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主持人的声音,画面切到了颁奖典礼现场,正是库贝纳的国王宣布获奖人的那一幕。
杨恒呆呆愣愣地看着电视。
在晚间新闻这样寸秒必争的时刻,他感觉龙夏国家电视台用了好长时间来介绍他哥与麦田奖。金光璀璨的麦田里,他哥身佩奖章的模样,简直比这个世界上最耀眼的明星还要耀眼!
班主任激动得双眼泛泪:“同学们,这是我们国家第一个麦田奖!三年前,获奖的景长嘉就坐在你们同一个教室里!”
杨恒脸颊通红的一跃而起:“哥哥,是我哥哥!得奖的是我哥哥!”
教室顿时如烧开的热水壶一样炸了锅。
晚上七点,也是食客最多的时候。
景家餐厅外排起了长队,三三两两的食客一边坐在暖廊里聊着天,一边等待着餐厅叫号吃饭。
正热闹着,却听餐厅里传出一声洋溢着喜气的女声:“今天家里有喜事,全场五折优惠!”
食客们顿时捧场叫好:“老板娘豪气!”
“老板娘什么喜事啊?”
“那个得奖的科学家也姓景,这姓在咱们玉京可不多见,是不是一家人呐?”
景妈妈只怕太高调会给景长嘉惹麻烦,闻言立刻笑道:“我们孩子要是能考上玉大,我们做家长的,才是真正的安心了。”
这话倒也不是假话。
杨恒要是能像他哥一样考个玉大,他们一大家子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景长嘉这次牢记着要给家里报喜。
晚宴后,一刻没耽误的给父母与姑妈都打了个电话,笑眯眯地许诺给他们带库贝纳的手信回去。
挂了电话,又分别给数院的老师们发了短信报喜。末了还拿着手机仔细想了想,自觉没什么遗漏后,就万事不挂心的去了记忆图书馆。
他原本没想过麦田奖真的会给他。
做过一世云中郡王,景长嘉早已知道奖项代表的,并不仅仅只是奖项荣誉本身。这种世界顶级奖项,其存在就是一种政治筹码。
不管是卡米拉·哈恩在学术报告会上的质疑,还是戈麦斯提前准备的两张邀请函,都说明了本届麦田奖背后的争执。
但他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或许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麦田奖一百年选择在库贝纳举办,或许本身就是他们的一种立场表态——
“我们将公正对待所有的数学家。不以国家大小、国力强弱而衡量数学成果。”
一个原以为会失去,却在诸多数学家的努力下落到了他手里的金麦穗。
它的重量,远比奖章本身要重得多。佩戴上它的那一刻,就是接过了一个沉甸甸的责任。
景长嘉在记忆图书馆里幻化出了金麦穗勋章,认真凝视许久后,将它珍而重之地摆在了展柜里,与那些未来世界的机械模型并列。
他视线转向那些机械模型,好一会儿才伸出手缓缓抚摸了一遍。
总有一天,他会在现实世界里造出这些东西。
但现在,他需要认真思考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去走。
麦田奖选择了他,确实打乱了他的计划。或许……他应该先看一看戈麦斯手里的邀请函到底是什么,再去想后一步的问题。
主意一定,他就不在浪费自己的时间,直接走到了图书馆的书桌前,拿起之前没有看完的文献继续看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他刚抵达库贝纳大学的图书馆,手机就响了起来。
景长嘉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名字,顿时想起自己昨天报喜,似乎漏了一个人。
电话一接通,就听封照野在那边说:“嘉神肯接我电话,真让我感动。”
“封学霸想得起我,也让我很感动。”景长嘉一边回着话,一边出示了自己的邀请函,进入了图书馆。
库贝纳大学的图书馆外形是一本翻开的书。它一共有五层。书本底下的前三层是图书馆,上面的两层就是对外开放的学术报告厅。
今天图书馆封闭了起来,只给参与麦田奖的科学家们与库贝纳大学的学生们使用。
景长嘉在接待人的带领下走向电梯,嘴里还不忘道:“不是没想起你,但你的手机不是被锁起来了吗,我就没给你打。”
封照野毫不犹豫地指出:“借口。”
“好吧,骗不了你。”仗着距离遥远,景长嘉破罐子破摔,“忘都忘了,那能怎么办?”
封照野听了,却笑了起来:“确实没办法。所以只能我主动的来恭喜嘉神了。”
他态度温柔,景长嘉自己却不好意思了:“回国肯定不会忘了封学霸。等你有空,出来吃饭啊。”
“这可是你说的。”封照野立刻应了下来,“你拿了麦田奖,接下来怎么办?要出国吗?”
