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未出阁的姑娘家,我怎么好与她私会?你不去,我一个人可不敢去。”
两人擦洗穿戴齐整,来到靖王府花园水榭中等候。不多时,山石后闪出一个人来,果然是郡主李升。
李镜作揖向她行礼,抬头却见李升斜斜瞥了李棋一眼,一脸轻蔑。他怕李升出言欺辱李棋,便偏头指着池对岸一块大石道:“棋儿,你去那边等我。”
李棋答应一声,急忙跑了。李升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冲李镜道:“你爱走什么歪门邪道,与我无关。你我只徒有名分,各过个的便是。只是有一样,从今起,我二人须得有个‘两情相悦’的样子,明儿你便随我往东市逛逛……”
李镜颇不客气地打断她道:“郡主看不上在下,只管向靖王殿下说明,回了这门亲事即可,何必做这花样文章,徒增烦恼。”
李升两手抠着裙摆,嘴动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低声咬牙道:“你当我愿同你做这荒唐把戏?你是不知,回纥可汗几次为叶贺太子向我大唐求亲,只等我成年。我不同你将就,如何躲得过?”
李镜这才明白,她愿意与自己“将就”,只因更不愿出塞和亲,两害相较取其轻罢了。怪不得自来都是姑母一力鼓吹这门亲事,靖王殿下却从未表态,原来圣人早有别的安排。
“郡主同他们说了不愿远嫁?”李镜问道。
“说了有什么用?”李升撇撇嘴,眼里似有水雾弥漫,“父王一向疼我,我没想到,这事儿他竟然……只有阿娘一人愿为我作主。我知道,她也不全是为我,可除了她,根本没人听我的意思。”
原来如此,李镜心道,姑母着急撮合他们两个,是为在圣人下旨赐婚前抢先一步。李镜寄住靖王府,与郡主“生了情愫”,两人“两情相悦、私定终身”,即便是圣人,也没有硬拆一桩姻缘的道理。
李镜沉默不语,不想被卷进这出欺君大戏。李升看出他老大不情愿,围着他转了半圈,压低声音劝道:“我知道你不情愿。头一天我就看出来了,你那小情人把你拿捏得死死的。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不可能一辈子不婚娶。你们淮南李家本就血脉稀薄,只你一枝独苗,断没有任你逍遥到老的道理。这桩亲事不成,早晚还有别的安排。我是不愿管你的事,换了别家的姑娘,那可就不一定了。你好好儿想想吧。”
一番话说得李镜心中忐忑,李升转身要走,动身前突然又回头道:“对了,提醒你一声,昨晚我看见阿娘把你那小情人叫去,好一番教训,最终逼得他答应了。”
“答应了什么?”李镜瞪眼问。
“我哪知道。隔着门听不真切,反正他答应了,阿娘直夸他‘懂事’。他哭着出来,还迷了路,我叫房里婢子带他回去的。”
李镜望着对面大石上抱膝呆坐的李棋,见他双眼无神,满脸落寞,全不似往常活泼机灵的模样。李镜回想昨晚情境,李棋突如其来表白心意,那些反常的举动,莫不是在……向他告别?
第28章 你已是我的人
那日筵席之上第一次见到郡主时,李棋心里就没来由地泛起一阵奇怪的伤感;这种感觉在听靖国夫人说出他二人的婚事时达到顶峰,他惊讶地意识到,原来他早有预感。
郡主身份尊贵,青春貌美,这段姻缘实是件可遇而不可求的美事,他该为公子庆幸欢喜才是。可昨晚喜讯向他揭晓的一瞬,他却万念俱灰。
生怕这还不足以击倒他似的,靖国夫人又取出一精致木匣,款款翻出一张纸,递到李棋头顶。他定睛一看,顿时从天灵盖凉到脚底心,瘫软一屁股坐倒在地。
那是他的身契,是他爹去世前,将年幼的他卖给淮南伯府的签押文书。
那年李媛出嫁时,李镜仍在垂髫之年。她怕家中下人欺李镜年幼失怙,谋夺家产,便将房契、地契,并诸仆从的身契,夹在嫁妆箱笼里带了出来。
李媛批手将文书夺回,重新放进匣里,悠然道:“难得镜儿将你调教得这般机灵懂事,从今往后,你便留在我靖王府伺候。到底是家里来的孩子,我用着也放心。早晚栽培你做个管事,总比当伴读小厮、日后贱卖了强。”
李棋惊道:“这番安排公子可知情?”
