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我迷迷糊糊中醒过来一次,守在我身边的是一位年轻的美国女护士,卷卷的金发,眼睛很蓝。她为我的脑袋缠绕着纱布,对我说我只是脑震荡了,后脑勺磕破了,只需要休息就可康复。由于艾文这档子事,全城都在排查地雷的埋伏情况,收获很明朗,也让人心惊,原来托尔高内隐藏着如此多的危险。
我艰难地理清思绪,想开口问一问那个人——对,萨连科的情况,可护士听到医生的呼喊,为我掖了掖被子起身离开了。我只能再度听从本能,沉入梦乡。梦里,梦里当然都是艾文,他对我说医院的架子都安装好了,他得到了一位苏联女护士的青睐,他们预备在晚上约会。另外,培根上面有黑胡椒,这可不容易,他说,主要的是黑胡椒,这种香料在弥漫着死气的战败国可不容易弄到。
战败了吗?我皱起眉头,柏林战役不还是在如火如荼地打着吗?没错,艾文,我说——战势的确是朝盟军这边倾斜的,可你也不能打包票希特勒不会来个绝地反击,要知道我们日耳曼血液里流淌的都是不要命的劲儿,我以前在纽约……好啦,艾文拍了拍我的肩,突然朝我俯下身,用他冰凉的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上。
“你知道你是个怪人吧。”他笑着说,“但怪人总能活到最后,真的,你会健康,幸福,那个人会爱你的,因为我看到了,他抱住了你,在你人生中他将这样抱住你很多次,没错,我可以看见,清楚无误地看见……好啦阿尔,我要走了,再见,我亲爱的朋友。”
我听到了哭声,不知道是谁的。可当我醒来时,我又听到了笑声,分明的、兴高采烈的笑声。
“胜利了!胜利了!柏林战役胜利了!德国投降了!”
在我昏迷了两日后,1945年5月9号,德国无条件投降,盟军迎来了彻底的胜利。
人们欢呼,人们庆祝,篝火即将点燃,晚会又将开始。大家多开心呀,笑声简直震耳欲聋,上尉又喝了个醉醺醺,说大话的声音我在病房里都听得见。整个世界都充盈着胜利的喜悦,胀满了兴奋的汁水。我那在胜利前夕死于一颗地雷的艾文,此刻不能再他们心中留下丝毫的痕迹了。
想到这里,我的身体连同灵魂都颤抖了几下,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从病床艰难地爬起来,我扯掉了手上的输液针,呆愣愣地坐着。这时,护士小姐在营房门口将她的目光从手中的小圆镜上移动到了我身上,她扬起方被口红润泽过的红唇,慷慨地给予我一道笑容。
“你要一起去吗?中士。”她扯了扯腿上的丝袜,“我看起来怎么样?”
“很美。”我说。
“你不去?”
我摇头,“我要去河边走一走。”
“这回可以放心了,全面排查过了。”
“我从来没有担心过。”
护士无所谓地耸肩,转身留下一道倩影。
“啊,对了,那个苏联人,他来过,和你一起被炸伤的那个,他比你严重,可比你醒得快。”
我稍稍抬了抬眼皮,她已经走到营地外,和女护士们爬上了一辆军车,在欢声笑语中驶向托尔高城内。我安静地坐着,没有任何想法,这并非大脑遭受撞击的缘故,我只是在想,以后得戒掉一个不好的习惯。
过往,尽管我表面佯装孑然,但心底到底装着一些人。倒也不是说非得去在乎什么人,只是感情有时候需要挂在什么地方。这是我在战场上学来的道理,我以前挂在迈克尔身上,后来挂在艾文身上,这本质上是一种“活”的欲望,对战士来说很重要。可现在战争结束了,迈克尔和艾文都死了,那么,我也得改掉了个习惯了。
我不知道自己坐在床上多长时间,久到我感觉到有点冷,我披上外套,从营地外出去。这里是我们原先的驻扎点,如今空无一人,只剩河风不知疲倦地吹拂着。大家都去城里庆祝了,城内亮起星辰般地火光。我靠坐在一根木桩上,将目光投向安静无声的易北河。
没过多久,我听到了熟悉的琴声。
也许分明知道这琴声是会如期而至的,所以我选择了等待。可我没有起身,只是在这悠扬的琴声中逐渐湿了眼眶,直到这一曲落罢,他踩着月光,于夜色中朝我走来。
“阿尔……”他朝我俯身,这时,我能看到他敞开的领口下被纱布缠过的胸膛。
我抬头,把自己映在他墨蓝的双眸里。
“不要哭……”他伸出手,轻轻地撇去我眼角的泪水,说:“不要哭。”
他的手上有斑驳的割伤,带有滚烫的温度,不知为何,我温存地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了他的手心。
“我不哭,可是哭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总得有人为他哭一哭,是的,胜利了,我的朋友,我们胜利了,你大概很开心吧?可我该何去何从呢?”
