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仙山望月峰便是这样的地方。
十万大山延绵万里,无边无际。
这里气候恶劣,传说又是离魔域最近的地方,灵气也不像天屿大陆其他地方那样充沛,因此人迹罕至。
隐仙山脉又是十万大山中极为苦寒之地,尤其是望月峰,连元婴修士在此行走都十分艰难,云舒月却在望月峰下发现一条极品冰灵脉。
自诞生起便一路漂泊的他这才在此安顿下来。
望月峰是个安静到只有风声和雪落之声的地方。
有这里那条极品冰灵脉的压制下,云舒月体内的热度终于回落了些。
但他很清楚,冰灵力治标不治本,若不想再因突如其来的意外而开花结种,最终还是要靠自身的修为和意志力。
所以在那之后,云舒月修炼愈发勤了。
他的判断也并未出错。
有记忆的第六十年,七月十五,云舒月骤然自望月峰金顶寒潭中消失。
再睁开眼时,周身已围了许多发情的野兽和植物。
那时他还是人形。
灵力全失,手无寸铁,全身上下除了一袭白衣,便只有由他身体一部分化成的白缎“蝉不知雪”。
那是云舒月第一次清楚感知到,天道对自己抱有极大的恶意,印在他脑中的“天罚”二字,正是天道对自己糟糕境遇冷酷的宣告。
但其实,云舒月并不知晓自己究竟犯了何种错。
他也并不在乎这所谓的“天罚”。
或许是因为由草木所化,对于这世间的一切,云舒月都不如何在意。
所以哪怕被天道推入那样不堪的境地,云舒月心中也没有多少波动。
不过他总归是要活下去的。
之后的近两月中,“蝉不知雪”彻底染成血色。
云舒月则像是一株行走在尸山血海中的仙葩异种,从始至终都不染纤尘。
在那之后,每隔六十年,灵力全失无法压制体内异香和热度的他,都会出现在崇光界各处烟花污秽之地。
好在他修炼还算勤勉,“蝉不知雪”的强度也随着他修为的增加而愈发强盛。
所以每一次,他都会平安回到望月峰。
一年又一年。
柳狂澜是云舒月第一个朋友,两人于秘境中相识。
那时云舒月已是半步化神,平日已能轻松压制一身异香,所以直到现在,柳狂澜仍不知晓云舒月身上的秘密。
沈轻舟是云舒月的第二个朋友。
与柳狂澜一样,都是不请自来且自来熟的典范。
但与柳狂澜不同,那时才刚晋升出窍期的沈轻舟,一眼便看出已是化神境的云舒月身上的秘密。
非但如此,沈轻舟甚至还知晓,为何天道会对云舒月抱有如此大的恶意。
那是云舒月此生第一次生出好奇之心。
生来便能看透人心的他很清楚,沈轻舟并未说谎。
修为只有出窍的沈轻舟甚至能短暂屏蔽天道的窥伺,告诉了云舒月很多事。
也正是在那时,云舒月才知晓,原来自己与沈轻舟都并非此世中人,他们降临于此,皆有因由。
所以他们才都不为天道所容。
云舒月并不记得自己究竟为何降临崇光界,沈轻舟也说虽曾听过他在三千世界的名号,对他来此的目的却同样一无所知。
云舒月也不急着探究,确切地说,他从未有过任何强烈的情绪,即便事关己身,他也很难重视起来。
沈轻舟是个与云舒月截然不同的人。
他明明是个冰灵根修士,性格却像太阳一样热烈,喜好热闹,哪怕云舒月不作回应,他也能一个人说上许久。
据说他肩膀上那只金红色的凤凰是他的道侣凤九重,他二人都来自千羽大世界。