李媛柳眉一竖,冷哼一声道:“你既是我靖王府的人,自然听我的安排。上元节后,镜儿便往江都县挂印,再回淮南家里预备婚礼,你不必随他跑这一趟。有你在这儿,入了秋他自会上京里来接亲。”
李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他在回廊里走了许久,才发现是在兜圈打转。
李媛将他的身契扣下,不准他随李镜回江都,岂不是把他当作人质?李镜若定亲不娶、不来京里与郡主完婚,他们主仆二人便再也别想见面了。
可他不过是个奉茶研磨的使唤下人,用他作人质就能要挟公子?李媛那话的意思,岂不是说……李棋一手扶着廊柱,一手捂着胸口,心突突跳得喘不上气。原来公子也早对他……满腔喜悦的柔情与深深的懊恼交织在一起,李棋突然参悟此中悲剧。
还没来得及与心上人互通心意,他竟已成束缚他的绳。
李镜走到李棋蹲坐的大石后时,他仍在定定发呆。
“昨晚姑母同你说什么了?”李镜问他。
李棋惊了一下,慌张回头道:“嗯?靖国夫人她……要我劝公子收心,早日为淮南李氏传续香火……”
李镜一看便知他在撒谎,正色逼问道:“你答应她什么了?”
“答应她?我答应她好生劝你……”
“棋儿!”李镜焦急起来,两手把住他肩头,“你已是我的人,有事为何瞒我?”
在他热烈的凝视下,李棋眼里的委屈与忧郁渐渐融化成决绝。
“你与郡主的亲事,不也瞒着我?!”说完,李棋推开他,转身跑了。
李镜追在李棋身后,眼看着他拐上错误的岔路。这小子果真一丁点儿路也不认,青天白日的又开始在诺大的庭院里打转。绕着池塘假山转了两圈后,李棋终于急眼了。
“公子跟着我做甚!”他回头气鼓鼓道,“你走前面!”小嘴撅得老高,险些把李镜逗笑了。
李镜领着他回到房中,见餐食已经摆上。李棋坐下便埋头扒饭,李镜却没心思吃,手托着碗道:“你不问问我,郡主有何吩咐?”
李棋仍不吭声,李镜便将李升所言复述一遍,末了黯然叹道:“出身如此,婚姻大事由不得自己;幸而郡主开明仁义……”
李棋放下碗道:“公子不必向我解释,往后的事,谁说得清。没准儿将来我也遇上哪家姑娘,自立了出去。谁还一辈子在你家当牛做马不成?”
李镜听了一愣,心里颇不是滋味儿。他胡乱塞了几口,只觉饭菜味同嚼蜡,便推了碗,看李棋麻利地收拾了出去,又端了漱口的茶进来。李棋放下茶盘,将热把子递在他手里。
李镜横下心问道:“你不是说,将来你有了心上人,便是死也要赖在他身边?”李棋答不上来,又怕自己憋不住要哭,赶紧转身端上水盆走了。
冬日午后的幽深庭院里万籁俱寂,李镜呆坐桌前突然间无所适从。他该追上去问个清楚?可有什么好问的,李棋的话已讲得很明白。他本就不该那样碰人家,就该教那些逾矩的话烂在心里,只作寻常主仆相处,反而长久。
他不怪棋儿出尔反尔,是他自己没本事自立,身家性命皆要仰仗他人。除了这点稀薄的祖荫,和姑母的裙带关系,他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没有。原本他以为还有棋儿……可终究是他贪图荣华富贵,放不下大好前程。他要高攀金枝玉叶,哪还有脸霸住人家?
