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无咎—— by尔曹

作者:尔曹  录入:11-27

果不其然,李镜闻言鬓角碎发都竖了起来,慌忙改口道:“此事须从长计议,万不可打草惊蛇!”
李炎伸手请道:“借一步说话。”于是引着他往后院僻静书房里去。
李棋赶紧爬起身来,抖抖索索跟在两人身后。惊魂初定,他懊恼无比,一边走一边抹眼泪。
他原以为吴郡王喜欢他,便会同公子一样怜惜他、纵容他,可跟着吴郡王回到府中,他却被抓进水房洗剥干净,直接送入吴郡王睡房里。新主子露出欲望狰狞的面目,逼近他赤露的身体。他吓得嚎啕大哭,身子却僵住动弹不得。
“你家公子没教过你怎么伺候男人?!”吴郡王被他涕泗横流的模样扫了兴致,拂袖而去。
原来“喜欢”与“喜欢”是不一样的,他这才意识到,并不是每个人都同他家公子一样温柔克制,原来男人含情脉脉的双眼是会骗人的。
书房里干净简朴,陈设不多。李炎屏退手下,却对李棋视而不见:“靖王府若问起,这些伤可为遮掩。你我二人不便过多往来,须得抓紧时间,恕小王不多赘言。”
李镜疑惑着点点头,李炎请他落座,少见地神情严肃道:“镜哥有所不知,这几年我在吴地遍访故人,查问我父王当年旧事,却始终只得只言片语,无甚收获。直到去年,我竟意外收到老师来信。信中老师向我详述了父王生前一些故事,还叮嘱我去一趟淮南府,为镜哥庆贺金榜题名之喜。”
原来,李镜的父亲淮南伯李赟少年时便有才名,曾被选入国子监为梁王李越同窗伴读,两人交情甚笃。李越受封吴地后,李赟也回到淮南,两处相距不过二百余里,自然常来常往,关系密切。后来圣上为李越选了博陵崔氏长女崔之环为妃,李赟又娶了崔氏庶女崔之佩,两人便成了连襟。可惜崔之环红颜薄命,婚后第二年便难产离世,孩儿也没保住。填房的王妃独孤氏竟也没逃过相同的命运,所幸这一次留下了李炎。
可水患之后,两人便断了联系,李赟从此未曾踏足吴地。半年后李越郁郁而终,挚友李赟不知何故竟未上门奔丧。
李赟去世时,李镜年纪尚小,这些事自然并不知情。李炎见他将信将疑,便从书橱深处取出个木匣,递给李镜道:“老师为我开蒙授业后,我在家中书房翻出这匣精心保存的书信,全是你爹爹淮南伯李赟写给我父王的。内容都很普通,不过是些寻常问候、家中琐事、诗词应和。唯独贴着匣子底儿那封,应是最晚寄来的,却只有‘如此甚好’四个字。”
李镜从小临摹父亲遗留的书贴,一眼便看出,这些信的确是父亲手笔,惊异之余,忍不住一字一句细细读来。
李炎屏息静候,全不似平常孟浪模样。待李镜看完一遍,他才问道:“他二人断绝往来,正是在江都水患前后,个中隐情,恐怕就在这些书信中。不知镜哥家里,可有我父王寄去的笔墨?两边儿一合,便可窥得他二人通讯之全貌。”
李镜转眼思索,摇头道:“家中未曾见过梁王殿下墨宝。其间若真有要紧的证据,爹爹必不会随手摆置。”
李炎不免失望,接过木匣轻叹了一声。
这时在一旁垂手呆立的李棋,忽然抽一口冷气,瞪眼道:“靖国夫人出嫁离开淮南伯府时,曾带走一批文书要件,我的身契就在里头!会不会是她……”
李炎与李镜对视一眼,双双肃然失语。
靖王府里,眼目来报,淮南公子大闹吴郡王府。李媛闻讯闭目哀叹,接着遣退下人,从床板下的暗格里掏出那只精美的小木匣来。她翻开匣盖,小心将里头厚厚一沓用红线扎好的书信取出。
哥哥李赟去世那年,她才十四,正是含苞待放、花骨朵儿一般的年纪。李媛生得端丽明艳,又冰雪聪明,读书识字、针织女红无一不精。那时侄儿李镜才满六岁,正待开蒙,家中大小事务,便都落在她一人肩上。好在她自来性子刚强坚韧,不输男儿,在附近几位叔伯的帮扶指点下,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一日李媛在书房整理归拢,无意中在书橱深处发现一精致木匣,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三十多封梁王李越写给她哥哥李赟的私人书信。