之所以降临崇光界,是为寻找凤九重散落的心脏圣火琉璃心。
沈轻舟还不止一次跟云舒月吐槽,说这崇光界简直离谱,遍地都是乱七八糟只应该存在于花市的花花草草。
大致听懂他的意思后,云舒月第一次把自己是“情花”的事告知于人。
那时他其实是被沈轻舟频繁来望月峰的事惹出一丝烦闷,想借此让沈轻舟退避三舍。
却不想沈轻舟在短暂的瞠目后,倏地对他竖起一根大拇指。
这动作的意思沈轻舟说过,是“牛哇!好了不起!不愧是你!”之意。
那天,在凤九重无奈的目光中,云舒月第一次把沈轻舟打出了望月峰。
后来有一天, 再见到沈轻舟时,云舒月发现,他腹中竟有了一个新生命。
对于究竟因何以男子之身怀有子嗣一事, 沈轻舟一直讳莫如深。
但在那之后,他往望月峰跑得却越发勤了。
而随着腹中胎儿逐渐显怀, 云舒月能清楚察觉到,沈轻舟一日比一日更焦虑。
有一次云舒月难得询问他为何忧心,沈轻舟却只摆了摆手,说自己那是“产前焦虑”。
最后还是凤九重主动开口, 说他和沈轻舟皆有所感,再过不久, 他们便能寻到圣火琉璃心。
而一旦寻到圣火琉璃心, 他二人定会被此世天道所斥,无法继续留在崇光界。
但沈轻舟腹中胎儿却注定诞于崇光界, 一身因果皆系于此,除飞升外轻易无法脱离此界。
偏偏崇光界又危险异常。
所以, 他们想拜托云舒月, 在他们离开后, 帮忙照顾这个孩子。
一开始, 云舒月并未答应他们的请求,因为他本身便意味着危险,若那孩子跟着他, 或许会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沈轻舟却说只要他应下此事, 无论这未来这孩子是生是死, 哪怕陨落崇光界, 他们也认了。
沈轻舟和凤九重于云舒月有解惑之恩, 更何况他们还是云舒月的朋友。
再三思忖后, 云舒月这才应下此事。
沈轻舟是冰灵根,凤九重为火灵根,所以当得知沈轻舟腹中胎儿为冰火双灵根时,云舒月并不意外。
不过沈轻舟所在的洛水仙庭皆为水灵根修士,他沈家少主的身份又太过惹眼,并不想暴露凤九重的存在,冰火双灵根这样完全相斥的两种灵根对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又太过霸道,根本不是其能承受的,所以思来想去,沈轻舟和凤九重一致决定,待这孩子一出生,便先压制住其体内那条火灵根。
不然这孩子恐有性命之忧,根本长不大。
如此,便需要一种能够安全压制那条火灵根的冰系灵宝。
望月峰的金顶寒潭中便恰好有这种灵宝。
寒潭月魄其实是望月峰那条极品冰灵脉灵气外化凝结而成的宝物。
五百年凝成一颗。
当年云舒月定居于此,意外得到十数颗寒潭月魄。
之后在此定居两千年,也才只凝成四颗。
寒潭月魄对压制云舒月体内的热意有些作用,但他到底坐拥望月峰下一整条冰灵脉,寒潭月魄于他不过锦上添花。
因此,在得知沈轻舟腹中胎儿的情况后,云舒月并不吝惜地把所有寒潭月魄都送给了那个尚未出生的孩子。
沈轻舟那时大为感动,忍不住又开起玩笑,说等这孩子出生,一定让他拜云舒月为师,长大后好好孝顺云舒月,也不枉云舒月救他性命。
再后来,在孩子快出生前,沈轻舟又跑来望月峰,笑说他师父,有没有给小星河准备诞辰礼呀?