更何况,李棋还小哩,不过因为两人朝夕相处,亲密无间,草木尚且怀春,少年青春懵懂时,有些无从宣泄的糊涂心思也是正常。可他李镜早已成人,怎能因此趁水和泥,利用人家满足自己卑鄙的情欲?有朝一日,李棋长大了、懂事了,回想这几年被他玩弄的时光,又该如何看他?
思及此处,李镜不禁又羞又悔。自打有记忆以来,他还从没这样自我怀疑过。仓皇之下,他只能想出他认为唯一铁定不会出错的法子——读书。
作者有话说:
李棋:人生处处鬼打墙
第29章 视本王如豺狼猛兽
入夜时两人心照不宣,午间的不欢而散仿佛从未发生。为显得胸怀坦荡、问心无愧,李棋像往常一样伺候李镜用饭、洗漱,将铺盖理好,而后直挺挺往被里一躺,乖乖暖床。可想到自己能陪在公子身边的时日已不多了,他一时心酸难忍,泪珠儿偷偷滑落。
“棋儿,回江都后,你便专心准备应试吧。”李镜摸到身侧李棋的手,轻轻握住,与他十指相扣,“你说的不错,大好男儿,求学上进以图报效乡里,才是正途。能得你片刻真心,我已该知足,怎能如此贪心,妄想把你绑在身边一辈子?”
李棋听了这话不禁心碎无比,忽又想起,公子已求圣人下旨,特许江都县学子无论出身籍第,皆可应试科举。有了这条圣旨,他一介卖身奴,也可一路考学上进。只要能走到殿试这一步,便是天子门生,那张五两银子的卖身字据,就是废纸一张,任谁也不能再随意处置他。
前提是,他能顺利离开长安,回到江都地界。在此之前,他仍受制于那张纸片,稍有行差踏错,靖国夫人派人强行将他抢去、发卖了,甚至乱棍打死,公子又能如何?万一姑侄两为此撕破脸,没了靖王府庇佑的公子,如何只身面对权势滔天的吴郡王与左阁老?
为今之计,只有假意乖顺,令靖国夫人不生警惕;待公子离京后,他再另找机会逃回江都去。于是他吸住鼻中酸水,调整语气道:“多谢公子成全。”
李镜不曾料到他竟答应得如此爽快,千言万语便全哽在喉头,再说不出来。
上元佳节,靖国夫人安排郡主与李镜一同夜游赏灯。李镜发了半日呆,天黑时郡主差人来请,他始终躲不过,只得换上华服,一脸心事地带李棋出门。
出得府门,李升趁李镜扶她上车时,凑近他低声道:“别给我苦着张脸!一点儿不像真的!”李镜正色道:“毕竟男未娶、女未嫁,授受不亲才合礼法,不好教旁人看笑话。”李升脸上仍挂着天真烂漫的笑,实际却咬牙骂道:“臭断袖!谁稀罕挨你?!”
一上大路,眼前便是一片火树银花、流光溢彩。街市上家家户户挂着琉璃彩灯,行人手中各色灯盏宛如游龙。李棋与郡主的婢子们一道儿打着宫灯,步行跟在车辇后面。这时他才终于意识到,以他的身份,原本是不该与公子同乘的;这些年只道是寻常的形影不离,无不是公子为他“破例”的纵容。
李镜时不时从车窗探出头去,在幢幢灯影中找寻李棋的身影。看了三五回,每回李棋都只垂眼盯着手中灯盏,心不在焉,全无反应。好不容易李棋抬起头来,与李镜目光相接。李镜不好当众叫出声来,只能焦急地望向他,以眼神催促他道,走快点儿,到我身边来。可李棋只定定回望,冲他笑笑。
李镜颓然转头回到车厢里,李升一脸讥讽地白他一眼,笑道:“只怕一阵风来,把你那可人儿吹跑喽!”
