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阳未能看到这三处战场最终的胜负,火幕在短暂显像后便消散于空中,但仅仅是他看到的这些,似乎也已经昭示了一切的结局。
江阳攥紧拳头,商启本身就这样强大,而在大阵的增幅下,则几乎无可战胜,他已然领教过对方那磅礴如海的可怕力量,但他此刻还是强撑站起,怒吼一声化作青龙原形,孤注一掷,飞蛾扑火地向天空冲去。
商启轻蔑一笑,他身形一转,同样化作黑色凤凰原形,清亮的凤鸣声中,黑火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四周爆发,江阳拿回了祖龙珠,却依然难以抵御黑火全开的威力,这是他与商启难以跨越的修为差距,但即便如此,江阳仍拼着火焰灼烧的剧痛,直冲向前。
黑火与阴云遮盖了天幕,青龙与玄鸟在这黑暗苍穹下激战,除却水法,江阳也试图调用地火风的力量,但是不行,就像他之前挥剑时试的那样,无论如何,水与火的力量都无法真正交融,反倒会互相掣肘,法术的威力不增反减,拖慢他的行动,甚至地与风的力量,江阳似乎也不能真正掌握,即便融合了,也仅仅是流于表面,像是水溶于油,相融却也泾渭分明,他仍未能达成某种混沌原初的本质。
青龙的龙身不断在火焰中灼伤,接连失利下,江阳已经没有多少章法,他干脆弃了另外三种他不能完全控制的力量不用,只凭着龙族最擅长的水法迎战,这自然无法战胜商启,数个回合后,他又一次地,被从空中重重击落。
地面巨大的坑洞中,江阳变回人形,吐出一口血来,岚生剑在下落的过程中跌坠到坑洞的另一侧,他立即连滚带爬地去捡,仿佛是要捡拾回自己在这绝境中仅有的希望。
但在他即将重新抓拾住剑柄时,却先有一双脚,来到了岚生剑前,商启伸手虚虚一抓,岚生剑便来到他手中,他握住剑柄,饶有兴味地端详片刻,五指按上剑锋,可怖的黑火在他指尖凝聚,剑锋被烧到几千度的赤红,却仍未融化。
“倒确实是把神兵。”商启眉头微蹙着感叹了一下,但随即,又轻蔑一笑,“只是跟错了主人。”
他五指骤然用力,黑火不再有遮天蔽日的威势,却凝聚压缩于一点,带来更加恐怖的破坏性,这一回,无坚不摧的剑锋像是溶解的烂泥一样开始软化垂落,落于地面上,在江阳眼前,化为不成型的铁水熔浆。
剑身消解的同一刻,有一股无形的旋风朝周围散去,失去载体后,原初之风再次归于天地,而剑身原本熔炼完成的地火两种力量,也随之一同消散。
江阳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失去了岚生剑的助力,别说是融合四种原初的元素之力,他就连再次调用它们都做不到了。
剑身溶解时,仿佛有某种光在江阳眼中一同熄灭,而与此同时,商启的声音在他耳畔再次响起,不再是之前的打压贬低,这次他几乎是温和的:“我能感受到你心内的恐惧,无助,不必羞愧,这再正常不过,你本也只是个尚未完全长大的幼龙,全盛状态的敖宸都未能战胜我,你又凭什么可以呢?”
