拏离一只手还揣在袖里,听他问话,故作镇定地抽了出来,说道:
“此处幽冥太重,它不愿下来。方才进来的时候,就跑走了。”
“……师兄,”蔺含章俊脸一垮,“你怎不抓着它?”
“毕竟不是我们的灵宠,哪有强留的道理。”
跟个畜生讲什么道理……蔺含章心里又是一阵没词儿。本以为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没想到他师兄压根没打算唱戏,主打好人做到底。
拏离却不在乎他怎么想,大略扫视一番,他向着一方城墙道:
“那垛口似乎有些奇怪。”
蔺含章向来唯师兄是瞻,听他这么说,自然地向上望去。只见不只是垛口,城门也破损得看不出什么形状了。在黑暗中只是一片断壁残垣。
他刚想蓄起火焰照明,拏离就心有灵犀般,从法囊中掏出一发光物,瞬间映亮了大半空间。
那居然是颗斗大的夜明珠。虽说修士不该在乎钱财,可藏富到拏离这个地步的,蔺含章也是初次见。要知道他师兄那三件低阶法袍都换着穿了好几回,身上又素净得不见环佩,蔺含章还以为他手头颇为拮据呢。
——没想到是个隐形富豪。
下一秒,拏离把那颗价值连城的宝珠,从中间切成了两半。
“拿着。”
拏离大方地扔了半边给他。明珠璀璨,映亮了蔺含章俊美却僵硬的脸。
……他是不是该教育教育他,让他别这么败家。
偏生对方还道:
“这珠子里没有多少灵蕴,只是看着亮一些,没什么可惜的。”
只是看着亮一些,也值得十万八万金了。
蔺含章接过半拉珠子,商人习性闪现,忍不住计算着价格,心里犹如滴血。别说十万八万,就是八十万,照拏离这么个性子,也能败得一毛不剩。
可再看那副清丽绝尘的神情……到底是他庸俗了。自己选的好师兄,除了供着还能怎么。
借着亮光,蔺含章也确认了这地界的古怪之处。城墙虽然破损,但墙垛的形状和走势多少还存在。却少了一处极为重要的部分——地基。
而且那城门处的半圆形拱门,虽然半埋黄沙,却不像是被风沙侵蚀成这样。拱起的半截埋在沙中,两边连接直边的门沿却在外面。
这是一处颠倒的城池。
翻转一座城池,对有能的修士而言并非太大难事。但此处的错乱,却让蔺含章很难不联想到颠倒奇门混沌大阵。
就像云胎肚脐处那个古朴的传送阵。难不成上古阵法就是如此奇妙,还需得搭配建筑来行事?
以上皆为猜测,现下二人则是同时看向了那口深坑。
由此看来,这城池是以地为天,以天为地,那么必然贴着地面而建造。现下地面被流沙覆盖,地宫便沉降了下来。
这幽暗的深坑,这么看来,应当是一座高塔。层数愈高,便愈靠近地底。
修道之人讲究飞升,巴不得把宫殿楼宇修在云上,好离上界近些。这墓主人却反其道而行之,就差把“人行邪道”四个字刻在墙上。
拏离站在白塔边缘,抬手把半边珠子扔了进去。
夜明珠磕在石壁上,发出些叮当声响。回响清脆、金声玉振一般,成色是极好。蔺含章心跳又是一停,只听拏离更胜戛玉的嗓音道:
“一共有七层。”
那宝珠此时已经躺在了塔顶,但似乎落入了什么群落中,光芒被遮盖些许。底部影影绰绰,让人心生不祥。
更让蔺含章感到不妙的是,从始至终,陵墓中只有这些朦胧的诡异气氛,却一丝死气也无。
骗骗凡人还说得过去,他毕竟是半个鬼修,不可能毫无察觉。如此反常,反而显得妖异。
拏离却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见此情景,蔺含章也没什么可权衡了,大不了舍命陪君子。
而且他有所预感,古塔中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那是一种平和的感召,几乎让他常年戒备的内心生出了一丝裂缝。
——难不成,宋昭斐能捡到龙珠,他便也能捡到些什么魔物——因为借了他的气运么?