“他不认路,须得跟紧些。”李镜忧心忡忡认真解释,随后两人便陷入尴尬的沉默。
太庙门前一段路,人流格外熙攘,带刀护卫将马车团团围住,不准行人靠近,车渐渐与随行仆从拉开一段距离。手上提的宫灯被旁边儿的人挤得摇摇晃晃,眼看要熄灭,李棋不禁恐慌,便低头护着灯烛。等他再抬起头,身边已不是那几个面熟的王府侍婢,公子乘坐的大车也从视野里消失了。
人,目之所及全是人,李棋再顾不上灯,赶忙扭头四下寻找,不知不觉转了一圈。公子的车是在前面,还是后面?他们从哪头儿走来的,又该往哪个方向走?这下糟了,他彻底迷失方向,已辨不清来处与去向。
片刻慌神之后,李棋想到,打道回府总没错,于是向身旁大叔打听靖王府是哪个方向。大叔朝前一指,他道了谢,便随着一侧人流缓缓往前行进。
此时远处钟楼上噗的一声绽开一朵火红的烟花,人群随之沸腾,然后便如泥盆插葱,再也挪不动了。烟花接连绽放,将深蓝的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日,李棋绝望地闭眼哀叹,盛世红尘中,他竟如此孤独。
“欸,这不是李棋嘛?”头顶上突然有人叫他。
李棋诧异抬头,却见吴郡王李炎,正从沿街酒家的露台上探出半个身子来,含笑瞅着他。
“哈哈哈,灯都挤扁了……”李炎看上去又喝了不少,满脸醉态,“你家公子呢?怎把你一个人儿丢在这儿?”李棋还没来得及作答,他便挥手招呼道:“上来,你上来!别叫人踩着了,哈哈哈……”
旁边儿便有人直接将他扛了起来,李炎从上面拽住他肩膀衣料,生生把他拎了上去。
等他站稳理好衣衫,李炎递他一盏酒,笑道:“你家公子糊涂了?看焰火不包桌,同那些贩夫走卒穷挤个什么?看,人都挤丢了吧!呵,到底是与我有缘,又叫我捡着了。”说着将李棋拽到自己身前,揽腰就往腿上抱。李棋急忙扭身躲开,双手持盏躬身行礼:“多谢王爷赐酒!”
李炎摇头佯嗔道:“怎么谢?本王几次帮你、救你,你却视本王如豺狼猛兽,唯恐避之不及。欸,本王送你的玉佩呢?只怕已被你扔了吧?”
李棋理亏答不上来,低头咬着下唇不吭声。
“王爷出手这般阔气,玉佩随手便送人?只是我们不配罢了。”
李棋这才留意到,榻上还坐着个怀抱琵琶的伶人,虽是男子,却打扮得花枝招展,胸怀半敞。
李炎抬手在那人脑门儿上弹个暴栗:“你是不配!我们棋小哥,可是淮南公子身边儿的人,能一样吗?”
伶人笑道:“岂不闻君子不夺人之美,淮南公子的人,王爷更不该以美玉相赠了。”
“你管我?”李炎又在那人雪白香腮上拧一把,“我乐意!赶明儿我便问镜哥要了他来!”
这两人一唱一和,越说越露骨,李棋杵在那里,眼没处看,手没处搁,脸渐渐烧红。听李炎说“要了他来”,他心里咯噔一下,气都不敢喘了。
可惶恐间,他突然福至心田。何不借吴郡王之手,破眼下之僵局?于是他横下心,抬起头来说道:“问我家公子没用。我的身契,在靖国夫人手里。”
李炎醉眼一闪,缓缓提起嘴角。
第30章 宛如一头绝望的困兽
亥初烟花炸响时,李镜就发现李棋丢了。长街被车马行人堵得水泄不通,想掉头比登天还难。护卫们守着郡主不敢离开,李镜只得自个儿下车,逆着人流拼命往回挤。
回到靖王府已是夜半时分。李镜三层衣衫被汗浸透,浑身酸软走路都打飘。他问门房李棋可回来了,门房点点头,却说:“回来了,又乘车走了。”
莫不是又出去寻他了?李镜跌脚叹气,倒也稍稍放下心来。有车夫在,总归不会迷路;两人你找我、我找你,白费功夫,不如回府稍作歇息,棋儿转一圈找不到他,总归是要回来的。他拖着脚步回到房里,擦身更衣,又叫了些茶点,可干等到天蒙蒙亮,他困得眼皮打架,肘撑在桌上睡了又醒,棋儿竟还没回来。