“敖宸将一切都推托给你,多不负责任呐,陆时鸣也是,谁又曾问过你的意见?他们自作主张,一厢情愿,把你当做达成目的的棋子傀儡。”他怜悯地看着江阳,眼中是包容与理解,“很痛苦吧?要扛下这你根本不能扛起的责任,要去战胜你根本无法战胜的对手。”
“不若由我来帮你解脱。”商启向江阳走来,眉眼柔和,他的五官本就与陆时鸣有几分相似,而他此刻露出的神情让这种相似进一步加深,有这么一刹那,江阳几乎以为,向他走来的就是陆时鸣。
“你已经用尽全力,没有人会再责怪你了。”商启伸手覆上江阳的额头,在他掌心,凝聚着与方才熔炼掉岚生剑一般压缩到极致的可怖黑火。
他温柔地说:“结束罢。”
江阳闭上眼睛。
倒在断崖废墟中的胡瀚予见到这一幕,想挣扎着站起阻止,却终究是无力,洛景倚靠在岩壁上,涣散的瞳孔映着即将被火焰吞没的江阳的身影,他手指动了两下,可这具濒死的苟延残喘之身到底没能站起。
就像商启说的那样,这回不会再有人来帮助江阳,他将独身一人,落败,然后身死。
高温的火焰越逼越近,在它即将融穿江阳的颅骨前,江阳突然听到了一道疾啸的破空声,仿佛有某种法术在他身前碰撞炸开,掀起巨大的声响和烟尘。
江阳下意识地睁开眼,他看到弥散的烟尘中正在快速交战的两道身影,两者的实力显然不在同一个量级,来者很快落入下风,但还是在拼死相击。
“师父,伤得那么重,不在家里休息,干嘛还千里迢迢地来坏徒弟的事呢?”商启用季瑜的语调说话,像是很关心。
“孽障!”邢伟明怒喝一声,掌心聚起法术的灵光,向着商启悍然轰去。
商启抬手召出黑火,轻松地将邢伟明的攻击拦住,他隔着黑火形成的火幕,对着邢伟明微微一笑:“罢了,师父,就让徒弟送你一程吧。”
火幕骤然破碎,化作无数疾射的黑火流星爆散而出,穿过邢伟明的脏腑,巨大的冲力下,他向后翻滚,撞破数道凸起的岩层石柱,停在江阳眼前。
江阳愣愣地低头,他看到邢伟明身体上数块骨头被折断,肢体不自然地扭曲,胸腹处被火焰穿透的血洞正在汩汩地往外渗血,像是止不住逝去的生命泉流。
弥留之际,邢伟明抬起沾血颤抖的手指,抓住江阳的手臂,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力攥紧,仿佛想要交托什么,但张口就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他一个字未能说出,攥紧的手指就已然随着涣散的瞳孔一起,无力垂落。
江阳怔怔地看着邢伟明渐渐冷去的尸体,他听到商启再次向他走来。
“人类啊,蝼蚁一样弱小,倒是总能给人添麻烦。”商启语气中有抱怨,却也有更多的不在意,人命在他眼中向来如草芥一般,即便这曾是他为人时的授业恩师。
江阳低着头,在商启走到近处时,他突然说:“你说得不对。”
“嗯?”商启眉梢微挑。
“人类并不弱小,我也并不懦弱。”江阳抬起头,直视着商启。
商启笑了一声,他看着江阳身前那具尸体,轻蔑道:“可他豁出命去,又做成了什么?我未曾被伤分毫。”
“还有你。”他看着江阳的眼睛,“你的心中满是恐惧,你在惧怕我,不是吗?”
“是,我一直都很畏惧你。”江阳坦然承认这一点,这恐惧从二十九年前霍川在尸山血海上的那个笑容开始,一直深刻于他的内心,商启对他而言一度是一个巨大的阴影,一个不可战胜的庞然大物,但……
“你眼中蝼蚁样的人类没有伤到你,但他阻挡了你一刻,微不足道的一刻,却打断了你攻击和言语的节奏,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江阳有些费力地站起身,他踉跄了一下,但他终归是站了起来。
“什么?”商启仍然带笑,可笑容下却好像又藏着一种警觉和忌惮。
江阳窥见了这缕警觉和忌惮,他抹干净嘴角的血迹,突然笑起来:“你在畏惧我。”
两人间有一瞬的静默,商启随即嗤笑说:“你还真是会异想天开,四样原初元素之力在手你都未能战胜我,眼下地风已毁,你有什么值得我畏惧的?”