我胡言乱语着,他温柔地笑,用另一只手在荷包里摸索出来一个温润的小圆片放在了我的手心。
借着月光,我看清楚了这个东西——一枚带有血渍的、美国军服的纽扣——艾文的纽扣。
“抱歉,我只……找到了这个。”他蹲下身,握住我的手,仿佛在说,艾文与我同在,他也与我同在。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他,难道这个人又折返回去过河畔吗?回去那片地雷区,就为了找点什么留念——比如这颗纽扣带给我?无名的愤懑从心底而起,我挣脱他的手,揪住他的衣领就把他往我身前一带,看也不看就把这枚纽扣扔进了易北河。
“阿尔。”他惊讶地看我,我紧紧抓住他。
“有什么意义呢?”我毫无来由地发起了怒,“人死了就是死了,要是找到一枚纽扣就能代表什么,我口袋里就该有装不完的纽扣。我把你带去那个地方,运气好,没能炸死我们自己,却炸死了他……哦,不,你以为我在愧疚?不,我一点都没有愧疚,这是运气问题,这是运气……”
可我根本无法控制眼泪,几乎泣不成声,抵在他胸口低声说:“你不要这么对我,我受够了去在乎别人,我再也不会在意任何人。”
“不。”他抱住我,惶然地摇头说:“不,不……”
我反应过来,推开了他,快速站起身往回走,他有些着急地蹒跚地跟上来。他的腿受了伤,我不忍心地放慢脚步,战定在原地。
“萨连科,你不懂,你不懂我,你愿意和我做朋友,是我的荣幸,可你所喜欢的美国人不是我这个样子的,你不知道我……其实是个德裔,一个……纯种的日耳曼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你不明白,所有人都不明白,我是个美国人,这没错,但我流淌着日耳曼人的血,还要亲手杀日耳曼人,是的,反正这些法西斯死不足惜,可我杀了太多……包括……哦不,我有很多事情搞不懂,我俩自己都搞不懂了,我总是心不在焉,不,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我絮絮叨叨,头痛欲裂,几乎不能站稳,萨连科露出不甘心的表情,尽管我一再回头冲他吼,叫他不要跟着我,可他听不懂,不过,也许就是他听懂了他也会这么做。
他走上前来,用他受伤的臂膀把我拥在怀里,他什么都不说,就那样紧紧抱着我。我再次闻到了他颈肩的那淡淡的、甜蜜的松脂味道,泪水模糊了视线,叫我本就不清楚的思绪更加混乱,双膝发软,我几乎快跌坐在了地上。
他顺势与我一同坐倒在地,仍不肯松开我,好似一放手我就会飞走似的(不过他的预感是对的,后来我的确“飞”走过)。可现在我望着他那双真挚的、关切的甚至充满爱意的眼睛,我失去了自己所有的思维和理智。这要怪罪于脑震荡,真的,请先怪在病痛上。我再次揪住他的衣领,把他往面前拉,可就在我准备吻他时,他却好似扑过来般先吻住了我。
后来萨连科说,这才是我们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接吻,其余的都不能算,因为他在这一刻是满怀着爱情的,尽管这爱情让他在过后的几年里都惶惑不已,痛不欲生。可是在这一刻,年轻而热忱的萨连科,是凭借本能来吻他的阿尔的。他多想用英文说爱他,可又不敢说。因为他的阿尔在悲痛的折磨下眼神已经涣散,失去了神志,他不想在他毫无防备时私心地来换取他的任何承诺。
是的,萨连科,我已经看不清了,但我知道你在吻我,在你吻我之前,其实我也想吻你。可我也说不出来了,我的唇已经属于了你,没有位置能够让给话语。你的嘴唇多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柔软,我确信,于是才那样心安理得地晕在你的怀里,我知道你会守护我,让我安全。你永远会让我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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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萨连科身边,而他双臂环着我,像个孩子说梦话般嗫嚅着嘴唇。阳光从帐篷缝隙里渗透进来,把他的额头照得如蜜色的奶油,金色的睫毛几近透明。我稍微动了动,萨连科就发出一声被惊扰的轻哼,睁开了惺忪的眼睛。似是有点没反应过来,他眨了眨眼,发现和我躺在一起,鼻尖都快相触,他还没来得及送我一道纯情的笑容,瞬间意识到自己躺在美军的帐篷里,还彻夜未归。
他猛地坐起身,嘴里发出类似于“完蛋了”的念念叨叨,此时俄语在他嘴里就像块烧红了的炭,他吓坏了,像个小学生般不知所措地垂头。他是那么可爱,叫我不自觉地伸出手抓住他的军服,扯了扯他的衣角。他转身看躺在被褥上的我,白惨惨的脸上艰难地挤出笑容。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脸,自然而然地朝我靠近,我猜这个时候我们应当接吻的,于是我也凑了上去。可这两张嘴唇还没来得及碰到一起,就听见外面传来了嘹亮的集合军哨声,我们都吓了一跳。