景长嘉沉默了下来。
等电梯抵达四楼,他迈步走向人声鼎沸的学术报告厅,才说:“我没有想好。”
“身为你的朋友,我本来应该说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封照野的声音也沉了下来,“但你现在意义不一般。所以我只能和你说,别自己一个人做决定。多和你们院长,你们校长谈一谈。”
景长嘉点了点头。
末了,又想起对方看不见,才应了声:“好。”
应过之后,却又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他不说话,封照野却也没挂电话。
好一会儿,封照野才又开口:“是不是很为难?”
“是。”景长嘉说,“我确实有些想法,但并不知道能不能得到支持。”
封照野立刻问:“要是得不到呢?”
景长嘉在报告厅前止住了脚步。
一步之遥外,是容纳了当今世界最顶尖头脑的学术报告厅,十分钟后,戈麦斯将在这里进行他的学术报告会。
而他站在暖廊之中,看阳光倾泻而下,照亮一冬之后刚刚苏醒的枝丫。
“我仍会去做。”景长嘉坚定地说,“我相信我是对的,所以我一定会去做。”
“那你就不会得不到支持。”封照野软下了声音,“至少我肯定会支持你。”
景长嘉缓缓露了个笑:“多谢。我要去听戈麦斯的报告,再迟一点,我就只能站在犄角旮旯里了。等我回国。”
“好。”封照野挂了电话。
景长嘉收起手机,他深吸一口气稳了稳自己的情绪,才重新扬起笑容,走进了人满为患的报告厅内。
他来得太晚,戈麦斯准备的论文早就被瓜分得一干二净。他没有论文看,也以为自己只能挤在角落听,却没想到戈麦斯提前给他在第一排留了个位置。
威尔逊笑眯眯地叫他过去,递给他一本答应出来的论文:“瞧瞧,戈麦斯的成果。但你只有几分钟时间了解了。”
景长嘉低头看了一眼论文标题,随后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一元域构想?怎么会是这个?”
“你解决了奇点解消与极小量子模型的问题,他以为可以以此为工具,让一元域更进一步。”威尔逊翻开论文目录,在某一行上点了点。“你知道的,我们一直猜想,它们或许会有些联系。”
“几何量子化。”景长嘉喃喃道。
“没错。或许这也是他一直希望你能接受他邀请的原因,”威尔逊说,“在代数几何方面,你确实是最优秀的数学家之一。”
景长嘉没有再开口,而是沉默地浏览着戈麦斯论文的目录。
威尔逊挂着的笑容渐渐落了下去。他微微倾身,低声问:“不太看好?”
“我无法确定。”景长嘉说,“可他是个库贝纳人,他说他自己只做纯数。”
“这确实是纯数问题,wujiu。”威尔逊若有所指,“只要它代表的是几百年后的方向,那它就只是纯粹的数学问题。”
景长嘉闻言一怔,随后精神一松,笑道:“您说得有道理。”
威尔逊老神在在:“你看,他们搞物理的,一直追求大统一模型。但我们做数学的,提出一个大一统理论的第二年,就被人证伪。我们只寻找理论中的深层联系。这个联系能否为人所用,又什么时候才能为人所用,谁在乎。”
“放轻松一些。”他伸手拍了拍景长嘉,“时间还长呢。”
于是景长嘉就放松了下来,安静而认真地听完了戈麦斯的整场报告会。
这人长得凶悍,脾气不好,报告会的风格也如同他的外表一样。语调高昂、语速极快,思维跨度更是巨大。几乎一个问题说完,不给人思考空间就立刻跳入了下一个问题。
报告厅末端的学生们一个接一个的退场,就连许多数学家都停下了自己的笔,对朋友微微摇头。
报告完毕,戈麦斯也不等主持人登台,自己就问:“各位有问题吗?”
报告厅里安静了许久,才有人说:“戈麦斯,请你细说一下关于绝对几何论证的问题。”
戈麦斯点点头,将PPT切回需要的页面,再次讲了起来。
景长嘉听着听着,低下头在笔记本上写了“绝对几何”几个字,又在后面打了个问号。他认为戈麦斯的证明并不严谨,但这也只是他的直觉给出的答案。
戈麦斯讲完后,现场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一直没人提问,戈麦斯干脆道:“我相信很多人都没有听懂,更相信你们还有很多问题。所以论文我已经上传预印本平台,欢迎各位随时找我探讨。”
报告会一擅长,戈麦斯就走到了景长嘉身边,仰着下巴问:“怎么样?”
