极力要求下去翻了翻他的小账本,翻到最末,连安知山也不由感叹,这花店居然是能赚这么多钱的。
以前落在他手里,宝珠蒙尘,真是糟蹋了。
如此努力的陆青,这天中午忽然问,说下午能不能请个假。
彼时的安知山正在池子里洗花瓶,抬手用手背擦了下额角,他想也没想,一口应下,行。
应完之后,他后知后觉,问,你下午请假干什么去?
陆青把他往旁边挤了挤,顺手也拿过个花瓶开始冲洗,不大愿意答似的,低声说,没什么,就去楚涵区一趟。
安知山又是嘴比脑子快,脱口而出句,嗯,那我陪你去。话落了地,脑子才跟上,又问,去楚涵做什么?
陆青嘴上先是没答,手上则比安知山利索得多,三两下洗完了花瓶,他甩着沥了沥水,而后放下花瓶,他袖手打量了安知山。
安知山任他打量,慢悠悠地把花瓶当青花瓷洗。
看了片刻,陆青若有所思地说道,是该让他们见见你。
此话一出,安知山心里也就大概有了数。
果不其然,这天下午,顶着满天飞丝细雨,二人来到了近郊的凤凰陵公墓。
陆青抱着束掺杂了白菊的鹤望兰,安知山帮他拎了几盒点心,雨势不大,便也没撑伞。
安知山之前从老爷子葬礼上回来,见过了最轰烈的排场,最奢华的墓地,最光鲜的入土,如今看凤凰陵公墓,却也觉着挺好——整洁,利索,连看门老大爷都慈眉善目的。
陆青倒还未见什么哀容,带着安知山往公墓深处走,他且走且说,说话时同往日无异,带了些笑意。
“当时太忙了,让亲戚帮着找了墓地,我又亲自选了这个地方。”
说话间,二人来到了公墓正中,一处花岗岩建的夫妻合葬墓前。
陆青停步,伸手拂除了碑上积蓄的雨珠。但其实拂走也没用,新雨新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无止歇,墓碑与碑中人却都定格在了入土的一刻,永远都没法再动,风吹日晒,雨浇雪淋已经是墓碑的命。
陆青将手搭在碑沿,淋了雨的,坚硬的,湿滑的,绝不温暖绝不熨帖,和人类肌肤没半分关系的岩石地下,埋着他的父母。
他仍然是笑,笑意浅淡,像用尽了蓝墨水的钢笔,每一下都只能勉强划出个笑的轮廓:“选了很久才选了这里。这个地方很好,爸妈喜欢热闹,所以给他们选了正中间,有事没事能和邻居聊聊天。妈妈喜欢花,这里不下雨的话,就总能晒到太阳,方便她养花。”
安知山哑然,没话可讲,因为想象不出一个十六岁刚失去双亲的人,要怎样才能打起精神给尸骨未寒的双亲挑选墓地。
陆青对安知山讲完了话,便扭头正视了墓碑,开口笑道:“爸,妈,最近不是快清明了嘛,所以就想提前过来看看你们。子衿上次回家后哭了好久,好几天缓不过劲,所以这次就没带她来,等她再大一点儿吧。”
“还有,这是……”他往安知山稍一侧身,面上浮出一点儿局促与羞赧,仿佛面对的不是冷碑,而是活生生的两个人,“这是我……
眼见小鹿舌头打结,安知山接过话茬。
跟墓碑没法握手,他便欠身微微一躬,旋即也像在跟人讲话一般,有礼有节地自我介绍了一番。
介绍得十分详尽,身高体重星座血型,旁人若是招上门女婿,那所要求的介绍无非也就如此了。
讲完了后,他很有节制地揽着陆青的肩膀摇撼了下,是个抱兄弟哥们的抱法,笑说,叔叔阿姨,我最近真是受你们家陆青照顾了。
陆青随着他的动作稍稍一晃,不由也笑了,心想要是父母还在世,那安知山见面时八成也是这副谈笑风生的样子。转念又一想,父母若是还在,他好端端上着学,动辄也结识不到身居花店的安知山,更遑论恋爱了。
安知山初次来面见岳母岳丈,说笑的底子下,藏着的全是紧张。于是他跟女婿上门似的,话说尽了,可寒暄是无穷无尽的,带笑凑上前去,他研究起了墓碑上的一张父母合照,方便过会儿没话找话。
陆青不清楚他这副曲折心肠,半跪下身,他将带来的花束放在了碑前,又将安知山手里的点心逐盒拆了开来。
忙活的同时,他口中念念叨叨,轻轻快快,是在唠家常。
“你们肯定想不到我现在在干什么,我现在不在便利店和网吧打工了,转去花店咯。花店待遇比之前好很多,主要是不用熬夜了,睡得好,吃得也好,我也挺喜欢摆弄花花草草的……随我妈了。子衿最近也很好,又长高了很多,白白胖胖的,过年往沙发上一坐,跟个小金猪似的。家里还养了只小狗,雪白雪白的,叫糖糖,天天跟在子衿屁股后面乱转,下次带来给你们看看。”
