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衙役吓得瞪圆了眼,慌忙摆手急道:“啊?没有!不是这话……我没说……”
“荒谬!若真有冤案,本衙怎会不知?黄口小儿,休得谣言生事!”王寂顾不得长官在上,公然发起火来。
“王少府莫怪,本县以为,是否有冤案,须得详细查问才知。”李镜向李棋微微点头,转身问徐师爷:“卷房内可存有当年许昌父亲身故的卷宗?”
徐师爷却吞吞吐吐:“这个……卷宗嘛……明府容禀。这些年,咱这江都县可谓沧海桑田……”
原来,这江都县衙多年前曾被洪水冲毁,之后匆忙间从城东搬到城北,没过多久又遭了蚁灾,这才搬到城西此处。莫说是卷宗,如今县衙里没有一块石头、一根草木是当时旧物。这一班衙署差役,最早的也是搬来此处后从县郊村庄里硬拉来的。
李镜闻言大为震惊:“原先的人呢?”
“大人有所不知,当年的水患几乎把整个县城都冲垮了。好不容易水退了,瘟疫、虫灾又接踵而至,不到三年时间,县里人口减了一半不止,几乎家家新冢,户户办丧……”徐师爷一脸忧国忧民的神色,似要作一篇口头悼文。
李镜打断他道:“县衙就没有一个老人儿留下?”
徐师爷神色黯然:“只有仵作许昌一人。世人都不愿与仵作邻居,因此他家世代隐居在城北山中,地势高,自家又有耕地菜园,这才躲过灾患……”
刚才一直没应声的县尉赵平突然开口:“回明府。咱们现在是在议许昌自焚之事,为何又问二十年前的旧事?更何况,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许昌确是自焚,根本无案可立。依下官愚见,尽早让他入土为安,才是正事。”。
他一出声,李镜想起还有这位县尉,于是正色道:“赵公身为我县县尉,仵作是您治下人员,理当问您。许昌自焚之事,恐有内情,如您所说,此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不彻查,难掩百姓悠悠之口。明日之内,请将知晓二十年前许昌父亲身故一事的人员带上堂来,本县有话要问。”
赵平却不领命,反而拱手鞠躬道:“明府见谅,母亲大人年迈,近日身子不大好了,下官敢请几日侍亲假,望明府成全。”
李镜万想不到这小小县尉竟如此张狂,竟当堂与上官拿乔推诿,一时震怒失语,变了颜色。王寂回过神来,不愿闹得太难看,便向赵平使眼色道:“明府既已下令,劳烦赵公速办此事,隔日再回乡孝亲不迟。”
李镜起身拂袖而去,才走出不远,赵平就压低声音道:“出了这事,还嫌不够乱?又要翻旧案!年纪轻轻,好大的官威!”徐师爷捻须叹道:“人家是宗室贵胄,自然不比寻常。走吧走吧。”
李棋全看在眼里,趁人群散去之时,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回后堂与李镜汇合。两人一碰面,双双竞相叫出声来。
“二十年前!”
“来凤楼!”
第5章 棋儿你替我尝尝
赵平说走了嘴,透露出许昌的父亲是在“二十年前”出事;而李棋又从衙役处得知,事发地是江边的来凤楼。时间、地点都有了,何须倚仗赵平等人出力?
李镜换了身窃蓝的常服,两人回到堂下找那守门的衙役问来凤楼怎么走。衙役恭敬向李镜行礼道:“回明府,如今它叫望江楼。打县衙前大道一路往南,走到头,那座四层高的酒楼便是。”
李棋问道:“来凤楼为何改名望江楼?易主了?”
“何止易主,易地了。”衙役殷勤道,“明府可知我县二十年前曾遭水灾?我爹说,当时那水,大的呀,江都改道了。来凤楼原本在城中大街上,大水过后它就在江边了。后来掌柜的将被冲毁的楼宇依原样儿修起来,改名望江楼,又建了码头、船坞。如今过往商客汇聚,是个日进斗金的好买卖哩!”
