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双方连经历都还未曾同步,即使双方都心知肚明对方值得信赖,试图取得信赖关系这件事本身就会成为一场灾难。
“我想,至少我们有共同的目标。”科塔雷斯说,“就算只是为了这个,暂时放下你们的怀疑,向前走吧。”
他说着,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雕金描银的饰品。
雷廷看到他赤红如火的长发在夜风中飘摇,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一片流离的火影,在火光里,他看到一个无限痛苦的受刑者在嘶吼,五种不同的力量几乎将他撕成碎片,但来自数以亿万计星辰的力量,又强迫他保持在一个相对完整的状态中。
那是银河帝国超能实体的力量,它们实在太强大了,强大到不该被任何单独的个体所掌控。
就算只是引导,这也将是一场灾难。
对其本人而言,每一天要通过他的精神与身体进行输送的能量,都超过了一场星际战争所需。
他痛苦即使得到了足足数千股分摊,恐怕也与雷廷此前遭遇的那一切相差无几,甚至更高。
而这庞大的帝国延续至今,虽然并不全靠那样充满痛苦的转换系统支撑,也没人能否认科塔雷斯的牺牲。
但是,这又和偏远星球之上的人类有什么关系呢?
星空中的争斗不应该蔓延至还处于星球表面的原始文明,地球人被迫承受了太多不该属于他们的压力,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不公。
虽然雷霆也想知道,究竟是是怎样的意志力,才能让科塔雷斯维持着这样的状态,却依然坚持到了现在……而这样的坚持背后又究竟藏着些什么,但更重要的问题,依然是如亲人们面对的这一切。
他信任的是火酒,不是科塔雷斯。
“我需要一个答案。”雷廷罕见的表现出了强烈的主观攻击性,目光锐利到连看过来的科塔雷斯都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就现在。一个答案。”雷廷说,“让我得到一个值得相信的理由,或者什么都不说,让这一切变成比你想象中更糟百万倍的样子。”
“……你在威胁我?”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精神问题不小,以至于不止有些奇特的分裂症状,还在必要时搞不太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雷廷轻声道。
“我不管你们有多少理由,我现在看到的这一切并不能让我满意。你们把地球当成了游乐场吗?在这里玩一个塑造文明的游戏?你在试图用一个谜语盖过另一个谜语,这或许是有理由的,但我想你需要明白……”
“……如今我站在我种族的立场上。你们可以将这样的行为看作一种亲族之间的照应。所以,随时可能因你们展示给我的这一切做出不理智的行为,除非你让我清楚明白,我的担心无其必要。”
在这一席话里,雷廷并未提起所谓的星际公约。
事实上……外来者的影响不只会带来坏处,既然木已成舟,充分利用其中可见的价值才是硬道理。
这年头的星际公约,人类可没签署过。
既然主导银河的政权之主都带头违法乱纪,那劳什子公约完全就可以被当是一张废纸,打从最开始雷廷就没想让这玩意儿有什么超乎想象的约束力。
提起那玩意儿,他也只是为了给自己的话语和接下来的诉求增加一丝正当性罢了。
“就算只是为了事情的发展更好,我也需要知道更多信息,我们终将在未来再会,科塔雷斯,你应该清楚我们在未来将会面对什么……那其中甚至有你自己犯下的错误。
“情报是进攻的基础。”雷廷说,他的语调谨慎而轻柔:“那场发生在未来的战争需要它。我需要它。”
“你需要它。”科塔雷斯轻声叹息:“我明白了……你需要它,因为这片星空需要你。”
雷廷微微一愣。
他还没来得及否认这话,伊文海勒突然开口:“没错。”
他一只手按住雷廷,轻盈地往前一跳,落在了雷廷身前。
“阿特林·科塔雷斯……”他轻声道:“……你有一个属于‘人’的名字。不要忘记这件事。”
科塔雷斯忽然沉默了下去。他专注地注视眼前二人,张张嘴好像想说些什么,又好像只是呼出了一抹夜风。
高庭大殿尽头,崇高阶梯之上,面貌模糊的巨人身影叹息,吹起一股凛冽寒风。冰块板结于远方装饰的水池表层,又很快被恒温维护系统针对性的融化。
“银河系所在的位置,曾存在过另一个河系,它在远古战争中毁灭,你们所见的银河系,就是它和另几个河系的尸体重组成的。”他轻声道,“像我们……”
他摆手,比划了一下三人,还有不远处喧嚷的更多人。
从他们的角度看去,能看到这座位于城镇中央的宽阔庭场之内那些垒砌的白石与切段石柱,葡萄藤架搭在其中,绿叶在夜幕下摇动,半熟葡萄散发清香。
人们肩披软布与铜饰在藤架下往来,他们或手持器皿,或与他人说笑,也有些佩戴着铁制武器或护具,零散往来于人中。
哲学家在篝火边高谈阔论,数学家在不远处讨论以数理测定群星的可能。角落的阴影里有人群凑作一团,廊道尽头的房间里有人群正聚众探寻隐秘的快乐。
“……我们这样的‘人’,碳基生物、结构由头颅、主躯干、四肢与灵活关节组成,而且进化过程中有相似的环境……会因相差无几的刺激而产生相差无几的情绪,为相差无几的理由而做出相差无几的事。”
科塔雷斯轻声问道:“你们觉得,像这样的文明……它在这片星空中,多吗?”
