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机关枪,没有任何武器。
“怎么回事?”我问,突然之间,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体里褪色,变淡,直到完全消失。理性再次回归,叫我看清楚了残酷的现实,和眼前站着的这个茫然却癫狂的女人。
“你在做什么?南希?”我不解地问。
“我在看你。”她就像陷入了膽妄,用复杂却深情的目光凝视我。
我走向她,抚住她瘦削的双肩,“我就在这里。”
“真好啊,阿尔,你在这里,我一直、一直都很想再最后见你一面。”眼泪夺眶而出,她似乎在看我,又似乎在看别的地方。
我难过地把她搂在了怀里,强压惊惧,迫使自己镇定。
“听着,南希,听着……外面停着我的吉普车,钥匙在这里。”我把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放进了她的风衣口袋,“我还有很多很多武器,不需要什么机关枪,什么都不需要,我在这里就足够对付他们了,你要从后面的林子穿过,绕到干道上,找到吉普车,注意,那是辆苏联车,不是美国产的,打开后备箱,掀起盖板,那里有着一具冷冻的新鲜尸体,扔下来,然后你上车,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记住,一定要把尸体扔下来。”
“尸体?”
“是啊,尸体,女人的尸体,那是死去的南希·略萨。”我低头亲吻南希的脸,说:“一把火烧了,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南希·略萨了。”
她突然在我怀里笑了起来,笑得畅快,却满是眼泪,兀地她收了声,恢复了平静。
“为什么不问我原因?”
“因为那并不重要。”
她抬眼看我,缓慢地露出纯情而甜美的笑容。忽然她牵起我的手走向窗前的墙壁,示意我靠着墙壁坐下。在我身后的下方,伍德一行人还在茫然地找寻,枪声不止,爆炸声、谩骂声此起彼伏。
“你还记得,还记得那片海吗?”南希坐到我身边,双眸闪烁地问。
“我们有很多海。”
“是,我们有很多海,可没有哪片海让我如此悲伤,因为从那里,我眺望过我的家乡,在那里,有我们的灯塔。阿尔……灯塔。”
“我记得,我一直都记得我们的灯塔。”
“你真的记得吗?”
“在海牙,你说过可惜,它快要被拆除了。你是那么伤心。”我拨开南希额见一缕湿透的发,她倏地发起抖来,蜷缩着收拢双腿,我连忙取下围巾披在了她身上。
“是,可幸运的是,市政厅决定不改建那片地方了。灯塔幸运地留了下来,它将永远地站在海面,沉默地望着那片海。”南希将头埋进双膝间,发出轻声的啜泣。
“好南希,好南希……以后我们再去看灯塔,再回到灯塔,我陪你去用手枪去打海鸥,还有亨利也会陪你……”
“不,我不要再去了,不要。”她难过地摇头,泪流满面地看我,近乎绝望地说:“我也再也不要去见亨利,永不见他!”
“好,不见他,不见他……”我拼命地帮她擦眼泪,试图用安抚来换回她的一丝理智,“先逃出去,南希,为了我,你也要逃出去……”
“为了你吗?可是,一个人怎么能做那么多呢?”她疑惑地、定定地问,声音恍惚间再度冷静,擦掉眼泪,她说:“为了你,我做了很多,比你所想象的还要多,记住——”
她突然凑前,抓住我的肩膀,以一种决然甚至仇恨的语气在我耳畔说:“记住我们的灯塔!我在那里……在那里为你安置了希望。对,希望——你要记住!一定要记住!”
说完她便猛地推开我,站起身趴在窗前朝林子里射上一发子弹。
“你疯了!”我急忙把她扑倒,“我们会暴露的!”
