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顾峤和商琅一直都在忙其他的事情,会试基本上是由礼部和翰林院的几个大儒来监考评判的,便守成居多。顾峤瞧了眼被商琅挑出来的那几篇会试当中并不算出彩的策论, 基本都是对老臣来说颇为荒谬的激进之法, 却意外地合顾峤心思。
此种激进, 是破天下旧势,与顾峤所要做的事情不谋而合。
其实顾峤一直不理解朝中一些老臣的心思,明明他都已经将野心放到了明面上来, 他们也会选择守成, 不过是在顾峤推动这些清理世家清理贪官污吏的政令的时候不做反对而已。
朝中的确稳固, 但也少了些新鲜血液。
让这些人去治理荆州, 估计也不会有太多的成效。
顾峤看着那几篇被挑出来的策论微微出神。
这般来看,朝中也应当变上一变了。
因循守旧可不好。
好在他和商琅择出来的人还不少,等廷试之后,挑出一个来丢到荆州去,余下的就可以用来给朝中引活水了。
顾峤打算得十分地好,加上有商琅在一旁陪着,这几日心情都是极佳,一直延续到了廷试当日。
顾及到那些贡士们的路途远近,廷试开始的时间比朝会要晚上许多,顾峤一早起来,甚至还有功夫同商琅好好地用个膳。
“先生觉着,今日廷试,那几人会如何?”顾峤先商琅一步用完膳,便一直托腮在旁边等着,等到人放下筷子的时候,便开口。
“待到崇英殿上,陛下一试便知。”商琅并没有直接下定论。
这段时间两个人也就只是看过了那些贡士们的策论,至于品行样貌一概不知,均要等到崇英殿上才可见分晓。
大桓科举一直有个习惯,廷试之前一概只论学问,均是糊名考教,到了廷试之前,礼部才会将通过会试的那些贡士的各种信息给探查个清楚,以供帝王参考。
虽然说依照才学,顾峤跟商琅已经大概择出了几人来,但若是这其中有谁品行不端,依旧不可入朝。
“只希望这其中别出什么幺蛾子。”顾峤随口说了一句,随后就让宫人撤了吃食,他和商琅一同往崇英殿去。
他们是卡着时间到的地方,那些贡士自然没有敢迟来的,都已经候在了那里。
礼部尚书也在,见到两人来,刚想要行礼,却被顾峤挥手止住了。
站在阶下的贡士们都垂着头,无一人知晓他们这边发生的事情。
顾峤没开口,目光扫过场中,这些贡士均是按照先前放榜时候的名序站定,打头的那位自然便是此次的会元,也是他们两个先前看上的其中一人。
“都去殿外候着吧,”顾峤骤然开口,毫不意外地看见几个人被惊得一抖,甚至还有蠢蠢欲动想要抬头到一半忽然想起不可直视天颜而顿住的,“一个一个来。”
廷试的问题先前顾峤也就只准备了那一个,若是将人全都留在这,多少有失公平。
大桓会试颇严,这一次又是顾峤登基以来所进行的第一次科举,虽然帝王没那么上心,但礼部和翰林院都做足了准备,最后走到这崇英殿上的,不足百人。
先皇在时有过三百多人参与的廷试,也基本都是集体来问,或者直接再出一份题让人写策论,像顾峤这样一个一个来问的时候的确极少。
不过百人,应当也废不上太长的时间。
其他的贡士均退了出去,只留下那位会元,顾峤在殿中央的椅子上坐下来,又让商琅坐到他旁边,这才接过礼部尚书递过来的写着他们生平的册子。
“齐尚,”顾峤依着册子唤出他名来,见人垂首应了一句,便轻笑道,“抬起头来便是,朕应当也没有那般凶神恶煞。”
今年这些贡士里面并没有什么未及冠就一路闯过来的天才,明明顾峤才是那个年纪小的,身上的帝王威严却让人难以忽视,为此,他甚至还要放缓了声音,生怕这群人紧张得说不出来话。
不过齐尚身为一个会元,心性也差不到哪里去,听见帝王如此说,添了一句“草民冒犯”,便依言抬了眼。
一抬眼就瞧见了那年轻俊美的帝王,还有坐在他旁边君子端方的商相。
看见商琅的那一刻,齐尚瞳孔明显一缩。
顾峤注意力一直都放在他身上,自然而然也就注意到了他这般变化,调侃一般:“说来,齐会元与丞相也是同乡,今日得见丞相真貌,齐会元以为,比之荆州那祠堂雕像如何?”
一句话让殿上剩下这三人齐齐愣住。
商琅是无奈,另外两个则是没想到帝王会在这种时候议起商琅容貌来。
妄议朝中重臣可是大罪!
