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以为,把你送进城里读书,给你机会走出去,就一定是一件好事...可是现在,你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你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
池末感觉到在外婆一句句的质问里,他的血液不断地向上翻腾着。原本平静的风声在此刻呼呼大作,像某种尖锐的嘲讽,一点点撕扯着他的自尊。
“你这孩子,太让我失望了!”
有些时候,池末觉得自己是个很喜欢做白日梦的人。
就譬如此刻,他忽然觉得,变成一颗密度足够大的石子有可能比变成一棵随风摇曳的碧绿色野草要更幸福一些。
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向着无尽的深海沉默吧。
或者变成一片随着风跑的纸片也可以。他可以笨拙地把自己折叠成纸飞机的形状,就这么在无人在意的角落,乘着一阵忽然降临的风飞走。
只可惜现在的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活在人类的社会里,在这套社会体系中,接受着他人的评价和他人对好坏的定义。
在这样的大环境里,被塞进好学生好孩子的模板。他们似乎只是不停地催促着他,把所谓游手好闲的心思都收回来,逼迫着他去做更多的事,挤压着他本就不多的个人空间,一次有一次在他本就迷茫的心里戴上更深更牢固的枷锁。
池末看着外婆的脸,一时之间有些语塞。
他知道外婆是为了自己好,他也知道他们是因为觉得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才要求他这么去做的,他甚至也不能否认,在知道奶奶对自己又这么一番苦心孤诣之后,他的内心有动摇,也有悔恨。
可是读书,又是为了什么呢?成为老师眼里的好孩子,成为普世意义上的一个好人,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就像是被一团浓烈的,无法逃离的迷茫和恐慌包裹着,无论他想着哪个方向拼命地逃跑,都是徒劳无功。
他从出生开始,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不被需要,不被喜爱的人。就算他再怎么挣扎,再怎么努力地想要给自己套上闪耀的光环,他也走不出这样的阴影。
于是在用尽了一切的方法之后,在脑内这一切都想不出答案之后,他选择放浪形骸。
他不是没想过和外婆解释这一切的原委,不是没想过用自己的行动去和所谓的现状抗争,可是就算他解释了,就算他说了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呢?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是一个活在普世意义价值观里的,接受着这套价值观评价的人,他就算真的把自己所做的一切解释明白了,又有多少人会听,有多少的人会理解呢?
没必要,所以池末选择缄默。
他转过身,缄默着向山坡下走去。
仍然是非常晴好的天气,在这陆地和还要交接的边界处,似乎一切都显得如此明媚可人。可是池末在这一切中间,却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似乎都离他很远。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没有人认可的,像一只破皮球一样的小孩。
池末不禁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深刻的怀疑。
如今的他,还是遵循着自己认为的,正确的价值观去生活的。他在所谓的混混群里除强扶弱,烟酒一类的坏东西统统不沾。可是在其他人看来,他似乎和他所不齿为伍的流氓地痞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是因为他生来,就应该是那样的人吗?否则为什么他做了这么多他认为正确的事,还是会被其他人归入这不入流的一类人中呢?
池末这么想着,在村口转了个弯,往小山村的小卖部走。
小卖部是一个和池外婆关系还不错的阿叔开的,阿叔因为天生带来的畸形,黝黑的手掌上多长了一根手指头,因此这么多年不怎么受人待见。自从村里允许自己做小生意,阿叔就经营着这个小铺子,到现在也有很多年。
见到池末来,阿叔很高兴,“小池噻,放假回来喽哇?”
