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琅自己也知道,他先前很早就跟帝王提了这件事,眼下顾峤一定对这件生辰礼物好奇至极,他若是再卖关子,也就太过分,于是没有拖沓太久,就让人掀开了那红绸。
乍一看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
那只是一块白玉板。
上面雕刻着的,正是顾峤。
只不过不是穿着帝王冠冕的顾峤,雕刻者只是随便在人的身上按了一套华服。
身后的背景并不显眼,顾峤离得有些远,只辨认出来山水,估摸着是江山的寓意,至于旁边的东西,他就再清楚不过了——
都是商琅先前送给他的白玉物件。
狼毫,笔搁……被繁花给托举起来。
顾峤隐约觉得那些花的模样有些眼熟,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就只当自己是见惯了太多的花鸟画卷才会有这样的错觉,没有多想。
目光一寸寸扫过那块白玉板之后,顾峤将目光落到了商琅的身上:“这便是……丞相给朕的生辰礼物?”
顾峤语气轻快,听着也算不上多惊喜。
商琅却没有表露出太多情绪,只在听见帝王问的这一句话之后,微微颔首:“是。”
“朕很喜欢。”顾峤眸子弯着。
朝臣或许感知没有那般强烈,但是对于顾峤来说——这上面的每一笔,刻着的都是他跟商琅之间的回忆。
明明是送给他的生辰礼物,商琅却选择了在其中加入了自己的东西。
目光扫过去的时候,顾峤顺着回想起来许多,哪怕面上不显,心底却漫溢着欢喜。
“只是不知……这斫玉匠是何人?”能将每一处都雕到他心上,或许是丞相大人亲手画的图纸,但那位雕刻的人,自然也是功不可没。
顾峤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这人能帮着商琅将他们之间的情谊给刻画出来,一来是想要感谢赏赐一番,二来也得见其技艺高超,他想要收为己用。
却没想到,他这话音刚落,就见商琅抬眸瞧了他一眼。
那一眼很快很轻,若非顾峤的注意力一直都放在丞相大人的身上,恐怕压根都不会注意到,枉论下面的臣子。
除了帝王本人,没有人知晓丞相大人在这个时候直视了一次天颜,只见到他再度拱手,躬身一拜,语出惊人——
“斫玉者,是臣。”
全场都被丞相大人这一句话给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顾峤也是没有想到会是这般, 愣了一下之后,心尖被酸涩充满,连带着声音也轻了下来:“朕竟不知, 丞相还有这般本事。”
那声音轻得像耳语。
商琅为了献礼,站的位置已经挨着帝王很近, 就在阶下, 这才模糊听清了帝王的话。
若是再近些——顾峤或许连称呼都会变。
商琅想着这些,心中难免带上了点惋惜,却也只能恭恭敬敬地再一拜。
丞相大人在这等时候, 向来礼数周全。
许多话都只能私下里讲,顾峤一挥手, 让人将那白玉板搬到自己寝宫去,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开了宴。
觥筹交错。
白日的宴席中规中矩,顾峤也没有太多兴致,反倒是心里憋了不少的话想要同商琅说, 难免是坐立不安,食不下咽。
头一次觉得生辰这般难熬。
宴席持续了很久,顾峤很快便饱腹, 支着头去看丞相大人坐在阶下细嚼慢咽, 不知道看了多久, 等到人搁下筷子抬头与他视线撞上,才迎着商琅错愣的目光弯了下唇角,站起身来, 对着朝臣客套一句让他们自便之后, 就直接离了席。
商琅自然是紧跟着过去。
他们两个人此刻谁都顾不上旁人的目光, 一前一后地离席, 甚至连心跳都不约而同地加快。
顾峤一路直接赶到寝宫去,方才宫人已经将这块白玉板给搬了过来,瞧着做一截屏风正好。
他没有乘轿辇,一路快步赶过去,踏入殿中的时候脚步却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商琅不知道是从哪里寻来的这么漂亮的一块白玉,哪怕是在略显昏暗的室内也带着莹莹白光,与殿中其他那些金制木制的东西格格不入。
顾峤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就好像怕惊扰到那死物一般,到了近前,连呼吸都屏住了,心中酸涩一点点地漫开来。
在朝臣面前,他没有办法近距离地去接触这玉板,眼下却可以直接伸手去触碰,指尖划过每一处棱角。
竟然是……商琅亲手为他刻出来的。
难怪当时丞相大人会那般自信地告诉他这件礼物可以同去岁那么多的物件相媲美。
每一寸都是情意。
顾峤到了近前才发觉,这块玉板并不是完整的,而是有数块拼接起来。不过大部分的缝隙都被藏在了花的下面,他当时在外面远看的时候才没有察觉到。
没多会儿,宫侍就来报,说商琅来了。
头也没回地直接宣人入殿,顾峤的目光一直都落在那白玉板上面,听见了身后沉稳的脚步声之后,直接开口:“先生做这东西,用了多久?”
