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后来她又开始想方设法把你扔了,妈的,有一次给你都他妈扔到沈水湾了,还是我开车刚好路过,就那么刚好!给你捡回来了,不然你哪还有今天?
他讲完,意犹未尽地哼笑了,觑着安知山,见其没什么表情,就说道:“你全不记得了?啧,不过你当时才几岁……四五岁吧,不记得也正常。我就是想跟你说,别成天跟叶宁宁扮演什么母子情深了,那就是个疯子。她是恨我,想弄死我,可你当她就不恨你,不想弄死你吗?”
安知山没有回答,脑筋慢慢慢慢地倒转,播放一场黑白老电影一般,胶卷咔咔转动,往日重现。
四五岁,年纪还小,可他记事尤其早,仿佛是在娘胎里就预备着要记住人世间这场苦役。
所以,安富说的那些,他全记得,甚至记得比安富更多,更细。
他记得被关进去的柜子是个桃花心木的大衣柜,可衣柜里常年没衣服,破破旧旧,就只关一个他。衣柜锁实后会留条缝隙,黑暗里就只余那一道亮光,窒息里就只剩那几口空气,他把眼睛贴在衣柜上悄悄往外看,把氧气省俭着轻轻呼吸,总是能熬到妈妈回来,或哭或笑地把他放出来。偶尔没熬到,比如安富口中的那一次,他却也并没有真的死掉。没有死掉,他当时想,那就说明妈妈并没有真的想要杀掉他,没有真想杀了他的妈妈当然是可亲可爱的。
再言,有些时候,妈妈把他关进柜子里也是为了保护他,因为安富来了,安富在打妈妈,而妈妈无能为力,只好把他锁进柜子里。
妈妈有段时间癔病加剧,心情不好,太不好了,就全落实到了他身上。那会儿实在太小了,小孩细皮嫩肉的,窝起来像只小动物,眼眶也很浅,揍疼了就忍不住要哭。有一次太疼了,他往衣柜里躲,死死攥着把手不愿出来,却更激怒了发病的妈妈。家里不许妈妈碰刀,可她不知从哪儿偷到了把小水果刀。细瘦如柴的女人蹲在地上,长裙曳成花朵的形状,她搂着个苍白的小孩子,刀锋抵着小孩的下巴,颤抖着刺出血珠。她一直哭,边哭,却又边笑,她哆嗦着叫他宝宝,语无伦次。她说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想这样的,可妈妈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妈妈带你来的,现在妈妈带你走吧。你下辈子还来找妈妈好吗,妈妈下辈子还给你当妈妈,下辈子再好好爱你,好不好?
他想答好,可合眼后,小孩薄嫩的眼皮不停抖颤。脖子上像有滴冰冷疼痛的水,水往体内流,疼痛越来越深刻,他怕极了,也疼极了。最后闭着眼睛,他还是没出息,还是泣不成声,妈妈,妈妈……求求你了,不要杀掉我……
妈妈试图扔掉过他,像扔个沉重的包袱。扔过很多很多次,可最后,妈妈总是回心转意,又会回来找他。他那时六七岁,忘了去参加哪个盛大的葬礼,葬礼过后,妈妈突然让他滚。不许他跟着,不许他说话,他眼睁睁看妈妈的车越来越远,以往他会在后面追着跑,希望能博得回头一看,可那次,他突然就累极了。
很累很累,累得抬不起头,迈不动步子,心脏很干瘪,连眼泪都没有了。那时是盛夏,日头很毒,他到一处墓碑下躲着,看自己委顿在地上的小影子,看影子旁一行细密爬行的小蚂蚁,心头油然一阵轻松。
他想,这样也很好,他可以走,走得远远的,离开这里,去找一个有雪有山又有海的地方,去当别人家的孩子,再也不回来。
躲着躲着,他睡着了,睡着睡着,天头一声轰雷,暴雨骤来。
暴雨下,妈妈回来了。
妈妈打着手电筒,一脚深一脚浅地跑过来,长裙子淋得贴在她身上,身后人叫着给她打伞,她不管不顾,哭着叫他的名字。
他不言不语,蹲在处最隐秘的角落,幽魂一般,俯瞰人世,他透过雨帘,冷眼看那个扔了他的女人苦苦搜寻他的身影。