齐尚猜不准这少年帝王的心思,额头冷汗顿时就滑了下来,拱着手久久不曾言。
一直到商琅率先开口:“廷试大事,陛下莫要再为难会元了。”
“朕只是好奇,”顾峤嘴角扬起笑来,不痛不痒地为自己辩解一句,果然没有再接着问下去,而是同齐尚说起正事,“齐会元既是荆州之人,便同朕说一说荆州之事吧。”
他没有直言朱家一事。
齐尚维持着那个姿势没动,也没敢再抬头去看帝王,心里还在纠结着商琅这般为他说话会不会让皇帝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有关系,猛地听见顾峤开口提荆州,呼吸顿时一滞。
好歹是个会元,哪怕此刻面圣紧张至极,齐尚也不至于大脑彻底空白,几乎是瞬间就反应过来,帝王或许已经知晓了荆州的一些事情。
恰好是借此机会来试探他的能力……还有忠心。
知情不报,那就是欺君的大罪了。
至于得罪朱家……
齐尚深吸一口气。当朝帝王对世家是何等态度,他们这些人也未尝不知晓,若顾峤真要出手,朱家也应当不会有何反过来报复的机会。
想到这,齐尚直接膝盖一弯,跪下去,同帝王行了一个大礼。
大桓廷试,为了彰显帝王对这些贡士的重视,一般都不会让他们去行那些三拜九叩的繁琐礼节,因而齐尚这一拜,着实出乎顾峤的意料。
“世家当权,官商勾结,”阶下的会元字字泣血,“荆州早已千疮百孔,百姓水深火热——此为草民所知之荆州。”
从第一句话说出来,顾峤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下去,随后又听见齐尚告知了自己所知的几样具体的情况,更添怒火。
礼部尚书在一旁听得战战兢兢,完全没有想到好好的一次廷试,竟然会被帝王问出如此的腥风血雨来。
齐尚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张弓没有回头箭,这又是他们这等平民百姓难得的面圣机会,一咬牙便将所有的事情给说了个清清楚楚。
最后,是额头触地的重重一磕。
崇英殿本就安静。
这一声过后,更显静寂。
齐尚不吐不快,说到最后,却不知该如何,便只能伏在那里,听见阶上的帝王舒出一口气,开口道:“会试之后,朕曾阅卿策论,是有大抱负之人。”
“荆州既千疮百孔,若由齐卿来治,多久可兴?”
顾峤对齐尚,已经换了称呼。
商琅神色还算平静,礼部尚书和齐尚本人的内心却并不见得。
眼下齐会元身子都有些发颤,开口也颇为艰难:“草民不知,但必不负陛下厚望,定当尽心竭力,鞠躬尽瘁。”
“那便足够,”顾峤方才是倾身去瞧他的,听到他的回答,重新直起身来,指尖轻敲着椅子扶手,笑道,“朕不日要到荆州去走一趟,齐知州便与朕同往吧。”
齐……知州?!
这般就直接任职了?
礼部尚书站在一旁,忍不住开口:“陛下,这是不是……”不太合礼数?
“不然,爱卿还有旁的好法子?”顾峤瞥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在从贡士一跃成为五品官的新上任的齐知州面前直接暴露了平时的模样。
礼部尚书听着帝王这般语气,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只得闭上了嘴。
帝王的冷言冷语并没有影响到齐尚。
人现在呆愣愣地跪在那里, 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究竟是如何就被皇帝给直接越过那一堆繁琐的程序任命成地方大官的。
顾峤让礼部尚书闭嘴之后,便悠哉地在那翻册子,却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人的谢恩, 垂眸一看却发现齐会元还在那跪着不动。
“傻了?”顾峤忍不住开口,看见人一抖, 大概真的是傻了, 又愣了一下子才记起来叩谢君王。
顾峤先前着实没有想到被他看好的这位齐会元就是荆州的人,这下子直接将荆州知州的人选给定下来,他心情大好, 也就没有多跟人计较,随口吩咐一句让人先出去候着、顺便将下一个给喊进来之后, 就转头去跟商琅咬耳朵。
“荆州知州的人选已经定了下来,朕如今都不想去管剩下那些了。”
他玩笑般地抱怨一句,却没想到商琅竟然顺着他的话,开口道:“若是陛下觉得乏累,交给臣与尚书大人便是。”
那怎么能行?
