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举报的?”
我闭上眼睛,不肯再说话,南希默默地等了片刻,说:“你和亨利有事在瞒着我,但我最终会知道的。我会的。”
南希离开后,我再也忍不住啜泣。不想让别人看到我哭得跟个孩子一样,面朝舷窗,我盯着那像鲸类的曲线般圆滑的、透着诡谲的玫瑰色光芒的天际线,死死咬住散发消毒水味和仓库味道的被单,抖得像个筛子。直到飞机降落在迈阿密,我才勉强调整好情绪。在走出机舱迎接这热带阳光的刹那,我抬起头,被烈日毫不留情地灼痛双眼。
我知道,这又是一个漫长的离别。
是的,我确信这只是离别,而不是永别。
比起45年后的那次分离后的消极,这一回我竟满怀希望,我认为自己会再次和萨连科重逢,尽管希望渺茫,但这种确信,就像确信这个世界上存在风、存在水、存在阳光般那样,是理所应当的,不用去推理或者稍加思索的。所以我还可以活着,即使流泪,也可以满怀希望地活着。
不要嫌弃我此时的絮絮叨叨,要像南希一样在我身边,你——听故事的人,你不要忘记,你在长椅上留下的温度,你在漂浮永恒钟声的教堂广场前沐浴的夕阳,你在凝视我时露出的那虔诚、专注、这世上最珍贵、最稀缺的微笑。
你不要忘记,而我会给你我知道的所有,一样动人,一样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对她的意义,对我的意义。
我并非决然摆脱虚无,但又无比承认自己的存在。相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是如此,这样看来,我若一滴水落在了大海里,消弭了自己。当然,我并非想说自己在过往有什么优越性,只是湖水是湖水,海水是海水,我到底是很难把自己这样一个畸形的怪物同普罗大众等同的。所以说,我并非降低,而是升高。我承认自己作为一个乱伦之子的合理性,毕竟,我是作为萨连科的爱人所行走于世的,所有人都无法对我妄加指摘,因为无论作为谁的爱人都是合理的,尽管有的感情没那么见得了光,但“爱人”这个称呼,是所有的人都心甘情愿为己冠名的。
所以我不彷徨,在过激的行为带来了相应的处罚被停职暂时留在迈阿密待进一步发落时,我成日看热带阳光下泛着水晶般浪花的墨西哥湾和品尝咸涩海风下科罗纳啤酒的味道。起初,我会小心翼翼地去回忆,发现除了流泪也无别的大害之外,就放心地去思念了。
我思念萨连科,想念他海一般蓝色的眼睛,还有他金色的睫毛、头发,想象他此刻若坐在我身边,遮阳篷为怎样为他挡住阳光。他会怎样咬住吸管,皱着眉喝上一口加了冰块的可口可乐,我会想象他穿着和我一样的白色短裤,踩着柔软的沙子奔跑在浅海里,或者登上白色帆船,随波浪驶向光滑的海平线……
我想象着,心中有个地方隐隐作痛,却又觉得,源源不绝的幸福从那里涌出。
爱本来就是又痛、又幸福的。
“你爱玩跳伞吗?”南希有时候会坐到我身边,因为我经常忘记时间,在海滩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很奇怪,我被停职,亨利和南希居然像是来照顾我一般在迈阿密度起了假,这对亨利来说多么罕见。可我已经没心思提防他。
我没回答南希的问题,只是沉默地注视夕阳靠近玫瑰色的海面。这里不是什么度假沙滩,并没有人间的嬉笑声。这里是个军事基地,美国南方战区的司令部就在不远的地方。你偶尔可以看见海军陆战队们从平静的海面探出头来,或者看到他们赤裸着上身跑过沙滩淌下拉练时足以让人注目的性感的汗水。在这些人中,我注意到一个和萨连科差不多身高体型的海军陆战队员,他们都一样很爱笑,不同的是比起他黝黑的皮肤,我的萨连科苍白得就像童话里的王子。他是属于寒带地区的,我的北方爱人。
有时亨利会坐到我身边和我一同看墨西哥湾,他也很沉默,却摆脱了肝病的困扰,变得气色很好。偶尔,他会跟我说海的那边是古巴,在古巴美国有个基地叫作关塔那摩。那座可怜的小岛上正在发生革命,有个叫卡斯特罗的地主的儿子带领大学生们站了起来。可他现在失败了,还流落在墨西哥。
他似乎是讲给我听,又似乎是讲给自己听。我和南希都没搭理他,没过多久南希就站起身往回走,将海滩留给我了我和他。海浪层层叠叠的发出细碎的歌声,明晃晃的海面行将走向日暮时分。我想独自欣赏,于是我并不收回目光,也并不看他,自顾自地说:“埃里克是自杀的。”