云舒月也是那时才知道,沈轻舟和凤九重为那尚未落地的孩子,取名沈星河。
云舒月虽朋友极少,却并不是个吝啬的人。
对那即将诞生的徒弟自然也是如此。
这些年来他踏足过崇光界许多地方,攒下珍宝无数,一时也想不到要送那孩子什么。
索性便把储物空间划开,让沈轻舟自己看着挑。
沈轻舟也不是得寸进尺之人,虽对云舒月的大方略感意外,最后却只从那满目琳琅的宝物中选取一物——
正是那颗云舒月早年结下的种子。
沈轻舟和凤九重身上都有些神异,所以他们才能在望月峰这样的苦寒之地来去自如,即便是在七八月份,也不会被云舒月无法自控的香气影响。
所以云舒月很清楚,沈轻舟和凤九重一定看得出,那白玉珠是他的种子。
那种子虽来得意外,过程对云舒月来说也并不愉快,但那到底是极其私密之物,与他血脉相连,云舒月从未有过将其送人的想法。
沈轻舟却立刻把那种子收进储物袋,还说明明是云舒月自己让他挑的,不能出尔反尔。
云舒月那时只静静看着沈轻舟。
最后沈轻舟到底顶不住,先是一连声地对他道歉,其后又唉声叹气道,他也知道那东西对云舒月来说很敏感很重要,但他就是想把那玉珠送给自家小宝贝,还说实在不行以后让小星河给你做道侣好不好,这东西送道侣总行吧?
若非看他是个孕夫,云舒月险些第二次把他打出望月峰。
那种子到底被沈轻舟“强抢”了去。
云舒月也是后来才想明白,沈轻舟要那种子,其实也只是想为沈星河要一道事关性命的保险。
因为只要有那种子在,一旦沈星河有性命之忧,云舒月定会第一时间发觉。
只要那种子在沈星河身上。
沈星河出生后,沈轻舟往望月峰跑得次数更多了。
以往他就是个话痨,有了沈星河后,沈轻舟的话比从前更密了许多。
因此云舒月也听了不少与那孩子有关的事。
不过只要沈轻舟和凤九重一日在此世,沈星河于他便一日是陌生人。
云舒月应下的只是在他二人离开此世后照顾沈星河。
所以对于沈星河的消息,云舒月几乎从未听在耳中。
沈轻舟其实是个十分洒脱的人,但在有关沈星河的事上,他却总有些矛盾。
在与云舒月说话时,他时而以“他师父”称呼云舒月,时而又玩笑似的说我家小星河超漂亮,给你当道侣不亏。
云舒月曾一度纳罕,像凤九重那样优雅端庄的修士,究竟为何会与沈轻舟结为道侣,还对沈轻舟如此纵容。
云舒月看得出来,对于沈轻舟事关“道侣”的玩笑,凤九重从始至终都没有当过真。
为此,凤九重甚至还私下里对云舒月表示过歉意,说轻舟其实只是关心则乱,“道侣”一事并非真心冒犯,望云舒月海涵。
如此,又过了十几年。
那是沈轻舟最后一次来望月峰。
他告知云舒月,他们寻到了圣火琉璃心的下落。
他们都很清楚,一旦圣火琉璃心到手,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大概都再难相见。
所以,沈轻舟和凤九重此番前来,一为道别,二为托孤。
照顾沈星河是云舒月早就应下的事,因此对于他二人郑重的请求,云舒月并未拒绝。
那时沈轻舟难得正经,十分诚恳对云舒月说,这“师父”的身份本就是他们强求来的,身为沈星河的父亲,他们自己都未能一直在那孩子身边守护他,所以云舒月未来会对沈星河如何,他们并无任何要求,只求云舒月能在力所能及范围内帮忙照拂那孩子。
再多的,他们也不敢强求。
沈轻舟和凤九重离开后的某一日,正在闭关的云舒月,忽然察觉到一股略显甜腻的血腥气——来自那颗早年便被赠与沈星河的种子。
云舒月便知道,是时候去接他那素未谋面的小徒弟了。
“……师尊。”
压得很低很低的呼唤在身侧响起,云舒月很快自回忆中抽身,雪色长睫微抬,懒懒看向身旁一脸担忧的绝色青年。
真说起来,若让沈轻舟知晓,当年他那句玩笑似的“道侣”之说竟被云舒月当了真,也不知沈轻舟会是何种表情。