“是个不错的方向。但我需要细读过你的论文之后,才能给答案。”
景长嘉一边说,一边收起他的论文。
下一瞬,一张信封就递到了他的眼前。
纯白的信封四周有着细致烫金的描边。右下角印刷着花体的顿涅瑟斯字样。
“既然觉得不错,那就一起来研究。”戈麦斯晃了晃手里的信封,“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接下一封。”
眼前的信封只有一张。
景长嘉凝视它许久,才伸手拿了过来:“你只给了我一个,我可没法选啊。”
“另一张是邀请你就读的邀请函。”戈麦斯耸了耸肩,“你都拿麦田奖了,还有必要吗?”
“戈麦斯,那你可就错了。”威尔逊笑说,“对于年轻人而言,实打实的博士头衔,可比荣誉博士来得有重量。”
戈麦斯立刻道:“他要是肯带着麦田奖去顿涅瑟斯,顿涅瑟斯会给他一个实打实的博士头衔。所以那张邀请函毫无意义。”
威尔逊无奈地笑了两声,他转头看向景长嘉,神色和蔼地道:“拆开瞧瞧。”
纯白的信封用了金红的火漆蜡封,上面印着顿涅瑟斯的“托举太阳”校徽。
景长嘉对于顿涅瑟斯会给出的东西,早就有所猜想。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那里面居然是一封聘用函。
不是邀请函,也并非什么信件,而是一封签下了顿涅瑟斯校长大名的聘用函。这意味着只要他点头,他现在就会是一位顿涅瑟斯的教授。
“他们原本想给你一封邀请函,但我认为那没有意义。”戈麦斯说,“既然下了决心要邀请你,就该直接一点。这才足够有诚意。”
这确实太有诚意了。景长嘉叹了口气,看来戈麦斯在顿涅瑟斯确实如鱼得水。他们的气质竟然如此相合。
威尔逊见状哈哈大笑:“真粗鲁啊。”
他是个老派的老人家,认为选择工作就如同择偶。双方应当礼貌的接触三四回,互相有意了,才能有下一步的动作。
“但这也不错。”威尔逊又接着说,“顿涅瑟斯的数学系不大,办公楼是一座一百多岁的老先生,我们都会在里面拥有一间办公室。关于霍奇猜想的问题,你随时可以来找我探讨。”
听起来确实非常不错。
威尔逊是目前对霍奇猜想研究得最深入的数学家之一,每一次与威尔逊探讨,景长嘉都会得到不错的灵感。
戈麦斯的研究领域他也非常感兴趣,并且这也是他的目标方向之一。
世界的数学科研中心态度坚定地发来了聘用函,似乎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景长嘉笑着收起聘用函,玩笑着道:“朋友们,不要忘记了,我还是个小朋友。小朋友离家远行,是要询问爸爸妈妈的意见的。”
戈麦斯满脸的大胡子都挡不住他的迷茫:“???”
连威尔逊都诧异了:“难道你没有飞往顿涅瑟斯的机票钱吗?”
“当然不是。只是身为孩子,长期外出远游,重要考虑父母的意见。”景长嘉说。
戈麦斯不能理解地摇了摇头。倒是威尔逊点头道:“家庭。好吧,这确实是一个需要认真考虑的因素。”
他笑了起来:“你有很多时间考虑。Wujiu,顿涅瑟斯永远对你敞开怀抱。”
接下来的一周,景长嘉过得十分充实。他每天听两场报告会,还选了很多感兴趣的论文拿回去慢慢看,也与世界上最聪明大脑们一起讨论了自己在霍奇猜想上遇到的问题。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在弘朝时没人能与他这样探讨纯粹的学术问题。
在未来时,一个底层爬上来的孤儿,也不配参与前沿学术的探讨。
这样的头脑风暴,也着实不是现在他自己一个人埋头研究,就能获得的体验。
一周后,景长嘉带着满腔的快乐心情跟着冯老师他们回到了玉京。
他们兴奋的心情早已平息,可玉大兴奋之情才刚刚开始。他们一走出接机口,就看见偌大的横幅,上书着“欢迎景长嘉得奖归国”。几人只是视线微微停顿,玉大的工作人员与媒体就已经涌了上来。
一路被拥簇着上了车,在车上接受了一个采访后,才回到学校。远远的,又看见了学校拉起的横幅。
玉大数院似乎要把之前憋着的劲儿都一起扬了。这次不仅仅只是校门口拉起了横幅,连数院里都挂满了彩旗,全院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等景长嘉踏入路乘川的办公室,他的内心已经经历了从羞耻到平静的巨大心路历程。
路乘川一见他就乐开了花:“怎么这个表情啊?不喜欢?”
