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横:……
江横轻咳了声,看向牧云生,牧云生碗里撒着几根芫荽,没葱花。
牧云生朝江横弯弯嘴角,不说话。
江横:……
江横又看谢辞。
谢辞:“还有吗?”
江横看见谢辞手边空碗,忍不住想他跟禅璎是怎么回事,自己包的饺子能好吃成这样?让不食人间烟火的两人回味无穷?
江横捧着空碗先离开。
屋中只剩下四人。
禅璎开口,“我们终于见面了,你叫牧云生?”
牧云生喝了一口热汤,却仍觉得有些冷,“你很想见我?”
“想,也不想。”禅璎说完,从袖中抽出一尊巴掌大小的玉像,没有脸。
他将玉像摆在了桌上。筷子夹了一只饺子喂给了无脸神像。
饺子在无脸神像前化作一缕烟,钻入神像之中。
牧云生此时并未吃饺子,口中却涌出沾染葱香气味的饺子,似烟似雾,顺着喉咙往胃里钻。
“喜欢吗?”禅璎余光掠过牧云生,垂眸平直地盯着无脸神像,刻意压低的声音又低又磁,说不出的柔软。
说完,他又夹了一只,喂给了神像。
牧云生下山,自步入西京石观这座神祠,看见神祠中墙上壁画,以及壁画上的灵力之时……不可避免地让他想起来了那些久远的前尘往事。
大概,也知晓了自己这一身三千年修为从何而来。
他的上一世,是禅璎的师尊离愫。
神祠壁画上的灵力与他身上的三千年修为同源同根。
上一世,禅璎飞升,离愫替禅璎雕了神像,供入神祠,借人间香火明烛,盼禅璎在神庭百般好。
他的记忆只停在这里,至于后面发生了什么,牧云生无法从笔画中得知。
多半,不会是好事。所以上一世的自己不愿意想起。
清清看见禅璎手边的无脸神像,灵感再次暗示她,这只神像原本应是会雕上牧云生的容貌。
随后她觉得,还是不要雕牧师兄的好。
她厌神。
不希望牧云生飞升。
谢辞记忆重叠,加上窥探了晏西楼的记忆,清楚地知晓这一切,寡淡无波的眼神淡然地扫过这三人,又面无表情地移开。
他与这三人显得格格不入,也不想掺和旧恩怨中,便安静地望向窗外的夜色。
雪还在下,将台阶掩埋,看不出原本的痕迹。
风吹不开,是因为风太小。
这个世界崩塌结束时涌起的大风,会掀翻风雪台阶,撕裂一切。
江横很快就回来。
桌上的氛围再次变化,清清压下了暴躁的灵感,牧云生敛去了多余的回忆,禅璎不再喂无脸神像吃饺子。
“好吃吗?”江横单手撑着下巴,歪着脑袋,开心地看着谢辞吃东西。
谢辞点头,嗯了声。
江横瞥见桌上多了个物件,待看清是什么后,内心慌得一批。
不过很快,他就镇定下来。
而且,无脸神像上被填补上的面容又不见了。
江横随手拿了一只干净的小碗,夹了几个饺子放到无脸神像前。
“今日过节,你也尝尝。”
牧云生想,江横还是跟过去一样有意思。
禅璎也弯弯眼睛,笑得像一轮月亮,眼眸里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江横看见自己送出去的饺子化作烟被神像吸收,低眉一笑,“这尊神像,为什么没有相?”
牧云生没说话。
清清更不感兴趣。
谢辞数着窗台落雪,置若罔闻。
只有禅璎,他朝江横笑:“你还记得,你当初填补上的相吗?”
