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让我的心跳都漏了两拍,遏制住惊讶,我强装镇定地问:“你什么意思?”
卡利宁微眯的双眼里透出鹰隼般阴狠的精光,从残余咖啡液的唇齿间挤出令人生寒的话语来,“您当真要我说个明白?那好,那好…… 莱利先生,他身边可不止您一个阿尔弗雷德呢,您知道的吧,他的外甥居然也叫阿尔弗雷德,您说这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居然用线人的名字给自己唯一的亲外甥命名,如果真是上下级、或者说合作关系,这还真是令人匪夷所思。而据我们的调查,你们在德累斯顿,在荷兰,包括在这里,待在一起的时间可足够长,长到人家说你们是一对儿都不为过呢!”
我紧咬牙关,心知到了这种地步再无否认可能,只能拼命压制住声线的颤抖,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您的问题可真多!不过幸运的是,我是个耐心的人,特别是对您这样有价值的人物,我总是充满耐心。今天和您坦白一切不再伪装,为的就是您对我的发问,因为的确有需要您去做的…… 做个交易吧莱利先生,您是中校身边最亲近的人,做什么都方便,我们有足够的窃听器,您帮帮忙,弄点在中校身边,而我们……我们知道轻重缓急,我们分得清轻重,对某些私人关系并不那么在意,在意的则是……”
“他手里的权。”我厌恶地说,“你们想要搞掉他。”
“瞧您说的,人事总会有个调动,格鲁乌他们……他们拿的资源太多了,做的事也总是很出格……中校依旧是中校,只是把吃进嘴里的吐点出来……”
他笑眯眯地吐出一口烟,我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昨晚吃的饭都要吐出来。
“你容我考虑、考虑几天。”我说,“当真不管我和他的关系?”
“人嘛,总有七情六欲,都有自己的癖好…… ”
我勉强挤出微笑,“明白。”
“希望您做个聪明人!”卡利宁拍了拍我的肩,说:“我相信您会是个聪明人。”
卡利宁走了,指尖的香烟不受控制地颤抖。与其说害怕,不如说恶心。一阵阵难以言说的恶心从四面八方袭来,比死了好几天的尸体所散发出的尸臭味都要令人毛骨悚然。对于那些人来说没什么是不可以利用的,感情又算得了什么?有感情正好,违禁的感情更妙。软肋打起来一打一个准,毫不费力气。说什么吐点骨头出来,其实恨不得将对方抽筋拔骨,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可我的萨连科,忠诚的斯拉夫战士,他不该遭受这样的对待。
我摇着头,喃喃自语,“我绝不允许,绝不。”
忘了自己站在窗前多久,有时候被荒诞感所淹没的时候是难以察觉到时间的流逝的。那是一种自我的沉沦,或者说逃避。直到一双手自后环住我的腰,我才从神思中惊醒。
“你来了?”我握住他的手,转身搂住他。
萨连科军服都还没来得及脱,这军装硬挺,缀着勋章,靠上去并不舒适,反而让人感受到某种无法忽视的隔绝意味。我仰头看他,对上了他柔和的目光。
“他们说你在窗前站了一下午。”他的手越过我,拉上了窗帘,“腿疼不疼?”
一如既往的关心却让我心里发痛,我伸手去解他军装的扣子。
“不要,阿尔,我一会儿还得离开。”他摁住了我的手。
“去哪里?”我慌张地问。
萨连科躲避我的视线,“去执行任务。”
“说谎!”我拆穿他,“你没有开吉普车,是你的司机把你送过来的。”
他略微诧异地看了一眼我,随即低下了头,以沉默对抗我莫名的愤怒。我难过不已地抬起手抚摸他的眼角、鼻尖,还有那即使上扬也无法不带有苦涩味道的嘴唇。有那么一刻,我真的觉得他老了。
“跟我走吧。”莫名其妙的,这句话脱口而出。
“什么意思?”他抓住了我的手,凝视我。
“字面上的意思,你,跟我走,离开这个地方。”
“又在说什么玩笑话?”他弯起眼角笑,抚摸我的额头,“发烧了吗?”
“见鬼!”我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摁在了沙发上,低声吼道:“你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你知不知道今天早上卡利宁跟我说了什么?他们早就知道我们的关系了!他们……他们还叫我监听你,在你身边做他们的暗线,弄点对他们有用的东西来,他们竟如此对你,忽视你对这个国家所做的那么多……那么多的贡献,亲爱的…… 亲爱的……”
我泪流满面地亲吻早已呆滞的他,“不要心存幻想了,跟我走吧,跟我走吧!”
