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将站稳,将将松了一口气,萨连科还没来得及调整好呼吸,就被我猛地扑倒在地。我用擒拿术压住他,手就探进了他一直小心翼翼守护着的却在现在被我得了空儿的口袋。
我摸到了一张纸条——我拿了出来,月光下,一张皱巴巴的……写满了英文和俄文的旧纸条。
他慌乱地想要夺,我顺势骑在他身上,把累得直喘的他禁锢在地。
“你多大了?”
“你有心上人吗?”
“你喜欢听什么曲子,我吹给你听。”
“你很可爱,我很喜欢你的眼睛。”
“我亲了你,请你别介意。”
“也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
“你喜欢我吗?你想和我做朋友吗?”
无视在我身下低声吐着俄语满脸通红的萨连科,我将这张纸条上的内容悉数念了出来。念到最后一句,萨连科挣扎的动作全部停住,所有羞惭的、气愤的、喜悦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只有一双倒映着月光的眼睛,如易北河般将我刻印在内。
我垂首看去,墨蓝色的涟漪,荡漾的全是温柔,全是渴望。
这个学说英语的苏联人,想听到我的回答。
是的,他在渴望听到我的回答。真奇怪,他知道我会回答。尽管是在这样不合宜的时刻,尽管是用这样奇怪的姿势,但他知道我会回答。
我骑在他身上,向他俯身,大概这一刻只有上帝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双手撑在他的头两侧,我有模有样地学着他下午对我做起的那一套,在他左右脸颊亲吻了一下,再在他唇上亲吻了一下。
“Yes,i like you,i want to be your friend….”我自上而下地凝视他,用我的阴影覆盖他,“Friend……Fore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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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以后我再也不能对任何笑容动心,那定不是我的罪过,但凡见到过如此美丽真挚的笑容,其余的便注定会黯然失色。那抹滚烫从他的双颊流淌,攀附到了我的臂膀上,我感到我也发起了烫,和他一样,就像两块烧红的铁,我们快要彼此焊接。
奇怪,无边的恐惧和安宁的祥和同时而来,前者来源于我理性的对抗,后者则如诱惑的果实。我连忙从他身上下来,动作仓促,甚至慌张。我靠在铁栏杆上,沉默地注视手中的纸条,并没有想要还给他的意思。
他起身在我身旁坐下,与我一同沉默。良久,他指着纸条上的第一句话,朝我投来探寻的目光。
“我二十一岁。”我说,“你呢?”
他弯起眼睛,说:“Me too。”
他的指尖下移,第二个问题,我无奈地笑了笑。
“没有,”我一边说一边摇头,“你呢?”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懊恼似的拍了拍脑袋,脸红了一片。
真是个有意思的俄国佬,我想,连自己有没有心上人都不知道。
后来顺着他的指尖,我一一回答了他的问题,当他不懂时,我会用手势加上各种杂七杂八的词语来解释。只是后来我想,为什么我们之间说英语是必然?为什么我会认为这理所应当?如果我也想和他交朋友,我也该学习俄语。可那时,我们居然都没有对此提出异议,好像这就是应该的。他应该迁就我,他就是来向我靠近的。
夜色寂静,却飘满了我们的笑声。我教他一句一句地读,我给他一句一句地回复。我们在断桥上了解彼此,走近彼此。在艰难却愉快的交流中,我知道萨连科还有个姐姐,他知道我早就孤身一人。我知道他来自列宁格勒的乡下,他知道我来自世界之都纽约。我知道他刚考入大学就不得不参加战争,而他则知道我用一个刑事犯罪终结了自己的大学之路……
他不解地望着我,仿佛在问,为什么要这样葬送自己光明的前途。
“黑手党,”我比出一个意大利手势,“我给他们做事儿,犯了罪。”
我用一个谎言来打消他的疑惑,其实我很会说谎,只是懒得说。有时候我坦诚得可怕,因为我的剖白通常会吓到对方,看一张期待的面庞上逐渐浮现惊恐和厌恶,让我感到很快乐。而有时候我则十分善于编制精巧的密不透风的谎言,为的就是守护住这个表象上的阿尔弗雷德。就如这时,为了不至于让他对真实的我感到厌恶,我说了谎。
