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属可惜。
顾峤轻叹, 却在转念一想:若商琅在外要一直带着面具,那岂不是意味着,只有他在能在夜里窥见丞相大人真容。
丞相大人自从到了京都, 就没再回过江南那边去,因此就连那雕像, 雕刻的也是十多年前尚且年少的商琅。顾峤曾经在一位画师那里见过他画出来的那雕像, 的确是拼凑出来的。只能说那斫石匠是在百姓们的七嘴八舌当中将世间至美全都堆叠在了商琅这座雕像上面,但却并不像真实的商琅。
哪有人的活祠都与自己的模样相差甚远的。
顾峤当时便是这样的想法,不过最后也没有让人专门给丞相大人画出一副画像来让那些匠人照着雕——这活祠到底是民间百姓自发立起来的, 是对商琅这样称得上文曲星转世的人的一种仰慕尊崇,若是由他这个皇帝出面去做一些填补, 反倒会在其中添上一些不干不净的意义。
时至今日,那有点四不像的雕像虽然能给他们带来一定的掩护,但是并不算多——江南多美人不假,像商琅这样俊美得如同天上谪仙的也鲜少,一旦出现, 很可能会被他们认出来,到那个时候真有人记下来丞相大人如今的模样,然后立祠供奉, 他们再想要偷偷摸摸出来可就更难了。
甚至可能有人会因此而记住商琅的身形, 无论如何都是麻烦。
这般细细想来, 眼下带上面具,简直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哪怕见着那些并不认识商琅的,也能防着人对他的丞相大人见色起意。
顾峤在心里胡思乱想一通, 成功说服了自己, 商琅在这些细微的事情上向来也不会对他的决定有什么异议, 两个人就这么爽快地敲定下来。
“那先生, 要随朕回宫吗?”顾峤问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他问出这句话来的时候,商琅眼中有错愕一闪而过。
有什么好惊讶的?
顾峤没想明白,只维持着那个邀请的姿势,静待着商琅的回应。
后者轻轻应了一声“好”,声音听起来似乎还有些发哑。
帝王何其敏锐,尤其是对着商琅的时候,一见到人神情有异,心下立刻是一沉,然后问道:“先生可还有旁的顾虑?”
“陛下多虑,”商琅很快反应过来,将那些微妙的情绪抽离,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仿佛方才种种只是顾峤看错了眼,“陛下可要乘府中马车回宫?”
顾峤还在那里想着方才商琅为何会做出那样的表情,冷不丁听见人说这么一句话,刚想顺着点头,就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方才是偷摸着直接翻墙进来的。
似乎,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不太好解释他突然出现在相府这件事。
顾峤轻轻“嘶”了一声,然后看向商琅,眸子晶亮,蠢蠢欲动:“不若……朕直接带着先生入宫?”
这所谓的“带着”,自然是指他直接用轻功把人带回去。
顾峤把话说完就有些后悔:这般荒谬的行径,商琅无论如何也会义正言辞的拒绝吧。
丞相大人果不其然沉默下来,那双桃花眼里的情绪之复杂,顾峤在当年登基的时候都未曾见过。
他喉结滚了滚,却除了一句“要不算了”之外找不出任何理由作解。
商琅赶在他前面开了口:“丞相府与皇宫虽然相隔不远,陛下如此带着臣也实在劳累。若是陛下不想被人瞧见,不若原路回宫,臣自行坐马车过去便是。”
虽然说让皇帝陛下再翻一次墙也实在是够惊世骇俗的,但是眼下能让顾峤悄无声息地再回宫,似乎也只能这样了。
商琅有自由出入宫门的权限,自己过去倒也不会麻烦到哪里去。
这无疑是最好的办法,但顾峤还是有些不满足。
这般做,他就要和商琅兵分两路,他轻功倒是快,丞相大人坐马车穿过繁华街市入宫可是要费上一些功夫的。如此,他便要等。
顾峤轻叹了一声,似乎无法再又更好的决定,颔首应下了丞相大人的提议,然后重新回到墙上跟云瞑一起藏着,看商琅唤来下人备车,便一路跟着,一直见到马车从丞相府的门口离开,这才紧随其后。
马车除了经过闹市,还会路过许多偏僻小巷子,顾峤灵光一闪,越过马车藏到了巷子里,在马车路过那一瞬间,直接先开窗口的帘子扑了进去。
动作太大,马车难免晃得剧烈了些,外面车夫一惊,勒停了马转过头来问:“大人?”