长久的无言间,是海浪涌动的声音。
“我知道。”亨利的声音很平静。
“是你让他做这一切的。”我说。
“没错。”亨利点起了一根烟,抽着:“你不是个好掌控的人,但我总有办法。我要你回来,你就必须得回来。”
“意义呢?”我转头看他。
“没有意义,只是目前我还不想你死,没看报纸吗?柏林隧道被发现了,东德正在全国进行清剿,你不回来,必死。”
“那又如何呢?对你来说,我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吗?”
亨利指间夹着香烟,转头无神地看我。他穿着件米白色的亚麻短袖短裤套装,戴着顶同色系的草编遮阳帽,墨镜挂在领口,是十分优雅的度假着装。可在这少有的和煦外表下,我看不到一颗温暖的、流淌着血液的心。
可我又何必在意呢?
无视他的目光,我转头看海:“没有人可以掌控我,你可以分开我们,但永远不可能阻挡我们之间的爱。这爱会指引我们走向彼此,哪怕分开一千遍,一万遍。”
这声音掷地有声,好似不是我发出来的。接着,我听到亨利那意味不明的低声轻笑和一声来自远方的呼唤。
“阿尔!”我应声看去,只见远处停机坪上的南希一身英挺戎装,站在一架海军陆战队的CH-37C直升机前朝我招手,问:“你要来跳伞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亨利站起了身,大声吼道:“回来!南希!”
南希将目光轻轻扫过亨利那张略显慌乱的脸庞,我想我并没有看错,那是少女的调皮和女人的怨怼所融杂在一起的一抹笑容,南希轻轻摇了摇头,风吹过她的一丝发丝,掠过她风情万种的面颊。她决绝地转身,登上了CH-37C直升机。
没过多久,一顶降落伞如花儿般绽放在空中,这是我第一回见到亨利那种神情,那样仓皇失措,仰着头,微微地举着双臂,注视那飘摇而下的降落伞,小步跑在海滩上,嘴里不住念着心爱的女人的名字。
当降落伞稳稳当当落在海滩上时,他的脚步戛然而止,落下了双臂,映照夕阳的面容又恢复了往日的严肃和淡漠。只是当他转身时,害怕失去的惶恐余韵仍残留在他脸上。
我永远记得他眼角发红,匆匆离开这片海滩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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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是两个月,又或许时三个月……时间的流逝似乎变成了一个单纯的数字,没有感觉,缺乏体会。大多时候我很平静,没有被思念荼毒到活不下去。但也有思念若狂的时刻,这种时刻多发生在酒后,我会在海滩上狂奔,一边跑一边痛哭流涕,把拉练的海军陆战队满脸震惊地甩在身后。后来,海军陆战队记住了我,而南希也不允许基地的俱乐部再卖给我酒。
“不要你管,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不要你管!”生气时,我会对南希发脾气,有时候甚至会说胡话,“你也不要爱我,见鬼,你为什么爱我?亨利是不是因为你才要我回来的?我对他又算什么?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萨连科的身边 ……”
撒完酒疯后我又无比后悔地向南希道歉,来换取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可有一次,当她抢过我手中的酒瓶后我愤怒质问她是不是真把我当她的孩子了?我说这是幻觉,她对我的爱,是她的母爱无处可去。
当听到“母爱”这个词组时,南希的嘴颤抖了两下,这一回她没把激动的我抱在怀里安抚,而是转身就走,在沙滩上留下一道仓皇而愤怒的脚印。
后来我们足足有一周没有见面,某天我实在忍受不了跑去她的公寓。空无一人的公寓中我醉醺醺地呼唤她的名字,喊累了又喊另外一个名字,直到最后自暴自弃地躺在地上。当夜色渗透百叶窗落在我脸上时,我自顾自地爬起来,却不想发现了南希放在桌子上的护照一角。
只是好奇,我打开了护照。
——南希真实的护照。
熟悉的美丽面庞边,写着一串熟悉却陌生的名字。
南希是南希,可是为什么后面跟的是“赫克谢尔”?