他照例抿了抿嘴,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夜风拂过,我打了个哆嗦,他伸出手来握了握我早就冻得僵硬的手,然后脱下他今晚专门穿来站岗用于御寒的大衣披在了我身上。仿佛感受到被小瞧了似的,我不满地想要将大衣还给他,他却按住我的手,摇了摇头。
“阿尔……”他认真地说,“我的朋友,不要冷,要暖和。”
他帮我拢了拢大衣,笑着说:“要暖和。”
我凝视他,没来由的,突然感到鼻子发酸。
这是我和他单独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值得铭记却又不足一提。要知道等待我们的还有很多个这样的夜晚,每一回美好得都让人黯然神伤。他并非每天都会去断桥边巡逻,我也并非每夜都无所事事。大多数情况下,我在执行完侦察任务后都会回到侦察营里睡觉。
这一天,云层斜斜地从天际铺开,边缘透出阳光的痕迹,一向清冽的河风中,隐约携带上了卡车尾气的味道。这种味道叫人犯恶心,让我在半睡半醒中回到了诺曼底登陆前一个小时的海上时光。那时我很想吐,出于很多原因,但我想并不是因为晕船,老实说,我对那简陋如钢板的登陆艇在英吉利海峡的风浪中的震荡还生出了一种迷恋。我喜欢沉沉浮浮的感觉,这是一种无法掌控的可能性,这一秒在地上,下一秒在天上。就像战争,这一秒活着,下一秒也许就是死亡。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除了海风咸涩的和柴油的臭味,还有从海岸飘过来的死亡的阴翳,好似硝石濡湿在血液中的味道,又像是尸体在低温中无法腐烂却不由自主散发出的朽臭味。我低声问身边的迈克尔有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他发着抖,说没有,那时我就暗想此次我是必死无疑了,可没想到次次子弹与我擦肩而过,没有闻到死亡味道的迈克尔却没能坚持五分钟。
但河风很快就使这种味道弥散开来,渐趋于无。我在帐篷里睁开眼,伸了个懒腰。透过帐篷的缝隙,可瞥见一列军用卡车从河岸边的公路嗡鸣而过,满载物资朝托尔高城内驶去。货箱上是质量不算好但至少充足的建筑板材,还有一些医疗物资。城东的临时医院就快启用了,但病床的铺设还没有完成。昨天我和艾文他们刚铺设了电线线路,今天等着我们的仍旧是苦力活。
“柏林那边还在打呢!”醉醺醺的上尉说:“你们就想偷懒啦?”
“那边是苏联人在打嘛。”艾文系着鞋带,嘟嘟囔囔着,“我们是没机会,谁不想去干他几炮?在这里修医院,见鬼……”
我朝上尉耸肩,说:“我更愿意在这边修医院。”
“那是你小子吃得开,俄国佬叽里哇啦说的一句我都听不懂。”艾文冲我吼。
“有会英文的。”我辩解道。
“没招儿,他们脑子笨,学不会,也不愿学。”
“脑子笨打到这里?”
“堆人数嘛,谁不会,朱可夫……”
“该死的崽子!”上尉一巴掌拍在艾文脑袋上,“别瞎说,现在咱们是朋友呢!我看你才脑子笨,这个鞋带系得跟你脑子一样一团浆糊,滚远点,快去列队,今天必须得把病床都架设好。咱们可不能比苏联人干得差,昨天你看到他们糊墙没?”
上尉睁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说,“他妈的人人都是顶级的粉刷匠,刷得跟他妈卢浮宫似的。你们呢?铺个电线还触电,抖得他妈的像个筛子!”
“你又没去过卢浮宫!”艾文愤愤不平。
“滚!”
我拉着艾文跑了,艾文不耐烦地甩手,说这地儿他呆不下去,他想去柏林来场狠的。
“我可不怕死,你知道吗?我可不怕,阿尔,我跟你说实话,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什么保家卫国,不是为了什么复仇,我只是为了做点什么有意思的、有价值的,你懂吗?不,你不懂的,你小子对什么都无所谓。不过,你尝试去想想,这种战争,这种胜利,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多少回?咱们距离这历史性的胜利太近了,却没有真实地在里面,什么叫做真实?真枪实弹就是真实,没错,我们是挺过诺曼底了,可人们会说那是运气,而直捣柏林,把希特勒给干趴下,那才叫实力!阿尔,你明白吗?你在听我说吗?”