好奇心驱使下,她将那些信一一抽出阅读。看了没几封,她便嗤笑着得出结论:梁王李越是个糊涂草包。
字写得犹如狗刨不说,遣词造句呆板幼稚,字里行间竟像小孩儿嬉闹一般,没个正形。最前面几封都是在讲吴郡有什么好吃好玩,邀李赟前去伴游;李赟应当是拒绝了,接下来几封李越便开始撒泼耍赖,说什么“赟哥不来,我就不吃米粮、只吃肉”之类的蠢话,看得李媛直翻白眼。
后来李越发妻崔氏难产死了,他自述“哭了几天几夜”,李赟终于去了吴郡一趟;再后来李越又纳了新妃,是个“天仙样的大美人”。倒数第二封信中,他竟发疯样的写了许多污七八糟的房中秘事,说他如何如何爱这独孤美人,恨不得与她死在床上云云。
那时李媛仍待字闺中,看了这些浑话不禁面红耳赤,更觉得这梁王是个疯癫痴儿。可接下来这最后一封信,却与以往的大为不同。
在这封信中,李越说了许多哀伤又奇怪的话,像是在与李赟诀别。最令十四岁的李媛费解的是下面这段。他说,赟哥文采风流,定能把我儿教得很好;他自己胸无点墨,怕耽误了孩儿,已拜请探花郎左峻为孩儿开蒙;若两家能躲过靖王毒手,将来他的爵位和封地,便都传给这孩子。最后还有一句:对不住,赟哥,来世再报。
既然认定李赟能教好孩儿,为何又另请他人开蒙?看来梁王李越确如他自己所说“胸无点墨”,写出来的东西颠三倒四、狗屁不通。只是那句“躲过靖王毒手”,李媛却看得清楚、记得牢靠。

第32章 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这些年,李媛在靖王卧榻之侧一刻也不敢放松,始终留意提防靖王对淮南李氏不利。可这十几年来靖王从未有所动作,也从不介意她为娘家侄子奔走谋划。她渐渐安下心来,不禁怀疑那句没头没尾的话,是李越信口胡诌的。
虽未能生出一子半女,在把郡主从襁褓中照顾到大的悠长岁月里,她也体会到了作为母亲的烦恼与喜悦。她真心希望她的侄子李镜,与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的孩子李升,能珠联璧合,成为一家。多年前被那痴儿李越挑起的愚蠢仇怨,也能因此得以终结。
直到李镜进京,将二十年前江都一案的真相向她披露。她突然明白李越那句“躲过靖王毒手”是什么意思:李越在水患发生后幡然醒悟,终于意识到蛊惑他的“方术之士”是被靖王指使,也想明白靖王这么做,是为令他丧失竞争太子之位的机会。他怕靖王斩草除根、伤害他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儿,便写信求助李赟。所谓让“探花郎左峻”为孩子开蒙,可能是为告诉李赟,左峻也知道这事的真相,希望李赟能和左峻一起保护他的孩子。
原本古怪又荒唐的文字,如今读来,字里行间尽是绝望中的悔恨与挣扎。李媛将信笺理齐,细心扎好,四下观望确保无人看着,才又藏回床板下一方暗格里。
李镜回到靖王府时,鼻子淌着血,眼眶也青了,一身白衣上全是灰扑扑的鞋印,失魂落魄狼狈极了。李媛见状气红了眼,大骂他不成体统,又连忙吩咐下人为他沐浴理容。
李镜的沮丧不是假装。李炎怕他反悔倒戈,坚持要留下李棋作为人质,他无力抗拒,只得从命。虽说李炎答应他会“好生善待”李棋,可毕竟这人花名在外,李镜哪能放心。梳洗停当后,他浑浑噩噩回到房中。心好像悬在半空里,又无比沉重。他打开书卷,明明每一个字都认得,却怎么也读不进去。很久以来,他以为自己如松柏牢牢扎根,是李棋的依靠与遮蔽;此时此刻,他却如同被抽走了主心骨,李棋不在身边,他竟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书房门口冲进来个风风火火的身影,郡主李升不请自来。
“连个酒色之徒都打不过,你可真有出息!”李升白眼翻到天上去了,隔空抛给他个绣工精美的香囊,“你也绞一撮儿头发给我!”