“——不多。”他自问自答:“因为‘太像的’,都已经死透了。”
在那声音中,雷廷二人只觉周边空间开始发生扭曲,他们所在的空间开始遭受隔离,与其它坐标之间的距离无限拉远,城市从环绕身周的建筑变成了远远的一抹暗影。
星辰的光芒悄然泯灭,高阔苍穹笼罩了他们,而在那之下,一道符文轰鸣着亮起。
那道符文有数百米高,在黑暗中发着光,它左半边是一颗奇异的爱心,右半边是三株饱满的麦穗,其中右侧的正在向左侧的转变,转变过程很顺利,只是仍有少许光线节点沉默在黑暗中。
巨大的符文里,‘死者’从中走出。
不久之前刚与两人见过的她身形依然美妙,手持的麦穗却已消失不见。
不……她持麦穗的整只右手,都正在无声消弭。
很快,她就断去了一臂,断面映着一片莹莹发亮的星空——那是来自现世的倒影。
“……好吧。”伊文海勒喃喃道,“我明白了……”
雷廷在旁边沉默,面色严肃。
他也明白了,致使两人穿梭至这个看似并无太大异常之处的时间点的缘由究竟是什么。
——是在文明走向被刻意调控时,‘死者’死去,而‘爱人’诞生的过程。
或者说……结果。
第268章
这是公元前的某一天,平凡的一天,平静的一天。
这一天,有人出生,有人死亡,母亲在哺乳,渔夫在捕捞,商人在做生意,船夫仍在摇动他的桨。劫道者紧盯过路的每一个人,在林间阴影里游荡。
而如今人类还未知道的世界里,昏黑虚无的世界里,却有一场决定人类命运的变化,正在进行中。
一个名叫‘死者’的……‘存在’,正在死去。
由此,一位名为‘爱世人’的‘存在’,正在诞生。
这个过程像破茧,像雕塑成形,也像艺术品被重新涂造。
当陌生的力量逐渐化作熟悉的气息,半面玉石雕像般的闭目人脸在‘死者’破碎的皮囊下板结固化……雷廷两人紧紧盯着这一切,并隐约感觉到了时空的排斥。
这种排斥随‘死者’到‘爱人’的转化而逐渐加深,很快,死者’的存在就淡薄到摇摇欲坠——她似乎并没有在抵抗。而‘爱人’垂闭眼下逐渐蔓开一抹刺眼猩红……
“‘死者’……”
伊文海勒盯着那道仅仅只是第二次见面的身影,他眉头紧锁,眼中金光闪动,问一旁的科塔雷斯:“……她是什么?”
他从那道幻影中感受到了强大的威胁性,那是一种原始蛮荒的狂暴力量。
平时,它以似人非人的典雅人形加以掩饰,但在此时此刻,它长发燃烧、面目破碎、文明美丽的外貌龟裂而如蛋壳般破碎,一座华美而无情的净白雕像从中浮现……
在这个过程中,狂暴的力量逐渐平息。
而‘死者’并未改变这一切的走向,也没有看向任何人……她只是放空眼神,扫视整颗地球,目光逡巡在每个人类聚居处,就好像除地上忙碌往来的人们以外,这世上一切都不存在。
科塔雷斯注视着她……不,祂。
还有祂面貌之上那斑驳剥离的边线。那边线的消退代表了一位无生之生者正于此死去,另一位相似又不同的存在无声诞生,仿佛这并非存在与虚无的交接,而是。
“每个生物种族在开始集群时……都会产生某种原始崇拜,这是智慧生物的慕强本能与求知欲在作祟……”
科塔雷斯抬起手,以一道赤红火光在半空中划出一抹流线:“……而人类的原始崇拜,就像大多数碳基生物那样,是‘生与死’。”
黑暗中暗流涌动,难以言说的信息从中传达,这一刻,两人明白了‘死者’的来历,也明白了‘爱人’的含义。
从人类最原始的信仰中诞生的概念,被‘灵之底’天然的反馈力量自然塑形,拥有了神智与自我,明明是没有狭义‘生命’的存在形式,却因人们的念头而得到了‘生’与‘死’。
赋予祂这一切的是行走人世的‘生者’,而他们逝去之后,就将归入祂的怀抱。
因此,祂称自己为‘死者’。
而……当人类需要一个转变,而这个转变也的确正在进行时,这不生不死的存在,就坦然放开了‘生’,坦然接受了‘死’。
“但是,为什么?”雷廷忽然问。
他站在伊文海勒侧后方,线条坚毅的英俊面貌这会儿更显得像是一座雕塑:“为什么,人类一定要‘变’?而这个‘变’又要把人类变成什么样?”
