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过去的就不提了,卿平身吧。”
“谢陛下。”姜守站了起来。
季恪看着他,声音突然冷了,语气却轻飘飘的:“卿方才告了许多罪,怎没有一条是欺君?”
姜守大惊,正要再跪,季恪却一摆手:“朕问你,你送君后回师门了?”
姜守垂头:“是,叛党刚平,不知是否还有藏在暗中的势力,为宣儿的安危着想,臣便亲自去送了。”
季恪直接问:“他师门何处?”
姜守一愣。
不待回答,季恪进一步逼问:“骆神医当真是你的朋友?君后也当真自叛党造反那日后就出宫暂住了?还有,君后是不是……有身孕了?”
姜守:!
若非骆雪霜离宫后写信向他说过季恪醒来的情形,他乍然听到这些,定会以为所有人都招了!
心念电转,姜守正在思索该如何回答,季恪却叹了口气,咄咄逼人的气势没了,反而变得有些无奈,有些茫然,更有许多悔愧。
“这些是欺君之罪吧?除了你,还有秦中、王至、小荷……许多人,但算了,朕不治你们的罪,朕治你们的罪有什么意义呢?……毕竟是朕先伤了宣儿的心。”
这称呼令姜守一怔,他忍不住抬眼,只见季恪满面愁容。
“朕之前许他离宫,但现在……不许了,朕是出尔反尔,因为靠在他怀里濒死之时想明白了一件事,朕爱他。如今死里逃生,有幸重活一次,朕便不能放弃。”
姜守:!!!
“朕知道,那些话是宣儿让你们说的,所以朕不治你们的罪,朕从前尚且十分包容他,何况如今?”
“只是朕不能忍受一直如此。”
“不妨告诉卿,朕已命王至跟踪骆神医,寻找宣儿的下落去了,但有眉目,朕便会以出巡为名,亲自去找。”
姜守:!!!!!!
姜守再度一跪:“陛下,请以大局为重!”
“大局?”季恪嗤笑,“朕这一生还不够以大局为重吗?包括眼下,朕依旧顾着大局。但对宣儿,朕今后要随心而行。”
姜守有些慌,虽说姜宣的师门足够隐秘,但万一……
“陛下!那且……不说朝局,单说宣儿,陛下既然、既然包容宣儿,为何又要……”
“你的意思,宣儿不爱朕?不想见朕?”
姜守垂头不语。
季恪却不太在意,仿佛已经将这个事实想过无数遍了。
“即便如此,朕也要听他亲口说。总之事情不能断在这里,朕自打为宣儿挡箭的那一刻起,心里便有个强烈的念头:朕和宣儿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你是他哥哥,你尽可以把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告诉他,朕,希望你告诉他。”
不久后,四道旨意明发全国。
其一,叛党论罪行刑,主谋九门卫都统石炆凌迟,其余如白玉弓等共谋者斩立决;
其二,追封生母太妃李氏为皇太后;
其三,大将军姜守平叛有功,封护国公,享公爵双俸;
其四,君后姜宣人品贵重,才德绝伦,得之乃朕大幸,朕秉戒奢用俭、戒淫用勤之祖训,停内宫君秀选擢,独尊君后一人。
第31章
庭院古朴, 姜宣勾着双脚坐在小石凳上,伸平左臂,翻过衣袖亮出手腕, 期待地看着石桌对面的大师兄。
大师兄年纪虽轻, 然自小修炼道术,如今已是一派仙风道骨,而且学识广博什么都会, 医术也就比专攻医毒的大师姐稍逊色一点。
他的手指尖在腕上停落,缓缓轻轻地点,肚子里的小家伙仿佛也能感受到, 偶尔动一动, 咕噜咕噜的。
“大师兄, 我的小宝宝长得怎么样?”姜宣闪着双眼期待地问。
大师兄微笑道:“脉象平和有力,很是健康。”
“那就好!”姜宣十分开心,“现在有六个多月了吧?好快呀,马上就能见到它了!”