“是啊叔,”池末还是有些拘谨,纠结着不知道应当怎么开口,“那个,叔,给我那一包烟,最便宜的就行。”
“小池还学会抽烟了,”大叔皱起眉“抽烟可不是好事情啊,还是要少抽。”
“知道了,谢谢叔。”池末拿起大爷放在柜台上的那包烟,付过了钱就往回走。
山风吹在脸上还是很舒服,像是最最轻柔的布料织成的布料,柔柔地摩挲着人的面庞。池末手里紧紧攥着烟和打火机,明明根本就没有点燃,东西握在掌心却像是灼烧着他的皮肤,叫人的心里无端地生起烦躁的火焰来。
池末并没有往家的方向走,他去了平时没事的时候,会自己发呆的地方。
那是整片山野上草叶最茂密的地方,有些草甚至长得和人的小腿一样高,坐在中间就好像置身于一片晃荡的绿色海洋,悠悠荡荡地可以滑向任何的方向。
池末在属于他的老地方坐下来,有些生疏地拨开了烟盒最外面的一层透明塑料包装纸,又打开内层的纸盒,浓烈的烟草味随着他的动作扑进了人的鼻腔。
原来烟草在还没有点燃的时候是这样的味道,闻起来比被烈火灼烧之后要好接受得多,像是森林中铺过一层又一层的落叶,沉甸着属于植物的独特芳香。
“唰。”池末试探性地摁下了打火机,蓝色的火焰瞬间从他的指尖蹿起,在空中形成一朵小小的火花。
这些,对池末来说都是陌生的。在别人的眼里,却好像早就把他和这些链接在了一起一样。这样的认知让池末对自己的笨拙感觉到无措。
他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烟,放到火焰上点燃。看着烟头逐渐被烧得猩红,像是一直可怖的眼睛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升腾起的白烟呛得池末忍不住咳嗽,他才终于熄灭了手中的火。
这东西能好抽吗?池末非常困惑。
他试着把烟递到自己嘴边,还没学会抽烟到底是个什么运作方式,已经先咳出了两泡眼泪。
池末有些挫败,泄愤一般地将手里的烟头随手摁灭在一边的石头上。
他明明不会的,他明明不适合做这些事的,可是为什么在其他人的眼里,一切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连外婆都觉得他不是一个好学生,不是一个好人,会对他失望呢。
青年人的叛逆让他在钻牛角尖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他像是一头倔强的小牛犊一般,不撞南墙就不想回头。
于是他锲而不舍地又抽出一根烟,再一次点燃,被呛得咳嗽不止,掐灭。又抽出一根烟,再一次点燃,被呛得咳嗽不止,掐灭。
在反反复复的尝试中,池末心中的郁结非但没逐渐减少,反而像是山雨欲来的天空一样,黑色的云层越来越厚。
他索性有些懊恼地把烟和打火机都扔在一旁,将自己的头深深地埋进膝盖,试图用抱紧自己的方式来纾解自己心中的烦闷。
这一抱不要紧,倒是让他在裤兜里发现了新的玩意,那是昨儿晚上他随手揣在裤兜里的一张白纸。
池末把纸张从裤兜里拿出来,轻轻富平上面那有些皱巴巴地纹路,熟练地用最常见的方法叠了一只纸飞机。
他站起身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纸飞机往前送去。像是全身所有的情绪都随着这一点白色被抛向空中,大幅度的动作甚至让他踩碎了脚底的一颗砂砾,发出“咔嚓”的一声脆响来。
可是那只还带着他体温和褶皱的纸飞机没能承载住池末的厚望,摇摇摆摆地飞了没两米,就像一只被人射落的鸟儿一样,无力地落在了不远处的草坡上。
池末的身形也和那只纸飞机一样,随着沮丧无力地垮塌下来。
“噗嗤。”池末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轻轻的笑。
他转过头,就看见迎着阳光,一个身着白衬衣的少年正站在不远处。
澄澈黑亮的眼迎着明媚,定定地将带着笑的注视落在池末身上。
作者有话说:
我们小苇出现啦
池末从来没见过眼前这个少年。
他们的村子面积很小,人员构成也简单,家家户户有几口人其实彼此之间都很清楚。池末确信这人自己不曾见过,应当是某一家的小辈来这里过暑假,又或者只是单纯来这里游玩的游客。
那少年看起来和他的年纪差不多,身量瘦削,皮肤白皙,瞳孔和发丝都透着浅浅的棕色,只有嘴唇上沾着一缕淡淡的桃粉,像是给一只精致的布偶娃娃点上了生命的色彩。
少年的五官生的也很好看,一双狭长而深邃的眼有着柔和的弧度,高挺的鼻梁和偏薄的嘴唇给他平添一分柔软和疏离,光是这么远远看着,就叫人挪不开眼睛。
池末心里却不大痛快。
刚刚他不过时随手一抛,也没觉得真想要自己的纸飞机飞出去多远,可是被眼前的少年目睹了一切,甚至还被那人赠送了一声轻轻的嘲笑,池末忽然觉得自己脸上有些挂不住。
“笑什么笑啊,我随手扔的罢了。”池末摸摸鼻子,语气不太好。