那还……真是让人恶心。
不过,送到手里的东西,没有不要的道理。何况他现在最需的就是力量。
拏离已经开始向塔中前进。他纤瘦身影,在硕大空洞中简直称得上渺小。蔺含章拉住他袖子,攥在手里。
“怕了?”
拏离展露笑意,额间那枚红痣在清幽荧光中像一滴血,几欲垂落。
蔺含章心头一颤,柔顺地摇了摇头。
师兄又说:“我会护你周全。”
你能护我全尸都行……蔺含章这么想着,手腕轻微在他衣袖上一绕。
拏离由他抓着袖子打转,甚至把脚步放慢。只要事发有因,他还是挺吃撒娇卖俏这一套的。
只是师弟长相实在漂亮,月眉星目、面若好女,容易叫人误会。
先前那个凝真的巫静水,可是出了名的喜好美少年;一双招子都要黏在身上了,他居然还对人笑呢。
拏离难得拿不准主意,一面想教导他授受不亲,一面觉得此人心思敏感,说上两句又要发毒誓,有些招惹不起。思来想去,也就依他挨着。
蔺含章可是为了他师兄,连色相都出卖了。要是知道他真实想法,少不得又是一顿腹诽。
还好他也没有读心能力,只是被师兄身上的香气包裹,甚至感受到他的体温,怀揣点隐秘的得意之色,往高塔下走去。
第59章 轮回六道
白塔内部中空,沿着墙壁有一圈楼梯,环绕着塔身一圈一圈往下延伸。拏离方才就是听见夜明珠砸在台阶上的回声,来判断塔内层高。
整座塔都是石质结构,连楼梯也是插在墙壁上的整条巨石。蔺含章俯下身查看,发现上面几乎没有雕凿痕迹,而是大刀阔斧地被人平平削成这样。
虽说修士有移山填海之力,但能徒手做出这种工程的,蔺含章也只见过拏离和梅丛凝。梅丛凝是修为高些,拏离则是身怀利器。不知道这墓主人又神异在哪里,修建这座塔是为了什么。
用他们剩下的那半边宝珠照射,能看见墙壁上刻有秘文。蔺含章断续能读出些内容,便充当导游:
“这上面书写,是说此处为一处城池,名为云梦泽,由城主‘羟’所建造。城中人各有神通……大概是指其中的住民都是修士。
云梦泽原先在海上,却受到神山上的‘极人’攻打。羟率众人反抗,他为民请命,感动了天女,所以降下云胎,庇护云梦泽的人……其余就是些羟的功绩,这一层只介绍到这。”
蔺含章对“神山来客”、“天女降胎”这类内容是半分都不信,但照本宣科念完后,又觉得并非全是谎言。
毕竟此处墓穴的存在已经是个见证,“云梦泽”的发音,和“云蒙”也有相似之处,难保不是误传。
抛开那些充满神话色彩的叙述,也许云梦泽就是一群不大开化的散修,诞生在灵气充裕的地方。偶尔得了机缘,习得了炼气原理。后来受到修士掠夺,才不得不离群索居,逃到这么一处秘境里。
可是能造化秘境的大能,居然还需要躲着什么人么?那“极人”,又是指什么人……或者不是人?