妈妈找不见他,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泥水脏污了裙摆,雷鸣掩盖了她的哭声。
她叫他宝宝,她说对不起,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
哭过一阵,在个亮如白昼的闪电之下,他慢慢从角落走出来,很轻地叫了一声妈妈。
妈妈又惊又喜,扑过来把他搂进怀里,搂得好紧,哭声比雷声更大。
可一切还是没有变化,他后来想,他兴许一辈子都要为那一刻的心软付出代价了。再后来,也就是十一岁那年,他第一次决定去死,那个时候,他已经不会再想心软与代价的问题了。
他那时已经有了如今的雏形,无情无绪地将家里所有的药片都偷偷搜罗起来,他在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将其全吞了下去。
吞下后,他找到了庄园里常去乘凉的一棵老树,像往日乘凉一样躺在树荫簌簌下,看蓝天白云,艳阳高照,他很轻地吁出口气,像平时要午睡一样,在期待做梦。
胃里的疼痛越来越明显,头脑越来越昏沉,闭眼前,他迷迷糊糊的,隐隐约约的,看到了妈妈的身影。
再醒来,他没在想去的下辈子,而在医院病床上,被送来洗胃。
妈妈握着他的手,伏在床畔,没睡觉,也没闭眼,而是直勾勾,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脸上有伤,在眼尾,在嘴角,在颧骨——安富因为儿子出事被老爷子骂了一顿,赶来医院走廊看独苗死没死的同时,把气撒在了她身上。
见他醒来,妈妈又是这样,又笑又哭了,她说,宝宝,还好你没事。你要是死了,妈妈该怎么办啊?
暖意还未涌上心头,妈妈怔着眼睛,又说。
你死了,谁来救妈妈出去呢?
那一刻,直到那一刻,他才彻底确信,原来妈妈是真在恨他的,恨到把希望寄托在一个羽翼未丰的孩子身上。
也就是那一刻,为了活下去,大脑自保一般,对他的回忆进行了删改。
于是他记得妈妈把他关进柜子里保护他,记得妈妈说下辈子还要给他当妈妈,记得妈妈在雷雨天拥抱他,也记得妈妈守在病床前,等他醒来。
剩下的,他不想记得,那就不记得了。
于是,十几年后的,如今的安知山笑了笑,轻声说:“妈妈不是要杀我,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爱我。”
安富瞪直了眼睛,久久错愕了,嘴唇嚅动一下,没出声,口型他看出来了,是“疯子”。
安知山很无所谓地把剩下的酒喝掉,他想。
其实要疯了没什么,要死了也没什么,没有爱才是要命。他什么都记得,什么都没能忘掉,只不过在爱与疯之间选择了爱,在爱与死之间也选择了爱。他必须要这样想,妈妈的所作所为都必须是出于爱,否则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安富无话可说了,他不知道安知山是把记忆修葺成了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安知山到底什么时候疯成了这样。
但不重要了,他说:“总之,安知山,你自己算算,从小到大,她关你多少次,我关过你吗?她打你多少次,我又打过你多少次?不过就是你听信了她的话,觉得她委屈,所以同情她罢了。你但凡聪明点,就知道你从小最该怕的是你那个对你要杀要剐的疯子妈,而不是我。”
安知山没说话,给自己倒了半杯酒。
安富觉着像是有机会,就继续道:“她跟我有仇,所以要报复我,连带着也报复了你。她不把你当儿子,可我什么时候没把你当儿子呢,我又什么时候真恨过你?至少,我没想把你扔了吧。”