我想我一定是喝多了,难以置信地傻笑,我恨不得朝自己的太阳穴来上一拳。放下护照,我走出公寓,忘记自己把酒瓶留在了公寓里。我想,这时第二天傍晚她为什么会主动出现在我身边。
夏天的到来让基地迎来久违的假期,人们会来到海滩上嬉戏,大多是军人和家属们。傍晚时分,海风轻柔、海面荡漾着金光的时刻,南希披着条毯子来到海滩上,坐到了我身边。
她虽然身材很好却总是穿连体泳衣。这一回,她在松开毯子后露出最新款的白色比基尼后,有点害羞地望着我。
“好看吗?”
“好看。”我转头,对她微笑。我只肯对她微笑
平而有力的肩膀,特工出身精通格斗术让她的肌肉线条如雕塑般美妙,然而她的腰肢却是柔软的,柔软到让人联想到这里的海洋。在渐晚的天色中,我注意到她的小腹处有道一掌宽的横向的细长伤疤,就像一条虫子爬在她平滑的肌肤上。
“这是什么?”
我凑近了看,夜色朦胧中,伤疤看起来年代已久,我不禁伸手摸了摸,冰凉的触感,“你什么时候这里还受过伤?”
南希没有回答,让我抬头看向她时,她那漂亮的眼眸里闪烁着点点星光。
“你说我和亨利有事情瞒着你,可你也什么都不告诉我。南希,你和他结婚了吗?”
“不,我没有结婚。”
“那你为什么姓‘赫克谢尔’?”
“我本来就姓赫克谢尔。”
我笑了,难过地摇头,“我不明白。”
“要是你明白了,你能原谅我吗?”
“可你又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呢?”我跪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贴在自己面颊上,“是我口不择言,请你原谅我。对不起。”
“你感到歉疚吗?可如果,我告诉你,施密特不是我,略萨也不是我,另外一个人才是我的话,你还会歉疚吗?不,你会很生气,会斥责我,会恨我。因为我就是你最恨、最不能原谅的那种人。”
“不,我不要听。”我眼泪直淌。
南希抽出手,放在了她小腹的伤疤上,颤抖地说:“这里,曾孕育过一条生命。”
“和亨利。”她凝视我,给我疑惑以肯定,“多年前,当亨利告诉了我关于你的一切却要我接手你时,在那一刻我就明白了,他在恨我。”
“不……”我摇头拒绝,可南希坚定地凝视我。
“他恨南希·赫克谢尔对他的爱,这爱让他欲罢不能,让他痛不欲生,让他失去了人生中第一个、也将是最后的一个孩子。”
“——他和他亲妹妹的孩子。”
我说过了,我要告诉你一切。
那要从1928的爱尔兰开始。
从一辆摇摇晃晃、行驶在乡间小路的汽车上开始。
十岁的女孩儿第一次离开这座满是苹果花的乡村,她将乘坐轮船,来到一个名叫汉堡的沿海城市,然后再登上另一辆最新款的高级汽车,来到从过世的母亲口中听到过多回的、她却对此从无好感的巴伐利亚。
她睁开困倦的眼睛,南德的阳光落在她柔软的发丝上。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行李,伸出一双稚嫩的小手抚摸穿过森林的冰凉的风。她对新家并没有任何好奇和憧憬,她只想念母亲每天早上烤面包的香气。可母亲在一个清晨晕倒在苹果树下再也没有醒来,于是她被迫进入一个与苹果树、乡村、晨雾截然不同的世界。
新家是庄园,华丽得吓人。她被安置在顶层的一间小小的布置精良的客房里,不是仆人们住的地方,也不是主人们住的地方,是客房——所以她一直以客人的身份居住在这里。客人意味着不属于,多少回,她坐在窗前看摇曳的树林,她都对自己说,她不属于这里。