“那你,为什么不答应他们呢?至少…… ”他苦涩地笑了笑,说:“至少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如今我,恐怕是再难以,难以…… ”
他突然急切地抱住我,慌张却强忍着说道:“这段时间你要听他们的话,他们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至少先答应下来!不要害怕伤害我,只要知道你是爱我的,一切都伤害不了我,你要平安,一定要平安!”
“你……”我惊讶地抬头,难以置信地问:“你为什么说这种话?你要去哪里吗?”
我只记得,萨连科漂亮的蓝色眼睛渐渐地黯淡无光,失去了一切色彩。颤抖的声线暴露了他也该有的恐惧和担忧,他抚着我的脸,难以割舍的情愫在他眼中激荡着。他几乎哽咽地说道:“我,我已经被军事法庭传唤,明天,明天我就被限制一切行动了。亲爱的,也许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能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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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不,应该是雪上加霜,将我彻底放置到了绝望的境地。抓住他的手,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自我的限定在消失、身体的观感在褪色,足足五分钟,秒针的三百次跳动,身体和思维才从僵硬中恢复些温度。这时,仿佛为了衬托气氛,窗外又开始飘雪,在阴郁的夜里来自西伯利亚的狂风猛烈地呼啸着,裹挟着鹅毛般大小的雪花扑打在玻璃窗上,像无辜者在心底的哀鸣,似受难者最后关头的反抗。
“阿尔…… ”寂静的室内,萨连科难过而抱歉地捧起我的脸,将涣散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脸上,我兀地咧开嘴,笑了。
摇着头,我推开他。该说什么?再多安慰的言语都显得如此无能为力,如果对于萨连科来说,这是理想主义者的幻灭,那么对我来说,就是虚无主义者的回归。我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所以,一定得做些什么了。
只是这该做的事的步骤并不明晰,甚至是混沌,叫人四维都看不见方向。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时,在此刻,在萨连科需要安心的时候,我应该给他递上那上一个装满镇定剂的安剖瓶。
“别担心。”强忍哽咽,我挤出令人放心的笑容来,“我会……我会照顾好自己。”
他竟感激地点起头来,眼角逐渐湿润,氤氲着不舍,他轻轻地吻住我。
这吻苦涩,令人无法生出缠绵的欲望。可我依旧搂住他,给予他更热烈的回应。我知道,他需要这个吻,就如同他需要允诺,需要呼吸。
雪越下越大,有淹没世界的架势。在这个离别之夜,我不断向萨连科允诺自己会安全,会在原地等待他。同时也向他讨要誓言,别让自己受苦,要健康、平安地回到我身边。
在雪落及膝的午夜时分,一辆黑色的军用专车带走了我的爱人。上车前,他伫立在雪中的回眸,将支撑我度过这数月没有他的日子。此际若说并不悲伤大概有自欺的嫌疑,可比悲伤更浓烈的是绝望的情绪,这绝望叫其余的感情都黯然失色,叫人落在全是茫然的无底洞里。直到军车消失在漫无边际的夜色里只留下几串交错的印痕时,我才恍然,原来自洽并不存在,我根本接受不了他的离开、他被如此对待。
泪水如今夜的雪,下了整整一夜。
萨连科离开的第一个礼拜,在卡利宁的监视下我老老实实地度过,几乎过起了与世无争的生活。第二个礼拜,空落落的感觉如潮水般袭来,叫人寝食难安,尤其是得不到任何与他相关的消息时,这种焦灼的心绪会折磨我的胃,让我不得不依靠药物才能勉强吃得下饭。
要好好照顾自己,等他回来。坚持此道信条,将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都拆解成任务,然后在无数个任务中自我麻痹,假装没有度日如年,假装时间飞逝如梭。
他离开时是二月间最后一场雪,自此东柏林迎来了不再飘雪的料峭寒春。第三个礼拜我发起了烧,于是在第四个礼拜时,病愈后的我终于忍不住乔装打扮来到了卡尔斯霍斯特,在克格勃特工的监视下漫无目的地逡巡在冰冷的春风中。