因为是一时兴起,顾峤扑进来的时候压根没考虑过其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会重心不稳地直接跌过去,好在丞相大人坐着的本身便是远离小巷的那一侧,他倒是没给车内造成什么破坏,商琅应当也没受伤。
唯一尴尬的事情是,他现在好巧不巧地摔在了丞相大人的腿上。
还是脸朝下的姿势。
不过商琅也算是眼疾手快,及时拖住他额头,没让他在车厢剧烈晃动的时候狼狈地滑到另一侧去。
但是现在,贴在人大腿上,也着实不是什么合适的姿势。
顾峤想动,但是外面车夫的问询恰好响起来,商琅不知道处于什么样的心思,在这时候伸手扣在了他的后颈上,顾峤一下子僵住,随后就听见商琅应了外面一句:“无事。”
外面没再有回应,大概是想不明白那道巨响到底是从何处来的,顿了一会儿才重新前进。
等车重新平稳起来,商琅这才松开了手。
顾峤脸都已经烧红了,发觉禁锢消失便立马弹了起来。
有方才那么一折腾,少年帝王头上的银冠也松落了,一头青丝随着动作倾泻而下,靠近额头的那部分还显得有些毛躁,应当是方才蹭的。
那顶银冠落到了商琅腿上,丞相大人把它摆正了,却没有直接递给帝王,只是轻轻安置在腿上,看着少年帝王坐在那里神色茫然,强忍着将要上扬的唇角,随手将一盏茶给递了过去。
顾峤还没缓过劲来,便也没注意到丞相大人这马车上被拿出来的也就只有那一个小茶盏,里面的茶还少了一半,就那么直接接过来喝了个干净。
眸子里总算有了焦点,顾峤转过头来看商琅,没在人眼里瞧见任何不一样的情绪,那双桃花眼仍旧温温和和地,对上他的目光,知道人差不多是缓过来了,商琅便轻声问道:“陛下怎么忽然来了?”
因为怕外面的人听见,商琅声音极小极轻,跟一片羽毛似地,擦过他耳边。
顾峤脸上的红还没褪下去,几番张嘴也没说出话来。
商琅最后轻叹一声,没有为难他。
顾峤喜欢他的脸,知晓他的绝色,对自己那一张脸却半点自知也没有。
帝王的容色也是上好,眼下这副散着发红着脸还神色茫然的样子,让商琅眸色:不自觉地暗了下来。
却还是少了些东西。
譬如,眼泪。
七皇子是帝位的绝佳人选。从顾峤登基那一天商琅就知道。
那个嬉笑怒骂从不避讳的少年郎,在那一天收敛起了所有的情绪,面对亲人的逝去,也不曾掉过半点眼泪,反而是极为冷静地主持大局。
虽说帝王家无情,但是在商琅眼里,先帝待顾峤是极好的,像一个真正的、寻常人家的父亲,平日召他入宫的时候也会经常提起顾峤来。
这父子俩的感情也不可谓不深厚。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惯来娇气的小七皇子,也生生地扛起了大局。
大桓的这盛世,真正运筹帷幄的分明是这位少年帝王。
两个人也是在顾峤登基之后才真正地熟悉起来的。在此之前,商琅很清楚顾峤更多的是瞧着他好看,他平日待人的性格又极温和,少年便会喜欢跑来与他交谈。
等到了顾峤登基,他们两个才成了“至交”。
商琅比寻常的臣子,多见到许多顾峤的另一面。
这个少年会变得脆弱,会在夜里骤然失落,也会在前几年先帝刚刚薨逝的时候愣愣地瞧着东方出神,更会笑嘻嘻地粘糊着他,说尽服软的话。
但无论是怎样的,他都不曾见过顾峤的眼泪。
小七皇子明明是最怕疼的。
商琅在数年前也见过人因为手上一不小心被书页划出一道鲜红伤口来之后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可是如今,皇子成了帝王,便成了坚不可摧的国玺的灵。
商琅想看他哭,无论是因为什么。
眼泪是个极合适的宣泄口,这么多年,哪怕在他身边顾峤已经足够地放松,也还是端着些莫名的东西。