顾峤身为皇家之人,见过各种各样的名贵物什,也知道雕玉的难度,尤其还雕得这么细致,这么大块。而就像他先前所疑惑的,商琅明明大部分时候都在陪着他,究竟是哪里来的时间去雕这么大一块玉的?总不可能就在这三天内赶制出来的吧?
“都是用了些零碎的闲暇,用了多久,臣也记不清晰了,”商琅温声开口,没打算在这件事情上跟他多聊,干脆地移开了话题,“陛下可喜欢?”
“自然喜欢,”顾峤眉眼笑意盈盈,终于转过头来瞧他,“先生情深意重,朕怎么会不喜欢?”
“只是朕有些好奇——”顾峤又转过头去,看着那漂亮繁复的玉石雕画,“先生刻出此图,是为何意?”
两个人心知肚明。
顾峤问的是商琅为什么将那些送给他的东西给雕了上去。
但是丞相大人颇有点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意思,道:“臣欲以江山为题,但又觉单调,便胡乱添了些其他东西。”
这可一点也不胡乱。
“那花……也是胡乱添的?”顾峤又问。
那繁复绚丽的花在玉板上占了极大的地方,就连商琅口中的江山都好像被压缩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这般的安排,可是半点不像“胡乱添的”。
“是先前同陛下同游宫中,臣所见之景。”商琅这次没有瞒着他去寻别的说辞。
顾峤叫他这么一提醒,一下子便想起来了先前的情景。
是他们在宫中散步的那一次,到了御花园的另一个入口,却最终没有进去。
那个时候商琅回头瞧了一眼,没想到,竟然将那副图景给记了下来,甚至还添到了送给他的生辰礼物里。
如果说得大逆不道一点,就连这个江山,也是商琅同他一起稳固下来的。
“朕还有一问,”顾峤打定主意要就着这块玉板问个清楚,“先生雕朕人形,为何选的不是帝王冠冕?”
大部分情况下要给他留画像,都会选择那一身繁重华丽的朝服。但商琅刻画的这个“他”,衣衫华丽却也瞧着轻盈,顾峤猜测着这件衣服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但一来他时常换常服,连自己都记不住模样,二来这画上衣纹也着实规矩,瞧不出什么独特之处来。
但商琅这样的人,在占了画面大片的衣衫的选择上,真的会胡乱来么?
想也不想就知道绝不可能。
商琅听见他这句话就是一叹:“陛下应当是不曾记得了……这是陛下同臣初见时穿的那件。”
初见?琼林宴?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顾峤一时失语,怎么也想不明白,商琅究竟是怎样将那个时候的一件衣裳给记得现在的。
整整十三年!
不过眼下就算商琅这么说,顾峤也没有办法去求证什么。
他只是问:“先生……这是何意?”