景长嘉苦笑道:“感觉……有些羞耻。”
路乘川更乐了:“我可是问过大二那些学生的,都说这么弄你一定会喜欢。”
“他们必定是想看我出丑!”景长嘉捂着脸,“您下次可千万不能信他们。”
“还有下次呢?”路乘川打趣他,“看来我们长嘉对于再拿几个数学大奖的信心,是很足的嘛。”
景长嘉放下手,一双眼盈满了笑意:“我现在应该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这时候都没有信心,那什么时候才能有信心啊。”
路乘川哈哈大笑。
他接了杯茶递给景长嘉,自己也捧着个茶杯在景长嘉身边坐下。
两个人都慢悠悠的喝了口茶,路乘川才收敛了笑意,说:“原本是不该这么早和你说这些事的。”他抬眼看了景长嘉一眼:“打算毕业了吗?”
景长嘉侧头看向他,然后沉默地点了点头。
路乘川转过身,从自己椅子背后掏出一个文件袋,递给景长嘉:“六月的毕业典礼,你可得记得来。”
景长嘉一愣,他看着路乘川早已准备好得毕业证书,眨了眨眼才伸手拿了过来:“老师,谢谢您。”
路乘川沉默地摆了摆手。他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说:“你可别谢我。你发了数学年报,本来就达到了毕业标准。现在拿了奖才毕业,也是给学校留了个大荣誉。是我该谢谢你。”
他说完这话,幽幽叹了口气,又抬眼仔细地看着自己这个学生。
还没满20呢。
换成古代,就是还未及冠,还是个未成年小孩子。
就是这么个小孩子,生死边缘走了一圈,受尽了苦头,变成了了不得的大人物。
“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路乘川想起那封顿涅瑟斯的聘用信,“要……出国吗?”
他话一问出口,就又迅速地摆了摆手:“你先别说。别告诉我。”
他站起身,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才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摸出钥匙打开了上锁的抽屉。
那里面也摆在一个信封。
路乘川顿了顿,才拿出那封信,走回景长嘉身边:“你看看吧。”
景长嘉伸手接过:“这是?”
“大长老给你的贺信。”路乘川说,“看看吧。”
他给了信,又似乎有些后悔:“我不想干扰你的决定。但是……你总得到处都了解了解,再做决定。”
景长嘉一字一句地看着那封贺信,许久后才郑重地将之收起:“老师,我知道你的苦心。谢谢你。”
路乘川眉头皱出了一个深刻的川字:“那你现在怎么想呢?”
“顿涅瑟斯给了我聘用信。”景长嘉直接道,“我会去。”
路乘川眉头的川字几乎要凸出皮肉:“我也可以给你。玉大、龙大,都可以给你!”他似乎感觉自己有些激动,用力呼出一口气后,才又开口:“长嘉,布伊戈不是个好地方。”
“我知道。”景长嘉说。
“你不知道。”路乘川摆摆手,“你知道麦田奖这一届为什么争论到明面上了吗?明明奖项不止一个席位,却依然闹得不可开交。因为布伊戈不允许龙夏在这个时候出一个天才。”
“做学术的,本来不该和政治牵扯这样深。我们只是想探索更多的真理,只是想更多的探查这个世界的可能性。但是长嘉,当你的智慧足以代表一个国家的时候,你就离不开政治的枷锁。”
路乘川双目有着浓重的悲哀:“我知道以前有过留学经验的老师更容易晋升,但现在不是这样了。我们需要自己培养的纯粹的科研人才。以你的头脑,即便不去布伊戈,你依然会获得你想要的一切。”
“你戴理老师,当年在龙大,确实因为一些原因导致了他的离开。但你想过他在国外干得好好的,又为什么要回来吗?”路乘川低声说,“或许你们才应该聊一聊这个问题。”
“不是的老师。我并不是因为自己想要得到什么,才想去顿涅瑟斯的。”景长嘉说。
“老师你看,我其实并不怎么缺钱。家里不是大富大贵,可数学研究也不是什么需要大钱去支撑的学问,现在的钱足以让我躺着过一辈子。我也死过一次,于生死之间也有自己的思考,没有太盛的物欲。”
他站起身,倾身拥抱了一下这位对他贯来慈爱的老人。
随后才站起身,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说:“但是老师,布伊戈作为世界科研中心已经太久了。”
“不会太久!”路乘川语调激动,“我们在努力!所有龙夏科研人员都在努力!”