“因为预言,因为敖宸死前对你说的一番话。”江阳说,“我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但你这千年一定为此惶惶不安,夙夜难寐吧。”
“一个手下败将的遗言有何可惧?他死于我手,连灵魂都未能逃脱。”商启不屑地冷嘲。
“那你今日就不会站在这里。”江阳看着他,缓缓说,“你也意识到了不是吗?你不去窃取麒麟甲,胡老师不会离开族群,不会与我相识,他也不会愿意把麒麟甲交给我,二十九年前你不来杀我,我不会得到凤火,你在学校中不试探设计我,我不会学会巽风剑法。”
“你因为畏惧这个预言所做的每一件事,反而都让我一步步走到这里。”江阳向前迈了一步,虚弱伤重的身体有些不稳,可他的脚步又是如此坚定,他一步一步走向商启。
“我的心中确实满是恐惧,不安,彷徨,我也确实想要获得别人的帮助,可我敢于直面真实的自我,我知道我的弱点,我的不足,我知道凭我一人之力无法战胜你,所以我选择相信我的同伴,相信你口中蝼蚁一样的人类。”
“你的同伴在哪儿?”商启方才还面带笑容,此刻这笑意却在慢慢褪去,他冷冷道,“你不过一人。”
“在过去,在未来,在生死的彼岸,在我一路走来的路途。”江阳继续向前,他眼前浮现很多的人与物,他看到邢伟明方才那弥留之际的一握,洛景将祖龙祖交予他的手。
他同时也听到声音,敖宸在洞庭龙宫下对他说:“不要害怕未来,勇敢地往前走罢。”
全身燃着涅槃火焰的陆时鸣说:“我将穿越万劫,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我曾经害怕你,可这并非怯懦,我直面它,也战胜它,真正怯懦的是一直不敢承认恐惧的你!”江阳又是一步踏出,这一刻,突然有风在旷野上呼啸,吹越过岚生剑的残骸,在他身边重新聚起。
商启神色微变,而江阳还在步步逼近,气势节节攀升,便如某种正在不断朝他汇聚的力量。
“你畏惧死亡,畏惧天机镜给出的预言,畏惧敖宸死前对你说的话!”江阳再踏一步,干涸龟裂的大地在他脚下抬起,化为通天的阶梯,送他走向凌空而立的商启。
“闭嘴。”商启阴沉着脸,黑火在他身后聚集,再次化为星陨砸下。
“我不畏惧你!”江阳手中的祖龙珠发出幽蓝的光芒,将黑火尽数挡下,它的形态同时开始改变,化为最为原初的水流,与环绕江阳周身的地风二色气流交缠在一起,重新铸成一把剑的模样。
“是你——”江阳持剑向前,怒喊道,“一直在我畏惧我!”
商启全身燃起黑火,他正欲抽取大阵全部的灵力,以全力一击将江阳就此斩杀,却突然面色一变。
北方辅阵,严纪明须发皆白,手持两把蛇瞳带血的金蛇匕首,手臂上是妖异的蛇形刺青。
西方辅阵,王劼以重伤的代价为王皓创造一线的时机,年轻的白虎从侧方向穷奇发出决然一击。
东方辅阵,齐云接过齐天纵的巽风剑,他指剑向天,身与天同,他以惊世一剑,向着饕餮悍然斩下。
几乎就在江阳话音落下的同一刻,外侧的三处辅阵突然传来轰然的声响,接天的灵力气柱相继倒塌消散,商启尚来不及为这惊变反应,就见更为惊惧之事在他面前发生。
“来啊——!”江阳怒吼着,他右耳的凤翎耳坠同时燃起,清亮的凤鸣声中,赤色的火焰作为最后一道先天元素汇入他手中那柄虚无之剑,一种前所未有的可怖力量在剑身凝聚,商启都为之色变。
黑火突然暴涨,商启在漫天火焰中化作巨大的玄鸟原身,他掀起滔天的烈焰,在吸收了大阵中巨量的灵气后,他此刻威势全开的力量犹如压在头顶的天幕,只能仰望,无可战胜。
可在下一刻,金红的凤凰轻柔地飞掠过江阳的身侧,为他驱散一切黑暗与烈火,江阳持剑向天,他的力量幻化成更加巨大的法相真身,高过天幕与穹顶,直达混沌的原初。
“那是……”远处刚刚结束一场大战的众人看到这一幕,不由为之驻足。
“法天象地……”魏长林喃喃道。
“这一剑……”齐天纵被齐云搀扶着站起,他仰头看着那与天地齐高的法相真身中的江阳,看着江阳手中凝聚的剑光,犹如见到了某种不可达的奇迹。
这一剑……已臻极境!