他心中隐隐有个猜测,但无论如何也不敢确认。
所以他需要商琅来开口。
但后者就仅仅是朝着他拜了一拜,然后道:“臣只是,在那个时候想起来了与陛下多年的情谊——臣想告诉陛下,无论如何,臣都会一直陪在陛下身侧。”
顾峤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商琅用这样的方式再给他喂下一颗定心丸,告诉他不会离开,但两个人也就仍然局限在君臣情谊之中,不过是因为相识久,又共患难过,才有如今亲密。
只是如此。
亏他方才有一瞬间,还在猜测,商琅……是不是抱着与他同样的心思。
“先生心意,朕知晓了,”顾峤声音骤然沉下来,不似先前那般轻快,摆了摆手,甚至颇有点赶客的意思“夜里还有一场宴,若先生疲累了,便先再歇上一歇吧。”
白日的这一场是宴请百官,等到了夜里,还会单独设了个小宴。顾峤在亲族当中熟悉的人少,一般都会请来一些重臣。齐尚本也想入京,苦于荆州事务繁重,最后只派了个使者来,但为显重视,顾峤还是大手一挥让那使者入了这场宴。
是唯一一个地方官。
原先顾峤心中念着的一直都是商琅,甚至早在生辰之间就在想,今日这一份生日礼物必然会是个极好的话题,夜里那宴席不用太循礼制,他可以让商琅坐到他身边来,两人就此事聊上一整晚。
但眼下被这么一闹,顾峤实在是没有了那么多心情,虽然商琅的位置还是被安排在他身侧,但在宴席上顾峤一直都在寻那齐尚派来的使者聊天。
三句不离齐知州,其他的臣子本来就是老狐狸,怎么会看不出来帝王对这位状元郎的重视,搭话的时候话题也自然而然地转到了上面去。
倒显得丞相大人成了被冷落的那个。
能来这场宴的朝臣都能算得上是顾峤的亲信,对帝相之间的亲密再熟悉不过,也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心中暗自猜测着帝王白日离席之后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能让关系向来亲密的两个人落到这般公然冷战的地步。
不过这件事或许也就顾峤一个人知晓了。
就连商琅自己也有些茫然。
从中午顾峤让他去歇息,商琅就隐约察觉到了不对,蹙着眉在心中又将他说的那些话给重新想了一番,难得糊涂地没发现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就只好听着帝王的意思,到了偏殿歇息,等到夜里宴席摆开才再度露面。
而顾峤,完全是自己闹着别扭。
毕竟一直都是他喜欢商琅,丞相大人也不曾表露过什么态度,这一次少年帝王难得开了点窍,怀疑商琅是不是也对他有心思,却被丞相大人那半遮半掩含含糊糊又无情的话给弄得心烦,看见人的脸就不自觉地想起来下午发生的事情。
不过忽略商琅是顾峤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
菜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给人分,只是说的话少了些,大约是保持在了一个亲近点的君臣关系上,却没想到因为自己平日里太黏商琅,这一点微弱地冷落便被无限制地给放大了。
顾峤也的确没有了先前的那般事无巨细,以至于都没瞧见,商琅的桌子上什么时候被宫侍搁上了一壶酒。
一直到朝臣要举杯庆贺的时候,顾峤才发现,商琅拿的是酒樽而非茶盏。
顾峤顿时一愣,也是下意识地抬手要去压他胳膊——
商琅这身子怎么能喝酒!
第85章 梦深薇露
商琅像是早就意识到顾峤会制止他, 眼中并没有太多意外的神色,顺着他的力气向下,手中的酒樽却是稳稳地举着。
“臣无事, ”他无奈开口,“如今臣已停了药, 饮酒无碍。”
顾峤还是没松手, 将信将疑:“先生身子无事,贸然饮酒,不怕醉么?”
商琅可是个从未喝过酒的人。虽然有人天生酒量便好, 但是不确定的东西,顾峤并不能放心。
若是人当真醉了, 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一番光景。
如果此处只有他们两个人,听见商琅这般说,顾峤说不定会答应下来,然后瞧一瞧丞相大人酒醉之后的情态。
偏偏这是在宴席上,有外臣在场, 顾峤说什么也不能让人失态。
但今日商琅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喝下这杯酒,半点也没有领他的情,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同他道:“只一杯而已, 臣无事。”
顾峤蹙着眉, 还想要说什么,却又听见商琅开口:“陛下冠礼之时,臣便应当以酒相祝, 奈何先前身体抱恙;如今已然无碍, 这一杯臣如何也辞不得——况且, 只是一盏, 不会有大碍。”
话都已经说到这里,顾峤也不合适再做阻拦,就只能轻叹一声,准允了。
但即使如此,他也半点没有放松,等人喝下去之后就一直紧张地瞧着,生怕人真的喝了一杯就醉了,然后做出点惊世骇俗的事情。
顾峤常常饮酒,也见过不少人醉酒的模样,那已经不是一句“与平日性格大相径庭”能形容的了,有不少人的表现都让顾峤瞠目结舌。
他很怕商琅也成了那其中之一——他当真招架不得。
不过好在商琅喝完那杯酒之后,并没有什么太明显的反应,只是待在那里,垂着眼细嚼慢咽。
这副模样……应当是没醉?
