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贺煊以脚丈量了长度,数了几块砖后,在其中一片砖石上踩了踩,下了命令,“挖——”
家臣们立即拿出匕首开始挖掘,贺煊借着手中火折那一点微弱的光双目死死地盯着地面的砖石。
一块又一块砖石被挖开,终于,有人压低了嗓子呼喊了一声,“公子,这里!”
一块砖石被斜斜地扔在一侧,贺煊伸手摸入,微凉的风拂过了他的手指。
当年先帝与自己的兄弟为了皇位生死争斗时,险些落入无可挽救的境地,贺氏为了营救先帝,曾秘密挖掘过一条从京郊到宫内的密道。
后来先帝在宫内自行脱困,贺氏为免先帝疑心,便将这条密道封锁了,只当从未做过这件事。
贺青松当时还只是中年,做主的是他的父亲,贺青松的直觉告诉他留着这条密道,或许有一天真能救命。
他将这条密道记录在自己的手记上一齐封存在京中。
如若有一天他的后代需要返回京城,重新卷入这滔滔大浪之时,那么一切都会是命数。
贺煊抽出手,深吸了口气,“挖开洞口。”
第66章
密道并不宽阔,像贺煊这样高大的男子,只能弯腰佝偻前行,过去了三十年的时间,谁也不敢保证这条密道是否还能通畅地抵达宫内那座无人问津的冷宫,中途又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贺煊只能赌这一把。
他在战场上多次出生入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密道里是一片死寂,除了众人的呼吸声外,也能听到虫子窸窸窣窣爬过的声音,还有微乎其微的风声。
这些都是好现象,说明密道前方并未塌陷堵死。
温热的尘土不断扫过贺煊的头脸,密道并不长,走起来却额外缓慢,时间在黑暗中犹如静止。
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贺煊深吸了口气,在密道中屏息倾听密道外的动静,手掌成拳向上试探地一顶。
冷宫内不比郊外的废宅繁华热闹多少,漆黑的夜里连盏灯都没有,唯有冷月悬在高高的宫墙之上。
家臣们四散分开,将整个宫室都巡查了一遍,“公子,四处无人,宫墙外也没有守卫。”
贺煊微一颔首。
宫内已握在莫尹手中不假,可宫中这样大,这条密道又是绝密中的绝密,这是贺氏传承的秘密,莫尹应当绝料不到还会有人能从宫外直通宫中。
在此寂静紧张的时刻,贺煊却蓦然想起莫尹在城楼上冷淡的一句。
“贺将军有家世荫庇,当真是好福气。”
下颚微微绷紧,贺煊道:“走。”
众人返回密道退出,又趁着夜色回到将军府中。
卧房内,贺煊解了腰带细细思索,他脑海中有很明确的任务目标——营救大皇子,扶持大皇子登基。
三位皇子之中,大皇子最为贤明,可堪君主之名。
莫尹将大皇子囚禁在禁宫中,所谓“天花”不过就是个借口罢了,只要营救出大皇子,勤王军队就有了旗帜。
宫中有多少守备、宫内的地图、宫中内应……这些都需要一一调查完善。
这是一场变相的军事斗争。
他与莫尹就是两军对垒的主帅。
他们一齐并肩作战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最后却要走到如此地步。
为何?这到底是为何?
等贺煊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他已经穿着夜行衣落到了美丽幽静的院落中,院落中有几个死角,他上回潜伏入内时便已摸得清清楚楚,新的太师府内的确守卫森严,但在贺煊眼中还是有些不够看,而今夜不知为何,院落中连原先的守卫都全不见了。
上回砸破的窗户已经换了新的,贺煊背贴在墙上,一时有些不敢过去。
子时已过,正是酣睡好眠的时候,此时,说不定莫尹正搂着美婢温香软玉乐不思蜀呢。
贺煊视线微斜,看向一片漆黑的屋子。
他疯了。
他真是疯了。
他来这里做什么?