在玄鸟骤然瞪大的瞳孔中,浩然的剑光以天倾之势朝他压来,这一刻,他仿佛被带回了一段千年前的过去。
“你比陆时鸣更加愚蠢。”商启居高临下,轻蔑且怜悯,“我将用五百年的时间重新铸造连通此世的天梯,再用五百年的时间等候星辰的轮转,你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也不过将我的降临推迟了一千年,千年对于你我转瞬即逝,千年之后,我仍将归来,以宿命,凡人将奉我为唯一的尊神,万物在我的威严下颤栗匍匐,一如雷霆,你今日之死毫无意义。”
敖宸艰难地从血水和污泥中坐起,他的龙角被折断,剥落的龙鳞下是见骨的伤口,他此刻满身血污,狼狈不堪,可他偏偏笑得很从容,就好像他仍然是曾经光风霁月的镜湖龙君。
“到那时,”敖宸温柔地说,“我的后辈将继承我的遗志,凡人将举起弑神的刀兵,红尘将成为你埋骨的坟冢。”
千年后。
过去与现在的身影恍惚间开始重叠,彼时彼刻所言,恰如此时此刻所见。
商启怒极地嘶喊:“敖——”
变调的嗓音已经分不清他喊的到底是敖宸还是敖晟,一如此刻他也分不清这跨过千年时光,向他斩出这超越天地神人,被称之为极境一剑的究竟是敖晟还是敖宸。
亦或者,二者皆是。
一如红尘这漫漫忤逆他的众生。
黑火在剑光下湮灭,玄鸟发出濒死不甘的啼鸣,却终究在空中与黑火一起散去,唯独留下一枚黑色的凤翎,但下一刻,这枚永远不会被摧毁的始凤翎,也在浩大的剑光中灰飞烟灭。
混沌力量从江阳手中散去,重新化为地水火风四种原初元素归入天地,他力竭地倒下,从空中坠落。
羽色艳丽的凤凰温柔地接住他,带他落至地面。
尚来不及与涅槃归来的陆时鸣说话,江阳又看到在漫天黑火消散的余烬中,有一枚光团落下。
商启消亡后,困住光团的法术同时消散,他化作人形,走到弥留的洛景身前。
洛景看着这日思夜想的身影,喃喃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敖宸看到洛景的伤势,闭了闭眼:“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洛景向敖宸伸手,像是想再摸一下对方的脸庞。
“我还是很、还是很……”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两个字已经化为不可听的呓语,他半生的执念跟他半途就落下的手指一样,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未能真正诉之于口。
“我知道。”敖宸想伸手握住洛景下落的手指,可他也只是虚无的灵体状态,洛景垂落的手指从他手中穿过,他什么也没能抓住。
他的身体同时开始溃散,化为莹莹光点,失去法术禁锢后,他重获自由,却也像所有死去的灵魂一样,终将归入虚无的天地。
这最后的时间中,敖宸什么都没做,只是安静地看着洛景的脸庞,江阳在身后看着他们,泪水无声地流满面庞。
在消散的最后一刻,敖宸抬头看了江阳一下,眉眼轻弯,仿佛某种对后辈的美好祝愿,再然后,他去往轮回的彼岸,再不留半点痕迹于此方天地。
陆时鸣在身后轻轻搭上江阳的肩膀,在末日终结的废墟战场上,江阳回身大力地抱住对方,哭得不能自已。
风在天边消散又聚拢,众人从各方赶来,带来噪杂的声响与蓬勃的生机,一切都尘埃落定,一切也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