李镜呆呆瞅着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了,姑母是这么安排的,他两人在上元之夜同游后要“情投意合、私定终身”,还得留下凭证,以作日后“抗旨”的依据。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李镜没心思与她罗嗦,连话都懒得说完,便从腰间解下随身玉佩,递过去道,“有个信物得了。”
“我都绞了!你个大男人,矫情什么?!”李升推他肩膀嚷道。
平日里都是李棋替他结发髻,这会儿拆散了,谁来为他打理?李镜想想便心酸,连话都不答了。
李升见他不动,骂了句“臭断袖”,一脸嫌弃地转身跑了。
转眼李棋已在吴郡王宅邸待了好几日。吴郡王交游甚广,不是外出做客,就是在家做东,他安排李棋在书房写请柬、回拜帖、抄礼单,李棋小小年纪却笔力娴熟,无需他多言,就能将人情往来梳理得周到妥帖,令他刮目相看。
这一日长安城下起鹅毛大雪,李炎难得没有应酬,在房里待不住,便来到花园闲逛赏雪。走近池塘,他看见李棋只身侧坐在回廊下,正趴在阑上发呆。
“哟,棋儿这是在思春呢?”李炎背手在他身后站住,明知他不乐意被李镜之外的人叫他“棋儿”,故意拿这两个字逗他。
李棋回头看了一眼,却不搭理。
“往后你跟着我得了。想必你家公子不愿做梁上君子、去靖国夫人房里偷窃;他不拿那些书信来交换,我是不会放你走的。”李炎将手抄进袖筒里,悠哉道。
雪花纷纷扬扬,接连落进池塘里化为无形,李棋双手搭在阑上、垫在下巴底下,已冻得失去知觉。若不是这场雪,这两天就是公子出发回江都的日子。
“不放便不放吧。”李棋淡淡应道,“他已同我道过别了。”
李炎笑道:“你家公子这般绝情?我看不像。”
李棋轻轻叹了一声,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李炎不禁讶异,侧弯了腰勾头看他,问道:“怎还哭了?”
不问还好,这一问,李棋便忍不住撇了撇嘴,泪水串珠儿似的颗颗滚落:“他有他的仕途经济、大好姻缘,我只有他。”
男女情事也好,断袖之谊也罢,对于李炎来说,从来都是兴之所至,图开心快活,他与那些玩伴们聚则聚、散便散,彼此了无挂碍;传说戏文里那些要生要死的深情挚爱,在他看来,不过是文人杜撰的虚浮故事,骗人眼泪罢了。他从未见过哪个活人为情所困,李棋为李镜伤心落泪的模样,令他心生怜悯,又十分好奇。
“你当真爱他?非与他长相厮守不可?”李炎认真问道。
李棋被他问得纳闷,垂眼想了想,也认真答道:“也不是。虽说吧,见不着,就想得慌,恨不得长在他身上才好;可要是为着他好、不拖累他,再见不着了,我也心甘情愿。”末了又哽咽着补一句:“但也还是想的,想得心都疼麻了。”
李炎闻言胸口一酥,不知为何心也跟着酸麻起来。两人便都呆呆望着泮池堆雪,久久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下人慌张来报,说有位内侍官来宣吴郡王入宫。李炎丢下句“进屋去,仔细冻着”,便急忙跑了。李棋这才觉出手脚冰冷,人都冻僵了,于是听吩咐回到书房,点了火盆烤着看书。
转眼间日已平西,到了王府上灯传晚饭的时候。李棋欲往后厨用饭,出了书房来到院中,却见众人四下奔忙,搬箱倒柜乱作一团。他拉住个小厮一问,才知今日吴郡王被圣人下旨赐婚,限他今年三月初三日向女方纳征,时间紧迫,须得尽快返回吴郡筹备聘礼。
“赐婚哪家千金?”李棋问完不禁屏息。
“靖王府,郡主李升。”

第33章 只把我蒙在鼓里
圣人为李炎、李升赐婚?这成何体统!同姓同宗,嫡亲的堂兄妹,就不怕遭天下人耻笑?该不会是老糊涂了吧?李棋咬着下唇,在檐下来回踱步。莫非圣人想把李炎召回身边,又怕惹出夺嫡的大麻烦,便想出此等“妙计”:令李炎迎娶靖王独女,两支龙脉便可合二为一,再无争斗的必要?可即便如此,万一堂兄妹俩结合,生出病弱不殖之子,岂不是更大的悲剧?前朝皇家就因姐弟通婚玷污了血脉,诞下疯癫太子以致江山覆灭,这教训不可谓不鲜活,圣人怎会疏忽至此?