他们已走到水火不容的境地,莫尹连他的家人都拿来要挟,他来若不是为了刺杀,连他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
贺煊手掌拳握,向后打了下墙壁。
夏夜,风难得清凉,贺煊脚步转动,正要翻墙出去,却听见屋内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咳嗽声。
自从上次在婢女面前咳血之后,莫尹就将院内的侍卫侍女都撤了出去,除了将表面的软弱作为工具用来迷惑敌人以外,他不喜欢在别人面前示弱。
这具身体真的越来越糟了,大夏天的,他的手脚也是照样冰凉,软被里埋了汤婆子,睡到半夜,汤婆子冷了,莫尹也就醒了,他既不想叫婢女重新来给他灌汤婆子,也无法就这么继续睡下去,干脆坐起身等待天明。
莫尹靠在床头,低低地咳嗽着,呼吸缓慢得感觉又要睡着,只是不是个好睡,是胸口拧痛得想要昏迷。
嘴唇上压来薄瓷的触感,莫尹习惯地张开嘴被倒了一大口水,呛得他直接大声咳嗽了起来,一把将面前的手用力推开,捂着胸口轻斥道:“笨手笨脚的东西,给我滚出去!”他半眯着眼严厉地逼视过去,在黑暗中看到了一双蒙面未曾挡住的疏朗星目。
莫尹咳停了一瞬,随后更剧烈地咳嗽起来。
贺煊本来僵在原地不动,见莫尹咳得难以自持,还是上前学着那日他看到的侍女模样给莫尹喂水。
这次贺煊喂得不多,莫尹自己也有意识,很顺利地喝了几口温水,将胸膛中的刺痛压了下去。
屋内瞬间又变得安静下去,一片漆黑之下,唯有他因为咳嗽而微微有些喘的呼吸声。
“你病了。”
贺煊先开了口,因为蒙面,声音透过布料,听上去有些变了。
“老毛病了。”
莫尹淡淡道。
他没问贺煊是怎么突然闯进来的又为了什么,两人像是约好了见面一般,就那么毫无障碍地开始了他们重逢以来最平和的对话。
“叫御医看过了么?”
“都说了老毛病了,御医能有什么用?”
贺煊默默地将茶碗放回桌上,“你的那些婢女呢?”
莫尹没有作答。
又不知过了多久,贺煊回身过来,伸了手向着莫尹的被子。
莫尹斜睨过去,黑暗中,眸光冷冷淡淡的。
贺煊拉出了露出一角的汤婆子,“这么热的天,你还在用这个?”
莫尹道:“贺藏锋,你深更半夜潜入我府中,就是为了来给我做丫鬟?”
贺煊脸绷了绷,伸手去给莫尹把脉。
莫尹倒是没躲,有精神力支撑,他的脉象是看不出什么的。
贺煊没从脉象上发现不对的地方,但是发觉莫尹的手腕极其的冷,他的手掌是火热的,而莫尹的手在他掌心里简直像一块冰,贺煊还未来得及多思索,他已经自行用自己的手包住了莫尹冰冷的手。
莫尹还是没动,贺煊的手掌像个火炉,暖和又坚韧,比汤婆子舒服。
两人都不动也不说话。
贺煊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边境,头顶天空一片苍茫,入目皆是无边无际的沙子,没有皇帝、没有朝臣、没有权力斗争、没有,什么都没有。
“程武和晨娘去年成亲了。”
莫尹轻闭上眼,“是么。”
“老族长将新族长的位子传给了晨娘,程武算是入赘了。”
莫尹脑海中浮现出那壮实汉子憨实的笑脸,他微一勾唇,道:“很好。”
“程武向我问起你。”
因为莫尹本就已久不回庸城,所以程武并不知道莫尹其实已经回到了京师,只当他是太忙碌了,他找来军营,请李远帮忙通传一声。
“先生他好久没回城里瞧瞧了,我和晨娘成亲那一日,可否请将军放他一天假?”