她难以置信地看我,却瞬间又恢复到温柔的神态,“我知道。”
“南希,求你,我求你!”子弹瞬间从窗口嗖嗖地飞进,噼里啪啦地击打在墙壁上。我痛苦地哀求南希,拼命地亲吻她渴求她的离开。她却不时用力推搡着我,叫我放开她。
“你不要用哭声挽留我啊。”她用力捶打着我的肩膀,“不要装可怜,我不会再怜悯任何人了!我只怜悯我自己,哈哈哈,你们……男人……你们都是要女人才能活的……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求你,不要……你到底要做什么?南希,我求求你……你说得对,我们都要你才能活……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
“你难道还没有明白吗?”她揪住我的头发,恶狠狠地说:“阿尔,你不是我的孩子!你要自己站起来……我为你做的,我都做了!现在我只能为他了……”
“可他已经死了!你的孩子已经死了,你不能为死人再做什么了!”我气极地喊道。她愣了愣,突然仰头大笑出声,眼泪顺着她优美的脖颈淌落于心口,像绝望的障翳蒙住了她所有生的气息。
这时,楼梯上传来令人窒息的脚步声。
南希最后看了一眼我,将手轻轻落在我的肩膀上,确切地说,是将枪口对抵在我的肩膀。
“对不起。”
那把精致小巧的女士手枪,发出一声沉闷的枪响。
“南希……”
灼热与尖锐的疼痛过后,南希从我怀里挣脱,我难以置信地捂住肩膀,还没来得及追上两步就迎来了第二枪。我不受控地跪倒在地,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血流如注的小腿。
“你是第一个追上来的,所以你必须受伤。”
雪光将南希的脸庞照得妖冶如残酷的莎乐美,嘴角抽搐,她衔着冷笑,“然后会有第二个人,也是这样——”
瞬息之间掉转枪口,她看也不看就一枪打在第一个登上楼梯的队员身上。
“然后就有,第三个,第四个……”
我仰头看她,发现她是那样陌生,刚张嘴想说什么,一枚子弹击中了她。
她踉跄地后退了一步,无视我朝她伸出的挽留的手,也许看了我一眼,或者是两眼,不舍、歉疚,更多的却是决绝。她转身,登上了通往三楼的阶梯。忽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命运的残酷如鲠在喉,杀戮的脚步声便再度逼近,不知是谁踹到了我,我呕出血后无力地趴在地上,倏忽间气力殆尽,什么都做不了,只剩水泥地面散落的血迹蔓延,冰冷逐渐浸透我无能的躯干。
我挣扎地爬向捡南希掉落在地围巾,捡起来抱在了怀里。
不久后,三楼枪声四作,地狱般的寂静而后降临。
阿尔弗雷德再度失去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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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双手分别从腋下穿过,将倒地的我提起来。没那么好心搀扶我站立,他们让我保持跪地的姿势,直到伍德走上前来。
我依旧紧紧抓着手里的围巾,不肯放下。伍德将目光落在这染血的织物上一阵,随即边看向窗外早已泛着黎明微光的天际。雪彻底停了,暗紫色的光线照进,越过众人的肩膀落在斑驳的水泥地面上。血腥的行径止息后,岑寂便随夹杂硝烟味道的空气蔓延。我出神而麻木地盯着地面,感受不到任何来自于伤口的疼痛。
此际这座水泥房就像墓冢,埋葬着深不见底的忧伤。这忧伤并不分明,且以疯癫为掩饰。我笑了,口齿间盈满了鲜血的味道。
“没有成功,为什么笑呢?”伍德半蹲下身,与我平齐,他伸手抓住我的脸,摇了摇,仿佛在迫使我涣散的眼神聚焦,“你看,反正都是这种结局,何必挣扎?你们这种人,就是不信命。”
“命……么?我是信的。”不知为何,我出乎意料地回复了他。
他露出苦涩地微笑,目光便再度掠过我看向了紫色天空,“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弄成这一步,责任全在于你。可实话实说,我们之间没有过节,我没有取你性命的必要,哪怕你这回还是打算背叛我。”
他垂下眼眸,竟不掩饰眼底的不舍,“橙子很甜,就像谎言也总是甜言蜜语,可我到底是吃可你一个昂贵的橙子,看在橙子的面子上,我不该对你动手。可赫尔姆斯先生说了,你必须死,因为你动过他不允许动的人。”
“是啊,你忘了吧,你忘了不代表别人会忘,赫尔姆斯先生很在意,他真的很在意,所以你必须死。所以说,你可别恨我呀。”
伍德温存地摸了摸我的头发,满是柔和的微笑,这让我相信他所言非虚,于是咧开嘴,艰难地道:“不会……恨你的。”
“那就好,那就好。”他拍了拍我的头,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随即站起身对身后的一名荷枪实弹的队员说,“送他上路吧。”
架起我的两名队员离开,我便依靠自己的气力跪在地上。后来回忆这一时刻,感知中时间似乎停滞,或者说以一种很难测量出的速度在缓慢流逝以至于每一秒都无限长。在茫茫白色中,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易北河畔吹口琴、跑向彩虹的萨连科,又看到了和我在灯光潋滟的舞厅中翩翩起舞的南希,甚至看到在迈阿密海滩上递给我一瓶冰镇可乐后坐在遮阳篷下的亨利……看到这些不奇怪,但奇怪的是除了这些什么都看不到。他们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迟缓,变得一帧一帧,僵硬得如同缺少润滑油的机械。不自然,缺乏真情流露,连幻象都无法集中,于是乎我摇了摇头,心想这定不是最后一刻。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