“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第二个问题的答案,”科塔雷斯轻声道,“至于第一个……
“……因为,如果不变,就会死。
“而且,是带着银河全境一起死。”
银河系所在的位置虽然偏远,但在远古时期的星际战争中,它其实是个关键。
因为这里是组成‘诸星’文明在可观测宇宙火控布网的节点之一,而且,还是它在本宇宙扇区的核心节点。
因此,无论这里毁灭多少次,星河被搅乱,空间被撕碎,物质被抛飞……冥冥中都会有一股奇异的力量蔓延而来,重新调整此处的引力线,让一个新的河系尽快以银核为中心重新生成。
“他们的火控网节点与实验基地不能长期空缺……至少他们遗留下来的力量如此认定。”科塔雷斯说,“那股力量,它无形无迹地浸染在整个银河之中……我怀疑它操纵了一切,包括你,包括我,包括直至你们开始回溯时光的时候发生的所有事。
“我所属的种族也算和‘诸星’有些关系,如今被称为‘银星’,可以算得上是银河的控制者,但即便是作为其中佼佼者的我——”他毫不掩饰地吹嘘了一句自己,接着语调就急转直下:“——也没见过‘它’真正的模样。”
雷廷脸色肃然。
是的,他早就感觉到了,‘银星’表现出的战力,完全配不上他们强大的影响力。
原本他还为此而困惑过,甚至试图结合外界所有条件分析可能的原因,但未果……因为相关条件实在无法组成逻辑链。
不过,如果‘银星’背后其实有另一股力量控制,而那股力量才是一切的主使者……这就能解释了。
雷廷茅塞顿开,但心下却也同时疑虑丛生。
从‘上一次’到这一次,他学会了所有星际战争与民生经营所需的知识,他懂得怎样在短时间内将一艘民用星舰改造成军用后勤舰,他明白怎么做才能让自己控制眼前的一切……他甚至已经隐约触碰到了更深层次的物质操纵,只是距离那样神一般的力量,他眼前还隔着一层幕布,而他现在并没有太大的动力去扯开它,窥见后头更高水平超能力的真实。
——于常人而言艰难至极的等级擢升,在雷廷眼中却只是轻飘飘跨过一个坎的事儿——这就是‘解限体’真正可怕的地方。
但即便是这样,即便一直怀疑,以雷廷的强大程度,他也从没能找到过关于银河之中那个‘它’的一丝一毫踪迹。
如此,他至少能保证,物质界的银河,应该不存在太多对方的触手。
但这也让他不由得怀疑起了一些非物质的东西——在数千年后的银河领域‘灵之底’已经被他搜查了个底朝天的前提下,他再次将怀疑的目光转向了人工网络这东西。
技术是具有统一性的,如果‘它’真的从一开始就控制着银河,从研发期间就开始影响各文明内网的底层逻辑以方便‘它’自己的访问,也不是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
……但是,现在问题来了。
为什么‘火酒’,从来没提出过这些东西?
雷廷脸色逐渐变得更加严肃起来。
他可以确定‘火酒’没有背叛银河,于是这一切就显得更诡谲难辨了:科塔雷斯知道的信息,‘火酒’难道会不知道?难道是它不能说?不……就算是不能说,它难道连暗示都不会吗?还是说,它时时刻刻都处于被那个‘操纵银河的幕后黑手’严密监控的状态,只能谨言慎行?
可是‘上一次’的最后,银河都炸成花了,那玩意儿怎么也没出来呢?