李棋百思不得其解,又担心靖国夫人抗旨拒婚、牵连他家公子,便趁乱打侧门溜出吴郡王府,想回靖王府向公子报信。巷子里灯火阑珊,他一路拔腿狂奔,来到大路上,却傻眼儿了。宵禁敲过后,街市里漆黑一片,他不认路,如何找得到靖王府?无奈之下,他只得原路返回,去向吴郡王求助。
李炎也正被圣人毫无道理的旨意弄得焦头烂额。听李棋说完靖国夫人的打算后,他摇头出气道:“这妇人简直异想天开。天家赐婚,哪是你说句‘不合适’就能作罢的?莫说是‘私定终身’,即便你已嫁作人妇,拆了原配、令你改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再者世人皆知李镜是她亲侄儿,这不明摆着另有所图?把旁人都当傻子呢?”
李棋闻言背后一凉,声音都哆嗦起来:“圣人若迁怒于我家公子,认定他与靖国夫人合谋欺君,会不会……”
“谁知道呢!这事十分蹊跷,若非圣人昏聩失智,只怕有人从中煽惑……”见李棋黑眸左右转动,似在动什么心思,李炎伸手揪住他衣领道,“你少掺和!你跟我走。”随即吩咐门外军士将李棋押回房里收拾行装。
次日天蒙蒙亮,吴郡王府便又忙开了。四辆大车在府门口依次排开,伙计们肩扛手抬,将一个个藤箱木盒搬上车去,最后打起螭纹宗幡,下人们跪请吴郡王登车开路。
李炎面北向宫城方向磕头行礼,起身后洒酒敬天。他掀袍攀上车轿,忽听身后有人喧闹起来。回头一看,李棋正被两名军汉架住奋力挣扎。
“放开我!我不走!放开!”李棋两腿儿蹬踹着,死命往地上赖。看见李炎,他急忙嚷道:“王爷,王爷!求王爷开恩,放了我吧……我家公子还不知道……”
旁边军汉使刀柄在他肋间一攮,咬牙骂道:“嚎丧什么?!敢误了吉时,看不拿你祭路!”李棋疼得一口气吸进去却呼不出来,手脚便耷拉下去,再叫唤不得。
李炎边上车,边回头蹙眉道:“莫找晦气,送我车上来。”两军汉便拎起李棋手脚,将他塞进轿厢里。
李棋爬起来以膝作脚,扑到李炎腿边,李炎不耐烦道:“欸呀!稍后路过靖王府时,停下叫门房通报一声,不就得了?值得你撒泼打滚的?像谁怎么了你似的!”
李棋求道:“王爷发发善心,放我回去吧!您要的东西,我能拿到!我家公子不好动手的,只有我能……”
李炎捂住他嘴,瞪眼压低声音道:“嚷什么嚷?!我要什么东西?别胡说!”李棋赶忙闭嘴,眼巴巴瞅着他,目光里满是祈求。李炎收回手来,揪住他衣领凑近道:“我答应他带你回吴郡,事成之后他自会来接你。你留在这儿,平白牵制他手脚,懂吗?”