江横看了眼牧云生,还未来得及说话,禅璎朝他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
江横点头,交易达成,我不说。
禅璎唇边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念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江横想说脏话。
首先,这句话出自《金刚经》,禅璎不是禅修,他是个会铸剑的剑修。
其次,江横并不觉得坐在自己的对面的堕神是真理解了这句话。
相的本质是空。
除非,禅璎来西京石观不是为了牧云生。
江横习惯性地抽出玉扇,刷的一声展开,回了一个笑,“你因何而来。”
“我是一个执着的年轻人,”禅璎狡黠一笑,“我是说,我不喜欢这句话。”
牧云生发出一声低笑,眼底情绪分明。
“……”一万句脏话,江横抿唇,笑而不语。
本质是空,最后成空。
换而言之,禅璎话中含义是他曾失去过牧云生。
但他执着于不想失去。
这踏马是来纠缠牧云生的?
江横不动声色地看向清清。
清清放下筷子,喝完汤,对上江横的目光。
少女起身,清甜一笑,“哥哥。”
喊完,她又看向江横身边俊美冷漠的青年,不自然地唤了声,“嫂嫂。”
“?”谢辞眉心一挑,眼神冷厉如刀看向清清,“嗯?”
哈哈。江横脸上一热,轻咳了一声压住了笑意。
清清扁扁唇角,被吓得往牧云生身后躲,又喊了声,“牧师兄,清清想起来还有一些事情要去做,今夜便先行离去啦。”
牧云生淡看夜色,晦暗不明,音色温柔,“不差这几天,留下来过完年再走吧。”
过年?若不是禅璎来此,清清倒真是想过留下与哥哥,牧师兄一起过年的。她还没有在尘世过过年,心中难免向往。
可禅璎带来了不好的预感。
清清摇头,笑着说道:“不行啦,你跟哥哥嫂嫂,多保重。”
她执意要走,就如同那日撇下师门众友来寻牧云生之时一样,一往无前,无所畏惧。
牧云生送她出去,招出法器无相,化作一盏鸿影灯。
飞鸿乘仙,灯影相随。
护她这一路,夜雪风霜不染尘。
清清乘上飞鸿,回头看向石观前眉目清晰俊朗的男子,忍不住再道了一句。
“牧师兄,你要保重。”
她怕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体内混乱的灵感会爆发。
从她看见禅璎的神像开始,到见到禅璎的堕神,越来越混乱和厌恶。
几乎要压不住了。
江横与谢辞躺在一张床上。
刚结束,江横浑身酸软地不想动弹,手指勾着谢辞的头发把玩。
他其实很困,而且□□的很累,骨头都要散架了。
江横仔细回味刚才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很不明白,凡人之躯为何还能把自己干成这样?
但他不好意思问谢辞。
所以,他问了另一个问题。
“阿辞,你是在约定之日从封魔关口出来的吗?”江横问。
“嗯。”谢辞将他拉进怀里,拢着江横光洁如玉的后背,手指在他的蝴蝶骨上仔细摩挲。
“你没遇见掌门师兄和师姐吗?”江横记得,闻修白与萧翠寒同去封魔关口等候谢辞。
谢辞道,“没有。”
他的手有些凉,贴在江横温热的后背上掠起一阵战栗的酥麻。谢辞指尖描绘着脆弱的蝴蝶骨,沿着他的椎骨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去。
“奇怪。”江横被撩起一身火,噪音早已沙哑,透着一丝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诱惑。
通灵法阵中,江横听闻修白说,他与萧翠寒在约定的日子过去,只看见满地残骸,而且那些血洒在冰原之上还留有余温,显然是刚死的。
江横按住他作乱的手,喘着细细的气流,“你出来时,可有遇到其他人阻拦?”
谢辞本就失去了灵力,又失去了魔力,肉体凡胎要如何通过被仙门世家团团围住的关口?