顾峤就算是让自己累着, 也断不可能让丞相大人觉得疲累。
如果真要像商琅这般说的,顾峤甩手不干,到最后剩下的说不定就只有一个可怜的礼部尚书了。
当然, 他还不至于那么昏庸任性, 加上礼部尚书从乡试忙到会试, 顾峤也没打算让人在殿试额外地劳累下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就这么丢下这近百个贡士留给礼部尚书去麻烦。
齐尚出去没一会儿就有第二位进来,顾峤方才就已经翻看过他的那些背景, 中规中矩, 也就没什么额外问话的兴致, 便也就只依照原先的打算询问了荆州的事情, 不过不同于面对齐尚的时候的直言,而是模糊了那些内容,只就事论事。
能过五关斩六将一路走到廷试来,站到帝王面前,这些贡士多少是有点真材实料的。加上这四年来顾峤一直压着世家贵族,科举当中也严查营私舞弊,一日下来,将这些贡士全都见一面,到没有瞧见什么废物太过的。
但是大概是因为顾峤自幼以来身边见识到的少年英才实在是太多,除了零星几个还算出众的,其他在顾峤眼里都只有平平无奇中规中矩。
大桓的廷试不黜落,顾峤这般看过一遭,也就只点出了那几个青睐的,余下人的排名还是全都交给了礼部尚书。
这到都是定式,礼部尚书听见他开口便应了下来,不过在齐尚的事情上犯了难。
帝王对于这位齐会元如此重视,若不安排那个官职,绝对是当之无愧的状元。但是眼下顾峤直接大手一挥给人安排了这么高的一个官职,大桓先前又不曾有过状元在琼林宴之前授职的例子,礼部尚书是在是不知道要如何来安排。
“方才朕不是还让他在外面候着呢么?将人唤进来。”顾峤在崇英殿里待了这一整天,除了午膳的时候偷闲半个时辰,其他时候一直都待在这椅子上,唯一的活动就是口干舌燥的时候接过来商琅斟的茶喝上一口——一整天大部分时候都是顾峤在说话,丞相大人意外地沉默,只偶尔会开口填补上一两句,或者在顾峤转过头来与他搭话的时候开口。
以至于这一日下来顾峤整个人都显得有些萎蔫了,商琅瞧着却还与平日无异。
把齐尚重新喊进殿里之后,顾峤已经不想说什么话了,也不顾一旁礼部尚书如何,直接靠坐进了椅子里面,示意商琅去问。
丞相大人倒也没有委婉,直接将此事如数告知。
齐尚是最早一个走出殿外的,却没想到之后每一个人出来都径直地离开了皇宫,顶多有人稍候一会儿与友人同行,但瞧着样子没有一人像他这样被帝王给留下来。
齐会元说到底也就只是个平民出身还未及而立的青年人,难免会因为今日殿上的事情激动战栗,晌午的时候顾峤也没把人给忘了,还特地吩咐了宫侍去给人备了些吃食,以至于齐尚又多激动了一个时辰。
不过其他所有贡士都离开皇宫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了下来,齐尚在外面吹了一整日的风,再如何也冷静下来了,再见到顾峤的时候显得稳重不少,却没想到会是一直静默在一旁的丞相开口。
方才在外面,有几位他熟悉的贡士在临走前与他交谈了一番,均是说商琅一直都沉默着。他自认自己眼下已经能坦然面对帝王,但对于这位在荆州被人传成文曲星下凡的神乎其神的丞相大人,还是有些紧张。
本以为商琅是要开口问他如何,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景。
齐尚只微微愣了一愣,立刻拱手拜下来,诚惶诚恐:“草民已得陛下如此优待,怎么会再去计较这些!”
“齐会元才华出众,理当有这状元之名。”商琅开口之前看了一眼顾峤,见到人还在那里小口抿茶,丝毫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这才猜测着帝王的意思,开口。
这样的话由商琅这个惊才绝艳的探花郎说出来,反倒让齐尚更惶恐。
在荆州人人称赞的天才在当年都只是个探花郎,而如今本尊却亲口说让他来做状元!