商琅迫切地想要打碎这些虚无缥缈的外壳,想让帝王主动落在他怀里,想要重新触碰到蚌壳当中的柔软。
人的欲.望从来无穷尽。在对顾峤产生一些不该有的绮思的时候,商琅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他一边唾弃着自己有悖圣人之言,一边想方设法地离着顾峤再进一步,想方设法地入侵少年帝王自我保护的领地——
譬如现在,他安静地握着那顶银冠,不动声色地欣赏少年狼狈的模样。
马车晃晃悠悠, 一路朝着宫门去。
顾峤因为方才那鲁莽的事情,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一直缩在另一角, 一言不发。
商琅哭笑不得,也没有开口, 由着人自己去消化。
到了宫门口的时候, 车夫停下来,回头喊了一声商琅。
其实丞相大人完全有直接驾车入宫的权力,但为了不显得那么位高权重, 惹来旁人更多忌惮,商琅一向都是将自家府上的马车留在宫外, 自己独自入宫。
但是今日——商琅瞧了一眼坐在对角的帝王,轻叹,朝着外面道:“直接入宫罢。”
外面的几人应当是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他们才听见宫门开启的声响,等到彻底敞开, 车夫刚要继续驾车往里面走的时候,顾峤忽然开了口:“让云暝来。”
帝王的声音很轻,外面听不见, 商琅一怔, 没问为什么, 顺着他的意思吩咐下去,然后挪了一挪位置,坐到顾峤的身边来, 开口唤他:“陛下。”
顾峤心还乱着, 方才说完话就继续缩着去了, 听见他说话也只是下意识地闷闷“嗯”一声。
商琅实在忍不住笑, 明知故问:“陛下是因何事忧心?”
少年帝王闻声抬起眸子来,被他这话说得更委屈,后又屈膝,将下巴埋了埋,不去与他对视,只闷闷地问:“朕如今在先生眼里,是不是蠢笨至极?”
两人眼下挨得近,顾峤为了避开他的目光,偏了偏头,柔顺的发丝便不经意地落到了商琅的掌心去。
那头发实在是太长,商琅也不担心被人察觉,轻轻地将发丝绕在指尖,然后道:“臣不会。”
“陛下将这万里江山打理成如今这般模样,如何能称得上蠢笨?何况,先帝也曾有言,陛下是世间难得的聪慧之人。”
这话倒不是商琅哄他。当年先帝同他交谈的时候,就时常提及顾峤的聪慧。
不过起先七皇子的聪慧是半点也没有用到学问上去,大部分时候都用来跟傅小侯爷招猫逗狗去了,商琅都还记得先帝平静的陈述下隐藏的无奈。
今日估计也只是意外。
马车已经快要到御书房,商琅不再逗弄人,瞧见人一句话没说,也没有多言,只静静地将帝王的长发全都拢到了掌心里。
顾峤一惊,下意识地想要转过头,却被商琅轻柔但不容置喙地按住了肩膀:“臣为陛下束发。”
听见这话,顾峤立马便不动了,甚至还坐得板正,为了让商琅更舒服点,又侧了侧身。
丞相大人修长微凉的手指在发间穿梭,偶尔贴到头皮上,会冰的顾峤轻轻一颤,下一刻那手指便无声无息地挪了开。
银冠重新将帝王那三千鸦青丝给拢起来的时候,马车恰好停了下来。
顾峤没急着下车,反倒是靠着停下的时候车身的一晃,向后一跌,脖颈恰好被那只温凉的手掌拖住。
他身上的热意落下去,丞相大人掌心的热意浮起来。
不知道脸上的红意有没有褪下去,总之是借丞相大人这一只手降了温,顾峤也不敢继续放肆,飞快地坐直,然后率先下了马车。
云暝在顾峤身边做了这么多年的暗卫,对他主子的心思不可谓不了解,在马车刚停下的时候,就已经主动地遣退了守在御书房门口的人。
因此天子忽然出现在这里,并没有什么人瞧见。
顾峤落到地面上,就转身过来要接商琅下马车,却没想到丞相大人竟然避开了他的手,自顾自地走下来。
顾峤嘴边笑容一顿,紧接着便有无尽的惶恐涌上心头来。
他是……生气了吗?