细雨纷飞,下到如今,也渐渐收了势。
点心原本是放在包装盒里的,陆青嫌不好看,就将其拿了出来,绿豆糕一块块垒成了宝塔形,桃酥每三块摞一起,整整齐齐放了三堆。
码得赏心悦目了,陆青才满意地收了手。钳起盒里剩的桃酥,他先是给安知山递了一块,又自己消受了另一块。
吃着桃酥,他伸手拨弄了下白菊的花瓣,笑说:“这束花就是我亲手包的,我爸估计看不明白这个,让我妈好好看看……”
话音未落,平地掀起一阵风,吹动了陆青的衣摆,飒飒有声。
陆青先是一愣,而后转头往上看向了安知山,凑趣:“说他不懂花,不乐意了。”
而后,像每家里父与子的拌嘴一样,他转向墓碑,忍着笑意扬声道:“本来就是嘛,老爸,我现在在花店工作了,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您老那鸡蛋水浇花的土疗法真的养不了水仙。之前把大蒜拿回来当水仙养,结果我妈好好养了大半个月,花没见到,倒是长出蒜苗来了。”
陆青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逗嘴逗得生趣,可说得再多,聆听的却只是一块无心无感的冷碑,碑下甚至也没躺着谁,只摆了两只凉阴阴的骨灰盒。
没人理他,他纵使说得再有滋味,嘴巴也渐渐蓄了青苔,讲不动了。
他没了动静,双手抱着膝盖,蹲在地上,薄卫衣的后背印出脊梁骨的纹突,分明长手长腿,可现在窝缩了,瞧着是骨肉匀停的一小团。
从安知山的视角看去,只见陆青发旋乌黑,发丝下睫毛秀长,浓得成阴。
长睫毛忽然一颤,像蝴蝶吸足了蜜,振翅欲飞,又像坠饱了雨水,再也飞不动了。
陆青仰头,冲他努力笑了一笑,想说话,却是张口无言。
安知山刚才看的照片,此刻起了作用。
他仿佛是什么都没意识到一般,也没看陆青,摩着下巴去盯碑上照片,盯了片刻,一挑眉毛,大咧咧笑了:“哎,小鹿,你和你妈妈长得挺像啊。”
陆青眨眨眼,被话头引没了愁绪,顺着去看照片。
这照片和家里摆的并非同一张,这是爸妈初次约会时的双人合照,两个人穿得质朴,长得青涩,连相片都是毛楞楞,雾里看花般看不太清。
选这照片的原因是父母喜欢,以前当成个宝贝供在相框里,日擦夜拭,摆在床头。老爸曾经搂着妈妈开玩笑,说这照片拍得太好了,百年后也舍不得扔,干脆带进墓里。
谁也没想到百年后会是几年后,正如谁也没想到玩笑也会有一语成谶的一天。
而今,陆青抬眼看相片里的妈妈,圆眼带钝,鼻子灵秀,嘴唇也是薄润的两瓣,少女时期的妈妈是娇憨的,后来结婚生子,眉梢眸瞩渐渐洋溢了温柔。
从小到大都有人说他像妈妈,他从前当局者迷,还看不清,如今站在了旁观者的角度去看,他发现居然真是很像。
不但如此,以前有人说子衿像爸爸,竟然也是真的。
单他自己看,看不出个确切,陆青问:“知山,他们之前一直说子衿的鼻子眉毛像我爸,你看像吗?”
闻言,安知山细研究了那张相片,却见相片上的男人笑得见牙不见眼,实在是太爽朗太开怀了,将五官都笑模糊了,实在看不出子衿有没有继承到他的鼻子眉毛,安知山便只能是干笑一下:“是,是挺像的。”
陆青细细将照片端详了,端详太久,望得太深,几乎将神魂都召走了大半。
陆青不忍带子衿来墓地,自己却是不忍不来墓地。他两年中来到坟前无数次,每次有每次的苦楚,凄惶与疲惫。去递交辍学申请的那天,找工作找到半夜的那天,被扣了两个月工资的那天,以及在店里被店伙计欺负,被客人刁难的那天……太多太多,多得数不过来。
每每来的时候,他只是彷徨,可待得久了,他的彷徨全酿成了苦水。他那时年纪还小,比现在还小,哭着想跟父母说说话,可话却全讲给了石头听。石头只是石头,无耳无眼,冰冷刚硬,没有笑语没有安慰,没有抚摸也没有拥抱——石头会一辈子沉默下去,然而他这辈子再委屈也注定只能跟石头讲,因为他已经没有父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