李远神色古怪,当下未作确切的回应,拱手算是应答,回到帐内,贺煊正在擦拭兵器,听李远如此那般说后,他沉默了片刻,道:“知道了。”
李远一头雾水,也不知道贺煊这是什么意思。
到了程武成亲那日,贺煊亲自去了庸城祝贺,尽管如此,程武没看到莫尹来,面上还是难掩失望之色。
“夷兰边界又闹起来了,军师带兵去处理了。”贺煊难得说谎,面皮子绷得很紧。
还是晨娘安慰程武,做足礼数,“先生心里一定是想着我们的,只是军务更为重要,多谢将军来参加我和程武的婚礼。”
临走时,程武交给贺煊一坛子酒,“我酿的酒,先生爱喝。”
“他给了你一坛酒,”贺煊道,“就放在你原来的军帐中。”
莫尹睁开眼睛,他与贺煊在黑暗中视线短兵相接,片刻后,他道:“京中佳酿众多,那些粗制的酒,你回去喝了还是倒了,都随你。”
贺煊盯着莫尹的眼睛,那双眼清冷而锋利,一点柔软也无。
“你想以此来打动我?贺藏锋,你太天真了,你自小被贺氏保护得太好,除了战场上那点事,你什么都不懂,你以为那么些小事就能令我萌生退意?”
莫尹勾了勾唇,“那你为何不退?你所坚持的就必定得坚持到底,我所坚持的就会被轻易动摇?别忘了,你可从来没赢过我。”
“大皇子贤德,”贺煊道,“他会是个明君的。”
“那又如何?晨娘性情刚毅,进退有礼,我看她也能做个明君。”
“这江山乃是由当年睿帝一手打下,皇位之事非一族之长,岂可类比儿戏?”
“他当年既能打下别人的江山,如今我为何不能夺了他的?”
贺煊做梦也没想过他有一天会心平气和地与人辩论该不该谋反这件事,他道:“如今天下太平……”
“那是我的功劳。”
贺煊目光扫向他。
“先皇昏庸,别说你一无所觉。”莫尹淡淡道。
“山城百姓为何而反?蔡世新根本算不上什么雄才大略的人物,为何能够一呼百应?”
“那是赈灾的官员玩忽职守,贪污渎职。”
“御下不严,难道不是皇帝的过失?做皇帝就可以高高在上,官员做得好便是他皇帝的功绩,官员做得不好便是圣上遭奸人蒙蔽?这皇帝做得可真舒服,这么舒服的位子,我也想坐一坐。”
贺煊发觉自己说服不了莫尹。
反而他心中竟隐隐产生了些许动摇。
贺煊放开了握住莫尹的手,背身对着莫尹。
“贺煊,你能做将军,我能做太师,我们都是各凭本事,既如此,皇位为何不能各凭本事?”
贺煊站立许久,回头道:“严齐当年果真与山城反贼有勾连?”
“当然。”莫尹毫不迟疑道。
贺煊眼睛微微一眨,“那些信件不是你伪造的。”
“不是。”
屋内黑暗而又寂静。
贺煊凝视了莫尹,“那么,你真的也从未将我当做朋友?”
这次,莫尹沉默了,他侧靠在床上,神态有些悠远,时间过了太久,久到贺煊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莫尹回答了。
他说:“不是。”
莫尹感觉到屋内仿佛有一瞬温度都升高了,原来一个人强烈的喜悦也会影响到另一个人,毫无疑问,前两个问题,莫尹都在撒谎,做反派,撒谎而已,他可以张嘴就来,轻车熟路,趁着贺煊动摇时,伺机给贺煊挖坑。
兵不厌诈,贺煊是战场上的常胜将军,应该懂的。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呢?
他是也在说谎吗?