为何生气?是因为他太过违礼,还是——
胡思乱想忽然滞住,商琅搭上了他那只抬起来的、本是是想要将人接下来的手,然后缓缓地将手给放平,才道:“方才臣出了神,未曾注意到,还望陛下赎罪。”
“无事。”顾峤轻轻地应声。
只要他不是生气,不是不理会他,旁的倒也没什么。
他舒了一口气,扬起个笑来,在人撤手之前顺势握住他,问道:“先生眼下是想要在御书房当中同朕继续处理那些朝事,还是同朕出去散散心?”
寻常来讲,商琅定然是要劝他务正事的。但是今日,顾峤莫名就想要问上一问。
从他及冠之后,顾峤总莫名地觉着,商琅变了许多。
明明回想的时候他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丞相,可总也会在一个瞬间让顾峤觉着人有所变化。
就像现在,顾峤问出这个曾经毋庸置疑的问题的时候直觉会得到一点不一样的回答。
果不其然。
丞相大人难得地没有理会什么朝政,而是反问他:“陛下想要到何处去散心?”
“宫中无处不可去。”顾峤见着人也没有抽开手的意思,便佯装不知、理直气壮地继续牵着他。
“那,臣便跟着陛下。”商琅含笑应下。
宫中闲置的宫殿众多,顾峤平时一直觉得空旷幽寂,一向都是不喜欢往这边来的。眼下有商琅做伴,倒是没觉出多少来,反而还乐意同人讲一讲昔日宫中的趣事。
他父皇和母后的感情深厚,后宫的妃嫔便也不多,顾峤记事的时候,就见过他父皇将后宫大部分的妃嫔给遣出了宫,只留下那几个有子嗣的。
有些人是与世无争,也有人一直想要为自己的孩子在这一场夺嫡里面做点什么,未尝没有过暗害顾峤的念头,不过小七皇子何其聪慧,时常把人给逗得团团转,若是严重点的,还能直接捅到帝王面前去。
现在去回想,他儿时在群狼环伺之下也能算得上危险。不过因为背后有帝后这两座靠山,顾峤自己也是和傅翎整日游玩赏乐,倒是真没觉出什么来,现在瞧着当年热闹过的熟悉宫殿,还能将那些事情当作闲趣跟商琅提出来。
一开始丞相大人还能含着笑侧耳听他说话,等到后来听见哪个妃子喊他过去却在糕点当中下了毒的时候,笑意便慢慢地淡下去,到最后消失不见。
顾峤还在兴致勃勃地讲,发现身边人情绪落下去的时候,也并没有在意太多,只在将又一件事情给讲完之后,抓着商琅的手又紧了紧:“先生不必多在意,朕如今不是好好的?”