拏离转动目光,扫视着这层高塔中四散的雕像。
雕像也是石材所刻,以他们的角度来看,都吊悬在天花板上。一些底座断裂的坠落了下来,依稀是牛羊牲畜形态。
再往下走一层,墙壁上依然是秘文雕刻,只不过比方才更多、也更密集了些。蔺含章读起来吃力,只能辨认出这处所描写。是云梦泽的人搬到秘境之后的记叙。
悠然自适、不论外物,俨然一副世外桃源生活。
只在末尾,话风一转:羟患身弱之症、城民割肉放血祈福。
身弱之症是什么症状,其中没有描写。但蔺含章有个猜测——寿元消散。
简单来说,城主老了。目无明、耳无聪、鼻无觉、口无味、发秃齿豁,身体羸弱,可不就是老相。
从一层的铭文可以得知,云梦泽的人原先生活在灵力极其充沛的环境中,以至于不需修行,就可炼炁,自然寿元长于一般人。而云蒙的灵气却没有多少,起码是不足以让凡人不老不死。
从建立城池,到反击极人,再到移居秘境,显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而是横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建业。
云梦泽的居民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所以当平均寿命几百岁的居民,突然发现羟的老化时,甚至用“割肉”的行径来祈求城主延寿。
又或者说,这难保不是在羟的默许下。以血肉作献祭,正中鬼修下怀。
这层的陈设是一些动作夸张的人物雕像,腹部硕大无比,面容也有些扭曲,都像幼鸟般对着下方张开了嘴。
再往下,墙壁上的文字就不是蔺含章能读懂了。或者说这处篆刻就没有想让人看懂。秘文本就晦涩,此处雕凿更是凌乱无比,篇幅也比上两层要大上许多。
这层的雕像,是几个身穿长袍、头戴高冠,面无表情的人物。
“这里所雕刻的是天人?”
“我不这么认为。”
拏离站在台阶上,与一个倒置的雕塑恰好对立。他的神情也常给人塑像般的感受,此刻更是显得庄肃清严。
“‘塔’是阶层的象征,前两层是畜生与饿鬼,这层理应是地狱……
或许这就是‘极人’的样貌,掠夺家园的人,在他们眼中犹如地狱来客……再往下大概是修罗、凡人,最后是天道;不过多出来的一层,就不知是何等内容了。”
蔺含章猜测:“保不齐就是墓主本人。”
“……凌驾于天道吗。”
“凌驾不凌驾另说。”蔺含章怕他觉得这说法不敬,补充道:
“既然能费劲凿这么一座塔,想必其人是极为自负的。会有这种荒唐想法也不奇怪。”
拏离不置可否,继续行走。蔺含章打量着墙壁,光滑平整的墙体,一处接缝都没有。难不成这整座塔,都是由整块巨石刨挖而成。
正如拏离所说,接下来两层分别是形貌狰狞的修罗,和身着布衣的凡人。从刻像来看,云梦泽的族人在相貌上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属于天道的一层,是空的。天顶上雕刻有一本摊开的书,上面却没有刻字。
“道在无言。”拏离平静地说,“也是种理解。”
蔺含章借着黑暗,掩盖住惊异神色——一本书,是啊,这天道不就是一本书。
下至最后一层,二人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那绰绰黑影,居然是许多干尸。倒挂在头顶上,其中一具的手里,就恰巧捧住了半颗夜明珠。
干尸身上所穿着衣物,和他们先前看见的女官无二。而因为太过密集,所围绕的事物看不太真切。只依稀是一具人形。
这大概就是铭文中的城主“羟”。而这场景,就像是一群宫人在吊唁着主人死亡的场景。
——不只是吊唁,他们的胸口都插着匕首一类利器。居然是在见证了城主死亡后,集体自戕而亡了。
蔺含章刚想说些什么,就被拏离拉扯到身前。他的一只手也压在他嘴唇上,轻轻按着。耳边是浅淡地呼吸声,和一道耳语:
“不要说话。”
蔺含章被他这么一拿捏,哪还说得出话。在那只温软干燥的手掌中连连点头。
“你听。”
他一放松,拏离才能传音入密,在他神识中说道:
“这里还有一个心跳声。”
的确,除了蔺含章精准如人偶的心响,和拏离贴在他背上的胸膛中传来平稳震动。一个细微、但急促,十分突兀的韵律也回荡在黑暗中。
他们靠得极近,又都敛住了呼吸,很快二人的心跳就协同一致,几乎消失在感知里。反而是那一点涓埃之微的声响,愈来愈明显。
拏离挪开按在他脸上的手,已经做好了召唤涤尘的准备。
层叠干尸中,被掩盖的轮廓逐渐显现。
那是一具被玉石包裹的人体,在明珠映照下,反射出冷冷幽光。
玉俑的头部已经不复存在,似乎有什么东西破体而出,只留下横贯胸腔部位的大洞。
在拏离出剑的瞬间,蔺含章也完成了法阵。霎时间,光明大盛,几乎灼人眼球的明亮,也照出了半透明玉俑之下,攒动的一团黑影。
一条半人粗的黑蛟,猛然从破洞处钻了出来。
第60章 假货配假货
拏离早有准备,振动刀尖就迎了上去。蔺含章也绷紧神经,随时准备为他助力。
谁知拏离一刀就插进了那黑蛟七寸。蛟蛇在他的刀上挣扎扭动,嘴中也喷出了毒液。只不过还未落地,就被蔺含章支起的防御阵挡住。
拏离剑尖一转,挑着那蛟就甩到旁边。他的刀尖上,正串着那颗小小心脏,甚至还跳动了几下,才归于死寂。
他看起来是温润绵和,下手却从来都狠厉。先前蔺含章见他斩杀鬼修时,甚至将那具色身中的脊椎整个砍出了体外。
而做这些屠戮之事,他的表现也如那日屠宰山箭貆般,毫无纠结,甚至连杀意都收敛。
不知他是天生如此,还是……
蔺含章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真正杀人,是前世在秘境中杀了两个抢夺宝物的散修。那二人相互争斗之时,被他暗中偷袭,甚至都没看见害死自己的人是谁。
手染鲜血,让他止不住得颤抖。浓烈的血腥气味中,那种灼热触感让他几欲呕吐。不仅是害怕,还有兴奋……种种情绪交织。他不想杀人,但他知道那二人分出胜负后,必要拿更为弱势的他下手。
他不想杀人,却在幸存者漂浮的血海中生出了乐趣,直到今天也如此。
回到现在,拏离杀了蛟蛇,将它的尸身捡起查看。
蛟身漆黑、腹部有两条褐色条纹,背部鳞片呈尖刺状排列。是一只咝蝰。
但它的前额上,居然生出了两只肉角。蛟生了双茸,就不再是蛟,而能算是龙了。
可它分明还只是一只妖兽。这龙不龙、蛟不蛟的情况,二人都未见过,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还是蔺含章对邪异之事了解多些,联想到它从墓主人的玉俑中钻出,猜测道:
“难道这风水阵真的有用,加上那些城民献祭,保住了‘羟’的尸身,让他千年不腐,等待以死关渡劫的机缘。”
拏离接上他的话:
“……只是数千年变迁,改变了此处地势,导致陵墓沉降。于是原生在沙漠中的咝蝰趁虚而入,占了城主的神位……‘羟’的尸身,大概也早被吃了。”
二人同时看向那只小蛟。这死兽一看就还是幼年,怎么也不像有移宫换命的能力。
除非它是那条成功的蛟的后代。蛟蛇改换血统后,就有了龙血,但到底不是真龙,诞下的幼兽便只是有些龙的象征。
拏离想到自己先前信誓旦旦说此阵不可能有效,一时有些怀疑道:
“真龙现世,怎会毫无征兆……我看也只是造出些不蛟不蛇的怪胎。”
怎么没有征兆,只是那时你忙着救你的梅师兄,没见到罢了。
蔺含章想到这种可能,心里突然舒畅了许多。真龙怎么会看上宋昭斐那种货色,原来也是个假货。
假货配假货,真是绝配。
拏离观察半晌,用剑尖划破了玉俑。随着洞口扩大,一个滚圆的物体也从中掉落。
他伸手接住,那居然是一颗卵。
这颗卵整体呈现椭圆状,有婴儿头颅般大小。看上去格外光滑,卵壳反射出玉釉似的光泽。
“……这是?”