他可以骗任何人,但有一个人,无论处于何种境地,他永远也不会骗——那就是他自己。
所以,当贺煊拥上来时,莫尹没有反抗也没有躲。
贺煊发觉莫尹比三年前城楼告别时要更瘦了。
或许是因为那时他隔着狐裘感受得并不明确,而如今莫尹只穿着内衫,他甚至能感觉到莫尹肌肤的温度,同样也是微凉的,贺煊将莫尹整个环抱了,以他的温度温暖着怀里这个好像无法自己变得温暖的人。
前段时日,莫尹还威胁着要将他贺氏满门斩草除根,他也强硬地说他对他永不会有俯首称臣这一日。
他们那般剑拔弩张,如同死仇,他们之间隔着谋逆与忠君这一几乎无可逾越的天堑,也许也还有许多阴谋与谎言……
可贺煊还是将莫尹抱得很紧很小心。
莫尹靠在他怀里,轻轻咳嗽着,贺煊手掌轻抚了他瘦削的背脊,捞起软被盖在莫尹背后,逐渐感觉到莫尹的呼吸变得均匀。
一直等到窗外有天光射入,贺煊才恍然回神,他低下头,看到莫尹苍白的脸颊,黑密的睫毛,就靠在他的胸膛,睡得安然平和。
第67章
莫尹醒来时,屋内已经没了贺煊的身影,他躺在床上,感觉周身还萦绕着另一个人的余温,他回忆昨夜,贺煊的一言一行都在诉说着一个事实。
尽管三年过去了,尽管他对他刀剑相向,尽管他以势相逼,他在贺煊的心里还是那般重要。
真是有意思。
在这个世界里,他可是没故意去招惹贺煊,在察觉到贺煊对他感情变质后,两人也是第一时间说开后拉开了距离。
就这样,依旧没用。
莫尹轻咳了一声,心说像他这样强大的自然人,能吸引到主角也不是他的错。
脚尖勾了被子,莫尹把自己裹严实后又咳了两声,喉头腥甜地吞咽了两下,好险昨晚未在贺煊面前咳血,要不然以贺煊这人的性情,说不定真要心软让步了。
他可不想靠主角的同情退让去赢。
贺煊有贺煊想做的事,他也有他想做的事,站在不同的立场上是主角与反派的宿命,就让他们硬碰硬地来看一看谁才是更强的那个。
各地诸将收到消息后陆续向京城方向赶来,莫尹早就派人守在了沿途驿站,利诱、威逼双管齐下,这些人不是贺煊,不会那么死硬地坚持,更何况莫尹早早就收集了一堆这些将领的把柄,只要他们肯支持二皇子,这些事他可以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若倒向贺煊那方,他们这些不怎么干净的人未必能落个好下场。
至于那些没用的酸腐文臣,想要投靠贺煊的就尽管去好了,绵羊抱团以后仍是绵羊,根本不足为惧。
御令处、京城禁卫、各军将领都攥在他手里,他就不信主角一个人可以对抗全世界。
事情办得秘密,手下的人也早早如网般铺了出去,莫尹尽可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素日往返于太师府和宫中,筹备二皇子的登基事宜。
贺煊也一样,每日在太师府中龟缩不出,莫尹知道他在等什么,他们在战场上一起并肩作战了三年,他对贺煊的了解程度应该不比贺煊对自己的了解程度差多少。
两面各自谋划着,京中气氛都逐渐变得冷凝,盛夏暴雨季节到来,轰隆的雷声仿若在为京中之势应景。
廊檐下,雨珠连成了线,地面都返起了白雾,大雨像是要将整个京城淹没,莫尹握着卷书靠在软榻上听雨,下雨了,气候也变得清凉了一些,莫尹轻咳了一声,很熟练地将喉头腥甜咽下,视线落在自己握着书卷的手上。
他的手修长、苍白,青色血管爬布,仿若与骨骼相连,这是一双已没有多少生命力的手。
他可能真的要熬不到这个冬天了。
书卷搁在桌上,莫尹神色淡漠,并未自暴自弃。
他们大反派,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是不会放弃的,更准确的说,是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不会放弃攫取这个世界至高权力的目标。