沈星河确实长了张过分好看的脸。
先前他们还在万剑宗时,柳狂澜便玩笑似的对云舒月说过,若让人看到小星河现在的模样,云舒月崇光界第一美人的名号,恐怕不日便会易主。
云舒月深以为然。
其实对云舒月来说,外表如何不过过眼云烟,千百年后终难逃红颜枯骨,更何况他此生几乎从不为外物所动,所以无论沈星河是何种模样,按理说于他并无任何分别。
但在沈星河一日日入得他心门,成为他放在心尖上的珍宝后,每每再看到这孩子如花的美貌,云舒月便总忍不住想要触碰,也总忍不住心动。
这对云舒月来说其实很危险。
情之一字其实是他最不该触碰的东西,因为那极有可能会令他体内那股被牢牢压制数千年的热流和欲望失去控制。
而一旦失控,等待云舒月的便只会是沉沦和万劫不复。
那也正是天道最想看到的事。
好在情况还不算糟糕。
因为沈星河虽对他敬仰、感激、崇拜,甚至拥有能把整个生命奉献给他的无比深沉且热烈的执念,但从始至终,他对云舒月都并无任何暧昧之情。
沈星河小指上那根至今仍莹莹似雪的因果线,便是最好的证明。
所以,哪怕云舒月这端的因果线已红得发黑,云舒月也绝不会越过雷池一步——
他舍不得让这孩子难过。
沈星河一直在观察师尊身上的伤。
但在那些伤口全数愈合后,师尊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云舒月的呼吸声一直很浅,浅到让沈星河害怕。
所以虽然极有可能打扰师尊休息,沈星河却还是忍不住小小声唤了他一声,“……师尊。”
而后很快,沈星河便看到师尊睁开了眼,用一种沈星河很难形容的目光看着他。
沈星河:……?
知道沈星河是在担心他,云舒月揉了揉他的脑袋,很快起身离开冷泉,重新穿戴好衣衫和发冠。
沈星河亦步亦趋跟着他,忍不住问他,“师尊您的伤真的全好了吗?可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然后又被师尊敲了下脑壳。
“为师很好,不必担忧。”
既然伤已经好了,两人便不继续在冰雪宫殿中耽搁。
宇文珏虽已身死,但整个魔域到处飘荡着他死后逸散出的鬼气和怨气。
吞噬一整个魔域生机后爆发出的森寒鬼气,即便是云舒月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净化完全。
云舒月便暂时在幽冥鬼域中心开辟道场,于此净化整个魔域的鬼气。
沈星河的青鸾火虽然也有净化之效,但净化鬼气对师尊来说亦是修炼,对师尊提升修为大有裨益,沈星河便不再打扰师尊,在魔域闲逛起来。
不过闲逛前,沈星河还是往师尊身上塞了只小青鸾分身——之前师尊和宇文珏对战前,或许是怕伤到他,曾把小青鸾送回给沈星河。
虽然现在沈星河耳畔也有了师尊分身所化的银茎耳饰,即便出意外也能被师尊找到,但沈星河还是不放心地给师尊也塞了个自己的分身。
在这之后,沈星河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其实沈星河并不是真的想去闲逛,而是想去搜集夜枭叔叔的残魂。
虽然他也拜托师尊在净化鬼气时帮忙看着点有没有夜枭叔叔的魂魄,但魔域这么大,沈星河总担心哪里还散落着夜枭叔叔的残魂。
说来也怪,之前刚得知夜枭叔叔横死魔域时,他明明那么伤心,但在与鬼童厮杀至力竭陷入昏迷再次醒来后,沈星河的心中竟十分平静。
那些曾让他难过得泪流不止的激烈情绪,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以至于让沈星河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生性凉薄?