他这才觉出不对来,便气冲冲又往门房去问:昨晚李棋乘了谁驾的车,为何天亮了还不见人。门房交班换了个人,一问摇头三不知。李镜焦急起来,在门口来回踱步,虽百般不情愿,只得去求靖国夫人下令寻人。
靖国夫人将将晨起,漱洗过了才叫他进去。听他说书童昨夜看灯走失,李媛含笑瞅他一眼,不无讽刺地说:“昨夜走失,这会子才想起来寻他?若真有个闪失,只怕也来不及了。”
李镜哪敢往坏处想,听了这话像吞了活虫子似的,浑身粟粒暴起,哀声求道:“姑母教训得是,小侄愚钝,令姑母操心了。这会子天亮好行车,可否请府上伙计出去找找……”
“不必了。”靖国夫人悠然吃了口茶,漫不经心道:“这孩子撞了大运,昨儿夜里让吴郡王捡了回来。吴郡王见他机灵懂事,又与他颇有缘分,开口问我要他,我不好回绝……当下便把人带走了。”
李镜一听,仿佛五雷轰顶一般,当即暴跳吼道:“他是我家书童!你凭甚做这主张?!”
李媛柳眉倒竖,拍桌喝道:“反了你了!你家便是我家,你且是我喂大的,发卖个竖子,我还做不了主?!”
李镜出离愤怒,大口喘着粗气,已不能言语。李媛以手指门训斥道:“瞧瞧你这落魄样子!为一个不成器的家奴,你还有没有点君子修为?给我回房、闭门静思己过!”
李镜拔腿跑出靖王府,一路往吴郡王下榻的宅邸狂奔。李炎对李棋的企图昭然若揭,这一夜过去了,诚如李媛所言,若真有个闪失,只怕也来不及了。
正月里晨光熹微,春寒料峭,冷风吹透李镜汗湿的衣衫,直把他的心也吹冰了。他忽然觉得万念俱灰,多年来辛苦求索的一切,此刻全化作梦幻泡影,令他感到无比荒谬。
读书做官又如何,真凭实据在手,却无法为无辜百姓讨回公道;仕途上进又能怎样,即便如左阁老一样位及人臣,仍不得不替天家背负一生的罪孽。就连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他狠狠责问自己,为前途、为功名、为“淮南李氏”,值得吗?
不值得。
敲开吴郡王府大门,李镜宛如一头绝望的困兽,口里丝丝血腥味令他几乎喘不上气。下人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径直带他往吴郡王睡房走。
小厮叫开门,李炎竟身披罩衫、光着两腿晃悠出来,脸上满是餍足淫饱的浪荡模样,冲李镜勾嘴笑道:“哟,镜哥起这么早?本王才睡下……”
李镜见状只觉一股邪火从丹田烧上头顶,眼前泛起一片血红。他挥拳照李炎面门砸去,李炎一下被撂倒在地。
护院的兵士从四下跑来,七手八脚把骑在李炎身上发疯乱打的淮南公子制住。李炎这才得以脱身,爬起来捂住淌血的鼻子,怒道:“镜哥当我是什么人?他不乐意,我还能强迫了他不成?!”
李镜已听不进言语,发狂骂道:“你敢!你敢动他!天生不祥的邪魔东西!我杀了你!”
李炎最听不得这话,待要转身,又回头狠狠往李镜肚子上踹了一脚,冲兵士们吼道:“放开他!让他过来!”
两人便又缠斗在一处。李炎不再顾着情面,李镜便讨不到什么便宜,彼此都吃了不少拳脚。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叫唤:“公子!”李棋从厢房冲了出来。
“公子,公子!别打了,误会了!”李棋捧住李镜渗血的嘴角,急忙解释,“靖国夫人压了我的身契,要把我扣下,否则便要贱卖了我;我便求吴郡王将我赎出来,好令公子不再受她要挟摆布……公子,他没碰我,我好好儿的,嗯?”