“何时答应他?”李棋问完,便想到答案,“夜里你见过我家公子了?怎不叫我!”
李炎拍拍他脸颊,悄声道:“瞧你这泥猪赖狗的样儿!敢叫你,只怕全长安城都被你咋呼醒了!”
片刻后,车到靖王府门口停住。李棋跳下车跑过去,却见府门紧闭,他敲了好一会儿,始终无人答话。回到车上,马一动身他又忍不住问李炎:“我家公子为何不见我?他到底怎么说的?”
李炎转眼疑惑道:“这会儿靖王一家应当入宫请旨去了,为何竟闭门谢客,连个答应的人也没有?”
“我家公子究竟怎么说的?可留了话给我?”李棋哪有心思管靖王的事,一心只想着公子怎么又把他丢下了。
李炎咂舌道:“别老‘我家公子我家公子’的,惹人心烦!你再提他,到山里把你扔了喂狼!”
李棋只得收声,却满心不甘,一路扒着车窗向外望。直到马车穿过城门,树影儿取代了人影儿,他心里空落落的,又追悔莫及,只恨自己怕黑不认路、昨晚没能去找公子。
此时李镜正跪在靖王寝殿门前,恨不能将牙咬碎了。
昨日傍晚靖王从宫中出来,带回晴天霹雳似的赐婚消息。靖国夫人闻讯激愤不能自已,当即要求靖王再次进宫,请圣人收回成命,还把李镜与李升叫来,硬说他俩“私定终身、木已成舟”。不承想靖王大怒,平生头一回动手掴了李升一掌。靖国夫人急眼了,夫妇两喝退众人,关起门来干仗。
李升拽着李镜绕到殿后,让他把自己抗在肩上,从花窗里偷听。
“当年你贿赂内侍、使手段选来我身边,当我不知?”靖王软绵绵的喉音此刻却分外激动,“这些年我可曾有一丝一毫亏待你淮南李家?你一心推举你那‘聪明’侄儿,我可曾有一句多言?”
“少扯这些不相干的!我只问你一句:当年吴郡之事,你敢说不是你做的?!”
“寒心呐,寒心呐!你我夫妻一场,到头来究竟不是一条心!”
“你只说是不是你做的!你残害手足,如今还要让升儿替你背这滔天罪孽?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升儿绝不能嫁给他!”
“愚妇休得胡言!升儿是我亲生,与你何干?”
靖国夫人一听这话,顿时发起疯来,跺脚尖叫道:“是你亲生?!你可曾喂过她一口饭?哄她睡过一觉?!升儿是我女儿!我升儿绝不能嫁!”
哐啷一声,像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地上,碎了。
“你这疯婆子!养不熟的豺狼!我休了你,我休了你!”
门被撞开,李媛以袖掩面冲了出去。李升两手捂着嘴,坐在李镜肩上呆若木鸡。
李镜背着她一路小跑穿过花园,把她送回房里。刚打算走,李升一把扯住他袖子,泪眼道:“‘杀父之仇’?‘残害手足’?镜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把我蒙在鼓里?”