顾峤又看了一会儿,下了定论,放松下来之后就继续转头跟朝臣交谈。
聊的最多的自然还是那个齐尚派来的使者。
齐知州的确是派了个不错的人过来,那人十分健谈,一开始还有些拘谨,但在意识到顾峤对他的温和态度之后,立刻便放开了谈,张口闭口的“我家大人”,颇有点让顾峤再给人升个官的意思。
属实是让远在荆州的齐状元大出了一番风头。
顾峤从来都不是一个会遏制臣子野心的君主,他甚至乐见其成。加上如今在宴席上的全都是亲信,他也并不担心有什么嫉妒构陷的情况出现,笑吟吟地跟人交谈,没多久,却忽然听到商琅开口喊了他一句:“陛下。”
顾峤一下子转过头去。
丞相大人眼下已经抬起了头,瞧着并无大碍,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顾峤的错觉,那双漂亮的桃花眸里,好像有水汽弥漫,并不像平日那般澄澈。
“臣乏了。”见到他转过头来,商琅只是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紧接着眸子又垂了下去,再没下文。
顾峤额上青筋不安地重重跳了一下。
不对劲。
商琅这副样子太不对劲了。
安静过头,却也任性过头了。
顾峤何其了解商琅?哪怕如今他只是说出来五个字,那都不该是他平日里会说出来的话。
丞相大人平日里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有理有据的,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冷不丁地蹦出来这么一句,剩下的用意全都要你去猜。
也不得不猜。
顾峤只是思索了这么一会儿,商琅的眉头就蹙了蹙,耐不住地又要抬起头来,拿着那双水盈盈地眼睛瞧他,无辜委屈地很。
顾峤觉得自己拿着酒樽的手都难免地有些抖。
“丞相既然乏了,便先行歇息吧。”顾峤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来,嗓子都不自觉地哑了。
商琅“嗯”了一声,却待在原地未动。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有些愣,均放下了筷,一言不发地在旁观望。
好在虽然有异样,但眼下商琅表现得还没有那么明显。再加上隔的远,除了顾峤,应当还没有人注意到商琅神情的不对。
但之后就不一定了。
顾峤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最重要的一条经验就是——永远不要去用正常的思维去猜测一个醉酒的人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得及时止损。
想到这,顾峤立即起了身:“今夜便到这里吧,朕亦是乏累了,与丞相同去,诸位自便。”
这样帝相提前离席的情况往先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他们也已经习惯了,没有一个人在这个时候开口扫兴,看着帝王纡尊降贵地走到商琅的身边,将人给扶起来,缓步离开。
他们走了很远的距离,走到万籁俱寂的时候,顾峤才在黑暗中开口:“先生?”
此处没有其他的光,只有溶溶月色,还有顾峤手里提着的那盏光芒并不算盛的小灯。
商琅没有应声,但是转过头来瞧他了。
太安静了。
顾峤没想到他醉了之后竟然会这么安静乖顺,方才那一路都不曾主动说过什么话。
这般,难免让顾峤起了逗弄的心思,开口便是:“先生醉了。”
“嗯。”商琅应了一声。
却让顾峤愣住了。
一般来说,喝醉的人不都会反反复复地告诉旁人自己没醉吗!怎么商琅就这般实诚?
不,或者说——他竟然知道自己喝醉了?!
商琅如今应当还能听得进去话。
顾峤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就忍不住蹙了下眉:“先生不知自己酒量,怎么偏要这般坚持。”
这样的话语说得再轻快也难免会带上指责的意味,商琅的确是听进去了,眸子一垂,又是一副可怜模样:“臣知道。”
顾峤那句“你知道个什么”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商琅又紧接着开口,语气中带了点困惑:“臣在府上便未曾醉。”
顾峤一噎。
酒醉之后的商琅格外地坦诚,顾峤这段时间没怎么让人看着,实在是没想到丞相大人自己在府上还喝过酒。
但是想想也知道,相府那群人都明白商琅身子是什么情况,主子要喝酒他们拦不住,但是怎么敢给人上烈酒?估计都是那种孩童喝过也能千杯不醉的,才让丞相大人难得糊涂,自认酒量不错。
也难怪今日这么坚持。
“那先生,今日为何执意要喝这杯酒?”顾峤耐着性子,抓着这甚好的机会,继续问。
商琅如果自己在府中曾经试过酒量,就说明他在宴前就想到了这一步,顾峤实在好奇,当真只是因为身体好了所以不愿意再去推辞了吗?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商琅开口推翻了他所有的猜测——“陛下总是同荆州来使交谈。”
顾峤:“?”
丞相大人喝醉了还有一点不好,便是说话总说一半。
“所以……”顾峤试探着开口,“先生是,嫌朕冷落了先生?”
两人一路走着,已经到了寝宫门口,光亮不少,商琅的神色瞧起来也更加清晰,桃花眸比平日更加黑沉,蒙着一层浅淡的雾气,但顾峤总觉得那目光比以往灼烈得多得多。
分明宫中宴席上的酒,也算不得太烈。
“陛下喜欢他?”