萨连科恋恋不舍地望了我一眼,抓起军服从钻出帐篷后朝河畔跑去。他跑后我才反应过来,这算什么?好像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似的。可我们分明什么也没做,至于说接吻嘛,俄国佬跟谁都亲。
所以,可想而知,就连宿醉的美军都开始集合,苏军早就开始训练了,萨连科没能赶上早集合,这属于擅自脱队。于是整整一个下午,人们都看到了易北河畔断桥下那个做俯卧撑的漂亮青年。
我点完名后,借口头痛不能做重活儿,趁上尉心情愉悦时批了假。有了自由身,我便迫不及待地朝断桥跑去。我早打探到萨连科在那里受罚,他身上还有伤,经不起那种折腾。可俄国佬向来不近人情,我知道就算去了也没用。
春天的天气总是很好,河畔的草地嫩柔柔的,绿色中带点鹅黄,有酒瓶被扔在草地中,像水晶般发着光。河流上有水鸟在啄羽毛,慵懒地长着翅膀,对着河水顾影自怜。远处灰黄色的房屋在光晕中被柔和了线条,好似西斯莱笔下的油画。一切都是那么安详和幸福,我怀着喜悦的心情,被充盈着快乐,朝断桥小跑过去。
果然,一个政委模样打扮的军人——大概就是政委,靠在桥墩上百无聊奈地给萨连科数着数,萨连科满头大汗,双臂直抖,鬼知道他在这里做了多少个俯卧撑。而那个政委,四十岁左右,胖脸被昨晚的伏特加浸润得通红,怪不得数数有气无力,仿佛故意拖时间似的。思前想后,我从脚手架后钻出来,想为萨连科解释解释。
可语言障碍到哪里都是障碍,政委朝我投来莫名其妙的眼神,嘴里嘟嘟囔囔,怪模怪样地挤眼,可任凭我怎么打手势,做出谄媚的表情费尽心力对他说萨连科昨晚是帮助晕倒的我才未归队,他却一面应付我一面丝毫不放松他对萨连科的惩罚。
萨连科赤裸上身,胸口缠满绷带,肩膀上的伤口仿佛每一次随着肌肉的绷紧与放松都游走在裂开的边缘,他好像做得挺带劲儿,要是我没眼花的话,甚至还捕捉到了他偷笑的瞬间。见和政委无法沟通,我索性走到萨连科身边,脱了上衣和他一起做起俯卧撑来。
趴下的那一刻,我看见萨连科抿嘴笑了,脸红得一塌糊涂,我确信是并不是因为做俯卧撑的缘故。做着做着,我们较起了劲,是啊,我们就是很幼稚,上次比赛跑步我输了,所以这次,心想他已经做了这么久还带着伤,我或许有赢一会的机会。
于是,你可以想象,也难怪政委去我的部队打小报告,我一美国人甘愿和苏联士兵一起受罚,两人做着做着还比起赛来,比输了的那个美国人又开始气急败坏,把苏联人推倒在地和他扭打在一起,两人又打又闹全然忘记了后面还有个保守严厉的政委,所以,上尉一脚踢在我身上大骂我不能做苦活儿但可以和苏联人做俯卧撑是不是脑子有病时,我只好悻悻点头,是的,我有病,的确有病。
这病在遇见他的那一刻就埋下了种子,我无视它的生长,却引诱它生长。它在易北河畔的春风中发芽,被古旧的口琴所发出的悠扬乐曲灌溉,但你若要问我它是什么,我不会回答。
不过,尽管我们俩有违军纪,但正值美苏友谊剧烈升温之时,在娜娜等翻译员的耐心沟通下,双方终于知晓萨连科未归队的原因,也知道我为什么甘愿与他一同受罚,这是值得称道的友谊,是美苏双方互为彼此的表现。瞧,他们本是陌生人,却有相同的敌人,还一同历经过生死,多看重彼此,所有人都是一样,美苏友谊会长存,这里面不会存在任何矛盾。
所以有谁会为我和他的亲密交往而介意呢?不会有人,我们静待伤愈,参与彼此的训练,一同站岗,一同巡逻,这是两个世界强国、两个战胜国的年轻士兵,他们可以想做他们想做的任何事情。他们可以一起去城内帮助战败国的老弱妇孺,尽管有些并不领情,他们也可以在河畔再比赛跑步一百次,尽管每回美国人都会输,他们可以整晚在断桥上站岗,在脚手架上爬来爬去,一不小心一个人掉进河里,另外一个人也会和他一起跳进河水里......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是胜利者,他们是年轻人,他们想怎样就怎样,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愉快的。
那晚,我和萨连科从河里爬起来,我们望着浑身湿漉漉的彼此,大笑不止。有什么好笑的呢?无非就是见证了彼此的狼狈模样,可我们是心甘情愿地狼狈的,我冲过去把他按在草地上,放肆地亲吻他,他把手伸进我的衬衫里,抚摸我的脊骨。奇怪,我们从来没有说过爱彼此,喜欢彼此,也从来没有向对方表明自己对另一半的性取向。但我们之间似乎有着天生的默契,也许是他第一次亲我的嘴而我咬了他的那个时候,或许也是因为我们年轻,冲动让我们无需过多思考,凭借原始的本能就好了。比如说,我想亲吻他,他想抚摸我。这还需要分析什么原因吗?