话音未落,一声细微的“咔擦”声紧跟其后。卵上出现了裂缝。
若此时在这的是宋昭斐,里面大概会出现一只毛茸茸的灵兽,又能寻宝又能打怪,而且无比忠诚,围着他把他当母兽……
但拏离在这样的情景里,对此物可是半分好感也没有。瞬间,他身周无色之火暴燃,把蔺含章都逼退了两步。
卵壳破开后,自其中逸散出一片虚空,二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劈头盖脸地罩了进去。
这情景在蔺含章诱捕阴阳蛛时也有过类似,这时倒来了经验,不那么慌张。可拏离双眸黑沉的模样,还是让他呼吸窒了一刹。
再回头,身周已不是阴森幽暗的墓室,而是一片贝阙珠宫、辉煌金碧的宫殿。
蔺含章前世倒还喜欢这样的装潢,不过懂得了修道的好处,再看那些毫无灵气的死物,就是再昂贵、再亮丽也只觉得多占地方。何况此时他师兄还不知在哪,他哪里有心思欣赏。
面前也没有拏离的影子,而是几个身着宫装的少男女。相貌都是极其美丽,手捧着两块黄金雕琢的托盘。其中一块积玉堆金、闪耀夺目。另一块则是琳琅珍馐,烹龙庖凤。
蔺含章本以为是幻觉,挥手就要将离得最近的男子甩开。谁知手指触碰到对方的那刻,竟真的有温热触感,隔着透薄纱衣,从他身上传来。
抖落的珠翠,握在手中也是冰凉坚硬,半点不虚。见他对这些财宝不屑一顾,那几个雌雄莫辨的美人,又捧起满盘佳肴,朝他面前凑来。
美食香味扑鼻,蔺含章却觉得直反胃。他实在厌烦了这种幻境。尤其是宋昭斐那些寻宝经历,也让他悟出了些歪理:
这些“先人”要真能传承什么,缘分到了直接传就是了。扯什么试炼,无非是自身能力不够,识人不清。书里那小儿科般的考题,也就是凑点篇幅——连挑选弟子的能力都没有,死了就死痛快点拉倒,还留什么传承。
他这么想着,手中也直接祭出了武器,将面前还没来得及色诱他的美人拦腰斩断。
那几个少男女,如同活人般软倒在地,抽搐着呕出鲜血。离得近的,直接被斩作了两截。远的,也只余些皮肉挂着。
涌出的鲜血逐渐覆盖了地毯,又沿着台阶流下,到了超常地步。几乎要把这间宫室淹作血池。
血浪中,缓缓浮现一女官身影,神情威严肃穆,正是他们在沙漠中所见的那位。她开口说话,声音冰冷缓慢,语调也是蔺含章从未听过的:
“杀孽太重,当入地狱道。”
受到她这副判官模样感染,蔺含章差点冷笑出声。他一撩袍,翻出六乘慑心镜,将其放大到整座宫殿的高度,把眼前血色翻天的景象都笼罩在内。
镜光到处,一切皆现了原型。那几具美貌宫人,只不过残腐干尸。血池之上的女官,更只是块碧色玉俑。
他向前一步,脚步却有滞涩。原来是地底流沙中又伸出了许多手臂,抓着他的脚跟,似乎要把他拖往地狱。
“……你犯下罪责,还想逃脱?”