安富也扯过把椅子坐下,又觉得距离不够,便扯着椅子,直坐到了安知山跟前:“儿子,凭良心讲,我给你吃给你穿,如果你不是小时候被她灌迷魂汤灌多了,一直跟着她,而是出来跟着我,状况肯定会比现在好得多!你想啊,你要是好好待着不胡闹,我就先把你送去国外读两年书,不想出国也行,在国内选地方,郦港,上京,或者你现在在的凌海,选你喜欢的学校,你喜欢的专业。读完了去远洋的分公司,历练两年提上来,等我过几年干不动了,整个远洋都是你的。”
他有些自得,嘿嘿一笑,探身道:“儿子啊,你不在郦港,不知道整个远洋是什么概念吧?这么说吧,你现在要是能松口,我明天就能把你公寓的这栋楼买了给你玩。”
他直回上身:“要么怎么说你是小孩呢?叶宁宁的事,再怎么样,那也是陈年旧事了,她……她做了那种事,我还留她一条命,是不是已经够好的了?你就算是说让我付出代价,这代价还他妈小吗?叶宁宁现在还活着,我一是念旧情,二是念在你是我儿子,听老爸的话,我不想跟你闹太僵。你倒好,放着远洋的继承人不做,在这儿跟我耍小孩脾气。我闹够了,闹不过你,我认输,行吧?我们讲个和,你把股权给我,我先把我们父子俩的远洋从安成手里弄回来。只要你听话,我跟你保证,以后再也不去招惹叶宁宁。你之后想做什么,我也绝不干涉。”
他扬一扬下巴,示意安知山浑身的伤:“今天这次是最后一次,因为你之前敢在医院动手打老子,该收拾!下次再见面,我们父子俩能不能好好的,别总是喊打喊杀的了。”
该讲的都讲完了,安富吞了口唾沫,略有紧张地看向安知山:“你觉得如何?”
手上的血已经差不多止住了,旁边堆了许多染透了血的纸团,安知山垂眸看桌面,说:“我考虑考虑吧。”
安富原以为要吃个回绝,没想到居然是“考虑考虑”,他大喜过望,起身一搡安知山的肩膀:“对么!这才对!父子哪有什么大仇啊?你好好考虑,尽快给我答复,好吧?”
安富办完了事,无意久留,就要走。
临走之时,他见安知山的领口被扯绷了两粒纽扣,衣冠不整,便亲手帮其理了一理领子,又反手一拍他胸膛,笑道:“好,你这个小鸟纹得有点意思。”
他指的,是安知山锁骨处的青鸟纹身。
安富走了,安知山默默无声地继续喝酒,回想起安富的一番话,他自动剔除了妈妈的那段,只想他对自己的一番威逼利诱,想得要冷笑。
神经病。他想,跟你合作,我跟你有什么可合作的。
缓兵之计支走了安富,他想去处理一下伤口,等会儿再想个由头去跟陆青解释。站起了身,他压抑下胸口一阵一阵的激越,无来由的亢奋和恐惧,他很麻木地又想,看来自己是一提起妈妈就要受不了,过会得去把以前的药吃一吃。
他往卫生间走,目光扫到门口,忽然凝滞了。
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还穿着校服的陆青,宛若挣脱出他锁骨,落地生根的小青鸟。
他下意识捂住了脖子,纹身的青鸟还在,他愈发怔愣了。
我没有放走他啊。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啊……
陆青,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啊……
第61章 打回原形
安知山长长久久地怔愣了,他还保持着给手擦血的姿势,两条腿钉在地上,百骸冰冷,成了个挖空内脏的石像。
潜意识里是知道自己该说话的,可脑子跟他造了反,僵硬了不肯转动,一双眼里只有个单薄忻削的陆青。
小鹿,该待在家里,学校,花店,喜怒哀乐都有着阳光气息的小鹿,断断不该出现在这里。
怎么就会出现在了这里?