听到他略显茫然的心音,沈星河耳畔那串雪色叶片微微蜷曲了一瞬。
但就连这样的迷茫,也很快在沈星河心间散去了。
沈星河便又想,除搜集夜枭叔叔的魂魄外,他还得给师尊寻些好东西回来。
魔域是魔修的大本营,即便之前有数十万魔修在万剑宗全军覆没,但留在魔域的魔修也还是有许多,他们的宗门宅邸也尽皆于此。
虽然这些地方宇文珏应该都搜刮过了,但事有万一,宇文珏修炼主要靠吞噬魂魄,除他的幽冥鬼域外,魔域几乎没有鬼修,自然也没多少修鬼道所需要的天材地宝。
而且,魔域存在早已不知多少年,各大宗门总会有些禁地和禁制,想来即便是宇文珏,也不可能全数攻破。
沈星河要做的,便是捡漏。
他很快放出寻宝鼠,跟着寻宝鼠在整个魔域翻找起来。
沈星河如今已是化神境,只要不遇到合体期的大能,全崇光界都能任他横着走,更何况是一片死寂的魔域。
他也确实找到了许多未被宇文珏搜刮走的宝物。
直到他和寻宝鼠来到昔日的合欢宗地界。
合欢宗在魔域顶多算是二流宗门,覆灭前的宗主又是与沈星河有仇的沈清兮,所以一开始,沈星河其实并不想来合欢宗。
但寻宝鼠一路死命往这里跑,深知此鼠神异的沈星河索性便跟它来了。
宇文珏之前应该是用黑荆棘暴力冲击了全魔域,不然沈星河所过之处也不会全是残垣断壁。
残破的瓦砾中,依稀还能看到半透明的纱幔在满目疮痍中凄凉飘荡,不过这些都与沈星河无关。
寻宝鼠很快停在一座坍塌的废墟外,急得团团转。
“这废墟下有东西?”
寻宝鼠还在转。
它上次有这样的表现,还是在丹阳秘境地底,寻到丹阳宝库时。
但合欢宗只是魔域二流宗门,这能有那么多好东西?
心里想这些时,沈星河倒也没忘抽刀把那废墟横扫一空。
废墟被清理掉以后,寻宝鼠开心地“吱”了两声,撒丫子便往废墟中央跑。
沈星河刚想跟上去,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眨眼便用“思无邪”把寻宝鼠揪回来塞进宠物袋,手握布满青鸾火的绝欲长刀,侧首看向不远处的另一处废墟,冷声喝道,“出来!”
废墟后没有丝毫动静。
沈星河一刀斩了过去,火红刀气裹挟青色火焰,眨眼便把那废墟砍作两半,轰隆隆坍塌得更加彻底。
那废墟后的人这才不得不缓步走了出来。
不是别人,正是来到魔域后不久便失踪的——沈若水。
看到沈若水的瞬间, 沈星河的脸立刻沉了下去。
沈若水还活着当然好,但沈若水身负宇文珏的主仆契约,一旦宇文珏身死, 沈若水根本不可能独活。
所以,沈若水的现身意味着——宇文珏并没有死。
之前因为力竭昏迷, 沈星河并未看到师尊斩杀宇文珏的一幕,醒来后又再未看到任何鬼槐、黑荆棘和鬼童,所以他还以为宇文珏已魂飞魄散。
不过,即便还活着, 宇文珏的力量也绝不可能与巅峰时同日而语。
这是沈星河对师尊实力的自信。
所以,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地, 在沈若水现身的刹那, 沈星河化神境的神识便横扫而去,而后意外在沈若水体内感受到了宇文珏的气息。
沈星河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之前在万剑宗沈若水划开手腕时, 沈星河便已亲眼见过满布在他血肉中的鬼槐枝条,所以真要说的话, 沈若水整个人其实早就被宇文珏寄生了。
他此时看着沈星河的目光也与之前的柔和截然不同, 往日清雅绝伦的面容如今阴鸷得可怕, 漆黑双眸满是恨意地直勾勾盯着沈星河, 转瞬便提剑向沈星河攻来。
沈星河看得出,现在正攻来的那人,与其说是沈若水, 不如说是寄生在沈若水体内的宇文珏。
沈若水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 随云舒月师徒回魔域前, 他几乎已不能再动用灵力。
那正控制他身体的宇文珏更是虚弱不堪, 如今修为顶多有金丹期, 根本不可能伤到沈星河分毫。
一个侧身便被沈星河躲了过去。
沈星河一直记得沈若水来魔域前决绝的眼神, 还有他在黑云幻境中,被父亲自绝望中重新唤起微弱生机时几近破碎的模样。
沈星河对沈若水最深刻的印象,其实是他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不甘——
对被宇文珏控制的不甘,对被强行摧毁的命运的不甘,对这不公世道和被彻底玷污不得不被迫沉沦于黑暗的不甘。
即使只同他相处过很短的时间,沈星河依旧能感受到,沈若水其实是个十分骄傲的人。
所以,这样一个有着一身傲骨的人,真的会那么容易被宇文珏彻底控制吞噬,消失不见吗?