不,不需要,即使需要我也不要。不过,我们似乎到此为止了,也是因为年轻,我们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我有过和女人交往的经验,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和萨连科去做那种事,不,这并不是技术层面的问题,而是心理层面。而萨连科,更是纯情得像个孩子,红着脸的模样仿佛在和我做孩子做的游戏,叫人根本不敢去想那回事。并且我怀疑,他根本没有过那种事。
他笑着,金灿灿地笑着,我说我想听曲子,于是他给我吹口琴。我说这口琴在他手中跟他的乐曲一样美,他说这是他父亲在上战场之前送给他的,他的父亲死在了敖德萨,家中只剩他和姐姐两人时,他就为姐姐吹口琴。后来他上了战场,家里只剩下姐姐一人。
“姐姐,就像......妈妈,照顾我。”他说着,不禁湿了眼眶,我的心颤动,挤出笑容,把他抱在了怀里。
永恒的女性啊,这时,面前浮现祖父阁楼中古朴的、散发着蘑菇味儿的书房,年代久远的书桌上摊开的一本年代更加久远《浮士德》前,站着那位永恒的女性,她垂首,默不作声,仿佛有种紫丁香的味道。她曾出现在树上,现在又漂浮在易北河上,她与我如影随行,就像幽灵,有时我能看见她,有时却不能。我时常回忆起她冷冰冰的胸脯,洁白的乳房,银河般的白纱从她身上流淌,水迹蜿蜒流向我的脚踝。可我一直存疑,永恒的女性,真的能引领我们飞升吗?
可萨连科这时,嘴里已经在呼唤他那位永恒的女性了,薇拉——如果我没听错,是这两个音节。薇拉,美丽的薇罗奇卡,在此刻萨连科脑海里长存的女性,今后也会在我脑海里长存。若有人能领我们飞升,除了另外一个人,就非属于她不可。
若说每个人人生中都有一段无论如何都不能忘怀的时光,对于我们来说便是此刻,但若是这段时光延续过长,反而会失掉了其珍贵的滋味。当我们修建好那座医院,将托尔高城的管辖权进行交接后,我的部队就要朝德累斯顿以西的区域行进,也可以说,到了我们回家的时间。
算算日子,我们清楚无误地感受到彼此的情谊是在我可怜的艾文死去之后,那么,我们相爱的时间也不过半月而已。我没有数我们接了多少次吻,拥抱过多少次,但到了离别之际,我想说,这其中是没有遗憾的。
不过,这是对于我而言的,在听说美军部队即将撤离的前两天,萨连科的情绪明显不对劲。那夜我们在一起站岗,一向爱笑的萨连科低头不语,沉默地望着易北河。千言万语萦绕在他心间,可他却说不出来。风吹不散他的愁绪,我牵着他的手,用手指抠他的手心,想逗逗他,在这个平静的月夜我佯装平静,但萨连科,我亲爱的罗曼,他不装,他从来都不伪装。
他用俄语说话,少有的长篇累牍,我听不懂,我也知道他也并不想让我听懂。他说着,不时用如炬的目光凝视我,那副悲伤涌动的表情简直摄人心魄,我听不下去了,然后吻了他。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就跑开了,没过多久,他带着另一个人来到了断桥,是娜斯塔霞。
美丽的娜娜在月色下披散着长发,一脸惊讶地望着我们,萨连科向她投去祈求的目光,娜斯塔霞伸出手来摸了摸萨连科低垂的头,露出怜爱的笑容。
“我还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莱利先生,我和萨连科同志认识很久了。”
“他说什么?”