萨连科还在等我呢,我怎么可以死在这里?难道这个出门散步的人又要丢下他了?抱歉,这种残忍的事情我可做不到。
于是我呼召奇迹的降临且确信奇迹定会降临。在黑漆漆的枪口指向我的那一瞬,在步枪上膛的咔哒声中,我无力地仰头,若信徒般直愣愣地盯着不知名的某处,露出令人匪夷所思的笑容。请注意,这并不是受死时刻的释怀般的微笑,而是志在必得的胜利的笑容。
每一秒都无限延长,直到嗖的一声,子弹划过寂静,在眼前的血肉之躯上爆出一团血雾。
指向我的枪高高飞起,无数颗子弹便从窗口倾泻而进。连珠炮雨般的俄语彼此呼喊,密集的脚步声便彻在整片果园里。霎时间屋内所有人脸上都挂上了惊慌,只有伍德还能勉强保持镇定。
“俄国人!”一名小队长惊恐地叫道。
“分散隐蔽!”伍德冒着风险朝外窥探一眼,脸色变得难看,在所有人都在等他下达命令的时刻,他却突然看向了依旧跪在地上的我。
“我就知道,你这样的人,是很难死的。”他扬起嘴角,眼底盛满了嘲讽,伸出手,他大声喊道:“一分队进行掩护,其余人迅速撤退!”
说完,他架起枪开始还击,不断向楼梯退去,不知下楼后他们会遇见怎样的厮杀,也不知这场战斗会惨烈到什么程度,我怔怔地跪着,直到没有力气支撑身体再度倒在地上。两个枪洞里淌出的温暖血流,成为此刻唯一能感知到的温度。
而伍德最后留下的一眼,被我深刻地映在脑海。这目光里没什么特殊的感情,有的只是一种最后的留念,出自于目前还不想忘记这个人所以记下他的面容,但未来谁说得准呢?也许不到两天他就会忘了我,毕竟我们都心知肚明,此后余再无见面可能。
第一个来到我面前的是名手持冲锋枪的苏联军人,他伸出手在我颈部按了按,确认这个双目无神的人只是暂时出于晕死边缘还没到濒死的程度后吹了一声口哨,枪声逐渐止息,熟悉而匆忙的脚步声快速来到我跟前。
“阿尔,阿尔…… ”灼热的呼吸扑朔在面庞,泪水夺眶而出,却发出不了任何声音。
“报告长官,三楼发现一具焚尽的女尸!”苏联军人站在萨连科面前报告,他哆嗦着捂住我的耳朵,然而这声音洪亮,如死神确凿的宣判。我从未有这般懊悔过自己把俄语也学得这么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 ”嗓音破喉而出,我笑得眼泪直淌,抓住萨连科的衣领,我无力地捶打他,“为什么,为什么…… ”
萨连科将我死死搂在怀里,颤抖地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
“我救不了她,救不了她…… 无论如何也救不了一个自己要死的人。”我大笑着,“怎么都要死?你告诉我,那些女人是疯了吗?为什么都要死…… 她们都要死啊!”
“阿尔,你受伤了,别说话,别说话…… ”他不住揩拭我的眼泪,这眼泪混杂鲜血和泥灰,模糊视野,叫人坠入连绵不绝的噩梦,这噩梦自水中来,化作烈火,冻伤我,灼痛我。
身体不可遏制地剧烈痉挛,萨连科迅速脱下作战服裹在我身上,将我抱下楼钻入一辆等候在外的军用轿车,司机踩下油门直奔医院而去。一路上萨连科都将手指伸进我血糊糊的嘴里强摁住我那快要不受控的舌头,不时急切地催促司机加快速度。
“别怕,我在这里,别怕……”
他低头与我额头相触,好言安抚我,我的灵魂被魔鬼抓住了,无法做出任何回应。抬起手,我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在颠簸的车内自下而上地死死盯住他,不放过他。
我不怕,罗曼,我不怕。
我只是不能战胜这噩梦,不能战胜这体内蛰伏的魔鬼。
我曾以为能和你一样拿起匕首驱赶这噩梦和魔鬼,可我失败了。我失败了,所以必须承受这失败的痛楚。
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抓住他的手腕,我用眼神哀求他。仿佛听到了这渴求的声音,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我脸上。
“不会离开,”他吻着我的手,“会永远在你身边,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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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的灯光是刺眼的白色,手术服是神圣的浅蓝色。残留在记忆里最后的回忆是团想象中的永恒燃烧的火焰,馨香的青烟涌出窗户,飘荡在黎明时分的苹果园之上,缭绕着直达暗蓝色的苍穹。莫名诗意的画面在梦里也颇具感伤意味,叫我忍不住流泪。
混沌的意识中还有人在说话,一开始断断续续,到最后变得清晰而分明。是啊,我怎么可能分辨不出他的声音,他答应过我一直在我身边的,他答应过的。
“责任在我……我会承担……接受调查……”
“我会接受……停职……”
只是这声音的内容叫人不安,恍惚间眼睛半睁开,不甚清晰的视野里依稀可见那军绿色的身影站在桌前,电话线弯弯绕绕地连接着他紧握住的黑色听筒,左手指尖落在桌面上,他的呼吸很沉重。
我想发出声音,却又觉得此刻不该打搅到他,于是再度沉入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当中。窗外的天空似乎亮了又暗,暗了又亮,身畔的叹息时而轻,时而重,但始终存在。
三天后,在药水的滴答声中,我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萨连科正握着我的手,在床畔昏昏欲睡。注意到我醒来,他伸出手轻抚我汗湿的额头。
“做噩梦了吗?”他笑着问,眼睑处堆满了疲惫。
我点了点头,抓住了他的手,“你一直在这里吗?”