“我在听。”我回答,但心里却在想另外一回事——有人专门为我学英语,或者说,有人专门学说给我听的英语。
“你小子是个怪人。”艾文嘟囔了一句,他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
胜利?我似乎没有那种需求,迄今为止二十一岁的生命,属于我的大大小小的胜利有很多,帮黑手党倒卖走私甚至街头火拼都安然无恙是一种胜利,在一众街头地痞中考入纽约大学是一种胜利,面临牢底坐穿的困境还能顺利从牢里出来成为一名军人迈上保家卫国的道路更是一种想不到的胜利……更别提要了迈克尔命的诺曼底和欧洲大陆上多次战役……但我知道,这些都不足以挂齿,因为那不独属于我,只有那么一个——那是我绝顶的胜利,但同样又是绝顶的失败,我永生无法摆脱,我永生困于其中。
在列队走向医院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艾文的脚后跟,我让思绪放空,但却是徒劳。我很愿意去修医院,因为这所医院是为盟军所准备的,这意味着苏联人也要参与修建。没错,也就是说,萨连科也在修医院,巧合又并不巧合,干苦力是年轻人的活儿。我们都是年轻人。
年轻人——年轻人的心灵,我瞧见着这心灵显现在迈克尔胖乎乎的圆脸上,在艾文无惧生死的激情上,在萨连科柔和而羞涩的蓝色河流上……我呢?我很少照镜子,无论是物理意义上的镜子还是灵魂上的投影,我很少向内去窥探,我说过,那里一片混乱。但我想——我清楚的是,我把自己从年轻人当中放逐了。在这具年轻的身躯下,住着一个孩子和一个老人,没有中间地带,没有灰色区域。他时而从这一端跑到另一端,又从另一端跑回来,不作停留。
但我无所谓,我知道这是勋章。独属于我的成功和失败所赋予我的勋章。
临时医院建在城东地区,依河畔而建。原址是一栋三层建筑,屋顶被炮火掀翻,地基也被炸损。即使它饱经摧残,但相对完整,只需经过修葺和翻新就能重新投入使用。相比于城内的残垣断壁,它已经幸运太多。另外,这里地形平坦,视野开阔,有充足的物资堆放与转运地点。更前方则是绵延的草地,在风中犹如绿丝绒地毯,直直蔓延到易北河畔,叫人移不开目光。
原先我们打算在这里驻扎,但想来开阔的地区不易防守,于是选择了森林边缘。现在这里已经没有德国人了,危险的俄国佬也成为了朋友,可再想来驻扎,也没机会了。
我们这支小队有十五人,踩着凌乱的步伐、排着散乱的队形朝城内走去。建筑前墨绿的军服来回穿梭在卡车间,我抬起头,在四月底的阳光中看到萨连科的身影出现在三楼的某个窗户前。远远地,我们对上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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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在Weibo上说过,这篇文将涉及大量心理描写,大家酌情观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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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架床的油漆是新刷的,为了掩盖它们早已生锈的斑驳身躯。油漆的味道我很喜欢,纽约街头时常漂浮这种味道,当然,还混杂沥青。通常来说,我认为此味道存在某种“开始”的意味,不论是第一次还是重新开始,粉刷这项动作,本质上就是改头换面。
分明是破烂却在光亮的白色油漆下焕发新生的铁架床,被我扛在肩上。走在我前面的是艾文,我们各自扛着的铁架床时不时来个碰面,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他咧开嘴笑,白牙在透过窗户照进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你还是很卖力嘛。”我放下铁架床,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肩膀。一名苏联士兵从我身旁拉走铁架床,摆在既定位置。
“瞧,”艾文朝我努努嘴,“那边全是漂亮的俄国妞儿!”
我朝他视线看去,三楼靠墙处在安装药剂置物架,护士们拥在一起正叽叽喳喳地出谋划策,在人群中我看到了拿着锤子将木板钉到墙上的萨连科和另外三名苏联士兵。一会儿要往左边,一会要往右边,一会儿这里斜了,一会儿那里又歪了……这几个年轻人被指挥得不知道该怎么好,护士小姐见他们左右为难,脸红得发烫,笑得更欢了。
原来,他是对谁都会脸红的。想到这里,我竟然觉得松了口气。是的,我不需要对他来说存在什么特殊的意义,所谓的意义只会徒添负担。
他举起锤子,扬起双手做了个无奈的手势,在护士小姐们的逗弄下,另外几个人撂挑子不干了,顶着张红脸气冲冲嘟嘟囔囔地下了楼。萨连科无奈摇头,只能自己继续。他总是这么好脾气,我内心暗笑。
“其实我没告诉你,阿尔,原先我可干过木匠的活儿!”艾文朝我挑眉。
我耸肩,“其实我也是。”
“好啊你小子,原来你还是喜欢女人的!”
“我可不是雏儿。”
“你要是雏儿就见鬼了,虽然你个性怪得很,长得倒是不错。不过,就看苏联小姐们喜不喜欢你的红头发啦!”