李镜不忍她稀里糊涂被裹挟进去,便将江都水患一案与当年梁王犯下的大错,以及她父亲靖王在其中的作用,详细讲了一遍。李升听罢半晌不能言语,只呆呆坐在地上泪如雨下。李镜怕她一时想不通、铸成大错,只得陪在旁边悉心开导,教她念记父母恩情,别去评判上一辈的是非对错。李升哭得累了,便倚在李镜怀里抽噎,他不免跟着揪心难受,干脆陪她坐了一宿。
天快亮时,忽听屋外乱糟糟呼号起来,说靖国夫人悬梁了。

话说回头,夜里李媛冲出寝殿,回自个儿暖房里闷头大哭。
亲生的女儿,配牲口样的被指婚给堂兄,当爹的竟毫无反应?!她恨男人自私懦弱,又心疼女儿落入火坑,情急之下便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掀开铺盖,将暗格里木匣取出,手忙脚乱换上礼服,预备进宫向圣人告发她夫君、请圣人三思。
天亮前,她使丝帕蘸干脸上泪痕,仓促往两颊扑粉补妆。为斟酌面圣时的说辞语句,她又一次细读那封关键的信文。
“赟哥文采风流,定能把我儿教得很好。”
“我胸无点墨,恐怕耽误了孩儿,已拜请探花郎左峻为孩儿开蒙。”
“若我两家能侥幸躲过靖王毒手,将来我这爵位和封地,便都传给这孩儿。”
“我儿”,“这孩儿”?这说的是……两个孩子?!轰隆一声,李媛头顶炸响一雷。这前后矛盾、莫名其妙的几行字,突然有了另一种更为通顺的解释。
彼时已预感到自己死期将至的梁王李越,害怕靖王对他的孩子——新生的皇长孙不利,必定会向他信任的好友淮南伯李赟求助。李赟便效法春秋义士程婴,将自家襁褓中的儿子与皇长孙对调,牺牲自己的骨肉,以保全皇嗣平安。
如此说来,吴郡王李炎是她淮南李氏的血脉;而她视如己出、寄予厚望的“侄儿”李镜,才是真正的梁王之子、流落民间的皇长孙!
相通此节,李媛惊愕失色,捏着那封信的手,不由自主微微发颤。镜儿是皇长孙,镜儿才是真龙血脉,镜儿才是……升儿的堂兄?!
她捶胸顿足,连声“欸呀”。怎么没有早点儿想明白?圣人下旨令升儿嫁给名义上的堂兄,她又乱点鸳鸯谱,害升儿险些与同宗兄弟乱伦结合!
原来如此!圣人不顾宗法礼制,突然降旨赐婚,恐怕就是为制止李镜与李升同宗乱伦、酿成悲剧。李镜与李升上元之夜携手同游,世人有目共睹,消息自然也传进宫去;圣人明知他俩不能婚配,却来不及等回纥再次求亲,只好就近强拉李炎指婚,先拆散这对“糊涂鸳鸯”再说。
也就是说,圣人早就对靖王残害梁王一事有所了解,甚至也早已参透梁王与淮南伯调换子嗣的秘密安排。这也是为何圣人迟迟不肯册立靖王为太子:他早看穿靖王的险恶用心,为着天家颜面不能戳穿罢了。
李媛攥着胸口布料,心疼无比。她本不该乱使心机、拿升儿一生幸福当作棋子,如今弄巧成拙,险些酿成悲剧,害得升儿夹在两个兄弟中间,怎么做都将遭人耻笑,名节受辱。升儿与年轻时的她一样,心怀大志、不屑于儿女情长,本就无意嫁作人妇,如今闹这一遭,升儿今后该何去何从?
更有甚者,圣人如此指婚,靖王迟早也能想明白其中奥秘。眼下镜儿变成靖王通天之路的最大障碍,而镜儿就身处这靖王府内、在靖王指掌之中!
哥哥啊,李媛痛苦地无声呼号,镜儿不是你的孩子,却是我的孩子啊!十几年倥偬而过,一生的抱负与指望,都在这两个孩子身上,虽然这两个孩子哪一个也不是她的血亲骨肉。
眼下唯有一种办法,令升儿不用嫁、镜儿也能尽快脱身。
那扎足以震动朝纲的机密信笺,被她塞回木匣最下层,隐藏在几十份淮南祖产的地契底下,留给李镜。李媛又一次蘸干粉面,强忍着眼泪重新上妆。她脱下礼服,换上那年从娘家带来的淡雅罗裙,以衣带悬梁,英勇自挂了。
李镜与李升听清外面人叫唤,连滚带爬冲出门去。
李媛的尸身正被从暖房里抬出来,脖子上那道鲜红的勒痕触目惊心。李升尖叫一声“阿娘”,扑上去死死抱住她冰冷的腰身,嚎啕失声。李镜双膝一软,僵僵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靖王老远背手站在檐下,面如铁青吩咐下人锁闭四门、禁止出入,又扬声念道:“淮南李氏媛,自填房过门,素无所出,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还本宗,告知诸亲,以此为据。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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