要知道,能力到了那个水平的存在,无论本体是以怎样的形态存在,获得一具身体都不算难事。
而他本人可是在时空的夹缝之间被固定了足足四百年,期间他的精神力一直在扫描银河全境并搜寻幸存者痕迹。
可四百年过去了,连爆炸的余波都未曾有散去分毫的倾向……他爱的一切和爱他的一切都死去了,伊文海勒只是其中之一。
而他只能在撕裂万物的高温能量风暴与群星注视之下,以意志力忽略自身的痛苦,逼迫自己不能沉浸于往日幻梦之中,无限而无望的搜寻一个幸存的可能性。
雷廷不由得闭了闭眼。
他心跳平静,血压稳定,没人能看出这一瞬间他脑海中流过了多少信息,又有多少怀疑在其中成型。
几乎紧贴着他的伊文海勒忽然动动手指,碰了碰他的手背。
雷廷的手指顺着他骨节分明的指缝滑开,反手握住他的手,两人黄金打造的饰品摇晃着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科塔雷斯没有注意他们。
他隔空点了点‘死者’的最后一部分——那是一只眼睛,美丽的眼睛。
美丽的表象,没有内里结构支撑的眼睛。
“再看看她吧……”他的语气有些怅惘:“……再让她看看你们。”
雷廷暂时抛开了杂乱思绪,他扫了科塔雷斯一眼,快速重新评估了对方,最终确定对方至少现在还是可信的。
因此,他也看向了那只眼睛。
他看到它在注视自己,还有伊文海勒。只是一眼,只有一眼。
……它破碎了。
白润如玉的无翼雕像彻底诞生于世,在‘死者’平淡的死去时,一个新个体诞生了。
在诞生的那一刻,它拥有了自己的名字。
“……‘爱世人(Love People)’……”伊文海勒呢喃着,念出了那个名字,“……我明白了。
“生命要先懂得死,才能懂得爱……”
——但相比必然到来的‘死’,他更要去想想,要怎么‘爱’。
因此,‘爱世人’诞生了,在人类即将开始被引导着走上另一条道路的时候。
那个作为祂名字的词组,浸透了猩红的混乱与热爱,毫无理……
——净白雕像慢慢睁开双眼,血泪从中涌溢而出。
祂宁静地微笑起来,目光甜蜜而柔和,又带着浓厚的悲伤。
在诞生之后,‘爱世人’的第一个动作,是俯身下来,伸出洁白无瑕的庞大手指,轻轻触碰了两个未来旅客的脸颊。
“初次见面,你们好,来自遥远未来的孩子,”祂的声音清晰而温柔,“我是……‘爱世人’。”
……理……理性?
两人瞳孔地震。
第269章
‘爱世人’,有理性?
这两个词组放在一起的效果简直荒谬,堪称一种魔幻主义。雷廷一时间都看得呆了,伊文海勒也是。
两人呆呆地仰头,和‘爱人’对视。
白玉般的巍峨身躯垂首,初临此世的巨神‘声音’中性柔和,带着沉静的理性与宽宏,如风云流淌,回荡在两人的感知中。
“……‘爱世人’?”
伊文海勒喃喃着,在巨神俯身用那双血湖般的眼睛注视他的时候,他好像想往后退一步,最终却是往前进了一步。
“我了解的你……不是这样。”他说,雷廷知道他一定想到了其它什么——因为雷廷也想到了:“那个你更加……”
“疯狂。”‘爱人’轻声道:“我知道……”
“你知道?”雷廷皱眉。他为这句话里的信息量而惊讶:如果‘爱人’从一开始就知道以后的自己会变成那样一副……超级情绪疾病集合体的样子,祂为什么要放任自己变成那样?
未发生的未来是无限的,难道祂真的没有改变的机会吗?
任谁都知道,面对未可知具体变幻的未来,冷静与理性永远都比失序的感性甚至狂乱强得多。
那么……
“……你主动顺从了这样的‘命运’?”