“呵。”谢辞将人抵在床上,翻身覆在他身上,低头看他。
与江横四目相对,谢辞的唇角很轻地勾起,漾出漂亮的弧度。
他对江横说,“没有。”
因为阻拦的人,都被他杀了。
江横眉心紧蹙——
“我出来时,地上有很多尸体,看上去死了有三四个时辰了。”谢辞说道。
“你留信约定的出关之日是午时,我有事耽搁了。”
他面不改色,清冷低沉的嗓音一本正经地说起动听的谎话。
“原来如此。”江横这样想着,也觉得不对。
那为什么,有人说是谢辞把封魔关口的人全杀了!
可,江横确实没有从谢辞身上感受到一丝超脱凡人的力量。
牧云生也没有。
“他们是不是说,封魔关口的修士都是我杀的?”谢辞问。
江横沙哑的喉咙涩痛,听谢辞自嘲般冷漠的语气,心头一紧。
“随他们吧,我并不在意天下世人将如何看待我。”谢辞嗓音冷漠低沉,不以为意道。
“我相信你。”江横望向那双深邃的眼底,被一片苍色汪洋吞没裹挟住,心狠狠地跳动。
在谢辞炽热的目光之中,江横仰头亲了亲他的唇边,似无声的安抚,想缓解谢辞这一刻所泄露去的狠戾情绪。
江横亲完,与他许诺,“我说过我会护着你,所以阿辞不要怕。”
谢辞眼神越发幽暗,呼吸微紧。
“不管是谁,想找你麻烦都先得踏过我的尸体!”江横正色道。
傻瓜。面对江横的赤诚,谢辞内心一片荒凉,面上却只是轻笑。
想到之后会与江横决裂,谢辞心如刀绞,猛地翻身将未着.寸.缕的人再次压在身下,低头埋在江横颈边。
江横触不及防地被束缚在一个有力的怀抱中,但谢辞未又更多动作。
他紧绷着身体,好像很悲伤。江横好似能感觉到谢辞的情绪。
透着一丝难言的痛苦。
江横抬手环抱住谢辞,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主动说起谢辞没有过问之事,“阿辞,你是不是在怪我,离开的这一年半?”
“不曾怪过你。”谢辞字眼温柔,手上却更用力,只想将江横按进自己怀中。
江横胳膊被勒得发红,却远比不上他颈上被泪水灼伤的疼。
他能清晰地感觉胸腔似乎被一把钝器狠狠地戳出来窟窿,鲜血流出,说不出话来。
任凭谢辞的眼泪打湿了肩膀,江横才找回声音,哽咽而哑,“以后不会了。”
“不会再离开阿辞了。”
“不会再让阿辞受委屈。”
“不会再丢下阿辞一个人。”
“所以,阿辞。”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难过?”江横一颗心被狠狠地揪住,眼眶开了一场雨。
谢辞在无法言说的苦难中等待溺亡之日,却贪恋照在汪洋之上的月光。
他眨去泪意,抬起头,泛红的双眼温柔地看向江横,低声笑了笑。
江横眼中有水光闪烁,情意上头,他推倒浑身悲伤的谢辞,捧住谢辞的脸直接吻了上去。
亲吻他的双眼。
舔舐泪水。
沉迷,不可自拔。
唇瓣相贴,鼻息纠缠。谢辞的大手穿过垂落的青丝,扣住江横的脑后。
一室温香缱绻,夜雪缠绵。
他跟谢辞一同出去,路过庭院瞥了眼神祠方向。
屋檐堆积细雪, 挂着一排亮晶晶的冰钩,阳光照在剔透的冰面上, 折射的光线正好映入祠堂中。
牧云生在给神像上香。
禅璎站在祠外回廊, 收回落在牧云生身上的视线, 转向江横。
江横离开星云观两年, 正打算与谢辞去城里置办两身仙衣,明日便与牧云生一起回山上。
禅璎叫住他二人。
江横不解, “何事?”
禅璎听见祠内的脚步声朝回廊靠近, 他回头望牧云生,与江横说道, “我们过年吧。”
江横莫名其妙:“……”
离过年至少还有一个月,禅璎朝自己眨巴眨巴星星眼……他是在期待什么东西啊?