这望江楼是得去一趟,可县令亲自查访案情,若只带一名家仆,倒显得治下无人似的。于是李镜点点头道:“随本县走一趟。你叫什么?”
“小的叫于哨儿,他叫常青。”这人整日杵在县衙门前,早耐不住烦,一听明府要带他办差,好不兴奋,仍不忘拉扯上与他同病相怜的守门小兄弟。
不大会儿工夫,四人走到江边,见一座飞檐画栋的楼宇矗立眼前,硕大的酒旗迎着江风呼呼作响,很是气派。
李棋手搭凉棚,正看得出神,忽听里面传来一个油滑的声音:“哎哟!李县令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来人是个四十来岁的矮胖子,长得白白净净,慈眉善目。李镜拱了拱手,那人又说道:“草民周水兴,是小店儿掌柜的。明府快快请进,快快请进!”说着将他们引到一个僻静的雅间。“明府宽坐,草民这就吩咐后厨为您上早茶!”周水兴晃着宽阔的脊背跑了出去。“有劳。”李镜对着他的背影客气了一句。
于哨儿站在李镜座侧,低头轻声道:“明府,小的刚才是不是忘说了,听我爹说,这姓周的不是来凤楼原主。原来的东家遭了水灾,家破人亡,姓周的白捡了个便宜。”
“哦?他原是做什么的?”
“这个……小的倒不记得。”
李棋接话:“等会儿他再来,直接问他。”
于哨儿咧嘴笑了:“怎么问?‘掌柜的,你当年是怎么捡了这么个大便宜的?’”
李镜偏头看他一眼,神情十分严肃,于哨儿尴尬吐了下舌头,收了笑容。
不多时,周水兴带两名小二,手托大盘送上八碟小菜、四色蒸点,恭恭敬敬为李镜点了一碗清香扑鼻的义兴紫笋。李镜谢了,手托茶碟轻轻摇头吹茶。
待周水兴一一介绍完这套茶点,李镜道:“周公费心了,本县已用过早饭。棋儿,你替我尝尝罢。”李棋五脏庙里正大作道场,一听这话能不高兴?谢了一声接过碗筷,站在桌边就吃开了。
李镜啜了口茶,放下茶碗正色道:“本县这次来,是想向周掌柜询问二十年前发生在来凤楼的一桩事故……”李镜刻意放缓语速,为的是观察周水兴表情的细微变化。
果然,听到“事故”二字,周水兴瞳孔一震,笑容虽未改变,眼神却飘了一下:“明府言重了,草民自当知无不言。”
“好。二十年前,时任本县仵作,姓许的,在来凤楼坠亡,周公可知晓此事?”李镜直盯着他问。
周水兴拱手道:“回明府,二十年前,草民是来凤楼跑堂的伙计。那日许焕师傅坠楼后,草民听见声响出得楼来,看到许师傅趴在地上,脑袋底下一滩血泊。许家小儿前来哭闹,草民跟着劝了几句,后来官家派人来,把我们都赶走了,还让我们即刻歇业闭户。第二天早上草民来铺上开门,地上血迹已被暴雨冲刷干净。后来的事,草民就不知了。”
李棋吞下一口甜香油糕,插嘴道:“那日下雨了?”
“是。从那日起,雨就没停过,五日之后就来了洪水。刚下雨的头两天,街坊们都说,许官人这辈子替人收尸,积了不少阴德,他出了事,老天爷都跟着哭。可是,后来……就没人顾得上议论他了……”
“周掌柜才积了不少阴德哩。县里能有几个像您这样,遭了洪灾反而发达了。”于哨儿憋不住非要揶揄他两句。
“哎哟!这话说的……”周水兴拍腿道,“那时秦掌柜一家在水患中罹难,来凤楼也被水冲毁,摇摇欲坠,草民自己回乡筹了一笔银钱,才勉强将这份产业保住……”
李镜对他如何“捡了便宜”并不在意,仍专心问许昌父亲的事:“你说老许师傅当日出事时,你就在店里?”
“是,当时草民在。”
“他从何处坠楼?可与人发生争执?”