“女人都爱恶魔。”我眨了眨眼,坏笑着和艾文朝护士小姐们走去。还没走到艾文就开始吹口哨,用手势比划他对这置物架的宏伟构想,嘴里连声不停,引得所有人都纷纷回头。于是当萨连科也闻声转头时,他手中的锤子发出被忽视的不满的抗议,碰的一声,钉子钉在了他的手上。
“萨连科同志!”护士小姐们吓了一跳,我也吓了一跳。他只是紧紧掐住流血的大拇指,憋足了劲儿不吭一声。
“罗曼!”我听见一股陌生的声音从我喉咙里涌出,我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这声音的来处就已经站到了萨连科面前,甚至握住了他的手。
“疼吗?”我问——奇怪,我为什么要问?
萨连科惊讶地抬头,眼里流露出讶异和害羞的欣喜,然而还不到一瞬,我就被一个护士小姐挤到了一边,只见她嘴里嗔怪地骂骂咧咧,抓住萨连科的手熟稔地为他拔出钉子,抹上碘酒后进行包扎,而另外一名护士小姐则不由分说地解开萨连科胸口的衣扣,在他一脸震惊中扒下了他的上衣,朝他修长而精壮的胳膊上狠狠扎了一针。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萨连科都没反应过来,而我和一旁艾文都看呆了。
“好长的针,好可怕……她们还笑,真不可爱!我们的护士都还给我们唱歌的!”艾文打了个冷噤。
我没心思听他开玩笑,萨连科接连被扎了两针,第一针,由于回头看我——我确信是在看我,就是在那一刻钉子被钉进了他的手,我看得很清楚。而另一针,尽管他被人“操控”毫无还手能力,他的目光却依旧与我缠绕,仿佛打了个死结,直到那一针破伤风,让他没忍住叫了出来。
他感受到了疼痛,针抽离的那一刻,他嘶了一声。那一阵尖锐的气流从他嘴角逃出,他没能忍住。不由得,他眼底浮现出了可爱的懊恼,红着脸穿衣服。
洁白的胸膛再次掩盖在深绿色的军服下,他固执地垂眸,孩子般赌气似的不看我。想必他认为自己出了丑,可他又怎么会知道,某个人在这一刻再次对他心动。
“我想,你该休息一会儿了。”我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头,金色的柔软的头发,在我手心里如春天的嫩草。他坐在凳子上,抬起头一脸困惑地看我。
“这里有我的朋友艾文,他做过木匠,他能安装一切,瞧,他多么有想法——艾文,是吧?”
“是,阿尔,可是你……你不参加吗?”
“不,我想我的苏联朋友需要休息。”我朝艾文摇头,“我也需要休息,我们搬了一个早上。”
艾文不解地看我,随后耸了耸肩,复又嬉皮笑脸与苏联小姐们打成一团。我想我应该是牵起了萨连科的手,但应该又没牵。想与做没做是两码事,尽管我很想,但我没做。我只是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窗外的易北河。
“天气很好,幸运的是,到了午休时间。”
萨连科意会,他露出些微腼腆的笑容,扣好最后一个扣子,跟着我离开了医院大楼。
阳光很盛,光晕让视线变得模糊,整个世界都在这泛着波浪的阳光中流转,我想,假使有位画家在此,一定会因为失去了透视的基本概念惊诧到呆滞,然后发出难以置信的哭声。可是我,我不是画家,我不会描摹,我只看这个世界以我的心境变幻莫测,呈现出诡谲多变的模样。瞧,河对岸的树林里有个女人,她坐在树桠上,身穿白纱,裙摆如银河般从树上倾泄而下,她生着双洁白而透明的翅膀,这羽翼在光晕中缓慢地煽动,引起习习和风,让易北河波光粼粼,让我们脚下的绿草地抚摸那两双在战火中变得坚硬的脚踝。我又看见,那个女人在朝我们微笑,亲切而安详地微笑,于是我也微笑——大概是天使,我想,大概是因为走在他身边的缘故,我感到似是而非的真实。
临界点,我相信我又来到了这个临界点,第一回是我和他初次握手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从天上掉了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而这一回,我却徘徊在真实与虚妄的边界,游离其中,不属于任何一边,束缚和桎梏如烟而去,自由和幸福充盈我心。享有此刻静谧的一切。
无声踱步,我和萨连科走过绿茸茸的草地,站在了河边。
他没有戴军帽,我也没戴,他的金发在阳光下几近透明,我想我的红发此刻定如火焰般熊熊燃烧。他看了我一眼,见我直勾勾地望着他。
“Why?”他突然说。
问原因吗?什么原因?在你受伤时握住你的手,与你单独散步度过午休,还是此刻凝视你的原因?