长久以来,他认知中的凌海与郦港都该是两个世界。凌海温暖和煦,夏风冬雪,郦港热得燥郁,四季都乌云蔽日。
两个世界分离开来,正如小鹿和安家也是分离开来的,而陆青此刻的出现,却令两个世界碰撞了。
撞得天惊地动,安知山挤在世界接壤的罅隙之间,五脏六腑失了形状,他霎时就只剩一滩模糊血肉。
许久许久,他强撑着血肉扯出笑容,想开口,但在巨大的惊恐之下,喉咙关隘,他尝试好几次才发出声音。
“陆青……小鹿……”
嗓音艰涩,艰涩太甚,几乎像一种哀求。
“你怎么来了?我刚想去找你呢,刚才手被花瓶……”
他头脑滞涩,可竭力把话讲得很快,仿佛只要随便胡扯着解释了,此事就可以一带而过。
“我都听到了。”
安知山顿住:“……什么?”
陆青望着他,眼眸沉重,像两粒最尖锐明亮的黑石子,说不好是在痛心还是失望。
一字一顿的,陆青慢慢把话重复一遍。
“知山,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很突然的,安知山觉着心肺被攥了一把,攥得太狠了,他要咳嗽似的短叹一下,发现不知何时起,能呼吸到的空气已经很稀薄。
他气息紊乱地一笑,笑得可怜,是在求上天饶他一命。二十年,他活到如今不容易,遇见陆青更不容易,陆青要是真知道这些事了,他别无选择,就又剩死路一条了。
垂死挣扎一般,他说:“……小鹿,你听到什么了?”
陆青沉默一瞬,上前半步:“知山,你妈妈的事……”
他说了许多,可安知山两耳发蒙,听不见了,满耳只能听见心跳如骤雨,不讲逻辑,没有节点,在腔子里携雷带电,惊吓成了一场瓢泼大雨。
陆青满眼痛楚地把话讲完,又觉得言语贫瘠,于是想走到他身边去,却见安知山木怔着先是不动,等陆青快到跟前了,他忽然弯腰捂了嘴,而后转身冲进厕所里,撕心裂肺地呕吐了起来。
之前被安富冲腹部揍了两拳,当时没事,此刻突然就发作起来,胃袋抽搐着排异。
他早上没吃,中午对付一口,即使想吐,也没多少东西可吐。扶墙躬身对着马桶,他浑身没了骨头,没了肉身,也没了魂灵,简直快要站不住,仿佛只有一根细细鱼线探进胃里,勾着胃底,要把他整个的掏吐一遍。
吐到最后,他力不能支地跪在马桶前,吐得胃冒酸水,嗓子灼烧,几乎快要把苦胆都生生呕出来了。
他喘着气往后探手,摁下冲水键,眼看狼藉随着涡旋消失,眨眼间又是一番洁净。
同样的,由于心底坍塌,废墟之中,他反而乱中取静,彻底麻木了。
他扶着洗手池起身,去漱口洗脸,落花流水地一抬头,他见自己睫毛沾了手上的血,脸上淌了满面的泪。
他有些怔仲,下意识一摸脸,他在脸上留下个湿乎乎的血掌印。
埋下头去,他一把一把地抄水洗脸,自觉洗干净了,又浑不知疼地在水龙头下冲洗伤口,不停挤搓着那道淋淋流血的口子,挤得口子微微撕裂,本就不小,这时几乎有了皮开肉绽的意思。
他自我戕害出了满池的血水,貌似是有条不紊的,然而没有思想,他单是觉得血流得恼人。可为什么恼人呢?
他想了一想,末了发现,是因为他血泪交加,显得太狼狈了,不漂亮了。
可为什么要漂亮?