“回明府,那日午后未时,食客渐稀,草民逮空儿在后厨胡乱应付几口午饭,听到一声巨响,才跑出来,并未看到出事前的情况。”周水兴说完,抽动嘴角呵呵陪笑。
李镜看出他并不坦荡,正要说几句重话吓唬他,李棋却先出声:“老许师傅那日与谁一同来的?总不会自个儿一人来酒楼开荤罢?”
周水兴愣了一下,又干笑一声,像才想起来似的,“哦”了一声道:“那倒不是。他们仵作有规矩,怕人嫌他们晦气,轻易不到外头吃饭。许师傅那天来……嗐,这事儿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其实……嗐,怪我!”
原来,许焕当日并不是来用饭的。周水兴哀伤诉道:“当年家翁被歹人杀伤身故,是老许师傅为他收殓残躯,才得以全身下葬,大恩大德,草民无以为报。出事前几日,老许师傅找到我,说他小儿将要满十六了,他不愿孩儿再干这行,想定个桌、请个朋友,托人为孩子谋个别的营生,又怕店里不愿接待仵作,先来问问。
“那些年他父子二人离群避世,此前从未在外吃过一顿好饭,草民不忍推拒,便向东家秦掌柜讲了许多人情。秦掌柜好心应了,叫给他安排在顶楼东北角的僻静小厢里,其他客人看不着、碰不上,无甚妨碍。
“那天未时末,草民在灶上刚盛了一碗饭,老许师傅走后院进来,问我秦掌柜如何回话。我说,掌柜的给您安排在四楼东北小厢,不过那间不甚宽敞,我带您上去看看合不合用。他说,您吃您的,这会儿店里人少,我自个儿上去瞧一眼。草民当时正饿得慌,便没坚持陪他。谁承想,饭才吃到一半,只听‘砰’的一声……”
听到这儿,李棋心头一震,不留神被口中白糖糕噎住,只得瞪着眼硬往下咽。李镜赶忙将自己吃剩的半碗茶递给他,他两手抱住茶碗,咕嘟一口连茶带糕吞了下去。常青使手捋他后背,又把于哨儿逗得差点儿笑出声来。
李镜起身道:“劳烦周公带本县上楼看看。”周水兴又是一怔,眼珠儿左右转动,连声“欸欸”答应着,领他们几个上了四楼。
东北小厢门一打开,李棋立刻讶异出声,李镜与他对视一眼,四人无不纳罕。
这间包厢既不临街,也根本没有窗。
“这就奇了。”李镜道,“老许师傅必不是打这儿坠楼。”
“是是,明府您请——”周水兴连连点头,转身将李镜引向众人身后、位于东南角的另一包厢,“老许师傅应是进了这间临街的大厢……”
这一间比方才那屋敞亮多了,里头香案桌椅俱全,内设一张八仙大桌,墙上挂着一贴龙飞凤舞的狂草,比县衙后堂正厅也不差。冬日暖阳从八开扇的大窗射进来,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
李镜推开两扇窗向外望,只觉眼前一片开阔。江面波光粼粼,天边远山尽入眼帘。
“明府容禀。二十年前,咱这来凤楼已是方圆百里内的至高点。登楼远眺,江都一县并郊外水村山郭尽收眼底。彼时这楼不在江边,楼下是人流熙攘、买卖繁荣的县中大街。当年老许师傅便是坠在这扇窗下。”
李棋来到窗边问:“老许师傅身量如何?”周水兴道:“比你小官人略长些,却赶不上明府。”李棋手扒窗沿盘算道:“这窗开得高,约莫到许焕胸口。他必不是失足落下。”说着两手一撑,抬腿往窗上翻。
李镜吓得猛扑上去,一把抱住他腰身,失声叫道:“棋儿!”李棋脸一红,挣脱出来道:“我试试难跳不难跳,又不真跳。”李镜鼻孔出气狠狠瞪他。
周水兴斜斜看向一旁道:“呵呵,小官人多虑了。草民记得,当时这窗口底下摆了两把圆凳,若踩着凳,一步就跨出去了。”
“你说他是自个儿跳下去的?可他正为他家小儿前途谋划,有何理由轻生?”李镜问道,“事发之时,四楼可有旁人?你说你在后厨,可有人证?”