那时她姓略萨,是母亲的姓氏,在以葡萄酒为生意发家如今在魏玛共和国政商两届都有一席之地的赫克谢尔庄园里见到了温和敦厚的男主人和冷淡的女主人,以及他们的三个孩子。
“以后,你跟着他们一起学习。”男主人赫克谢尔先生对她说,“我们为你母亲的去世而遗憾,看在多年的情谊上,请你把这里当作自己家。”
家?她想,客房可不是家。但她很感激赫克谢尔一家收留自己,在失去了唯一的依靠之后能有一个落脚之处,还给予她应有的尊重,她想自己不该有任何别的需求。至于学习,赫克谢尔先生的愿景并不能实现,因为赫克谢尔夫人还没宽容到容许这个来自爱尔兰的私生女和自己的孩子们一同学习。
可她向这个男人道谢,向自己未知的父亲道谢。抬头时,在所有人漠然的目光中,只有赫克谢尔先生和这家的次子朝自己露出了微笑。
她想,这么多年,她眷恋不过就是那一抹窗前的、被阳光镀了金的澄澈微笑。
于是她时常在日光房外偷偷看那三个孩子——不,十八岁的长子已经不需要家庭教师了,他离开了家活动在柏林的政坛中,不常露面。十五岁的次子也不喜欢文理学习,比起书本他更爱枪支,经常在森林里打猎。只有小女儿,在鲜花的簇拥下跟随家庭教师学习读书和钢琴。所以她经常偷窥的是小女儿,那从未对自己露出过笑容患有心脏病没过多久就溘然长逝的她的姐姐。
她会爱尔兰语和英语,却不会德文,语言的障碍让她在这个家里更加格格不入。只有在不列颠做过生意会英语的赫克谢尔先生偶尔对她嘘寒问暖,不冷不淡的,保持在令她舒心的距离。除此之外没有人跟她说过话,除非她肯开口说德语。可是她怎么敢呢?这种听起来硬邦邦的语言她一个字都搞不懂,尽管她在日光房外听家庭教师讲课,但没人教她那繁复的语法,即使她后来被这家的次子称赞是赫克谢尔家最聪明的孩子,但几个月以来她也只敢跟仆人说上几句日常用语表达需求和感谢,除此之外,她希望自己变成空气。
“我不明白,这种日子什么时候可以到头。”她爬到树上,踮起脚眺望爱尔兰的方向。
“这里不好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她差点从树上掉下去,她惊呼一声抱住了树干,低头发现是这家的次子——亨利·赫克谢尔。他正仰着头,手里拿着马具。树影斑驳中,少年灿烂地微笑着,用流利的英文对她说。
所以多年后,对于他的一再拒绝,她会怨怼地斥责道,是他先靠近自己的。
他靠近了她,怀揣善意靠近了她。在梣树林的绿荫下教她德文,一字一句地、不厌其烦地教她发音、书写。他会告诉她有关于这个家的一切,哪怕她除了他之外对其余的从不感兴趣。他对她说,父亲的生意在走下坡路但他即将当上地方的议员、哥哥在柏林读大学同时也参加社民党的活动、妹妹的病情不容乐观但她依然想去慕尼黑看最新的画展……等等一切。在讲述这些时好似两人亲密无间,然而除此之外,亨利·赫克谢尔距离她足够远,远到她仿佛觉得,自己要终生仰视他,追寻他。
他是那样冷淡的性格,对谁都一样,可孤傲的他偏偏会对她露出那种微笑。也许连亨利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出于怜悯,又或许是出于血缘本能的亲近,知晓真相的他并不把她当作家族的耻辱,毕竟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他甚至有时敬佩她,佩服她可以爬到他都不敢爬到的高度去眺望自己的故乡。当多年后希特勒上台所导致的政治迫害迫使亨利不得不带领家族移民到美国时,他也多想找一棵最高最大的树,爬上去,踮起脚尖眺望海那边的故乡。