那少年没说话,轻轻地走到池末的跟前,弯腰捡起了落在地上的那只纸飞机。
他在池末的身边坐下,掏出一个厚厚的本子,在纸上写道,“你这样折不对,我教你。”
他把那张有些皱巴巴的纸张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仔细地一点点捋平整。低头的动作带来几丝垂落的鬓发,在日光中轻轻晃动着,泛起温柔的光晕来。
池末心里的那点胜负欲被激发了个彻底,他倒想看看眼前这个瘦瘦弱弱的少年在神神秘秘地整什么花招。于是他一时也没开口,也定定地注视着少年手里的动作。
皱巴巴的纸页在少年的手里好像分外听话,就这么被不断翻折着,逐渐显现出一只飞机的样子来。
明明是同一张纸,经过少年的手叠出来的飞机却和池末刚刚的作品完全不同。平展的机翼和修长的机身,让它看起来就是飞行的一把好手。
少年转过头看向池末,浅褐色的瞳孔被日光照得明亮。他飞快地比划了几个池末看不懂的手势,又转过头轻轻一抛,将纸飞机稳稳送入了风中。
那架小小的飞行器乘着风,平稳地滑出去很远的距离,像是一颗飞翔的白色流星。
池末的眼神追随者风中那个白色的身影,直到他就这么降落在十几米外的草坡上,忍不住发出轻轻的赞叹声。
至少在这点上,这少年有两把刷子,池末想。
“你好像看不懂我说的话,那我还是写给你看好了。”少年又拿着笔在笔记本上写着,神情认真,眼眉沉静,写出来的话却觉池末看得恼火。
“什么叫我看不懂你说的话,是不是骂我呢!”池末的语气不太好。他原本心里就烦闷,遇上这么个奇奇怪怪的闷葫芦,更是心里烦杂。原本对眼前这人一点点的佩服也随着他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消失得全无踪迹。
少年显然没意识到池末的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愣了两秒才意识到他应该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于是忍不住又弯起嘴角,在本子上继续往下写,“我的意思是,你好像看不懂我的手语。”
“我说不了话,只能打手语或者写给你看。”少年的表情很平静,写出来的话却叫池末心里一颤。
原来他不是闷葫芦,这是个小哑巴。
“抱歉……”油然而生的愧疚感让池末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他十分局促地挠挠头,脸上也因为尴尬多了几分绯色。如果让学校里他的小弟见到他现在这副样子,应该会觉得实在是不可思议。
“没关系。”少年的笔尖在纸上摩擦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我刚才看到你纸飞机而发出笑声,也不是在嘲笑你,我只是觉得你把它扔出去的样子,很可爱。”
池末被他这一句话说的脑袋都有些发昏。
他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帅气阳光带点痞的长相,身上还因为经常运动和工作有一点薄薄的肌肉,自认为是不怎么和“可爱”沾边的,眼前这少年却能这么轻易又自然地把这样的形容安在他身上,池末怎么想怎么觉得心里别扭。
“像一朵停在草地上的,笨笨的云。”少年在纸上写下这一句。
池末很无语,但意外地觉得这样的比喻,好像也是可爱的。
“好吧,随你怎么说…”接受了可爱这个评价,池末的耳朵却泛起浅浅的红色来。
眼前这个少年给池末一种突兀的矛盾感。他像是对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十分敏感,能够准确地把握到池末的心中所想,又像是十分笨拙地会说出些叫人误会的话语来。他像是自带着一股不属于山野乡村的精致感,又像是旷野中一朵摇曳的白色野花,与周遭美景也十分相称。
是个很奇怪的人,池末倒是并不讨厌。
“你想学怎么叠纸飞机吗?”少年歪歪头,一半的脸庞被浸没在日光中,像是一尊完美的雕像,被笼罩上柔和的光晕,连同他手里拿个厚厚的本子也落满了日光,像是童话中有特异功能的魔法书一般,“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教你。”
折纸飞机又什么可教的?这是池末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来的念头。
可他又想到刚刚少年的是飞机在空中划出的那一道弧线,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山间的风从他们身边经过,留下一串浅浅的轰鸣声。绿色的波浪在他们的身边不断翻滚着,像是夏日里一首写不完的诗。