在李镜直直逼视之下,周水兴一时有些慌乱,语气急躁起来:“这……草民方才不是说了?那是未时末,来用午饭的客人都走光了;草民是与伙计们一同在灶上用饭,老许师傅来与我交谈几句后便独自上楼,众人都看着的。”
这人眼神闪烁,总是讲一半、留一半,非得人逼问才肯说全,显然心里有鬼。可他这套说辞一时抓不出什么破绽,李镜决定先就此作罢,明日叫差役带他上公堂,杀威棒下再细细问来。
“行了,既然周公已知无不言,本县也不便再多叨扰,请吧。”李镜冷冷告辞,又敲打他道,“改日再来请教。”
周水兴急忙点头哈腰将四人让下楼去。临出门,李镜从怀里掏出一角碎银递给李棋,让他结早茶的帐。周水兴死活不收,于哨儿、常青便一左一右将他架住,李棋把银子往他袖里一塞,撒腿就跑。
一进县衙,李镜便吩咐道:“查查周水兴的底细,这人背后有事。”常青自告奋勇道:“明府,我去。听他口音,应是北郊石村人,我嫂子娘家就是那儿的……”
于哨儿揽过他肩笑道:“你嫂子是买来的?人说石村穷得咧,几家凑不出一条裤子,女儿都当牲口卖……”常青作势要撕他嘴,两人正推搡着,忽听李棋“咦?”了一声。
“石村家家都穷、就没有富户?”李棋偏头问道。
“是啊,那地儿水路旱路都不通畅,是咱这儿有名的穷乡僻壤。”
李棋拽住李镜宽袖,摇晃着叫道:“不对!周水兴扯谎!他说他上哪儿筹得一笔银钱、重修了酒楼,你们可听见?”三人纷纷摇头,李棋一字不拉学道:“‘草民自己回乡筹了一笔银钱,才勉强将这产业保住’!”
李镜吸一口气,恍然悟到:“是啊,他乡里穷得叮当响,哪筹得到钱!更何况,他要能凑出本钱,当初何苦来当跑堂儿小二?”
“他为何在这事上扯谎?这与许焕师傅的死有何关联?”常青仍没反应过来。
李棋转眼边想边道:“他扯谎……是因他用来重修酒楼的钱,来路不正!而且,这来路,一定与许焕师傅有关。例如,说不定……他知道凶手是谁,这笔钱是凶手给的缄口费!”
话一出口,四人都觉背后发凉。
于哨儿将手中佩刀一挥:“走,回去带他!”李镜却抬手制止:“且慢。没有真凭实据,以何理由带人?他若一口咬定没说过‘回乡筹钱’的话,你能拿他怎样?”
三人便都泄了气。李镜背着手,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李棋也垂头苦思。不多时,李镜忽而站住脚道:“这样看来,许昌身上的冤情,就是当年父亲许焕之死。咱们看过了事发的厢房,失足坠楼一说毫无凭据,许焕师傅也根本没有跳楼自尽的理由,那便只剩一种可能:他是被人推下楼的。这就有了另一个问题:是谁、为什么,要杀害许焕师傅?”
李棋接道:“人都说他父子二人离群索居,不大可能与人结仇,能招来杀身之祸的,便只有一样儿——他是仵作!”
“对!”李镜点点头,“兴许与许焕师傅当时在办的案子有关?凶手怕他从尸骨上查到自己,所以杀人灭口!”
“只可惜因为水灾,二十年前的案卷都已遗失,无从查起。”于哨儿道。
李棋却突然两眼一睁,冲李镜道:“公子,咱们忘了许昌!你说,咱问到的这些情况,当年许昌会不会也已掌握,所以他才认定爹爹是冤死的?他爹出事后、洪水来前的几天时间里,他一定努力追查过此事。那有没有可能,当时他已查到他爹被害的真正原因?无论是由于洪水,或是有人故意包庇歹人,彼时许昌未能及时替爹爹讨回公道,后又有什么别的缘故,致使这件案子一直拖了这么多年。既然他以那样惨烈的死,换来公子为他重翻旧案,那么他一定会为公子留下线索!公子,咱还没去他家里看过哩!”