丞相大人语出惊人。
“……什么?”
顾峤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商琅蹙了眉,声音也低下去,好像更委屈了:“陛下跟他交谈的时候,很欢喜。”
这话说得顾峤一愣一愣的,心乱如麻。
他欢喜什么?他不就是在听臣子说话么?这与喜欢……又有什么关系?
不,等等——
“先生说的喜欢,是……男女之情么?”顾峤试探地开口。
商琅没有否认。
顾峤“嘶”了一声,哭笑不得:“先生怎么会这样想?”
先不说他从始至终就没有提过自己有什么龙阳之好,就是将他同荆州来使交谈这件事给看做他对人有那等风月心思这一点,就有些理不通。
可惜商琅如今大脑不甚清醒,压根没有朝着这上面去想,还在坚持不懈地去寻“顾峤喜欢齐尚”的证据:“陛下对齐知州,与旁人不同。”
朕对你不是更不同么!
顾峤险些脱口而出,话到嘴边生生止住了,不愿去跟一个醉鬼计较,扶着他往寝殿当中去,一边解释:“朕与齐卿只不过是君臣,对他不同也是因为齐卿才学能力出众,先生今夜累了,便莫要多思多虑了。”
推开偏殿的门,顾峤一边招呼着宫人去点烛,一边将商琅往榻边带,却听见人又冷不丁问了一句:“那臣呢?”
顾峤:“?!”
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人的嘴,转头让那些个宫侍尽数退下去,这才放下手。
商琅乖乖顺顺地没有挣扎,却在他放下手的一瞬间又开口追问:“陛下对臣也是君臣之情么?”
顾峤僵在原地,那一瞬,一团火从心口烧起来,蔓延到全身去,让他双颊滚烫:“朕……”
那双桃花眼自始至终都看着他,沉静,认真,墨色翻涌。
他几乎要落荒而逃,再开口的时候,语无伦次:“先生今夜酒醉……想必是已经乏了,就先好生歇息吧,朕——”
“娇娇。”
商琅忽然开口唤他,用这样一个称呼,再次将顾峤给定在原地。
“你……”
“喜欢,”商琅像是怕他走,抬手拽住他衣袖——就像顾峤总喜欢对他做的那样,“在下心悦七皇子,寤寐思服,求之不得。”
顾峤已经没有办法去想商琅为何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好像也醉了,一杯杯灌下肚的烈酒仿佛要将他给烧穿,烧得眼尾通红,他低下头,对上商琅的目光,一字一句艰涩地从喉咙里蹦出来:“商相这是胡言乱语,还是——酒后真言?”
商琅坐在榻上,仰视着他,神情分外的认真,好像因为醉酒浮起来的雾气也散了。他道:“臣,从不欺君。”
那一瞬间, 眼眶酸涩得要命,顾峤几乎是在下一刻就落了泪。
“商月微,”顾峤反握住了他的手, 蹲下身子来,一眨不眨地瞧着他——他终于能这般毫无顾忌地看着他, “君心我心。”
顾峤这么一蹲, 便又矮了商琅一头,后者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慢慢地垂下头来瞧他, 缓慢地眨了下眼。
没有其他的动作。
顾峤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被他看得有些焦灼, 一蹙眉,试探地凑过去,想要去吻他。
顾峤怕被人推开,身子都是抖着的,但商琅什么都没做, 只是静静地瞧着他,瞧得人心跳加快,停在半途怎么也不敢再进一步——商琅就是在这个时候倾身下去, 哪怕只是个幅度极小的动作, 也足够让他们两个触碰。
带着微甜的酒气和泛苦的沉檀味道, 这个吻分外地虔诚,两个人都没有再深入一步,只轻碰一下便撤了开。
软且滚烫。
顾峤脸上无一处不是烫的, 退开之后下意识地舔了下唇, 意识到自己这是做什么之后, 又忍不住深呼吸一下, 也没能将脸上的热意消下去分毫。
他僵在那里不知道再应当做什么。
在顾峤的印象里,宫中的那些图册,大都是些翻云覆雨的东西,就连吻都是极其次要的。
商琅喜欢他,他对商琅也有心思……这本来是理所应当。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去做那些事情会玷污了这样一个谪仙人。
甚至就连吻,好像也不该。
他身在红尘,抓住了仙人,却如何也不愿意将人给拽入这个混浊的人间。
只不过,仙人早就滚落红尘了——
商琅垂眼看了他许久,不知道是在确认什么,最后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轻问:“娇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