坐拥江山,还能有心上人相伴身旁,已是有九分意足。
剩下一分,是商琅的回应——不过这一分顾峤还能等,或者有上天垂怜于他,也或者就这么跟人做一辈子的君臣。
毕竟世间不如意十有八九,能有如今这九分,已经足够顾峤欣喜的了。
商琅听见他说这样无所谓的话,却是轻轻阖了一下眼,好容易消化完天家这内里的腌臜,才问道:“陛下日后纳妃承嗣,欲如何?”
顾峤知道商琅想要问什么。
他自己儿时经历那么多暗害,见过那么多手足相残,甚至还亲眼看着兄长逼宫想要弑父,等他自己纳妃育子的时候,会如何去做?
是放任六宫前朝的争斗,等着这其中杀出一个最优秀的储君来,还是及时止损,维护一片兄友弟恭,亦或是从一开始便少留些子嗣?
都不是。
顾峤摇了摇头。
就算他与商琅注定要被这君臣名分禁锢一辈子,他自己本身已经是个断袖,再如何也不可能去糟践那些女子。
只不过这样的话他也不敢直接在商琅的面前去说——人还与他牵着手呢,若是知道他是个断袖,为了避嫌直接甩手离开怎么办?
“朕如今未曾纳妃立后,并不知晓,”他斟酌了一下字句,开口道,“不过若是可以,朕更希望,能与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
当然,前提是这位“皇后”是商琅。
如果不是,他大概就会是终身不娶。
虽然现在才刚刚及冠,顾峤已经在盘算着找个机会去皇族那些旁支遛一遛,瞧瞧有没有合适的孩子早些接进宫养着了。
只不过他眼下大部分时候都是跟商琅待在一起,这事又不便直接让丞相大人知晓。
商琅不知道人心中想法,只隐约察觉到帝王掌心浮了汗,以为是顾峤会觉得在他眼里,一代帝王说这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话语太过天真,怕他责备什么,便放柔了声音,应他的话:“陛下若是想如此,倒也不错。”
顾峤思绪还落在子嗣的事情上,听到他开口也就是心不在焉地“嗯”一声,不想继续在这个话题上谈下去,便道:“此番下江南,朕还想着带上傅翎和子桑瑶。”
商琅没有应声,只是做出来个侧耳倾听的姿势。
他便继续道:“荆州那边离着南疆也近。他们两个跟着我们过去,不仅能多出个帮手来,还能顺便直接将人遣回南疆去。”
这样的话有些出乎商琅的意料,没有多想,下意识地问:“陛下是……不希望长宁侯在京都相伴吗?”
丞相大人难得有这般直白的问话。
顾峤一挑眉,瞥他一眼,然后扬起个狡黠的笑来:“自然是想的。”
这样的话说出来着实与前面有些矛盾了, 也让商琅神色一怔。
顾峤暗自弯了下唇,紧接着,神情却变得苦恼起来, 这才同人解释清楚了缘由:“只是,一个长宁侯留在京都当中已经足够了, 南疆的长公主, 却不合适在京都久待。”
他们又是夫妻两个,顾峤怎么也不可能直接棒打鸳鸯,那就只能让子桑瑶将傅翎给带回南疆去了。
“而且说实话, ”顾峤又道,“这段时日, 他们两个可是半点也没消停。”
除了那一份江南朱家的奏折之外,顾峤今天还看见了一份皇城寺那边递来的信。
信中提及的就是傅翎和子桑瑶的事情。
他不明白这两个怎么就不愿意回到闲置的侯府去而是要在京都城外待着,皇城寺那边显然也不太理解。
尤其是这两个人整日在这等清净之地闹腾的时候。
子桑公主在南疆肆意惯了,对大桓京都当中的礼数也不曾放在心上几分过,加上傅小侯爷也不是个喜欢循礼的, 能有今日这样的情况,实在是在顾峤的意料之中。
虽然一开始顾峤见着傅翎那副样子,一直怀疑他是不是遭了子桑瑶的欺负, 尤其子桑公主还会蛊术。