“当然,我答应过你。”
视线掠过他的肩膀,我看见靠墙的桌上的确有一部黑色的电话,富有弹性的电话线耷拉在一旁,暗示我的所见所闻并不仅是个梦。出神之际,萨连科侧身端来一杯水,我被他扶起半坐了起来。
“喝点水吧。”他将水送到我的嘴边。我哆嗦了两下,难以置信地看他:“你真的一直都在这里?”
“亲爱的,我不会骗你。”
“我……”一时之间苦涩如鲠在喉,没错,是我叫他不要在这种时刻离开我,可这里是哪里?是东柏林,苏联人的地盘,他在这里几天得承受什么样的非议?我懊恼于自己的任性恐怕又要伤害到他,于是自己端起水赌气般的一饮而尽。
“慢点。”他掏出手帕擦拭我的嘴角,眼底盛满了关切。我难过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你走吧。”我哭丧着脸,“回到你该回到的地方。”
萨连科轻轻地将手落在了我的背上,“醒了就叫我走?你可真狠心。”
“没错,我狠心,但还是见不得你被……”
“被怎么样?”
“被刁难。”
萨连科轻轻地笑了,摸着我的后脑勺,轻声道:“傻瓜,担心什么,不要担心,你什么都不要担心。”
“可怎么能不担心。”
我叹息一声,萨连科沉默地轻抚我。我们就这样互相拥抱着彼此,感受温暖在皮肤之间来回交替。确信的是,这两颗紧贴的心里的确都装满了忧虑,这忧虑深不见底,叫人睁开眼来就恨不得跑回梦里去。可只有醒来,这两颗心才能感受到彼此,在互相的依靠中感受到比忧虑更深的牵绊和爱情,现实似乎也变得没有那么可怕了。
最后,他到底听我的话离开了。为了长久,我们需要克制。时间来到了下午,窗外的夕阳淹没在灰云当中,天色渐暗,雪再度落下后,我刚闭上眼睛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沉闷时,一串急切的脚步声便响彻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接着便是薇罗奇卡和卫兵们抗辩的声音。
“我是你们中校的姐姐!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以及难以掩饰的愤怒,直到她冲破阻拦牵着小阿尔的手推开病房门时,我都没有勇气睁开眼睛。
门闩咔哒一声上了锁,孩子被安置在桌边的小凳子上,薇罗奇卡红着眼睛取下围巾绕在孩子颈侧,顺手抹了抹那冻得红彤彤的小脸上零落的残雪。她转身走向病床,在强力遏制住的哭泣中感情复杂地坐到了早晨她弟弟坐过的那张椅子上。
“她死了……是吗?”可以想象她哆嗦着的青白的嘴唇,以及蓝色眼睛里盛满的怨怼和哀戚。
我没有回答,怯懦地紧闭双眼。
“你没能救回她,因为你无能,你的水平不够看!可更多的是,你们谁也不了解她……男人从不了解女人,却口口声声说要救女人……真是可笑,这难道是你们的某种癖好?一厢情愿地说要给人幸福,要给人生活的希望?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做成,只会像个孩子一样哭哭啼啼地后悔,可笑,你们真是太可笑了……”
薇罗奇卡捂住嘴痛苦地啜泣起来,“我就知道她会死,我就知道这个世界留不住她,她亲自去上帝他老人家那里退票了……说什么要为自己活,她从来没有为自己活,她困在梦魇里了,女人就是这样,困在梦里就走不出来,没有一个人去救她,她说了你也不会懂,她真可怜,身边都是你们这号子人物……我的南希……我的南希……”
我再也忍不住,用手臂挡住双眼无声地哽咽起来。薇罗奇卡扑倒了我身上,浑身颤抖地抚摸我的额头,道:“我可怜的孩子,我不骂你了,不骂你了……不要哭,她们都不要你了,我要你,罗曼要你,以后我们活在一块儿,我就不相信这个见鬼的世界里找不到一块安身的地方……不……”
兀地她哆嗦起来,紧紧揪住我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是有办法就走吧!把罗曼也带走,他快被他们折磨疯了!家里被翻了个底朝天,他们成天为难他,污蔑他,你想想办法,你想想办法!”