雷廷因这句话而放轻了呼吸,即使他并不需要呼吸,而‘灵之底’里的空气也稀薄到难以支撑真正的‘呼吸’。
他能感觉到,伊文海勒同样如此。两人在逐渐扭曲周边空间的时空波动中注视‘爱人’,等待一个回复。
“或许吧,我也不知道……因为现在的我,还不是真正做出选择时的‘我’。”初生的巨神道。
祂的‘生命’仅存在了不到三分钟,但天然就有清晰自我认知、甚至在完全出世之前就已读透未来的祂此刻目光深邃而温和,像个历经磨难看透凡俗的老人,也像一面干净的镜子。
“但我想……”
祂微笑起来,闭目低头,抚摸自己胸前。
“……如果我真的认了命,”祂说,“那一定是因为,我的自取灭亡,能导向一个更好的未来吧。”
时空的波动摇荡,昏暗中,两人怔怔看着那座庞大巨像。
祂通身洁白,周围泛着黯淡红光,那红色流淌在无星之暗中,纯粹又柔软,干净到像经文里写的义人之血。
但更明亮的光来自祂白玉般的指缝之间——那是利剑似的光束,它猩红如血,稳定长明,在边缘泛着鎏金般的波纹,内里隐约有什么明亮耀眼又刚硬如铁的东西存在着。
作为‘爱人’的心脏而存在。
伊文海勒还没多大感觉时,雷廷猛然踏前一步。
他瞪大双眼,死死盯着那片赤红光辉中弥散光芒的稳定金色,看着它光滑的硬表面,倾听那无声的长鸣,还有数千年后,自己与它立下的合约。
“…………”
雷廷不敢置信。
四面黑暗袭来,红光自行浮现,为二人抵挡压力。
在越发狭窄的最终视野中,他慢慢张口,轻缓地呼唤那个名字:“……‘光辉典范’。”
伊文海勒猛地回头,表情惊愕:“什么?”
雷廷拍了拍他的手臂,目光慢慢上滑,注视白玉巨像那双没再睁开的眼睛。
“‘光辉典范’……”他哑声道,:“……它是你的心脏,对吗?”
‘爱人’没有回答。祂只是微笑。
柔和的微笑。
不变地微笑。
………………
…………
从又一个旧时代的苍蓝天空中摔落下去时,雷廷和伊文海勒并未在空中就开始飞行,而是短暂保持在自由落体的状态中。
一金一白的流星前后飞坠,两者均拖着长长的红色彗尾,防护能量与大气层的互相摩擦让炽焰爆燃,两人就在其中感受寒意与驱逐它的高温,并深深地沉思。
他们都让方才发生的一切给震撼得不轻。
他们见证过舰团跃迁、恒星破碎,如有实质的能量射流冲击万物,让星球像花一样,盛开在漆黑的画布上。
银河看似平静实则嘈杂,一次闪光就可能是亿万生命的消逝。
一瞬的盛开,永恒的终结,是星际时代艺术家永远的话题。
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为这样的事实而震撼:这世上最狂乱、最无序、最破碎且擅长好心办坏事的人类超能实体,其实拥有自己的理性。
或者说……曾经拥有过。
而且,那颗纯粹理性的星辰,其实曾经,是祂的心脏,支撑祂存在的核心。
‘光辉典范’是‘爱人’的心脏……这话比‘爱人拥有理性’还荒谬。更荒谬的是,这居然是真的。
“我……”伊文海勒忽然发声。
在夜幕中下坠的呼啸风声中,他的声音如以往每次那样,直接响在雷廷精神的感知中。
片刻之后,他沉默下去,直到他们还有一小会儿就要砸上地面,为这颗星球带来一次天外来客的冲击。
“……我有点难过,雷廷,”他快速说完了这句话,目光漫无目的地注视夜幕与群星,“‘爱人’对人类的爱货真价实,祂又不是最开始就那样疯狂,这证明祂的疯狂是一种……”
……是一种牺牲。
一种……可悲又可敬的,如今他未知全貌、却清楚知道它有多令人痛苦的,牺牲。
一个理性稳定的生物,为了某个目的,生生撕裂了自己的一部分,让自己分裂成了两种不同的概念,两个独立强大的个体。
这之中有多少苦痛,多少悲哀?这个个体又因此失去了多少珍贵的东西?
一个完整理智的心智,清晰明了的透出仁爱与温柔……
……那是‘人’所能理解的一切‘爱’。
却在时光中变得如斯破碎。
雷廷闭了闭眼,猛一拧腰。
从爱琴海岸带来的衣袍在天空中飘扬,他旋身以超能力量消解惯性的冲击,那漂亮的绢布因此甩动,将低空的夜风鞭笞出刺耳爆鸣。
伊文海勒同样停止了自己坠落的趋势,与雷廷那一点缓冲都不带的刚性操作不同的是,他精准优雅的高频率能量共振让冲击的力量四散而出,以他为中心,向四面八方炸散出一片美妙的银色星尘,光芒像什么全息星云烟花一样飘落。
这里是一片沙漠,他们一前一后落在沙丘顶上收起身周能量,冷风裹着砂砾刮过,未能击破猎户人表皮装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