他在里面——我知道,两颗心间存在强烈的牵引感叫我能够感受到他的存在,清晰无误,却不得靠近。传说中——不,是我多年前在史塔西大牢里积攒的经验,审讯官们爱用测谎仪、爱用各种威胁的手段,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让人时刻都觉如芒在背。萨连科会遭受这样的对待吗?他们不会对他实施酷刑,因为他到底是一个高级军官,可将他放置在嫌疑人、被告人的位置上已经就是最可怕的惩罚了。那是在鞭打他的心,鞭打他的信仰,鞭打他的自尊。
幻想他坐在亮着强烈白光的白炽灯的房间里,面对一排眼里透着阴鸷、不怀好意地翻着眼前的举报材料妄图找点什么真正拿得出手来的证据的审讯官的问询,我仿佛也在被千百道虎视眈眈的目光所审视,可阿尔弗雷德没有什么值得探究的,内心里不过是淤泥一团,而他,光亮、纯洁,不染瑕疵的忠诚的心,任何问题就是刺向他的利剑。
越想越着急,我成日佝偻着身体,迎着寒风踱步在卡尔斯霍斯特的外围。要凭借最后一丝理智,才能忍住没有想办法冲进岗顶看守的大门内的冲动,因为那样做迎接我的只会是一颗要命的子弹。我不能死,还要等他回来,所以不能死。
可显然,此等行为已经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某天我自言自语地绕步在卡尔斯霍斯特附近那座锈迹斑斑的巴恩车站时,一辆苏联军官专车从旁驶过,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拉进了陡然打开的车门内。
“不行,不能那么做……”我直哆嗦,嘴里依旧止不住地自言自语,“他没有犯错,他没有……”
“莱利。”眼前人晃动我的肩膀,我才从寒冷和谵妄中反应过来,看清楚车后座的人后,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他的胳膊。
“米嘉,米嘉……我的好米嘉,快告诉我,他还好吗?你的长官还好吗?”我又着急忙慌地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早已冻僵的脸上。仿佛这只手与萨连科有些许渊源,在此刻便能给我些许安慰。
“莱利,”米嘉忧心地看着我,并没有像往日的愤愤不平,眼底竟流露出真情实意的关切,“你还好吗?”
“我?米嘉,我并不重要,我想知道他……他还好吗?他有没有受伤?那些人有没有对他动粗,他不怕疼,我知道,可是他的心会疼,他会疼的……”
“莱利,你精神不正常,我先送你回去。”
“不要!”我哭了出来,死死地抱住米嘉,“你回答我的问题,回答!”
一缕忧疑从米嘉眼底掠过,他竟没有撇开,而是伸出双手回抱住我,轻抚在我的后背。
“你是爱他的吧?你是真的爱他的吧?否则不会忍了这么多天,在这么冷的天气这样做……可是,莱利,爱一个人有很多方式,有很多……不是所有的选择都能百分百正确,百分百合心意,可总归,要在无法挽回的境地里把自己向上提一把,让事情不至于那么糟糕……”仿佛是在对我说,仿佛他又是在自言自语,“他是个好人,好长官,好军人,唯一的瑕疵就是你……既然他做不了决定,我帮他做。”
他颤抖地扶住我的肩膀,看向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要听实话吗?”
忍住恐惧,我点头。
“他很不好,非常不好,举证材料多到数不清,他被迫回忆几乎这几年来的每一天,一个不小心莫大的罪名就会从天而降,整个军旅生涯就此完蛋……他在遭受鞭笞,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因为他还得把你摘出去,让你至少能不受牵连…… 可谁都知道他们有证据,只是没那么确凿,所以还有转机,为了他,我可以去冒险,哪怕和克格勃正面对抗,那样的东西我也必须得找到,我们有个成熟的方案……”米嘉哆嗦着,近乎仇恨地凝视我,可在这仇恨中,又有几分无法掩饰的哀婉。
“可你……你的存在就是最大的阻碍,你在这里算得了什么?你整日在这外面守望不过就是递给对方的把柄,你已经晕了头,看不清,做不该做的梦。可我祈求你能够清醒些,能够给他带来一丝转机。”泪水盈满了眼眶,米嘉下定决心般咬牙道:“所以请你……请你离开!永远地离开!因为你在这里,或早或晚等待他的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死亡!不,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的缘由。”
“他最终会因你而死。求你…… ”米嘉拉住我的手,将额头抵在我的手背上,哭着恳求道:“求你,放过他,放过他吧……”
知道在这一瞬间我想到了什么吗?