我睁开眼睛,慌里慌张地把薇罗奇卡搂在怀里,拼命吻她的额头。她起先隐忍地啜泣,后来却忍不住嚎啕起来。为她逝去的爱人和朋友哭,为她遭人伤害的弟弟哭,也为了我这里她在这世界上唯一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哭。暗淡的金发中生出的银丝和瘦削苍白的脸颊刺痛了我的眼睛,我难过不已却不敢轻易许下承诺。因为她说得对,我无能,水平不够看。救不了南希,又凭什么可以救萨连科?
泪眼朦胧中,我对上了墙角里小阿尔的目光。他懵懂地注视我,也许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童真的目光里并无疑惑,也无什么别样的情愫。只是很多年后他跟我说,这一幕其实他一直记得且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记得他母亲的泪水,也从没有忘记她母亲曾匍匐在其怀里痛哭的病床上的男人。
他说,可能是因为天气太冷,也可能是因为一路上母亲都未曾停止过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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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后,我被变相地软禁在过去的公寓里,尽管可以随意地进出,但身后总是有甩不掉的黏糊糊的目光。听说因为在勃兰登堡闹得太大,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收尾,萨连科的出现都很难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释。为了我这个“线人”,他实在做得太过头了。
卡利宁重新出现,有时他甚至会拎上一包咖啡豆上楼借用我的磨豆机,他说蹲点太辛苦,一天不来上五杯咖啡实在熬不住。我说可以把沙发借给他小憩,他却砸吧着嘴,说怕同僚告状。
“你在这里是老大,谁敢告你?”我皮笑肉不笑地说。
“瞧您说的,军职高就能为所欲为了?我只是个上尉,还有很多事儿做不了。比如说,您这间公寓的床可是高级货,是法国运来的席梦思床,不是谁都能像萨连科中校一样想来享受一番就来享受一番的,您这边儿的沙发,我就坐下片刻都忍不住打颤呢。”
他微眯着双眼,小口啜饮咖啡,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站在窗前抽烟的我身上。我斜睨了他一眼,对他的言外之意置若罔闻,冷冰冰地说:“正所谓在其位谋其职,有多大的军职承担多大的责任,中校付出了那么多,他值得享受这一切。”
“对,他值得,我可没说他不值得,您千万不要多想呀!”卡利宁说:“您不来一杯?”
“瞧不上,”我衔着嘲讽的笑,“您的豆子,酸度太高,不是什么好货色。”
卡利宁挑了挑眉,似是对我的揶揄并不在意,一口闷掉了咖啡,说:“这还算好的,有些豆子酸度更高呢!主要是烘培问题……不过,酸度也不能代表质量,这是您的误会。”
我没心情和他耍嘴皮子,他见我没什么搭理他的心思,于是也点起一根烟站到了窗前,故作深沉地吐出眼圈来。
“老实说,这里不算什么好地方。”他自顾自地说:“比不上莫斯科,也比不上纽约、华盛顿,甚至连巴黎也比不上,我们这些人在这里是没办法,您又是何苦呢?”
“中校救过我,我为他当差。”
“你们感情真好,我很少见过能把线人发展到如此忠诚的程度,中校可谓是第一个,您瞧,再厉害的人,比如咱们的司令官,线人不也叛逃了吗?”
“既然知道我是忠诚的,你们又何必整这一出?”我看向他,“克格勃到底还是太闲了。”
“都一样,都一样啊,您们中情局也是这路货色,可别把人看低了。也许是我们太闲,又或许是您的价值实在是不容小觑,您知道的吧,您可不是一位中校的线人那么简单,没那么简单,既然您一直跟我打哑谜的话,话就永远说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