“不错,整六个半月, 后头该辛苦了,待骆师妹回来,我俩给你商量个新的安胎药方。”
“可是都这么久了, 大师姐还没回来……”姜宣霎时蔫了, 双手捧住脸担心地念道, “不会真地被王至跟踪到了吧?或者被抓回皇宫?”
大师兄笃定地摇头:“骆师妹武艺高强, 区区大内侍卫奈何不了她。若我没猜错,她至今未归, 恐怕是故意绕路。”
“故意绕路?带王至兜圈子?”姜宣蹙起眉。
说到这个他就生气,停仙门虽然隐居世外, 但季恪那样大张旗鼓生怕漏掉一个人地明发圣旨,他自然很快就听说了,也自然被吓了好大一跳。
紧接着又收到了哥哥的密信,讲了季恪醒来后的种种细节,看得他直咋舌。
那天明明说好了废去后位放他回家的,现在居然变卦!
最讨厌不讲信用的人了!
本来以为回到师门就能彻底无忧无虑,这下可好,他喜忧参半地等啊等,又过了数日,骆雪霜终于回来了。
然后就被以姜宣为首的大伙儿团团围住问东问西。
结果正如大师兄所料,骆雪霜离宫后被王至跟上,一路捉迷藏,耽误了时日。
听她讲完,姜宣确认道:“也就是说,大师姐最后摆脱王至的时候,给他指了错误的方向?”
骆雪霜点点头,又叹了口气:“不过大内侍卫首领也不是吃白饭的,他已经确定了咱们师门就在林江郡城外的山上。”
姜宣一点儿也不在意:“郡城外这么多山,山上这么多门派,且到处都有结界,他想找就尽管来。”
二师兄却道:“找不到不代表不能出其他诡计,毕竟从圣旨上看,狗皇帝对你可是势在必得。”
大伙儿的心提了起来,姜宣紧张兮兮地蹦过去问:“还能出什么诡计?”
“谁知道呢?”二师兄摊手,而后笑着揉姜宣脑袋,吊儿郎当的语气变得笃定,“但也没关系,且拭目以待,反正无论如何,咱们都会帮你,绝不让你再被狗皇帝抢去。”
此一言顿时令姜宣和大家苦恼尽消——
没错,他们停仙门虽逍遥散漫,可弟子们却是实打实的本事在身各有所长,保护小师弟绝对不在话下!
另一边,季恪果然“不负众望”,在王至回京复命,禀告了寻找姜宣师门的种种难处,并进言道如此寻找确非良法之后,一夜失眠,“诡计”陡生。
再度派出王至,数日后准备就绪,传姜守入宫觐见。
季恪在御书房给姜守赐座赐茶,十分温和地说:“今日宣卿不为公事,只叙亲情,毕竟如今宣儿不在,弟弟的职责便由朕来担当。卿今年也不小了,操劳国事是一方面,自个儿的私事也得上上心,佳人在侧,无名无分可不行。”
姜守:!