这声音不再由女官说出,而是从四面八方聚集,蚕食着他的神智。藉由镜面,反而更为强烈地钻入他神念中。一时间他脑子一片嗡鸣,似乎那玉俑就是知道他有此法物,才引诱他使出慑心镜。
无数尸魄从塔中钻出,怨毒地在他周身啃咬。甚至连薛氏兄妹狰狞的面容,也时不时闪现其中。蔺含章想要收回镜面,却感到面中一热。一股黑血沿着鼻腔流淌下来。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这次蔺含章是真的笑了出来,他冷哼一声,踢开那些干枯手臂。不顾面上血迹,一手将慑心镜化得更大,将自身也囊括在内。
阴魄在他周身嘶吼,却不能伤及根本。
呜呼哀哉、何苦来哉;此时的最优解,大概就是超度了这些亡灵,积攒善工,也好过了这城主的“考验”。
但蔺含章可不像他师兄那么好心,对送上门来的阴魄,他只是运转起六乘慑心阵,引得更多尸魄现身。
直到最后一道残魂也被纳入其中,他就地趺跏,从法囊中掏出一瓷白小罐。
那罐既出,灵场更是大乱。脑中嗡然作响,也有黑血沿着耳孔流下。蔺含章只不做理会,逼出一线心血,就在那白罐上写起字来。
待最后一字“猖”落下,罐口也不住震颤。似乎就要顶破了盖,从内爆裂开。蔺含章一手掀起神坛,往空中一抛。只见漫天阴魂,哭嚎着向罐中涌去,几乎凝作一股如有实质的阴风。
他也不管是鬼是猖,统统收入兵马罐中。又加上法阵镇压,还细致地沿着罐身贴满了符隶——这样的魂魄,他是不好吞吃——但也不代表他就要帮他们解脱。
比起做样子给别人看,还不如先收着,日后放到黑市里,卖个不错价钱——那不比虚无缥缈的传承强吗。
此举摆明是为虎作伥。但蔺含章本也没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若不是还能换点钱财,他都懒得费力去封印。不如把这罐子埋在角落,等哪个倒霉鬼来中奖了。
他此时已是一副七窍流血的惨状,简直有些暴露死相。好在此处也只有他和那玉俑存在。蔺含章一边用慑心镜找着阵眼,一边踢了踢那玉俑:
“不是要下地狱么,你倒是让我看看,那地狱里有什么?”
是有备受欺辱的回忆,还是身体上的折磨,或者眼看自己灯尽油枯,却只能等待死亡来临的孤独。
玉俑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居然幽幽散起光来。似乎认定他已通过考验,将要给他传授什么秘法……
蔺含章一脚踩在玉俑头上,将它踢得粉碎。
“这种东西也值得捡……”
他舔了舔唇角血迹,鼻腔一片锈味。被剧情支配的平和感淡去,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他此刻真实的情绪。
“一具尸体,还妄想审判我。”
阵法破开的瞬间,扑面而来是潮水般的流民。他们身穿布衣,半身血染、半身淤泥,疯狂地向一个方向逃窜。在他们身后,是一片混沌废墟。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几个身姿高大的巨人,面容模糊,正手拿利刃,切开一个逃窜中的男人的肚腹。
那人肠子外流,引得蚊虫环绕,可竟然还活着。他用两只手臂爬到了更远的地方,又被上天降下的一道火球砸中,烈烈燃烧起来。
在漫天哭嚎中,蔺含章看见了远处塔顶的祭台。年轻的城主躺在祭坛上,怀抱玉俑,让身边围绕的宫人们,一刀一刀割去他身上的血肉。血珠连串地甩出刀子,暴露出肌肤底下筋膜,甚至跳动的肌群。
“牺——牲——”
宫人们口中这么喊着,很快,那城主就被剖成了一团蠕动的血团。他喃喃自语,口中涌出鲜血,又被围在身周的侍从擦去。
在羟含混不清的祈愿中,大地上数不清的坟茔开裂,从中涌出了一群虫豸。他们强大的祖先回到凡间,身体则化作阴兵,驱散那些高大的仙人。
而那魂魄,却在族人歃血的祈祷中上升,直到凝结成巨大的婴胎。
那即是云梦泽,一个死人魂魄构成的桃花源。
眼前的景象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处幽暗宽广的空间。这里才是真正的塔顶,是镜面的最后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