“我也想为之努力。”景长嘉温柔地说,“自从现代科学诞生起,世界性的科研中心就一直在迁徙。两百年前布伊戈吃遍战争红利,从此成为世界的科研中心。它是一代又一代的科学家心血造就,以最宏伟的理论发现为此奠基。”
“——可它并非不可转移。”
景长嘉蹲下身,握住了路乘川颤抖的手:“老师,既然如此。21……乃至22世纪的世界性科研中心,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呢?”
他仰望着老迈的数学家,双目好似有太阳闪耀:“为了建设我们自己的科研中心,我要去亲眼看一看。”
路乘川怔怔看着眼前的孩子。
他在一刻钟之前才想过,他的学生还是个孩子;要是放到古代去,甚至还未成年。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却在他年轻的身体里,藏了这样大的一个愿望——或者说是,这样强大的一个欲望。
路乘川蓦地想起德沃克奖对数学家们的赠言:你当对世界充满贪欲。
他这一刻,真真切切的在景长嘉身上见到了这样的贪欲。
他分明年少,分明只有一个人,却敢说“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呢”?这样一个独自一人根本无法实现的目标,却是他人生的道标。
胆大,贪婪,无畏。
少年人通常无知才无畏。可他却是明知山路崎险,却依然无畏。
而最为荒谬的是,路乘川竟然觉得,他真的能做到。
他这个年幼的学生,他们最年轻的麦田奖获得人,似乎真的能摘下他眼望的旗帜,并将之带回家乡。
路乘川颤抖着手,轻轻拍了拍景长嘉的手背:“想法很好,但这很危险。你很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不会的。”景长嘉笑着道,“我只是个纯粹的数学家。当我研究的是几百年后才能落地的问题,那我就是个最不接地气也是最没价值的科研者。”
路乘川看着他:“一定要去?”
景长嘉点了点头。
作为云中郡王时,他已然在弘朝见过那个时代的世界科研中心。
作为未来孤儿时,他也在全息网络里见过了未来的高等学府教育模式。
只差现在了。那块认知的蓝图,只差顿涅瑟斯。
他总该去顿涅瑟斯看一看,才能知道他们与对方有这多大的差距。
路乘川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口气,他可以告诉景长嘉,你不用去,我们学校就有很多顿涅瑟斯回来的老师。也可以告诉景长嘉,你想做什么研究,想与什么人合作,学校都能给你请回来。
可这些话在胸口堵了半天,到底没有吐出来。
对于一个求真者,只让他听闻而不让他眼见,是一件残忍的事。很多事,也唯有亲身感受,才能知晓差距。
最终,路乘川只是抓着他的手,问:“准备什么时候去呀?”
“准备明年再说。”景长嘉笑眯眯地道。
“哦?”路乘川一惊,“怎么要明年才去呀?是哪里有困难,还是有谁不让你走?”
景长嘉摇了摇头,他柔和地说:“您不是说,我们需要自己培养的纯粹的科研人才吗?所以我准备用这一年再拿个学位。路院长,您不会拒绝我吧?”
路乘川一惊,随即抽出手拍了他脑袋一下:“吓我一跳。想当我的研究生啊?那你可得好好准备,先回去写开题报告,写得不好我可不给你过。”
景长嘉依然笑得乖巧:“好。”
路乘川斜看着他,又说:“你既然要来,不拿个博士学位我是不会让你走的。学校对学生的要求,是两篇核心。我对你的要求,是一篇顶刊。你可得想清楚。”
景长嘉点头应好,理所当然地说:“我要是一年毕不了业,那就两年嘛。让顿涅瑟斯等等,他们不会介意的。”
“你倒是自信得很。”路乘川心里彻底舒服了,“想出去的事,暂时先别告诉别人。我来给你安排。另外,我也不会给你安排别的事情,你交了开题报告,就好好做。要是遇到了困难,随时找我。”
他先叮嘱了,才又问:“准备做哪方面?”
“还是代数。”景长嘉说,“高维代数簇很有意思,也有很多悬而未决的问题。先解决一些小问题,再回归霍奇猜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