他知道季恪为了寻找姜宣,一定会拿他做文章,却没料到是做这样的文章,更没料到自己的私事已被查了个透彻。
他谨慎地坐在椅子边缘,抬头一看,季恪正以关怀表情对他微笑着。
“朕已命王至去你驻地接人入京了,是叫……谢宁对吧?林江谢家的后人,听说才貌双全,与卿十分相配。”
姜守如坐针毡,微微变了脸色。
季恪连忙笑得更加和善:“卿别误会,朕做这些绝非要挟,只是想着查清楚了,才能更好地帮卿办理此事。”
听到这话,姜守不得不起身跪倒:“陛下言重,臣惶恐无地自容。”
季恪十分不赞同地“诶”了一声:“快平身,坐下,稍安勿躁,且听朕说。”
姜守只得遵旨坐回去。
季恪的神情正式了,说道:“林江谢氏书香门第,于太/祖时入朝为官,忠君体国;太宗时位列台阁,后因犯言直谏,为太宗罢黜,太宗还专门言道‘谢氏后人不可入仕’。哎,太宗当时一怒之下,未能仔细思量,后来亦愧疚了,私下里常常提起谢大人的好,只是君无戏言,卿明白的。”
“朕自小就听宫人提起这事,朕以为人才难得,敢于犯言直谏的忠臣则更加难得。天子虽然授命于天,却亦是凡人,凡人就会犯错。纵观史册,明君方敢于罪已。太/祖太宗皆为明君,朕此言他们定会认可,他们未能完成的事便由朕这个子孙代为完成吧。”
季恪一顿,面露微笑,容色笃定,朗声说道:“大宁兵马大将军姜守接旨。”
姜守一凛,离座跪倒:“微臣在。”
“朕赐大将军姜守与林江谢氏后人谢宁于本年腊月三十完婚,婚礼事宜由礼部以亲王规格筹备;赐谢宁进士出身,名册入吏部应选;复林江谢氏士族户籍,废止‘不可入仕’之制。明发全国,昭告天下。钦此。”
姜守:!!!
宣完旨,季恪恢复了聊天时的亲近温和,亲自扶起姜守,又说:“大将军夫人这些年来奔波在外,一定思念故乡,朕特命婚礼酒宴按林江郡当地的菜品与口味置办,需要的食材人力直接从林江郡调。”
听来皆是好意,姜守却几乎汗如雨下。
明发全国的赐婚圣旨、从停仙门所在的林江郡调用大量人力与食材,声势浩大,他就算想瞒姜宣也瞒不了——即便侥幸瞒了,事后也会被知道,更会让姜宣深深地遗憾悔恨——而一旦事前就知道,又是婚礼又是除夕,以姜宣对亲情的重视……
愿者上钩,季恪此次是阳谋。
况且先不说圣旨无法违抗,这里头还另有一层意思——
其实谢宁那位在太宗朝入阁的祖辈是因为参与夺嫡才被罢黜并牵连了后人的。全族无法科考,书香门第却落得个读书无用的下场,家道就此中落,族人耿耿于怀,甚至有郁郁而终者。
谢宁也是一样,空有才华却无处施展,只能委屈在他军中做个幕府。
其实当年的夺嫡之争亦有许多曲折,孰是孰非很难讲清,然而方才季恪短短言语,竟硬是把这件事化小,甚至直接定性为“犯言直谏”的忠义之举。
季恪此等违背祖宗的决定,说好了是明君,说不好就是不敬不孝。
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给了谢宁与谢氏最需要、也最重要的东西,只为见姜宣一面。
思来想去,姜守大胆道:“陛下有言在先,今日只叙亲情,言行之坦诚令臣铭感五内,臣便也放肆坦诚一回。敢问陛下,此事一出,宣儿将如何揣摩陛下的初衷,陛下难道不在意么?”