世人皆知主仆契约无解,但这一刻,沈星河却忍不住想,若能把宇文珏那脏东西从沈若水的身体乃至生命中彻底剥离出来,该有多好?
玉泉剑是沈若水的本命灵剑,但现在,这把剑上却满是污浊的锈迹,若沈若水魂魄尚在,恐怕会很心疼。
斑驳的长剑不停攻来,沈星河却一直都没有还手,只一边躲着那剑锋,一边凝眉思考该如何在保全沈若水性命的前提下,把宇文珏剥出来。
那诡谲的剑招却在某一刻忽然滞在半空,沈若水被操控的身体也猛地弯折下了腰,浑身颤抖不止。
几近枯槁的左手猛地卸下持剑的右手腕关节,玉泉剑“叮”地一声重重坠在地上,即使浑身抽搐不止,那狼狈至极的人却依旧抬眸嘶声说道,“……不要再……退!”
“……诛……仙……!”
脊背上蓦然泛起一股凉意,虽然沈若水的声音嘶哑又模糊,沈星河还是第一时间听懂了他的话,脚步倏地滞住,立刻回身向后狠狠劈了一刀。
“轰——!”
青蓝刀气立刻撞在一道无形的结界上,离沈星河只有几步之遥。
沈星河皱了皱眉,立刻回身去看明显已恢复了些神智的沈若水,心中一时间复杂难明。
沈星河看得出来,沈若水现在的情况很不好。
宇文珏显然正在他体内争夺他身体的控制权,被雪色长发覆盖的脸上,一半清雅一半扭曲。
被卸下关节的那只手颤抖着想去拿起玉泉剑,却又被另一只苍白伶仃的手牢牢按住。
满头华发之下,沈若水艰难扬起半边布满冷汗的脸,遥遥望着沈星河,无声动了动唇。
沈星河知道,他在说——
“杀了我。”
沈星河的心不由自主颤了下,定定望着那双满是坚定和恳求的虚弱却仍闪动着微光的眼。
被打下“仆从”烙印的人永远无法真正杀死“主人”。
“……杀!”
水墨般清亮雅致的眼中逐渐被痛苦和扭曲的墨色所覆,在沈若水最后一丝清明的神智都即将被吞没时,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忽然自他胸前响起。
侵占身体的万千鬼槐枝条蓦地疯狂起来,似是要冲破这具皮囊,在胸膛被那把火红长刀洞穿的下一刻,沈若水清楚察觉到有什么根深蒂固的东西正潮水般自他体内退去——是宇文珏的残魂在断尾求生!
但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
这一刻,沈若水终于不再隐藏一直被他牢牢藏在心脏中的青鸾圣火,只眨眼的功夫,那团灼灼的青色火焰便自他心脏起始,瞬间窜向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