因为陆青喜欢。
他猛然一顿,破天荒地头一次的,发病时棉花瓤子般的脑子,居然就能想起了旁人旁事,想起了陆青。
一经想起,更多的事挤进脑子,直到陆青那句“我都听到了”浮现出来,将他从飘飘然的云端拖进惨不忍睹的现世,他于是就彻底完了。
他一辈子都想争个体面,可“完了”的安知山惊恐又无助,并不会比任何一个发病的心理病患者更体面。
全完了。
似乎也没有再想旁的,可顷刻之间,冷汗漫了全身,热泪则毫无征兆地再次淌下来。他想去擦,可手抬到一半就捂住了心口,心脏像生了千万根倒刺,疼得他又要作呕,但顾不得这个了,因为肺部突然之间干瘪成了颗枯果子,他喘不过气了。
他起初以为是心理作用,直到嗓眼干噎,只能任凭氧气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在活埋一般的窒息里,他顺着瓷砖墙跌坐在地上,将脸埋进掌心,他大口喘息着,又在间隙里不由溢出断断续续的崩溃呜咽,扮了多久的人相,此刻终于是打回原形,全然的溃不成军了。
上次出现过度呼吸的症状,还是他四岁那年,第一次被叶宁宁锁进衣柜里。他那时吓得肝胆俱裂,砰砰拍门,在黑暗里没命了地嚎啕,却很快就喘不上气,也哭不出声了。叶宁宁听柜里没了动静,打开一看,才见到窝缩成一团,浑身打颤,面色苍白如纸的小孩子。
他那会儿是真怕,衣柜无灯无亮,四四方方,他真怕一闭眼就死在里头。
现在过去多少年,他以为长大了,逃出来了,可一睁眼,他恍惚见到整个世界都升起了四面墙,层层围困,渐渐逼近,将他囚在了当年昏黑逼仄的衣柜里。
这一次,终于是再也逃脱不得了。
安知山刚才冲进去得太急,只来得及反手摔上门,来不及锁。
陆青守在门口,急得一颗心都要碎了,可他太了解安知山,今天把这番秘事听明白,他了解愈深,于是愈发不敢直接冲进去了。
直到厕所里“砰”地发出重声,他才将心一横,咬牙推开了门。
他在门里见到安知山,从没见过的安知山。
安知山委顿在门后的角落里,那么大的个头,蜷缩起来仍然是沉沉的份量,昂贵英挺的衬衣皱得像抹布,将他整个地揉进了墙根里。他深深弯腰,肩膀抽动,喘息声沉重。见不得人般捂着脸,那手指插进发间,手在发抖,而他又不清楚力道了,扯下了好几根头发。
不漂亮了,不潇洒了,不像个狐妖或神仙了,而是像个坍缩的星系,枯死的白杨树,作一半就不小心倒上墨水的诗。
听见动静,他缓缓抬头,露出猩红流泪的眼睛,而后又自惭形秽地,立刻埋下了头,埋得更深。
只一瞬之间,可陆青看清了,那是困兽一样的,求助无门的神情。
陆青登时鼻子一酸,眼眶滚热,强忍着没哭出来。
“知山……”
再不想哭,这句出来,还是落了哭腔。
安知山将陆青的哭腔当作了一种致命的指责,指责他的隐瞒与肮脏。他呼吸艰难,可从喉咙里挤出一丝气息,他咕哝着想说对不起,又突然想起更重要的事。
他不顾其他,立即看向陆青,气短得梗塞,急急问道:“他……他看到你了吗?”