“宣儿所想朕自然在意。”季恪语气平静,胸有成竹,“然朕以为,只要朕给卿赐婚、以及对谢氏的种种皆出于真心,宣儿即便一时误会,也终归不会真地怪朕。更具体的,等见了宣儿,朕亲自向他解释便是。”
姜守:……
他无言以对,无法可解。
今日的季恪已不再是曾经他熟悉的那个。
是姜宣令他变了。
当夜,季恪办完公务,屏退侍从,独自在寝殿作画。
挥毫泼墨间,一个花园迅速成形,其中有常青的草木,有梅花,红色、白色、黄色、粉色星点错落,极有野趣,旁边的石头和假山也力求随意自然;
画面最显眼处有一少年,穿着比草木色淡一些的绿袍,乌黑柔顺的头发在脑顶束成团,月白色的发带垂下来,一根在身后,一根在肩前。
少年脚边放着一架风筝,很大,图样是鹅黄色的四翅蝴蝶,蝶身有黑色斑点;
少年正仰头看梅花,露出浓长的睫毛,脸圆而嫩,肤色淡红,颊上一枚酒窝时隐时现……
画到此处季恪停了,绘画时不自觉露出的微笑也滞住了。
他放下笔,待墨色干了,以指腹在少年的酒窝处轻轻抚摸。
其实曾经那幅无意间掉出来被姜守看到的画轴上画的原本就是姜宣。
记得初遇那天正快过年,天很冷,天色也很阴暗,与他原本急切烦躁的心情一样;
可偶尔看到姜宣,他竟忽然觉得很灿烂很温暖,像朵朵鲜花开在了心田。
那样的悸动他从不曾有,当晚回去便抑制不住地展开画轴挥洒快乐,然而天意弄人,正要画那枚可爱的酒窝时,他突然想起了一个既在心中极其执念,又于脑海早已朦胧了的侧影。
很相像,但没有酒窝。
他的世间再次晴天霹雳,陡然陷入了无序、疯狂与混乱。
直到不久前的生死关头,他终于理清了一切,他真正爱的从来只有姜宣。
他想把这些都告诉他。
可是他找不到他。
他只能想方设法让他自己回来。
今日是十月半。
还有整整两个月零十五天。
日盼夜盼, 除夕终于到了。
早朝后,天子在宫中宴请京城四品以上官员及家眷,例行封赏, 开启休沐。
宫宴上, 季恪再提姜守今日大婚之事,言道自己将亲至观礼,并特旨姜守早退, 回府去做新郎官的准备——
大宁婚俗,婚礼自黄昏始,酉时正刻拜堂, 礼成后是喜宴, 喜宴最迟亥时结束, 不耽误新人共入洞房,共度良宵。
近申时,季恪在御书房理好奏折,起身推开殿门。
一眼望去,殿阁顶上覆着尚未消融的雪, 小而金黄的太阳悬于天边一角,华丽的光如帘幕般铺下,金银点点, 正是难得的晴雪胜景。
季恪的心情非常好。
因为不久后他就可以见到阔别数月的姜宣了——
姜守成婚, 姜宣一定会来, 也一定会想方设法躲他, 多半又是乔装入城。所以他下令城门守卫既要留意行止特别的人,当报则报, 又无需过多盘查。
他要放姜宣顺顺利利地进来,要消除他的戒心, 然后在姜守府中一举收网。
季恪望着远处笑了。
姜宣说过,他的师门四季如春,他没见过冰天雪地,想来今日京城之景定会令他惊奇。
时候差不多了,銮驾备好,季恪自信满满地登车,清道启程,前往城北大将军府。
行至正阳大街,銮驾突然一晃,接着“咔”地一声猛然停住。
车中的季恪一手撑住座位,车外侍卫们“噌噌噌”地拔刀戒备,片刻后安静无事,王至的声音隔着车帘传进来。
“陛下,车轮遭暗器破坏,銮驾暂不能行,属下已命人传信去派新的车驾过来,亦已派人前去调拨禁军卫护驾。恐怕仍有刺客埋伏,禁军卫到位之前不宜挪动,还望陛下忍耐。”
“当真刺王杀驾,且有暗中一击破坏车轮的本事,早就照着朕的脑袋来了。”季恪冷声道。
王至沉默。
其实这些他不是没想到,这事的确很怪,他也的确有些猜测,但他怎么敢直说?
季恪亦有相同的猜测,伸指拨开车帘,临近黄昏,阳光不见,风也冷了。
突然风声一紧,季恪和侍卫们不约而同地看向风来处,西北方的屋顶,一个身影“嗖”地闪了过去。
中等身形,穿一身暖黄色的袍子,头发全束,侧脸很像……
西北方正是大将军府的方向。
侍卫们一凛,季恪更是紧张,撩帘的手指一弯,狠狠抓住车帘扯开,身体从车窗中探出去急切地找寻,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反手握住窗框,他命令自己冷静,片刻后说:“不等了,朕下车换马赶去大将军府。”
“陛下三思,这太危险了!”