李镜圆瞪两眼,揪住他上下打量,见他衣着整齐,并无异状,这才大松一口气,将他扑进怀里紧紧抱住。
李炎仍未消气,趁此机会照着李镜身后补上几脚,边踹边骂:“狼心狗肺!不识好歹!你算什么东西!”李镜只闷头抱着李棋,任他踢打,不再还手。
闹这么一遭,李炎酒醒了,他喝令下人锁闭大门、今日之事一个字不许传出去。
李镜见李棋没事,终于冷静下来,劫后余生似的瘫软跪在地上,垂头不语。李棋慌忙替他向吴郡王赔罪,连连磕头求饶。
李炎手扶下巴左右摇晃,大着舌头凶恶道:“我花五十两买的他,你想要人,拿一百两来!”
李镜家道中落、两袖清风,哪来那么多闲钱,听他这话,就是不肯放人的意思,内心不免颓唐,暗骂自己没用。
李棋赔小心道:“王爷大人大量,说的什么气话,拿我家公子寻开心……“
“你给我过来!“李炎揪住李棋后领子,将他从地上拖到自己身旁,“如今谁才是‘你家公子’?你给我看清楚了!”
此时李镜清醒过来,怕李棋吃亏,不敢再犟下去,只得咬紧后槽牙,朝李炎五体投地行大礼道:“王爷宽仁大义,是在下无礼冒犯了,请王爷责罚,不必牵连旁人。想必王爷不急用钱,这一百两,可否待我回淮南变卖田宅后再补齐。可立字据,万无一失。”
李炎哼了一声,居高临下冲他后脑勺儿幽幽道:“本王是不缺这一百两,但也没有赊欠的道理。除非你能全本王一件心事……”
李镜压住性子应道:“王爷说来听听,在下未必有这本事,只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李炎暗暗提一口气,弯腰凑近他耳畔,低声道:“为我报杀父之血仇。”
可梁王是负罪自尽,有何仇可报?这笔账总不能算到左阁老头上吧。李镜跪直上身,转眼思索片刻,试探着问:“敢问王爷,这仇,欲向谁报?”
“还能有谁?”李炎攥住他肩上衣料,将他拽近,沉声道,“我父王受术士蛊惑,闯下大祸;可这术士是受何人指使,你这般精明强干,不会想不到吧?”
李镜闻言倒抽一口冷气,与他相视恍然。
的确,二十年前,是谁最想让梁王犯下重罪、千夫所指,以至于被废爵位、断绝前程?答案一目了然。
第31章 “软肋”白送上门
梁王是靖王幼弟,两人年纪相差不大。彼时梁王受封吴地离京,世人都以为,靖王即将成为太子;可圣人迟迟不下旨立储,朝野渐渐起了传言,说圣人有心废长立幼,只等梁王生出皇长孙,便可以靖王“无所出”为由,改立梁王。后来江都水患,梁王妃产后亡故,梁王神智混乱,自尽而终,从此靖王便成储君唯一人选。
李镜豁然开朗,江都一案隐在阴霾里的最后一角,终于在此刻拨云见日。这就是李炎明知父亲是自尽、仍执着调查的“幕后真相”;也是左阁老为他二人说和、教他二人放下此事的真正原因:不是为逝者维护虚名,而是怕生者再受歹人戕害。
李镜眼前浮现出靖王那张白胖雍容的和善笑脸,不禁毛骨悚然,压低声音道:“事关国本,无凭无据,不可妄加臆断。”
“所以呀,才要借你淮南公子一臂之力。”李炎语气又恢复几分油滑,“你不是很会查案嘛!”
“陈年旧事,相关人员皆已离世,官面上又不能问,从何查起?王爷着实为难在下了。”李镜并非不想帮忙,只是此事之困难凶险一想便知,更何况靖王是他姑丈,也是他在朝中的仰仗,哪有挖自家墙角的道理?
李炎自然心知肚明,不过如今“软肋”白送上门,不愁李镜不听他摆布。
“既然如此,本王也不便强求。”李炎以袖口蘸蘸鼻血,转头冲李棋道,“棋儿,送客。打桶澡水送我房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