陆青蓄着满眶的泪珠子,生怕一着不慎就掉了满地。
闻言,他起初没听懂,想了一下才明白,连忙答道:“没有!我过来时你们已经在说话了,我以为你们有事要谈,就没立刻进去。听完后……就什么都懂了,所以他出来的时候,我躲到楼道里去了。”
安知山张了张嘴,这次没说出话来,但稍稍宽心了。
幸好安富没见到小鹿,否则……否则即使小鹿现在跟他分手了,也不一定能在安富那儿洗脱利用嫌疑。
卸了心病,他又想回到刚才那个刺猬似的姿势,可犹豫一下,他还是没捂住脸,主要是不想捂住眼,想再看看小鹿,因为觉得是看一眼少一眼。
他呼吸仍旧不畅,一口一口地汲取不上,可看见陆青,他像用了什么灵丹妙药,慢慢就自行好了一些。
默默掉着眼泪看向小鹿,他嘴唇翕动,这次没再扮演,而是真成了个做错事的孩子。
“对不起。”
他很久没发病,更是很多年没这么严重,他想,这样还是不行。他像个易燃品,平时装得再无害,火星子一燎,就还是要出事。
安知山低头看自己,就见浑身上下都狼狈,本来就别无优点,这时连相貌都没有,那简直就没有丝毫可取之处了。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试一试,不试不甘心,会不甘心到死不瞑目的地步。
他深吸一口气,随手蹭掉了眼泪,后背离墙,他往前欠了身子,竭力显得不那么颓唐。
他凝望着陆青,很认真地说:“小鹿……”
落地又改口,觉得自己是铸成大错,“小鹿”的称呼不该他叫了。
“陆青,你觉得这个公寓怎么样?我把它给你好不好?我在上京也有一套房子,那套也过户给你,可以吗?对了,你之前说喜欢那辆车子,那我把它也给你吧?”
陆青不明所以,还没待问,安知山就忽然一笑,宛如鬼灯一线,真像要疯了。
“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有一点,陆青,求求你了,你别赶我走。”
陆青怔愣了,安知山虽然在笑,可求得没有丝毫玩笑含味,倒仿佛是卑躬屈膝,真在乞求了。
安知山的确是在乞求,他以往要面子的,可此刻无所谓了,如果要面子的代价是被小鹿抛弃的话,那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心无负担,坦然继续道:“如果你真的很烦我,那要打要骂都可以,别赶我走就好。我可以从家里搬走,不会一直……”
陆青听不下去了:“够了!”
安知山一怔,旋即眉眼黯淡,以为连臊皮没脸都不管用,陆青厌恶透了他,已经厌恶到不愿意收留的地步了。
可没想到陆青话锋一转,低声问他:“你为什么要道歉?”
安知山垂眸,心知肚明:“因为瞒了你。”
陆青惨笑一下:“对,如果是因为这个,那你的确该道歉。你瞒了我这么大的事情,何止是王八蛋,简直就是王八蛋!但是……”
陆青咬了咬嘴唇,眼圈通红:“……但是要是因为那些人对你做的事而道歉,那你根本就不该道歉!”
他还想说,可气息颤抖,到底没忍住,哭了出来。泪水顺着腮颊往下淌,连绵不绝,像有火焰烧融了一万座冰山。
陆青心疼得要死了,他没法去想象安知山的境遇,因为太委屈太无望太难熬了,单是想一想他爱的人受过那些要命的罪,他就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安知山手上残有没洗净的血迹,可还是犹豫着抬了起来,见陆青没躲,便为小鹿擦了眼泪。他声音很轻,是泠泠冰山碎掉又坠海的一角。
“对不起。”
陆青哭得更凶了,他跪下身子,去拥抱了安知山,拥得太紧太用力,简直能勒碎了骨头,然而安知山忐忑受用了这份疼痛的亲密,并从中领会到了十足的安全感。
陆青哭得语不成句,想起方才在门口耳听的那些话,却又愤恨得要咬牙。
“知山,你什么都没做错……你根本没有错,你不要,也不该说对不起。”
安知山没吭声,仿佛也并没听进去,只是小心翼翼地回拥住了陆青,很贪恋地埋进了小鹿的颈窝。
感受到他的温度和气息,陆青愈发委屈——不是自己委屈,而是替安知山感到委屈。他回想起初见安知山,当时以为这人只是混不吝,只是荒腔走调,却不知道他经历了这不为人知的许多年,已然连心绪都被磨平了,没有委屈苦涩痛苦忧愁,只是个空心的泥塑木雕。
而自己,陪着这么久,口口声声说了这么久的喜欢,却对这些一无所知。
陆青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抹了把眼泪,捧起安知山的脸,双目相接,他格外郑重地发誓道:“知山,我不会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