禅璎眸光中丝丝缕缕全是兴奋, “我好久没过年了。”
江横:“……与我有关系?”
“当然咯,小渡月。”禅璎低眉哼笑, 葱白玉段的手指从袖中摸出一尊无脸神像, 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商量道。
“就今天, 我们大家一起过年。”
江横如鲠在喉, 好半天终于想起来:我的母语是无语啊, 那没事。
[系统:……你不感动吗?]
今天的稀奇事儿是真不少, 禅璎喊自己过年,敷衍了事的系统还会主动找自己。
江横回系统:我感动什么?
[系统:此情此景……你当真不感动?]
“?”江横看了眼站在回廊处的牧云生与禅璎,又侧身看向一旁的谢辞, 谢辞眉眼温柔地望向他。
江横回它:很感动,辞宝为了和我一起回山主动卸去了魔力。
[系统语气凉凉:…好好过年吧你]
说完, 系统便下线了。
禅璎在问牧云生的意见。
牧云生没有意见,只说了一个字,“好。”
得到肯定的答复,禅璎眼角眉梢漾开了点点涟漪,笑容真切。
禅璎又与江横道,“小渡月,去买些东西回来。”
江横乐了,使唤自己倒是熟练得很,“比如说?”
“不宜繁复,”禅璎启唇随意道,“屠苏酒五辛盘,红纸香烛,米面菜蔬,花果鸡鱼,金银器物,玉如意,即可。”
“真当是要过年啊?”离了大谱,江横心想。
年关将近,城中萧瑟寂静。
一路上都没见到多少人。
江横去吉羽天衣坊,替谢辞买了身浅蓝色的仙衣和雪绒雾蓝织锦大氅,想起禅璎所言,今天过年。
荒谬又好笑。
江横一时兴起,也替牧云生与禅璎买了两身。
谢辞低眉,唇边浮起一丝清浅笑意,似早就知晓江横会同意禅璎的提议。
两人十指相牵,去了卖货的市集。
市集聚拢在一处,所以置办起禅璎所要之物并不困难。
以往在山上,过年的事都有内务统一操办,不必事事躬亲,江横不曾逛过人间的闹市,在街坊间东瞧西看,好玩的好看有趣的全都拣了一些。
谢辞静静地看着他挑选,偶尔发表一两句意见,配合着江横的轻快心情,不着痕迹的宠溺。
逛完还不够尽兴,江横又拉着谢辞去了城外的杏花镇,买了两碟鼎鼎有名的桃花杏仁酥。
乘着薄雾清风,足踏一袖晚霞,二人欢喜而归。
冬日晚来早,晦暗天色之中突显高大的轮廓,屋檐翘角挂起一排排风云吉祥的红色宫灯,层层叠叠,灯火流霞。
江横视线穿过飘渺的雾,深暗的夜,从未见过琉璃通透的西京石观,鹊塔映照着跳跃的火光,仿若一座玉砌高楼。
禅璎与牧云生将西京石观收拾了一番,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江横摆上金银物件,奉好玉如意,又备了不少瓜果与点心,几样菜式,两坛美酒。
上菜时,桌中间架上一只茶炉,一只铁锅,烧了红汤与菌菇汤,旁边是切好的肉片与蔬菜。
禅璎问道,“这是什么?”
江横得意一笑,“火锅。”
夜里星河璀璨,明月千里,青山覆雪。
牧云生与谢辞将桌椅搬到了庭院花树之下,花枝中挂着几盏明灯。
四人一桌,杯酒从容,自在随意。
气氛静谧祥和,虽少言语却也融洽。
江横几分醉意,靠在谢辞怀里,望向对面的禅璎,“我很好奇。”
“问吧。”禅璎筷子在红汤辣油锅子里捞菜叶,雪白的脸颊被热气熏的发红。
江横把玩手里小酒杯,垂眼浅抿了一口,抬眸时在禅璎脸上停顿一瞬,而后看向禅璎手边放置的无脸神像上。
江横语气迷茫,“我补的像,不对吗?”