说实在,江南四州,荆州算是比较僻远的那一个,虽说能做到进士的荆州人并不算少,但能中前三的实在鲜有,这十二年里面也就出了商琅这一个探花郎。
“怎么,齐卿有何顾虑?”顾峤看人沉默良久,终于开了口,不过一日下来,声音显然没有一早上那般清亮,带着点沙哑,惹得商琅侧目瞧了他一眼,顾峤顺势抬手,不动声色地扯住丞相大人衣角。
“并无,只是……”只是这未免也太不合礼数。
冷静下来也不代表他能一下子消化自己不仅成了状元还直升五品官这件事,到现在都觉得像镜花水月,但也说不出什么劝人收回旨令的话,否则就显得太不识好歹,难免踌躇。
“既然没有,便无事了,”顾峤眼下累得不行,也懒得跟他们纠结这些——从他登基以来,“不合礼数”的事情还少么?“是你的就是你的,你若不认这状元之名,朕也不知道再去哪寻出个可当大任的来,便只能让这位置空悬了。”
将茶盏随手搁到一旁去,顾峤余光瞥见商琅默默收起空盏的动作,没多管,摆了摆手:“便如此吧,明日辰时放榜,朕夜里在琼林宴上候着齐卿。”
说罢便让人退下了,礼部尚书瞧着帝王这疲倦的模样,也识趣地没继续待下去,同齐尚一起告退。
顾峤对此没什么反应,还懒懒地坐在椅子上,一直到礼部尚书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的时候,他才转头看向商琅,仗着此刻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手下直接一拽,扯动人衣袖。
“先生今日当真狠心,”帝王今日说多了话,此刻便不愿意大声,带上那股隐约的撒娇,比平日软上不少,“朕都唇焦舌敝了,先生也半点不管。”
“臣不敢妄言。”商琅温声开口,方才被收过来的茶盏便派上了用场——他又给顾峤倒了一盏。
这样的笨拙的讨好放到商琅这等心思玲珑的人身上多少显得别扭,但顾峤对于丞相大人的主动示好向来都是来者不拒的,毫无负担地接下来商琅递过的茶:“方才齐尚进来的时候,先生不是说得挺好?恰合朕心意。”
“此番廷试是为陛下网罗天下英才,若是臣干涉太过,难免有篡权之嫌。臣也担心,会有损陛下英名。”
“先生谨慎太过,”顾峤只说了这一句话,喉咙实在是不舒服,也就没同人长篇大论,缓了一缓,道,“时候也不早了,去用晚膳吧。”
商琅颔首应下。
累了一日,两人在用过膳之后不久便歇下了,次日放榜,罢朝一日,顾峤偷了个懒没起来,就连状元游街都没去管,真依了昨日与齐尚说的,等夜里琼林宴再见。
照理,游街过后这三人理当面圣的,但前一日顾峤和商琅已经将几人给安排了个明白,顾峤醒来的时候又觉得喉咙不舒服,此事便交给了商琅,顾峤安坐在寝殿里面,等着丞相大人忙完回来。
当然,也没完全闲着,他还让御书房备了点甜食。
商琅回到宫内的时候是在御书房见到的人,本该堆着奏折的书桌上已经被好几盘点心给占满了,其中几盘甚至已经被顾峤解决了一半。
他进门的时候顾峤嘴里还塞着一块,见到他也没法说话,只挥了挥手示意他坐过来。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商琅心中一叹,坐过去,将前朝的事情尽数告知:“那些进士均已安排妥当,陛下静待今夜琼林宴便可。”
顾峤轻轻颔首,将嘴里的点心用茶水压下去,才开口:“今夜琼林宴,先生当真要同朕一起去?”
商琅作为丞相,陪同帝王赴宴再正常不过。只是作为曾经的探花郎,商琅若是过去,估计能被不少新科进士围着探讨学问。
顾峤既希望与人待在一处, 又担心会累着人。
顾峤见识过大桓那群士人对于学问的狂热,从荆州那群人能专门给商琅立个活祠这件事情上面也能窥见一二。丞相大人位高权重,一般的进士入朝, 能直接被安排个一官半职的已是少数,留在京城的更是九牛一毛, 要想见到商琅这样传闻当中的人物, 也就只有今日的琼林宴了。
还没到时候,他就已经大概想象出丞相大人身侧被围个严实的情景了。
真要这般,他可得将人看得严实一些。
“臣定然要去, ”商琅开口,也知道帝王心中忧虑, 便道,“臣自有分寸,陛下不必担心。”
“朕情难自禁,”将那些甜点朝商琅那边推了一推,顾峤向后一靠, 道,“等琼林宴之后,便早早地到荆州去吧。”
荆州如今的知州毕竟还在那里, 顾峤不准备打草惊蛇, 任命齐尚的事情也就只有昨日在崇英殿上的几人知晓。就连方才商琅去处理进士任职的事情, 都有意地空过了这位状元郎。
倒是不用担心他们猜测,毕竟连在场的人都觉得顾峤这般任命荒谬至极,他也没有在朝上明说过荆州之事, 能联想到那边的人应当不多, 甚至可能都没有。