是南希那张冷汗涔涔、在黎明的天色下泛着淡蓝色的脸,她在我怀里哆嗦着,说,她在灯塔里给我留下了希望。
因为彻骨的绝望,所以渴求希望。
很奇怪,这道想法是突然窜进脑海里的,当米嘉哀求我离开时,这想法便在脑子里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恍惚间又闪出病房里薇洛奇卡哭着恳求我的画面,瞬间,某种奇异的使命感从天而降,让我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
可要从这种眩晕当中恢复过来并不容易,米嘉以为我的震惊和沉默都带有抗拒的成分,他着急地补充道:“听着,这件事将军都会参与,没了你这点瑕疵,他会干干净净地从法庭下上来,前途一片光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遭受猜忌…… 我们可以,他也可以,都做的到,我们都可以……“
然而这番话底气并不足,米嘉的声音也隐含了忧疑,可为了证明所言非虚,为了争取那么一点可能性,他死死咬住牙,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那么,那么。”我松开了他,“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我没有选择。我只能……离开,为了他。”
“也为了你自己!想想看,回到你的地方,适合你的地方,你这么有能力……”
“不用再说了。”我心灰意冷地打断米嘉的话,摆了摆手,“不用再说了,我已经明白了。”
“你真的明白吗?完全明白了吗?”米嘉反而抓住了我,追问道。
“今晚……今晚我就走。”
米嘉眼底顿时绽放欣喜的光彩,在这明亮的希望之光中又闪过一丝歉疚,“我没有骗你,这都是实话实说,希望这一点你也可以理解。”
“我理解,理解。”复杂的情绪如鲠在喉,我想我是说不出话来了,否则一定会忍不住讥讽米嘉的天真和单纯。萨连科早就没有光明的未来了,我们谁都清楚此际的挣扎不过是负隅顽抗,皮托符拉诺夫上校的敌人和格鲁乌的对手都会持续不断地将他拆解、摧毁,以达到彻底的放心。这是政治,不需要他犯下过错,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不知道是这些军人们耿直的心性总会让他们不可避免地理想主义,还是我这样的人看了太多罪恶以至于思想太过龌龊。在这一点上,我绝不认可米嘉他们的做法,不过可以承认的是,他们至少能争取到一定的时间,这对萨连科来说的确有用。
“需要我送你吗?我可以派人……”
“不,不需要。”我毫无生气地拒绝了他,“我身后还有卡利宁的人,你什么都不要做。”
“那你,还有话……要对他说吗?”好心而狠心的米嘉居然发起抖来。
我抬眸,迎向他湿润的目光,扯出一道苍白的笑容,“如果可以的话,请告诉他,我一切平安。”
“你当真会平安?”仿佛意识到我可能会做什么出格的傻事,米嘉的心绪又开始脱离决绝的正轨。他根本做不来这种分离的决定。
“当然。”我撇开他抓住我胳膊的手,打开车门,于某条不知名的街道下车,“我会平安,为了他,我也会好好活下去。”
米嘉收了声,再也不敢说话了,只是难过不已地将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没有看他,而是沿着笔直的街道朝前走。风依旧很冷,米嘉的军官专车在身后跟了一阵后恋恋不舍地离去。我信步走在萧瑟的街头,菩提树还来不及在寒春里发芽,春风也没有渲染上阳光的温度,可心中有块地方敞亮了起来,希望的光芒便四溢而出。尽管不知道前方等待的是什么,可南希微笑的面庞就如暗夜的火炬,照亮前方路,指引我步履不停。
灯塔,我知道,此际的目的地在守望的灯塔。
一路上超出预期的顺利,我离开了东柏林,如米嘉所愿,我想接收到边防检查站通知的他会在卡尔斯霍斯特彻底放下心来。克格勃的人依旧恪尽职守,丝毫不敢怠慢地潜行在我身后。也许他们心中不慎疑惑,也许他们对我早已有所猜测,但这于我而言早已不再重要了。
从西柏林起飞,降落在阿姆斯特丹,乘坐火车去了海牙,一路上心情都很愉快。几年前离开这里时我和萨连科满怀希望,他在军队里晋升,我呢,想尽办法从中情局的掌控下脱离,哪怕不惜背上叛国的罪名,为的就是和他在一起。如今似乎什么都如愿以偿了,但走向却不如人意,完全与希冀背道而驰。所以说,但凡谁想操控命运,必被命运所操控。大概悲观了些,可几年前也是在这座城市,我对南希说,也许我就是个绝对论者。
那么现在我在做什么呢?无非是不甘心罢了。徘徊在初春的海牙街头,河流上传来收音机里充满电子杂质的音乐,伴随身后克格勃的稠密的黏腻目光,我带着两日未曾合眼的疲惫,登上了去往海边的公共电车。