“嗯?”禅璎闻言,一筷子戳进了乳白色的菌汤锅里,筷尖的红油在白汤上勾勒出一根根红色的丝线,刺眼的杂乱。
牧云生抬头,目光悠远,视线穿透花枝树桠,望向更遥远的夜空。
星河,月亮。
是他在星云观上看了一千多年的风景。
“对。”禅璎收回放错的长筷,重新回红锅捞了菜,“至于缘由,你现在应该知晓了吧。”
牧云生眼睛一凉,有什么融化在了眼中,浸成凉丝丝的液体。
“下雪了。”牧云生眨去雪水在眼底掀起的波澜。
这雪,说来就来。
星辰摇曳,清辉无瑕,鹅毛大雪从重峦叠嶂的青山而来。
禅璎的回答,让江横明白了自己猜测是真。
刻不上容颜的神像,是因为神像本尊并未飞升,不算是神。
虽然,看上去无限接近于神,有神之力,有追随的信徒。
牧云生睁眼时双目如洗,眼中的神光微微亮起,遥望山间月色,脑中忍不住想起一句。
“遍看春山城头月。”
禅璎听见这句筷子一抖,脸色煞白,猛然转头望向牧云生。
风雪尘音忘故人。他永远都不会接的后半句,惶恐于牧云生记起那些杂乱糟糕的往事。
江横闻言,念了遍这句,颇有兴趣,“师兄,后一句呢?”
牧云生朝江横一笑,“没有后一句。”
只是脑中不清白地闪过的一句话罢了,况且他也不想喜欢这种感觉。
江横不记得这一夜是怎么落幕的。
牧云生凝气,炸开了满城烟花。
禅璎点了炮竹,丢的到处都是,谢辞和江横的衣袍都给炸开了几个破洞,烧出火苗。
江横气不过上去找他麻烦,两个人在雪地里扭打。
江横嚷嚷着:“阿辞!你快来帮我按住他……”
禅璎喊着牧云生,“要给小渡月一点教训。”
谢辞无奈地走过去,将雪地里打滚的人捞回了怀里,轻叹了口气。
江横藏在袖里的一个雪球,出其不意地穿过谢辞的胳膊砸向禅璎。
禅璎一懵,抓了两把雪甩向谢辞。
谢辞虽然没回头却知身后危险袭来,但他此刻应是没有灵力与魔力的普通人。
是以,谢辞身不动,被两把松散的雪球砸的脑袋一歪,踉跄了两步。
禅璎:……
江横护崽一般将柔弱到不能自理的谢辞带至身后,胳膊搭在他肩上,拉下他脖子仔细检查,冷白如玉的肌肤上砸青了一块。
“疼吗,别怕,我去给你讨回来!”江横说着就要去找禅璎。
谢辞一把抓住江横的手指,再放任江横和禅璎胡闹下去,这夜是不会消停了。
“回去吧,我应是醉了。”
江横偃旗息鼓,垫脚在他颈后的淤青上亲了下。再绕到谢辞身前,一撩长袍,背对着他,江横散懒的语气,“阿辞上来,师兄背你。”
星辉月朗,友人作陪。
江横背着谢辞走了一路,路上有炮竹的烟火味,竹叶清香。
褪去白日的欢乐,雪夜依旧冷凄。
禅璎踏入神祠,仰头瞻视高高在上的神像,站了一夜。
牧云生清晨来到祠内,见禅璎面朝神像,他也并未多问什么。
牧云生点了上天心烛给神像,又燃了一室的久兰香。
禅璎开口,“你要走吗?”