这一次, 他们两个准备带着齐尚一起过去。状元郎如今只在游街的时候露了一面, 还没有在京都当中引起人太多的注意,在这个时候暗中离京,是最好的。
时间长了,总容易出事。
商琅自然是无异议的,但还是多添了一句:“陛下莫要劳累过度。”
“算不得多劳累,”顾峤瞥一眼桌子上堆得并不算多的折子,“如今再如何忙碌,比起先前刚登基的时候,也要轻松上不少。”
至少不是百废待兴,至少不用再去担忧那些明枪暗箭。
至少如今的京都,已经可见盛世雏形。
若说劳累,大概也就是由奢入俭难了。
“先生这般言语,倒是让朕觉着,朝中实在安逸太久,”顾峤轻笑,拿来茶再润了润嗓子,“虽说今年这些新科进士当中没见着什么惊才绝艳之人,但那几个人,应当也足够在朝中掀起一番风浪了。”
现在朝中担任要职的大多还是前朝老臣,有几个甚至快要到了致仕的年纪。虽然六部尚书还未到半百,但比起顾峤这个才及冠年轻帝王,年纪还是大了一些。
先前是为了稳固江山,诛杀奸佞其实已经给朝中带来了不小的压力,耗损极多,顾峤便如此将朝中稳了四年未动。甚至是在刚知晓荆州之事的时候,都没打算对朝中做点什么。
一直到现在。
先前他从不曾与先皇一起见证过科举盛况,大部分时候都还在和傅翎在京都当中到处玩乐,对于登基之后的这第一场便也没有过于上心,将一切的事情都交给了礼部和翰林院。
但是如今,廷试过后,顾峤当真是有了天下英雄皆入彀中之感。
便想趁热打铁,将朝中一些不该有的故步自封给洗上一洗。
想到此处便忍不住叹气。
商琅顿时投过来一个问询目光,顾峤便道:“本以为盛世安逸,除了世家再无旁的事情能让朕烦恼。今日却忽然察觉,哪怕盛世,也都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
这帝王的担子,从落在顾峤肩上的那一刻开始,便轻松不了。
“臣愿为陛下分忧。”商琅道。
大桓历代都是六部与帝王直接交涉,顾峤破天荒恢复相位,集六部之权,实际让商琅做的事情却并不多——大部分时候都在陪着他批折子。
可以说,真要细致论起职责来,商琅这个做丞相的简直是朝中最清闲之人。
“那先生,先早日养好身子。”顾峤唇角一勾。
自幼便有的弱症并不好治,不过商琅喝了这么多年的药,再如何也该有些效用,不至于跟琉璃一样,一碰便碎。
因为要去江南那么远的地方,顾峤实在不放心商琅的病,特意又唤来太医看了一看,给人换了份药。
而且太医也说,不出意外的话,等到明年开春,丞相大人的身子便差不多能养得与普通人无异了,也不必再整日整日去喝这些苦药,只易感风寒的时节用上一用便可。
顾峤眼见着商琅病了这么多年,眼下得见曙光,心中虽说万分欢喜,但还是一直都有隐忧,只望这一次江南之行能顺顺利利。
“也快到时候了,”顾峤静静看着丞相大人慢条斯理地将他剩下来的那些点心给吞咽完,才说话,“走吧去琼林宴看上一看。”
两人在宴席开始的一刻钟前到了地方。琼林宴设在京都外的行宫,他们两个从皇宫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有不少进士候在那里了。
受过礼后顾峤就摆手让人落了座,商琅在他下首,不过挨着他很近。昨日这些进士入了崇英殿,基本都见到了帝相关系有多好,那距离完全越过了君臣之限。
不过今日他们再好奇也没敢乱瞄,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的,局促至极,还是没习惯直接面见君王。
这其中最淡定的倒是齐尚。
顾峤将这些人的反应看得清清楚楚,循着礼制说了几句话,就直接让他们自行用膳了。
他们两个坐的位置与进士们还隔着一段距离,顾峤便没多顾忌,放轻了声音,光明正大地跟商琅闲聊:“朕如今倒觉得,他们这般模样,应当不会跑来麻烦先生了。”
商琅只是轻笑,不置可否,道:“顺其自然,陛下不必如此忧心。何况,士子求学,也是大桓之幸。”
顾峤无端地想起来儿时见过的那个埋头学问的商琅。
顾峤自认学识不精,对这些文人了解也不多,也就只能同商琅说的那般顺其自然,没再胡思乱想,坐在那专心用膳。
新科进士齐聚的琼林宴自然文雅,也就没有那些靡丽的管弦声乐。顾峤百无聊赖,也不想难为这群进士,待用过膳之后便允人随意活动,立时瞧见不少人离着他们这边远了些。
“朕这般凶神恶煞?”
顾峤闷闷地跟商琅嘟嚷一句,换来商琅的一声笑:“只是天子威严,令人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