那是1938年,作为社民党的赞助人在纳粹政权上台后赫克谢尔家族可谓遭受了重创,家族生意彻底失败,老赫克谢尔在女儿去世后不久也撒手人寰,身为社民党高层的长子锒铛入狱,成为第二批进入达豪集中营的领导人之一。只有亨利,那位始终对生意、对政治都不敢兴趣专心于枪械研究和猎场的次子逃过一劫。
那年亨利25岁,他对在赫克谢尔家寄居了十年的南希说,他将带着母亲去美国,你不姓赫克谢尔,不必和我们一同流落海外。他给了她一个留在德国的选择,还给她留了一大笔钱,而她却坚定地要跟他去美国。
她说,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以为这是多年的情谊在作祟,可不知为何,他内心长久高悬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因为在此之前他设想过很多次两人的分别,每一次他都觉得心痛难忍,即使两人之间在成年之后几乎没有交集。从来,他们都是远远地彼此相望。一个出于身份的自卑,一个出于难以厘清的情愫。他们之间隔着层层浓雾,他们凝视彼此,却从未想过靠近彼此。
在临行前夕,他借由以家人出行的名头办理护照,将她的姓氏改成了赫克谢尔,也许是出于让她回归家庭的私心,也许是出于另一种阴暗的、叫他一生都不敢承认的情感,他以自己的姓,冠她的名,将她带到了美国。
几乎是抛弃了所有,他带着母亲和南希登上了邮轮。怀揣在美国参军、出人头地获得权力来寻找关在集中营的兄长的决心,他满怀希望,无时不刻都在苦苦经营。南希还记得,当飘荡在海上时,每天他都会陪伴赫克谢尔夫人在甲板上散步,散完步后便孤身一人时便站在船艏心事重重地抽烟。海风吹起亨利的头发,缭绕在瞬间散去的烟雾中。
南希远远地看着,从不去打扰他。
有一天,她站在甲板上,仰头看空中盘旋的海鸥,想起了亨利少年时期在山野里打猎的模样。他端着枪,骑着马,多么意气风发,扬起的枪口发出一声巨响,振翅的野雁便从天上坠落。
很奇怪,她从不觉得残忍,尽管觉得野雁可怜,可谁叫它们是猎物呢?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成为猎物,而要成为猎手,多年前这就成为了她的信条。
她举起右手,比出一个枪的手势,眯起右眼,瞄准一只环绕在暮色中的海鸥,随着那鸟儿运动而移动指尖。当她沉浸在瞄准的过程中时,突然有一只手轻轻地搭在肩上,另一只手从后而来,越过她的肩,握住了她的手。
紧握的双手定住,随着食指的瞬间有力地上扬,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声:“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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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可能有读者会疑惑此篇文乱伦元素有点高,但这并非作者本意,而是文中人物的有心之举。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南希会对阿尔有那种超脱于朋友的感情。南希是一个比较重要的角色,前期的铺垫足够了,后面她也将迎来她自己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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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教会了她开枪,多年后,她一直随身携带用于收割他人性命的那把精致小巧的手枪就是他花了足足两个月亲自为她设计的。这是他送给她的唯一一件礼物,她将珍藏这件礼物直至生命的结束。