我佯装轻松地靠在栏杆上,问娜娜,却盯着萨连科。
“他说,你还欠他一个要求呢,你之前比赛输了。”
我早就忘了这回事,片刻疑惑后反应了过来。
“所以,你要什么?罗曼。”我问。
萨连科开始说话,盯着我,这声音带有颤抖的弧线,叫人心疼。娜娜则以他的语气,进行翻译。
“你要给我写信,是的,没错,写信,重要的是,我要知道你的消息,知道你白天里是否疲累,晚上是否睡得好觉,想知道你去了哪里,遇见了什么人,有没有在记挂我......我会把我的地址给你,只要你给我写信,我一定会读很多遍,会弄清楚没一个单词,我也会回复你,等我休假,我就去探望你,我希望你会开心地迎接我,我会很想念你,每一天都想念你。”
我沉默了片刻,问:“这就是要求?”
“没错,要求,写信。”
这时,萨连科走上前来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的地址。
“姐姐会帮我收信,送到部队里来。我会期待和盼望。”
娜斯塔霞一边翻译,一边瞧着我俩,这时萨连科仿佛哽咽了,娜斯塔霞递给了他一张手帕,轻言细语地询问他,萨连科摇了摇头,在娜斯塔霞脸上吻了吻,娜斯塔霞同样回吻他,然后意味深长地望着我,说:“你一定要给他写信,知道吗?”
我点头,但没有回答,因为我想回答给萨连科。
娜斯塔霞非常体贴地离开了,把这个寂静的月夜留给了我们。
萨连科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往四下里看了一眼,他仿佛在铭记什么,在挽留什么,或者在思考什么,我走过去,凝望他,说:“在为我吹一首曲子吧,我想听。”
他泪光闪烁,从口袋里掏出口琴,然后面向易北河,吹了一首十分优美、却哀婉的曲子。在这琴声中,我有落泪的冲动。赶忙拉住了他的手,问,“这是什么?”
他先是用俄语回复了我,后来又说“Road”,“路”吗?这么奇怪的名字,仿佛在此刻带有某种寓意似的。大概我们在这个时候都未曾想过,此刻在这以“路”为名的琴声中,我们已经踏上了一条永生都为了靠近彼此的路。
这路从这里开始,也将在这里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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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永恒的女性,领我们飞升”,《浮士德》的最后两行诗,钱春绮译。
萨连科吹的那首曲子其实叫做“小路”,是卫国战争中很有名的一首曲子,描述战争和爱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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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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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硬的甲板硌痛了肩胛骨,仿佛在梦里也能清晰地感受到皮肉和钢铁摩擦时所泛起的灼烧的红肿,甚至会看见这皮肉一寸一寸地破掉怎么淌出鲜血来。这时,咸腥的海风一股脑儿地往身体里钻,搅得灵魂翻江倒海,不得安宁。笔从指尖坠落,海鸟衔起那张写满了字句的信纸,振翅飞向无边的汪洋。
我突然感受到累了,于是醒来,自由女神像重重地压进我的视野里,起身后我没有回头看那根掉落在甲板上的铅笔。
作为归国的英雄,我回到了纽约。
我已经腻烦了去描述人们胜利的喜悦,那狂欢与我没有半分关系,回到外祖父留下来的那幢堆满书籍、散发腐朽味的房子里后,我在等待镣铐的到来。地板积满了灰尘,我简单清扫出一块干净的地方,和衣而睡。如果我有别的地方可去,不会回到这里,可问题是,除了这里,似乎的确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当我强迫自己入眠时,门被急促敲响,迈克尔的母亲——史密斯夫人把我从地上扯起来带到了她家,史密斯先生坐在壁炉前的轮椅上,呆呆地凝望我,仿佛神游在外。而史密斯夫人,拿来湿毛巾把我的脸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对我说,我得代替迈克尔做他们的儿子。
“不,”我起身,说:“我不会做任何人的儿子,或者丈夫,因为我还没有认识自己,这些身份不过是社会所赋予的象征,是比表象还浅薄的表象。”
“得了阿尔!”史密斯夫人扇了我一巴掌,尖声尖气地叫道,“少跟我拽文弄词,你还剩下谁呢?你这个坏蛋,天生的坏胚子,他们会把你抓去的啊!你比迈克尔幸运,哦,我可怜的迈克尔,我的孩子,你是多么年轻,多么善良,怎么死去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