咸涩的海风吹拂着永恒的泡沫,灯塔静默在傍晚的灰色苍穹下。云层低垂,海面砰訇,巨大的海鸥扯着嗓子盘旋在上空。风很冷,我裹紧了属于南希的围巾,沿着堤岸,我的步伐很慢。不知道这里有什么,但这里一定有什么。希望将以何种形式出现,我毫无头绪。
远远地,灯塔出现在视野里。它屹立在原本的位置,逃脱了被拆除的命运。它是不变的,静默、安详、日复一日忧伤地守望,变化的只有它身后的这座城市,这个世界,以及围绕在它身边的那些人。就如同此时,在走近它的时刻,在寂寥的天色下,我意识到不会再有人穿着小皮鞋欢欣地登顶,遥望海那边的故乡,举着手对这海鸥开枪了。
再也不会有了。
不知不觉间,我已站在了灯塔之下,而又在意识出逃的时刻,双腿将我自动带上了灯塔内部盘旋向上的锈迹斑斑的铁梯。站在了环形露台上,眼底便映出了南希当日看到的景色。原来这地方还挺高,视野豁然开朗,可以看到远处雾蒙蒙的海洋之间飘荡的船只以及水天连接处乳白色的光晕。日暮时分,阳光浅淡几乎没有,只有海水模糊如莫奈的日出印象。空气倏忽间更加冰凉了,深吸一口气,肺里的浊气席卷而去,整个人仿佛精神了百倍。突然,一只海鸥从我头顶不到两英尺的距离掠过,我惊讶得朝后退了一步,伸出手来,对它比出枪的手势。
“好啊你,这么近的距离,不怕我吗?”好像忘记了一切,又好像自己成为了另外一个人。是站在灯塔上,也是站在远渡重洋的邮轮的甲板上。
海鸥扑扇着巨大的翅膀来回飞过,好似在戏弄我。我想不远处的克格勃一定会猜疑我是否精神上出了问题,一路颠簸只为过来和海鸥嬉戏。可谁知道呢?我也不知道在这里会遇见什么,倘若这只调皮的海鸥就是所谓的希望的话,那倒也不亏。至少在这一瞬间,我有对现实片刻的忘却。
忘却爱他的痛,也忘却他爱我的痛。忘却所有的不公,忘却所有的无奈。
哪怕只有片刻。
不知不觉,视野中的指尖和海鸥都变得模糊,被泪水晕开成不真切的幻象,仿佛坠入印象派的世界。可我依旧举着手随海鸥移动,海风呼啸作响,吹起我的头发,吹来无数思念和悲伤,可这情愫太浓厚,叫人迷醉,叫人睁不开眼。
“您要是闭着眼睛,别说打海鸥,一个不小心就栽下来了呀!”
陌生的声音突然从下方响起,我惊讶地睁开眼,看向站在灯塔下仰头看我的陌生老者。
“我说,您得当心,这护栏虽每月都维修保养,可对您来说可矮了点,一个不慎您就会掉下来的!”
“掉下来便掉下来。”我哽咽着回道。
陌生老者笑眯眯的,穿着件破旧的出海服,朝我脱下头顶上破了边儿的毛线帽。
“都这么说,唉,都这么说……你们倒是不怕掉下来,可这里的鸟儿又犯了什么错呢?”他的笑容带上了忧愁的味道。
“你们?”
“是啊,你们…… ”他收回眺望海的目光,再度落在我身上,“难道您不是为她而来的吗?难道她没有告诉您,我一直在这里等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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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您在等我吗?”我难以置信地问。老者朝我投来祥和的微笑,浑浊的目光里闪起光来。
“就如同这灯塔在等候船只,为船只指引方向,我这样籍籍无名的守塔人,也能给人带来希望。”他笑了笑,”当然,这种好听的话可不是我说的,略萨小姐在这里待了很久,不是她的努力,这座灯塔会被拆除,我们这些守塔人不知何去何从。她说,并不用感谢她,如果非要感谢,帮她等一个人,给他一个希望。”
“什么……希望呢?”
“您难道不是抱着希望来的吗?”老者转身进入灯塔,踩着旋转楼梯上来,与我一同站在露台上。海面平静,冷风中我凝视他沧桑的面庞。
“女人总是很忧伤,她的忧伤却如大西洋那么幽深,不轻易外露。她每日都来这里散步,眷恋着这里的灯塔,起初我好奇她的来历,以为又是哪位被情所困找准时机寻短见的人,可后来她听说这里将被拆除后,居然给市政厅写信。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是一位美国人。可她的德语说得很好,很动听。”
“有人劝她,放弃吧,政府脑子里只有新世界,可不会管这些陈年旧物的死活啊,可她不听,执拗得像个孩子。这么有教养、优雅的一位女士,却在市政厅派来拆迁队时掏出了手枪。她朝地上开的那几枪足够把她送进监狱了,不仅吓坏了拆迁队的年轻人们和赶来的警察,把我们也吓得不轻。可后来她却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听说当局当场就释放了她。大家都说,这女人肯定有什么军方背景,我们这座灯塔,或许被美国佬收归当作什么秘密基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