侍卫们连连劝说,然而季恪根本听不进去,跳下马车,示意王至把马让给自己,而后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握马缰冲了出去。
大将军府张灯结彩,宾客们陆续到来,穿着吉服的姜守与众管事迎接招待,喧哗热闹之中,天子陡然驾临,众人跪了一片,姜守不敢让天子在人多的地方逗留,直接将他迎进了事先准备好的静室。
季恪从善如流,也没提路上的意外,他很清楚,姜守和姜宣必定是一伙儿的,现在得稳住,以不变应万变。
喝了口茶,他淡淡地瞥了一眼姜守,道:“该接亲了吧?大事重要,卿自去忙,不必陪朕,亦无需再派人伺候,屋子周围有王至他们在就行,朕想清静些。”
“是,臣谢陛下恩典。”姜守躬身退出。
他自然知道季恪想干什么,季恪也自然知道他知道,不过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座大将军府是平叛之后,为褒奖姜守,季恪亲赐的,他有图纸,什么位置好藏人再清楚不过,当下便吩咐众侍卫散开寻找。
“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但动静需小些,不要和府中的人起冲突。”
众侍卫听令,按提前谋划的,运起轻功前往自己要查的地方,季恪则独自去内院——
他是天子,在臣下府中自然是想怎么逛就怎么逛。
他和众侍卫一在明一在暗,除非姜宣掘地三尺,否则……
突然,侧后方又如先前在銮驾上时那样风声一紧,他猛地回身一看,又是那个极像姜宣的身影!
下意识地想追,然后连忙止住:不是,绝不是。
但这障眼法都使到这里来了,等于明晃晃地挑衅,告诉他姜宣的确在!
那且斗一斗看。
君后既有如此雅兴,他身为夫君,自当奉陪!
季恪向空中做了个手势,命令侍卫去追那人影。
已在姜守府中,侍卫众多且各据一地,相互照应,不怕调虎离山。
只要追到假的,必能引出真的。
季恪自信满满,然而面对强出许多的实力,再好的谋略也将沦为纸上谈兵。
先前的人影仿佛信号,接下来,更多的人影仿若凭空而出,一个接着一个,忽而在东忽而在西,忽而绕过假山,忽而拨开草丛,看得季恪眼花缭乱。
侍卫们分头去追,许久过去毫无结果,季恪有些慌了。
汗冒了出来,他快步行于内院,看哪里都像有问题。
天色渐暗,热闹的乐声由远及近,王至运轻功落在身边。
“陛下,吉时将至。”
言下之意,该去观礼了。
季恪不甘心地问:“可有发现?”
王至愧疚地摇头:“属下等无能。”
季恪攥了下拳头,转身向正厅走去。
天子前来观礼,正厅只留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其余人被安置在厅外院坪。
如此一来,季恪端坐主位,正厅各处尽收眼底——
一对新人,婚礼礼官、乐工,他熟得不能再熟的朝中重臣。
没有姜宣。
此前的期待与快乐消失殆尽,他拼命压抑着。
镲片一响,鼓乐声起,礼官高声唱和,乐工笑意洋洋,众人望向正厅门口,身材高大的大宁天下兵马大将军姜守,以一条缀花的喜带携着通身文气、面容雅致的谢宁缓步而来。
宾客们鼓掌叫好,乐曲声更为激昂,姜守与谢宁相视一望,露出极其幸福,又略有羞涩的笑容。
这是季恪第一次在姜守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这是一个男人得与所爱之人共结连理、相守一生时才会有的表情。
原来杀伐果断的硬汉也会有这种表情。
他突然触动。
他成婚的时候又有着怎样的表情呢?