少年白皙纤瘦的手把上池末宽大又带着些粗糙的手,掌心传来的微凉体温和皮肤相贴的真实触感让池末的身形忍不住轻轻一抖。
刚从笔记本上被人撕下来的纸页在两双交叠的手中间被不断翻折,像是一只刚刚获得了生命的蝴蝶。
蝶翼的抖动带起一阵小小的风,池末感觉自己心里那刚被烟头点燃的燥热之火,忽然被这凉风吹熄。
周遭很安静,他们的双手相碰,一起淹没在这朗日煦风里。
一只只飞机很快在他们的手中成形。
那少年没说话,眼睛里却闪烁着得意的神采。他松开池末的手,在自己的本子上写着,“试试看吧,亲手把他送进风里。”
池末只觉得心念一动。
“送进风里”,多么细腻又美好的描述。眼前这个少年虽然说不出话,却像是对这个世界有着独属于他自己的看法和表达。
带着这样柔软的心绪,池末抬起了手。不同于刚刚带着情绪的抛掷,这一次池末学着身边人的样子,用轻柔的动作和优美的弧度,让手里的那只只飞机搭上了风的顺风车。
他在风中那样滑翔着,像是少年被吹起的衬衫下摆,留下一道优美的尾迹。短短十几米的距离有了两个少年的凝视,这架人造的小小飞行器却像是跨越了山川湖海,飞过了湖光山色。
他降落在草坡上,就安安稳稳地停在刚刚少年抛出去的那一架飞机旁。
“真的飞得很远啊…”感觉到似乎是自己亲手造就了一场飞行,池末的心雀跃起来,发出孩童一般的欢呼声。
他不禁想起前几天那个迷蒙的梦境。梦里的纸飞机有着庞大的身体,就像真的在高空飞行的那些钢铁飞鸟一样,可以轻易地腾跃而起,去到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他忽然觉得面前草坡上那两只小小的白色身影,好像有了点什么别的意义。
“你如果感兴趣的话,以后还可以交你折别的纸飞机。”少年看到池末脸上的神情,自己也带上了浅浅的笑意。
他的笑容是温暖的,就像是此刻落在两人身上的日光那样,柔软又没有攻击性。他笑起来的时候,面颊会带上微微的粉色,面部肌肉的动作融化了原本又些冷淡生硬的线条,在无形之中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感。
或许就是这种莫名的亲近,让池末的心里,有了一些别的期待。
“你会一直住在这里吗?”池末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口,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问题似乎又些私人,就目前两人之间的关系,也确实还没到能够开口问这些事情的时候。
池末懊恼于自己的冒失,身边的人却似乎不怎么在意。他的笔尖在纸页上移动着,留下一串细碎的沙沙,“不会,我是跟着我母亲过来旅行的,在这边呆上一段时间就会回去。”
“你是这里的人吗?我能和你交朋友吗?”
池末感觉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我能和你交朋友吗?”这样直白又简单的疑问句了,以至于他反应了两秒,才明白自己确实是没有理由去拒绝的。
“我…也算是这里的人吧。”池末的语气有些落寞,他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算是哪里的人。毕竟现在似乎所有人都对他失望,所有人都已经给他下了一个结论,他就是个不会有什么出息的问题少年。“他们都不太喜欢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交朋友。”
“好呀,新朋友。”少年微微翘起嘴角,五官精致的面容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明媚,像是正午花园中一朵最惹人注目的花,“我的名字叫阮苇,你呢?”
“阮苇…”池末轻轻把这个名字在心里过了一遍,得出一个结论——真是一个很好听又很特别的名字。
“我叫池末。”池末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阮苇的本子上,递到他面前让他看清楚。
池末虽然不喜欢读书,成绩也只能算是普普通通,一首钢笔字却是拿得出手的。他的字体不尚清秀,倒是和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一样,是带着些属于少年人的狂放和不羁的。
“好,那我们就是朋友啦!”阮苇又些幼稚一般地给了这段关系一个新的定义,倒叫池末又些哭笑不得
被阮苇的出现打了岔,池末早忘了自己刚刚到这里来是想学习抽烟,学习真正变成一个坏种的。这会儿两个人并肩坐在微风荡漾的草坡上,谁也没开口,静谧得有些不像话。