起初的两年艰难到赫克谢尔夫人没能坚持下去,尽管南希忍受着莫名其妙的恶言恶语照顾她、服侍她,年迈而骄矜的德国女人还是没能习惯美国都市里的喧闹与嘈杂。她死的那一天,南希在亨利近乎崩溃的眼泪中松了一口气,甚至感到喜悦。也许这就是罪恶的开端,不,还得是从天上落下的野雁开始,后来南希一直认为,自己的罪就是从喜悦他人的消亡开始的。
母亲死了,骄矜而孤傲的亨利第一次接受了南希的拥抱。他靠在她的怀里,哭着说,自己只有南希这样一个亲人了。
我不是你的亲人,南希这样回答,赫克谢尔这个姓氏不代表我们就是亲人。如果可以,我想做你的爱人。
整整十二年,她用了此生最大的勇气把爱说出了口。她至今记得在她怀中啜泣的亨利抬头时的震惊与恐惧。
倘若我们是亲人呢?她听到亨利颤抖着说,倘若我们只能是亲人呢?
倘若,你只能姓赫克谢尔呢?
所以说,二十二岁的南希就知道了自己和亨利是同父异母的兄妹的事实,可她在片刻的哑然后,居然强压着惊惧,说,那又如何呢?
她挨了一巴掌。
亨利第一次打人,打的是他最爱的女人。他说这一巴掌是为他们的父亲打的,也是为南希死在爱尔兰的母亲打的。南希多想说自己从来没把老赫克谢尔当作父亲,把他当做哥哥,她已经是二十二岁的成年女性,也绝不会接受所谓的来自兄长的管教。
她想,自己更加深刻的罪,就是从她肿着脸颊,拉着亨利的衣领踮起脚尖,吻在他唇上的那一刻开始的。
但凡你对我没有任何感情,你就该躲开这个吻的。
她唇角的血丝粘在痛苦到呆滞的亨利的嘴角,她多么得意洋洋,欣赏孤傲的亨利落在绝望的痛楚当中。她以为自己占领高地时,亨利却露出冰冷的笑容。
南希,我们还有一个哥哥呢。亨利抚摸南希的头发,近乎爱怜地说,这世界上,我们还有别的亲人呢。
自此以后,绝望的就该是她。
日本偷袭珍珠港,美国对法西斯宣战,一切都在亨利的意料之中。过去赫克谢尔家族在美国的生意伙伴给予了亨利支持,扶持他进入军队的情报科,他回到了战火纷飞的他眷恋一生的欧洲大陆。
可他没想到,某天他在队伍的接线员中发现了南希。
他愤怒地举起手,想行使自己如兄如父的权威,可在南希凝视他的坚定眼神中,他败下阵来。落下手,他疲惫地问,为什么要来?
因为他是你的哥哥,也是我的哥哥。
谁都知道这是谎言,可亨利居然舍不得或者说害怕戳破这个谎言。在硝烟弥漫的前线,每回闭上眼睛后在黑暗中总会浮现的身影就这样来到了他身边,他甚至感到可悲的喜悦。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亨利开始教南希用枪,他希望她能保护好自己。
是以休战时刻,总能在前线后方的草场空地里,看到男人自后握住女人的手,朝远方打靶的场景。他们都知道这是一对兄妹,身为情报科科长的哥哥和接线员妹妹。随着战线超欧陆腹地推进,美军队伍越来越靠近德国地区,有一回,队伍遇到了困境,前方城镇有大量德军驻扎,却不知道具体兵力如何。派遣侦查小队易暴露己方,最好用地下方式。正当指挥官和亨利百愁莫展挑选人员时,南希主动请缨,说自己会德语,又在德国生活过,可以伪装成德国妇女深入敌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