那日的场面、耳边的乐声、身旁的姜宣……
他有些恍惚。
一拜天地,再拜君王,夫妻对拜。
礼成后,姜守与谢宁跪谢天子赐婚及一应封赏。
季恪示意平身,心中默默考量了一下,似是随意聊道:“婚礼很好,礼部差事办得不错,方才那曲子颇为别致,朕与君后大婚时用的似乎不是这曲子。”
负责婚礼的礼部侍郎起身离席道:“皇上圣明,皇上与君上大婚乃天下第一盛事,需用规格最高的御乐。今日大将军与谢大人喜结连理,因谢大人祖籍湖州,臣与同僚们便商议着,改了湖州民间的一曲喜乐。”
“原来如此,尔等心思甚好,朕当初下旨喜宴做湖州菜亦是此意。”
话到此处,谢宁自然要再谢恩,谢礼部的用心。
季恪摆摆手道不必拘礼,又问:“是了姜卿,今日大喜,一辈子一次的事情,君后与卿兄弟情深,怎么竟没与卿联络前来观礼呢?”
他面带微笑,语气和善,轻飘飘地扔了个炸雷出来。
姜守与谢宁谨慎地对视,先前准备充分,唯独没想到天子竟会当众挑明。
宾客们更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装不存在——
天子与君后的种种固然令人好奇,但那是私下里,当着天子的面,听到越多则越危险。
热闹的婚礼静了下来。
所有人一动不动,连厅外的人也感受到了厅中气氛的变化,纷纷放下筷子,眼观鼻鼻观心。
季恪盯着姜守,姜守垂着眼帘。
千钧一发,僵持半晌,终于还是季恪认输了。
“罢了,朕有些乏,不待了。”他站起来,折向一侧小门,王至紧随其后,众人慌忙跪倒,姜守亦快步跟上。
季恪一摆手道:“不必侍候,卿去招待客人吧。”
走入内院,身后乐曲声与喧闹声重新响起来,宛如与他隔绝的另一个世界。
他有些难过地闭了闭眼。
方才在正厅,他差点儿就忍不住了。
他想跟姜守摊牌,想把这座大将军府翻过来,一个人一个人地查验,不信找不到姜宣。
然而一触即发之时,他放弃了。
姜守是他臂膀,他不能毁了姜守的婚礼,更不能伤了姜宣的心。
姜宣一定就在此处,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看着他的哥哥成亲。
他还是要找他,绝不会罢手。
“王至,把人都叫回来。”
众侍卫一部分在府中,一部分分散于周围的街道,始终没有线索,现在得重新想新办法。
王至领命离开,季恪独自站在木廊上。
时已入夜,一年的最后一天,风冷气寒,亦无月色,他人洞房花烛饮酒作乐,越发衬得他这孤家寡人形单影只,萧条零落。
为什么,为什么他先前那么糊涂,那么……
“——唔呼!”
身后传来一声极为熟悉的呼叫,季恪头皮一紧,回头一看,整个人都要炸了。
木廊外的花园里,假山后钻出一颗脑袋,被大将军府里暖红的灯光照得分明,正是姜宣!
季恪浑身的血疯狂翻涌沸腾,他惊呼一声“宣儿”,一步跨出木廊,飞身追过去。
姜宣当然要跑。
然而季恪非常自信:姜宣不会武功,他最多只能跑到这个花园边,然后就会被自己追上,握住双手、抱进怀里,再也不能离开。
就快了、就快了……
季恪喜极,气息动作都有些难以控制。
突然脑后再次风声骤紧,他心头一凛,惊觉不对,可尚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便脖颈一痛失去意识,于空中失重下落。
“怎么样怎么样?成功了吗?!”姜宣从假山后蹑手蹑脚地小跑过来,谨慎地低声问。
大师兄托着被打昏的季恪落地,将人以坐靠的姿势放在假山边,说:“自是手到擒来。皇帝警觉性不错,武艺也不错,若非咱们先前不断刺激他,方才你又弄得他心神大乱,有了空子,很难一举成功。”
“这就说明咱们谋划得好!”姜宣冲着昏过去的季恪十分不满地吐了下舌头,“大师兄,进行下一步吧,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