“你知道吗?”安静了许久,阮苇又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起来,“这样的天气,是最适合飞机起飞的,无论是真的飞机,还是纸飞机,都一样。”
似乎年轻的男孩在关乎自由和洒脱的话题上总有别样的兴趣。池末听他说起飞机的事,一时间也来了兴致。
“今天的天气有什么特别的吗?”池末问。
“有,”阮苇很认真地点点头,“今天的空气比较干燥,降雨的概率比较低。天气晴朗,伴有微风,是最适合飞机起飞的天气。”
风力,湿度,降雨概率,池末听不太明白。阮苇就像是在这笔尖的沙沙声中,絮絮地说着一份详尽的起飞指南。
“你懂的好多,”池末不禁喃喃,语气有些艳羡,“我也喜欢飞机,可我到现在别说了解了,只坐过一次飞机,其他什么都不懂呢。”
“但是你以后,可以有机会去开飞机啊。”阮苇的眼睛里显现出向往,仿佛他已经置身在云层之上,“以前我也有过这样的愿望,可是我不会说话,他们不要我。”
池末沉默了半晌,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
开飞机,他只在梦里想过。
那好像是一种极其崇高的,遥不可及的事业,绝对不是他这样失败的,不被人认可的小男孩,可以心存向往的。
“你要是能开上飞机,那就是住进了风的眼睛里呀。”阮苇忽然没头没脑地蹦出这么一句来,手上也十分兴奋地比划着什么。甚至他那张原本还有些冷漠的脸,也因为一时的激动带上了微微的粉。
“住进风的眼睛”,又是一句池末完全没有想到的话。
风是没有眼睛的,但只要他站在风里,他就是风的眼睛。只要他能够坐进机舱里,能够乘着风起飞,穿透绵密的云,看到万里无垠独一无二的风景——
那就是住进风的眼睛。
池末望着阮蒲眺望着天际的那双眼睛,只觉得自己心里也平底刮起一阵风,他的纸飞机乘风而起,滑进了晴朗微风的好天气。
第8章 唇间触碰
“天气,是挺好的。”池末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脱手飞出去的那只纸飞机真的带走了他的烦恼,这会儿他心里好像有什么忽然被松了绑,心情也跟着明快了些,不去想自己是没人爱的坏孩子这档子糟心事了。
阮苇点点头,在纸上沙沙写着字,“我来了几天。这边的天气一直都很适合飞机起飞的,相比我家那边,要好很多。”
“你对这个研究很多吗?”池末有些好奇,又有些艳羡。毕竟身边的少年看起来年纪也没和他差太多,两个人懂的东西比起来,却叫池末有些相形见绌了。
“也不算研究,”阮苇换了个姿势,整个人的身体舒展开来,更显得他的手部线条流畅好看,“我妈妈是一名天气预报员,所以我跟着她,也学了一些相关的知识。”
“和你说过啦,我以前的梦想,就是能够去开飞机。”阮苇笑起来,带着完全的稚气和少年的冲劲,“但他们不要哑巴,所以我现在的梦想,就是当一名天气学家。”
这已经是阮苇第二次写到这样的话了。尽管他发不出声音,尽管他脸上的神色并没有多么浓烈的落寞,池末的心却还是忍不住抽痛了一下。
如此频繁地提起自己的向往,可见阮苇对“住进风的眼睛里”这件事情有多么深的执念。可偏偏天不遂人愿,让他的愿望还没能起飞,就已经折了翼。
“我可以研究云的变化,研究最适合飞机起飞的天气,用我研究的数据让飞机找到更适合的飞行路线,好像也挺不错的。”阮苇垂下头,安静了半晌又补上一句,“不过,我也不确定我能不能做到,毕竟好像在其他人看来,我是什么都做不好的。”
“怎么会!”池末有些激动,“你懂很多我不懂的东西啊,我觉得你很厉害!”
至少比他这个让所有人都失望的问题少年要好上许多。
“其实我没什么朋友,”阮苇一面写着,一面轻轻摇摇头,“身边的同学都说我是小哑巴,都不喜欢和我一起玩,说我和我的名字一样贱,说因为我是个哑巴,所以爸爸妈妈才会分开。所以你愿意和我交朋友,我还挺意外的。”
“他们觉得我是个哑巴,好像也就跟着否定了我的能力。他们没有耐心像这样看我在纸上说话,也根本对我在想什么没兴趣。甚至我的老师也觉得,研究天气是一件没边的事情,对我们的考试成绩没什么作用。”
池末看着逐渐显现在阮苇笔下的字,默默噤了声。
“可我从来都不觉得我比他们差。”阮苇的眼神透露出一点不服输的傲劲来,“妈妈说做我想做的事是很重要的,我也是很重要的,所以不用去管他们在说什么。”
池末感觉,自己原有的认知体系就像是一道砖墙,被阮苇说出来的话生生劈开了一道缝隙。一株微小而坚韧的花就这么硬生生地挤入这墙缝之中,带来了新的生机。
“人生又不是他们的,活在他们的价值观里,成为他们认为的有用的人,又有什么意义呢?”阮苇的笔头加上了些力道,像是要用这样的力道与现实反抗一样,“我不乐意,这又不是他们的人生。他们不和我玩有什么关系,我一样能做的比他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