我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面向易北河大大伸了个懒腰。
双臂落下来的那刻,他的右手突然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疼……”他说,捏住我肩膀的肌肉,用力地摁了下去。我不禁发出一声要命般的“哎哟”,又瞬间因为酸痛得到按摩而舒爽地喟叹。他见我享受得飘飘欲仙,笑着把手挪到了我的脖颈上。
该怎么去形容狙击手的手指与手掌心的触感?虽然这只手曾被我握住,用自己的手去体验,可脖颈后的皮肤到底是不一样的。食指的第一指节,因为长时间保持警戒摁在扳机护圈上,经年累月磨出厚茧,弯曲时就像一颗硬石子硌在我皮肤上,而那靠近枪体的掌心,粗糙如磨砂,刮得我起了一声鸡皮疙瘩。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噤,侧身望他,他却笑着凑近,手依旧摁着我的脖子。
他要吻我了吗?我看到他光亮的皮肤在阳光下泛起象牙的色泽,温润如旧时的梦。他是喜欢用亲吻来表达感情的,这是一种童真的行为,尤其是在语言匮乏的时候,亲吻胜过千言万语。他像一个孩子,眼底流淌出纯真和不谙世事,噙着笑容向我靠近。我不打算躲避,而是打算迎接,这吻是无害的,是礼仪性的,是不包含爱情的喜欢的,于是我喜欢,可就在我预备闭上眼睛时,他抬起受伤的右手,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捻起了我的一缕头发。
一片小小的干油漆碎片被他摘下。
他弯起眼睛笑了,我不解地瞪大眼睛,注视他。
他打碎了我的期待——没错,是期待,我已经做好被他亲吻的准备了,他却没有吻我,这让人产生一种尴尬的懊恼。他就要松开我,我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阿尔?”萨连科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我不耐地问。
“什么?”他更加不解。
“你……”我吸了口气,让自己恢复冷静,转移话题道:“你的手还疼不疼?”
说得太快,他没有听懂,于是我举起他的左手,朝他缠满了绷带的大拇指使了个眼色。他当即明白我的意思,摇了摇头,突然,他向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
“疼……”他说,连说了好几句,“好疼。”
所以说,当后来有人说我的萨连科是个榆木脑袋的老实人时,我是万分不能苟同的。多想让那些人也瞧一瞧他这耍小心思的模样,一边拧着眉头用拙劣的演技喊疼,一边又心虚地偷偷抬眼看我,因为害羞脸和耳朵根都渗出了水红,却又不好意思停下来承认自己的某种心思……上帝,这可不能怪我,我向来铁石心肠,却在他这里不堪一击,于是这是顺理成章的,也是如他心愿的——我凑上前,在他受伤的拇指上落下了一道亲吻。
我亲吻了他受伤的手指,所以说,他得亲吻我受伤的灵魂。这是命运的交易——而此刻,他颤抖了一下,惊诧地谛视我,手僵硬在半空。
我毫不畏缩地迎接他的目光。
我能感受到,树上的女人在注视我们,我能感受到,她对我说,向萨连科靠近,向他靠近。
于是我听从指挥,凑近他,预备在这尊雕塑的唇上留下我的印记时——女人突然消失了,林叶簌簌,周围猛地刮起了风,带来了艾文的呼声。循声望去,他从医院大楼朝我们跑来,手里举着油津津的培根面包,年轻的脸上挂满笑容,兴奋不已地大叫大嚷朝我们跑来——
“阿尔,是培根!你最喜欢的培根!”
我清楚地记得,是在距离我们十米左右的地方——足够近,近到我能偶闻到培根的香气,近到我能看到最后定格在艾文脸上的表情——全是诧异,全是不甘。
“哦,见鬼。”
艾文猛地停下,张了张嘴,脚下爆开的地雷瞬间吞没了他,火焰升腾足有十多米,滚滚气浪将我和萨连科掀翻出去。爆炸的那一刻,萨连科抱住了我,我却从他的耳际注视艾文的那块培根面包,高高地飞向天空,划出美妙的弧线,与四散的鲜血,如雨般落下。
我闭上了眼睛。
就如同我一样,忘记了战争并未结束,忘记了危机依旧伺服?
火焰烧灼的痛楚让这个紧紧护住我的人颤抖了几下,发出几声低沉的呻吟后便晕在了我身上。我呢?被他抱在怀里,免去灼烧之痛,却直面最亲近的战友变成无数团零碎的血肉。砰砰砰,于火焰中砸下的是泥土,是草皮,还是艾文的肉?该怎么说呢?感谢热浪,感谢被推出去时摔倒在地的撞击,感谢杀伤性武器远距离仍不舍攻击我的威力,来不急流下一滴眼泪,我便沉入了长久的黑暗,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