李镜深以为然,于是留下常青在县衙内值守,带李棋与于哨儿奔城北许昌家去。
城北半山腰上,竹林掩映下有一座静谧的小院落。门从外面落了锁,于哨儿后撤一步,飞起一脚将门踹开。李镜心中默念几声“得罪,勿怪”,带着李棋进得院来。
院内种着几垄菜,幽幽檀香沁人心脾。这许昌虽干着怕人的营生,居所竟一派读书人气质,到处都一尘不染。几案上只一方砚,一架笔,一炉香,连一片废纸都没有。
于哨儿忽然圆瞪着眼,倒抽一口冷气指着李棋身后。李棋浑身一僵,竟不敢回头。“噗……”于哨儿嗤笑一声,“逗你玩的。看你慌的!”
见李棋吓得小脸儿煞白,李镜轻声道:“许师傅死得慷慨决绝,绝非会害人的怨灵。他早已料到咱们会来,怕咱们嫌脏,特意把这里打扫得整洁干净、一尘不染。这样清高要强的体面人,必不屑于做鬼吓人……”说着忽觉袖口一扽,李棋已挨到他身旁,拉住他衣袖。
从堂屋进去,里面是间书房。不,应该说是库房。正对门的这堵墙前,有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架上是一扎又一扎油纸包的东西,捆得方方正正,码得整整齐齐。
“这是什么?”于哨儿走上前去,拎起一扎在手上掂了掂,“书?”他解开麻绳,打开包裹,里面竟是线装的案卷册。
原来,许家世代从事仵作这行,可能是行规,亦可能是家规,他们把经手每一个案子的勘验报告誊抄整理出来,装订成册悉心保管,以备日后查证参考。架子高处的油纸包已发白皲裂,却并没落上太多灰,想来时常被人擦拭规整。这是几代人兢兢业业、诚心操守的证明。李镜望着这满满一墙的卷册,不禁肃然起敬。
于哨儿拆开的这扎纸包里,是二十多年前的几册验尸报告,每份上都有“许焕”的签章。李镜心头大动,他猜想,许焕之死的真相、县衙那些人有意隐瞒、不愿让他知道的往事,或许这些卷宗里都有答案。
李镜吩咐道:“把二十年前许焕出事前后的案卷,都找出来。”李棋在每层架上取一个纸包拆开,看了四五包,就弄明白这些卷宗摆放的次序规则。主仆二人读惯了书,一目十行毫不费力,不多时就翻完了这八本卷册。
可却一无所获,许焕逝世前三年内经手的案卷都没有任何异常。原本他们以为,许焕二十年前被人所害,是因勘验尸身时查到了能锁定凶手的证据,凶手为了脱罪杀人灭口。可那段时间里横死报官的几个案子,有意外坠井的孩童、难堪婆家虐待自尽的妇女、被山贼谋财害命的过路客商和因分家内讧、兄弟相残的富户。勘验结果确凿无疑,案都结得完满,没有任何蹊跷之处。
李镜示意李棋往架上高处翻找,把许焕任职期间所有的案卷记录都翻了出来。这次看了足有一个时辰,还是无甚发现。李镜沉思片刻,又叫李棋把许焕死后、签章改为许昌的案卷都找了出来。许昌与他爹爹一样手艺高明、做事严密,这二十年来的桩桩件件,也都验得确凿、记得明晰,并无任何反常的标记。
此时已近正午,两人头晕眼花,相视颓然摇头。李棋揉着后脖颈念叨:“许家父子经手的案子并无异状。难道,有问题的,已被人拿走了?”
李镜幽幽说道:“是,少了最重要的一份。”
第7章 二十年前本县的县令
这一整面墙的卷宗,收录了江都县上百年来横死的亡魂,为何偏偏缺了勘验许焕本人尸身的那份报告?