但如今看着人如此活蹦乱跳的, 顾峤总算是确认, 他们夫妻俩根本没什么需要他去额外忧心的。
“如此也好。”商琅听完他说的,微微颔首。
顾峤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敏感过头,莫名地从丞相大人那短促的四个字里面听出来点愉悦的情绪。
一定是错觉。
“如此, 稍后朕修书一封传到皇城寺去, 先生也准备一番, 我们早去早回。”顾峤眉眼一弯, 也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掌心浮起来的湿黏,便主动地松了手,生怕染脏了人的衣袖,背到身后去,目光落在远处。
再往前走,恰好能到御花园。
与这边庄严之中带着冷肃的氛围不同,顾峤远远地就能瞧见御花园门口的花团锦簇。
御花园很大,虽然说顾峤儿时的时候早就已经逛了个遍,但之后大部分的时候都是从靠着寝宫那边过来,逛也鲜少会再逛上一整圈,这边的风景,似乎已经许久未曾见过了。
“陛下若是想,便去看一看吧。”还是商琅见着人许久未动,率先开的口。
顾峤侧目,反问他:“先生想要去吗?”
其实从御书房一路走到这边来,两个人已经走了许久。
顾峤自己倒是没什么事情,他主要是担心丞相大人累着。
不过商相虽然瞧着弱不经风的,还要一日灌上三次药,但顾峤几乎不曾见过人气喘的样子。
那天生的弱症,除了让人容易染上风寒,余下都似乎与常人无异。
也或许是因为人吃了这么多药,有所好转?
顾峤正想着,就听见商琅开口:“臣跟着陛下。”
如此,便是身体无事了。
不过顾峤还是不放心,两人又走了这么好长时间,再逛下去,等回去的时候说不定就日薄西山了。
“那先生与朕一同回去吧,”顾峤道,“本是来散心,若真是走到乏累,反倒有悖初衷了。”
何况这宫中也没有旁的什么值得看的东西,还不如回到屋子里同商琅一起窝着。
“好。”商琅依旧是温声应下,只不过在转身的时候,稍稍侧过头朝着御花园那边瞧了一眼。
顾峤没有在意。
等回到御书房去,顾峤寻出棋盘来要跟人对弈,两个人一直下到天色渐暗,宫人悄声入内添烛的时候方才停下。
顾峤坐直身子,伸手在自己酸痛的脖颈上捏了一捏,看着眼前那盘方才下到一半的棋,轻叹一声:“丞相可要传膳?”
商琅将手中白子轻轻搁下去,应了一声“好”。
顾峤听见他答应,便转头直接叫住那个添烛的宫人,让人去传晚膳,再转回来仔细一瞧,就发现方才商琅那一子直接扭转了整个局势。
从先前那一次他跟着商琅破开那盘残棋之后,再对弈的时候丞相大人从来没有让过他,下手一次比一次狠,都让顾峤忍不住去怀念起之前两人之间有输有赢的对弈来。
这盘棋虽然下的时间长,还没分出胜负来,但是从这一子定乾坤来看,顾峤不觉得自己之后还能在商琅的手上翻盘。
“先生当真是,心狠手辣。”
等那宫人退出去,顾峤忍不住地开口,带着点调侃撒娇的意思,随后就见眼前人垂下睫来,从善如流:“是臣之过。”
“先生何过之有?”趁着传膳的功夫,顾峤又从旁边的棋罐里摸出一子来,夹在指尖,托着脸去看那盘棋,“是朕技不如人,合该再有精进,与先生无关。”
他们两个人如今也不过是在这方寸棋盘上博弈,输赢也可谈笑而过。真正要紧张的,反而应当是天下的这盘大棋。
顾峤在这盘棋的一侧坐了四年,解决过不少妄图篡权的人,也拔过不少难拔的钉子,却时时刻刻不敢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