莫尹放下书,从榻上下来,他懒得再套靴子,反正穿不穿靴子,脚上都是一片冰凉。
青袍滑落,雪白的足袋踏上地面,莫尹走到门前,看着窗外落下的大雨,雨声如瀑,带起了阵风吹动他的衣角。
从墙头落下的人一身皂色衣衫,在暴雨中淋得狼狈,然而身手极为敏捷,如同灵巧的猛兽一般几步落到廊下,他身上滴滴答答地不断滴水,盘的发髻也湿透了,剑眉黑浓地拧着,似是感到些许烦恼,很快他就察觉到了身侧撇来的视线,猛地扭过了脸。
莫尹面色淡淡地看着淋得透彻的人。
四目相对,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贺煊下意识地将双手背在身后,挺直了腰,作出将军威严的架势。
莫尹嘴角一勾,偏了脸当什么都没看见,继续看雨。
贺煊轻咳了一声,像是很自然般道:“为何不穿鞋?”
莫尹没理,等人湿淋淋地走近了,才纡尊降贵般地给了他一眼,“没人伺候。”
“你府里那些婢女呢?”
“你好像很关心我的婢女?”
贺煊抿了抿唇,他身上全是湿的,碰也碰不得面前的人,莫尹一双眼睛看着他,似是在等他下一句又该说什么,或者下一步又该做什么。
贺煊挥了挥袖子,“外头凉,进去吧。”
莫尹人微微向后仰了仰,避开了贺煊袖子上甩出来的水珠。
贺煊面色一僵,缓缓荡下袖子,手掌背在身后悄然拧了把水。
莫尹转身入内,坐回软榻上,足袋脏了,他便顺势脱下,贺煊在廊下迟疑着,他周遭已经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圈水。
莫尹重又握了书卷,片刻之后,他听到脚步声迈入。
贺煊出现在他面前,“可有干帕子?”
“没有。”
“……”
莫尹眼睛盯着书卷,余光看到贺煊那张已变得成熟的英俊脸庞上浮现出一丝懊恼之意。
这样的雨夜,他眼巴巴地跑来做什么呢。
莫尹握着书卷向里扬了扬。
架子上挂着干净的帕子和中衣,贺煊微微一怔,他没有自我感觉良好到误以为这是为他预备的,他先擦干了手,才用手指关节轻碰了下中衣,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中衣上也是一股凉意。
“你穿不了。”
贺煊回身,莫尹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了他身后,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湿衣勾勒出贺煊胸膛起伏的轮廓,“小了。”
贺煊道:“我知道。”
“回去吧,”莫尹道,“你我已不再是适合私下见面的关系。”
“你不是说你拿我当朋友么?”
“朋友……”莫尹睫毛向下一瞬,轻描淡写道,“又算得了什么呢?”
贺煊气息微窒,缓缓摸向胸口。
莫尹移开了视线。
锦盒在衣内,未曾淋到雨。
“你在边境吃过的药。”
莫尹从他掌心里的锦盒视线一路往上看到贺煊滴着水的脸上。
“我们如今的立场,你难道不是该盼着我死么?”莫尹淡淡道。
贺煊手掌一紧,“你在城楼上,不也未真下杀手?”
莫尹不言,心说那是我知道杀不了你。
贺煊见他背着手完全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滑开了锦盒,当着莫尹的面自取了一颗药吃。
“这下你该放心了。”
莫尹依旧背着手,双眼很奇异地看着贺煊,“我又没怀疑你下毒。”
“那你为何不收?”贺煊沉声道,“这药对你的病有效,你说过的。”
那是我骗你的,莫尹懒得多说,伸手抓了锦盒,“好了,药送到了,你可以走了。”
贺煊道:“你会吃么?”