许焕死时,许昌十五六岁,是业已懂事、能继承父亲衣钵的年纪了。许昌亲眼见到他父亲的尸身,这么多年都无法释怀,可见当时他就对父亲的死因起了疑。他家就是做这行的,要求勘验父亲遗体,合情合理。即便他无法亲自勘验父亲尸身,其他人勘验之后,理应向他出示报告,由他誊抄留存才是。
如今这份勘验报告却不在许昌这里,可见,要么当时许焕的尸身还没来得及勘验,就被匆匆处置了,要么有人刻意隐藏、甚至销毁了他的验尸报告。只此一件,就能证明许焕之死确有蹊跷。
两人虽都有些失望,但仍怀着敬意重新扎好卷册,依序摆放整齐,一前一后走出屋来。晌午的日光刺得两人眼前一黑,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等他们终于能看清,眼前出现的是那两个傻大个儿。
常青拱手道:“明府,赵县尉带来个姓刘的老者,说是二十年前的捕快班头,等着回您的话。”
这一趟一无所获,李镜正有些沮丧,听了这话,立刻来了精神,忙往县衙赶。李棋跟在他身后,边走边数落常青:“怎不赶个车来?公子辛苦了半日,还得使两腿跑回去。你们当差的,可得学学察言观色、审时度势……”于哨儿笑道:“啧啧,小小年纪,净爱说些大词儿。赶明儿你当了师爷,还不把人念叨死了!”
李棋想起徐师爷那副阴阳怪气的嘴脸,心里便不自在,没好气道:“谁稀罕当你那狗腿师爷!谁爱当谁当,我看不上!”于哨儿、常青便都笑他人小志气大,改口叫他“小李官人”,三人叽叽喳喳斗起嘴来。李镜却听出李棋累了,嫌路远、想坐车,便默默放缓脚步,且行且思。
匆匆用过午饭,李镜便叫升堂,赵平将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带了上来。
老捕头刘玉全虽已退任多年,衙门里的规矩却像他的老风湿一样,是多年的病根了,不管李镜怎么请,他就是不肯坐。
“大人可是要问前任仵作许焕的事?“老人的腰身佝偻着,眼睛却颇有神采,一看就是个聪明人。李镜点头:“实不相瞒,本衙现任仵作许昌,昨日自焚于堂下。传闻他父亲也曾是本衙仵作,于二十年前意外坠楼身亡,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老人双手交叠撑住手杖,神色凝重地叙说起来。
二十年前六月的一个晌午,县衙得到消息,说有人在来凤楼酒家坠楼。当时刘玉全是本县的捕快班头,闻讯带人去来凤楼处置。到了现场却被许焕的儿子许昌拦住,不让他们收尸。许昌哭着说,他爹是被人害死的。
当时正是雨季,天色阴沉,许昌手里拿着伞,想来是去接他爹爹回家,不料却见到了这惨烈的一幕。捕快们都与许焕相熟,见状于心不忍,正纷纷好言劝那孩子,天果然下雨了。那孩子撑伞护着他爹爹的尸身,不让他们近前。
死者为大,又是同僚,他们不好硬收。实在拗不过他,刘玉全只得叫人到义县请那边的仵作,答应许昌按命案的规矩查验尸身,这才把人收了。
“查验结果呢?是失足跌落,还是被人推下?”李镜追问。
“哎……”老人长叹一声,竟没有回答,继续说道:“许昌这孩子,真是个硬骨头。他爹爹没了,又有了灾情,从州里请调的人迟迟不来,县里没了仵作,没过几月,许昌自己跑了趟州府衙门,拿下了仵作执证……”
“许焕究竟是不是失足坠楼?”李镜感到老人似乎有意避开许焕的死因这个话题。
“义县仵作填报的文书,咱们哪有资格审看?自然是交由县令老爷作主……”刘玉全脸上显出犹疑的神色,话说到一半,竟回头看向赵平。赵平却阴沉着脸,毫无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