牧云生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禅璎没说话。
如果可以,他也想自己能回去。
他希望身为堕神的自己根本就不存在,只保留禅璎最善良纯净的本尊就好。
时间轻快,谢辞和江横打算回山。
江横几次问牧云生要不要一起回山上。
牧云生拒绝了。
次数多了,江横也知晓劝不动。
这些日子以来,江横发现牧云生和禅璎没少待在一块,但二人并无什么交流,要么安静地打坐,要么在神祠内看神像。
启程回星云观那天。
牧云生独自一人,将江横他们送至春山城外。
他视线掠过一旁冷清如雪的谢辞,对江横嘱咐:“你要保重。”
江横只想着两年不见的师兄师姐和徒弟们,没留心牧云生这句话的含义,只顾着点头,“师兄也是。”
牧云生道,“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赌约吗?”
江横当然没忘,牧云生赌谢辞会在冬至来春山城找他。
牧云生赌赢了。
牧云生让他原谅一个人。
江横道:“师兄,你想让我原谅谁?”
“不急,以后便知。”牧云生抬眼,看向山路上还未停歇的大雪,呵气成雾。
“这年冬天估计不会暖和了,好好活下去。”
江横觉得这话耳熟,但想细究时谢辞开口了:“走吧。”
江横便没再问。
谢辞身无修为,无法用御剑术。
江横买下一辆马车,好在之前谢辞教过他傀儡术,当下便折了一段花木枝点入灵光,化形为人,负责驾车赶路。
谢辞望向傀儡,眼神幽暗了几分。
自己之于晏西楼也不过是傀儡。
有朝一日,江横知道真相又该如何想呢。
通灵阵中,闻修白得到谢辞与江横回山的确切消息,吩咐江横在马车上悬灯。
另一边,闻修白命观中各宗长老召集山下在各城之中的弟子,凡见此灯者,以死相护。
江横也今非昔比,一个打十个不是问题。
这一路虽不太平,但好在除夕那天,两人终于回到了星云观。
刮着风,下着雪,行路茫茫。
穿着各宗仙袍的弟子自山脚开道, 手持法器,并指悬符, 强烈充沛的灵气汇聚在一起, 罩住位于东方的整片山脉, 于迷茫大雪中劈开一条盘旋蜿蜒的路, 直通星云观正殿之前。
巍峨山门,世外仙境。
江横望向身侧之人, 满心安宁。
终于回来了。
直到真正踏入星云观, 见到闻修白与萧翠寒殷切期盼的双眼之时,江横才惊觉自己这一身早就疲惫不堪。
闻修白挥手散了众人, 只留下江横与谢辞,属于他们师兄弟的片刻闲逸。
萧翠寒朝再无来人的殿外望了几眼, 眸光萧索,欲言又止, 对上江横的目光时, 她挑唇化作一个和煦的笑容。
牧云生没能回来, 到底也算不上圆满。江横又如何看不出萧翠寒眼中的遗憾与忧色。
“走吧, 就等你们回来了。”闻修白说道, 便先离开了。
每年除夕的前一天, 五个徒弟都会去长泽生前的落梅小筑一聚,煮茶作画,杯酒下棋……跟长泽还在世时一样。
江横穿书后躺了十几年, 所以不曾来过。
落梅小筑是长泽生前用仙法造出的一个境,生于浮云飘渺间的小岛, 岛上有山川河流,雪月星辰,风景自成一派。
山坡上种满红蕊白梅,一地落花,铺成芳菲幽香的小径。
小径尽头是如山的翠竹林,风吹时如浪似海,林深处可见一座小院,提了落梅二字。
过去那些年是闻修白领着牧云生、萧翠寒和谢辞到落梅小筑祭拜师尊。
这年,江横第一次随闻修白来,没想到还是只有四人。
进院后,熟悉的回廊在江横眼前展开,隐约还能望见数百年前少年少女盘腿坐在地上玩耍。
江横记起这地方,是因为在风岚石城中潜入原主的回忆窥见过,此地便是长泽带徒弟玩乾坤猜谜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