莫尹也当着他的面取了颗药放入口中,喉结用力一滚,张嘴吐舌,“满意了?”
或许在此时笑,是有些不合时宜的,可贺煊还是没忍住,淡淡一笑。
莫尹道:“快走,再不走,我叫人来打你了。”
贺煊凝视着他,说:“这药多加了一味,有安神助眠的功效。”
莫尹依旧是满脸无动于衷,他唇线绷得直直的,压抑着想要咳嗽的冲动,等贺煊走出屋内好一会儿,才弯腰握拳用力咳了两声,深吸了口气,他走回榻边倒下,手掌松开,锦盒滚到一侧。
外头雷声不停,轰鸣声不绝于耳,莫尹在雷声中一声声地轻咳着,嘴里药香迷漫,还是甜的。
给自己的仇敌送续命的药,贺藏锋,天真如斯,可是会在他手中死无葬身之地的。
翌日雨停,莫尹在城楼也同样像当初迎接贺煊一般迎接了几位大将,不过他们显然都比贺煊识时务得多,主动下马跪地行礼,等待他们的也不是漫天箭雨,而是好酒好宴。
太师府内,觥筹交错,丝竹悠扬。
仅仅一街之隔的老太师府内,李远满脸忧虑道:“几位将军都去了军师那。”
贺煊背着手,神色平静地望着对面方向,他平素里同那些将军几乎从不往来,对他们的印象也是平平,只记得几人打仗的本事都很一般,只是没想到投降倒是做得很熟练。
不能说是不失望。
贺煊垂眸拧眉,他也想过会有一部分人因受威逼利诱而倒向莫尹这一方,他没想到的是诸位将领竟然无一幸免。
几位将军酒足饭饱后出了太师府,各自上了马车,马车驶出巷子不久又被贺煊的人截住,“各位,贺将军有请。”
当时的情形被探子转述给了莫尹,莫尹手掌把玩着一支锦盒,淡淡道:“随他们去。”
他许诺的那些条件,贺煊给不起,也不会给,贺煊只会用他那一套忠君爱国的理论去试图说服他那些同僚,到那个时候贺煊自然会发觉自己有多可笑。
世事不是他想的那般简单的。
“贺将军,既有先皇遗诏如此,为何不遵从遗诏?”
“先皇既看中了二皇子,我等自是遵先皇旨意,尽心竭力去辅佐二皇子。”
“大皇子不是染了天花么?都不知生死,贺将军还是莫开玩笑了。”
“……”
油滑事故的老将们很是老练地应付着,嘴上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在战场上,贺煊面对敌人时极有耐心,可以几天几夜蛰伏着来给对方致命一击,但面前之人是他的同僚,他们应当是站在一起的。
贺煊眉头紧皱,难道对待同僚也要用上对待敌人的手段?
几位老将感觉到贺煊身上隐而不发的威压,暗想莫尹说得果然不错,像贺煊这般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即便一时为了大事拉拢他们,但必定秋后算账,到时他们可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什么好处都捞不着了。
不久之后,在远处守候的探子重又向莫尹回报:“诸位将军都已离开老太师府了。”
这么快。
莫尹笑了笑,眼前仿佛已浮现出贺煊黑着一张脸的模样。
当天晚上,他就亲眼在房内看到了贺煊送到他面前的黑脸,果然跟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你到底许了他们什么好处?”贺煊沉声道,一点没有偷翻墙进来的惭愧,像是过来串门一般。
“将军这是在请教我?”莫尹靠在床头翻书,轻咳了一声道,“得先行拜师礼吧。”
贺煊背着手,侧脸紧绷着,“为人臣子,却满脑子只有私利,当真可恨。”
莫尹笑了笑,合上书,对贺煊道:“将军难道从来没有过私心?”
贺煊扭头本想回“当然”,对上莫尹那张白净的脸孔,话就说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