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有人席地而坐,怀中抱着一把琵琶。
殷臻走得很慢,在见到那把琵琶时明显一停。
宗行雍袖子被轻轻一扯,他转过头。
“他为什么坐在地上?”殷臻直勾勾盯着那把琵琶,用很小的声音说,“孤从来没有见过在地上卖东西的人。”
摄政王衣角被紧紧抓住,耐心地解释:“他是卖艺。”
殷臻重复:“幕天席地?”
他对什么都感到新奇,什么都想问。仰头时乌黑眼珠极亮,下意识靠得很近。
——摄政王只在少数时候能感受到他确实年纪尚轻,和他相同年纪的世家公子早走南闯北见过许多,而他待在宫中的时间实在太长,一朝储君轻易不能离京,出门动辄公事缠身,无暇出游。再如何装得游刃有余,心中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候。
宗行雍回过神,看向那人怀中的琵琶,用青州话说了一句什么。
那人看看他,又看看殷臻,殷臻无端紧张起来。
对方笑了,大大方方地把琵琶递给宗行雍。
宗行雍接过来,问殷臻:“玩玩?”
殷臻快速地抿了下唇:“孤不会。”他有限的时间全用来学帝王之术,六艺里捡着两样勉强学了,乐器只会了常见的。
“见你好奇。”宗行雍竖抱琵琶,随意拨弦,“本王试试。”
他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精通所有乐器,弱冠之后用刀剑更多。殷臻从未见他拿过琴,闻言一怔。
“到本王身前来。”
宗行雍:“手给本王。”
他温和时似一只休憩中的头狼,利爪和尖牙都牢牢收进身体中。
殷臻犹豫了一会儿,伸手。
“放这儿。”
宗行雍把他手压在了琴弦上,低而清晰的乐声从指尖迸发。
声音如玉珠碎盘。
和琴音很不同的声音。
殷臻没忍住多勾了一下。
声音骤尖,他吓了一跳。
宗行雍笑了,夸他:“回京后本王有空教你,你这么聪明,一定一学就会。”
他语气并无不耐。
殷臻安静下来,低低“嗯”了一声。
一个时辰后,赌场被围。
宗行雍做事绝无可能低调,他确认张松和孟忠梁二人都进去后直接带兵围了赌场。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赌徒并拢了光-裸大腿——他刚输掉最后一件裤子。
殷臻视线一一扫过,看见了队伍末端的孟忠梁。
并不如想象中惊慌。
“张松不在。”他抬眼看向赌场正门口——那里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激烈地跟蚩蛇说什么。
“赌场少东家,闻息风。”
宗行雍嗤笑道:“这一个时辰,看来张松运气不好,输了一条命。”
“从他手中拿人很麻烦?”殷臻问。
“说容易也容易。”宗行雍顺手把他衣襟往上提,免得风灌进去,“赌赢他。”
一走近,闻息风正据理力争:“你以为你是摄政王?如此跟本公子讲话。”
他将手中骰子往地上一扔:“本公子这地除了那煞神拔剑抵在本公子脖子上说要闭门,皇帝老子来都不管用。你又算哪根葱。”
殷臻和蚩蛇双双眼神古怪。
明显宗行雍看起来就像是领头人,他一出现闻息风上上下下打量他,不屑道:“你又是什么地方来的兵痞子,不知本公子堂姐就要做肃州城城主夫人?等本公子在她那儿告上一状,顷刻叫姐夫铁骑捉了你的人,通通关去下大牢。”
殷臻:“……”
多少有些胆大。
他用一种同情混杂怜悯的复杂神情注视闻息风,闻息风这才察觉到他,皱起眉:“喂。”
按道理说,他和殷臻素不相识。
闻息风抓住胸口金貔貅往里塞,瞪眼打量他半晌,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完了。”
殷臻稍稍一顿。
“我姐夫最讨厌你们这种长得文弱的中州人,他十多年前被一名瘸腿庸医治瞎了眼,至今那庸医的脸还贴在肃州城墙上,被一把鱼肠剑贯穿。你来此地,没有打听一下此中纠葛?”
瘸腿,庸医。
殷臻想到一个人,缓缓转头,看向宗行雍。
宗行雍负手道:“本王来找人。”
“今日有人拿着朝廷官家印的一锭金子来赌钱,被扣下了。”
“本王”二字一出,闻息风人差点跳起来。他惊疑不定地瞧着宗行雍:“本本本王——?”
宗行雍和蔼:“可有不妥?”
他娘的,闻息风当机立断一步跨回门槛:“关门!快关门!”
“小风,不可无礼。”赌场内有人斥道。
关了一半的赌场门缓缓打开,人群中孟忠梁趁人多混乱抬脚就欲走。
后背一凉。
殷臻道:“孟将军走什么?不留下看看孤为何要找此人?”
孟忠梁勉强笑道:“多年不见,殿下风姿一如当初。”
殷臻收回剑,对他话中深意充耳不闻:“孤让你待在这儿,你最好一寸别动。”
与此同时,他看向“瀛洲赌坊”牌匾下的人。
赌坊的真正主人,闻春。
他约莫三十出头,标准的习武之人身材,声如洪钟:“原本只是行个方便的小事,但瀛洲赌坊有自己的规矩,王爷口中之人欠了在下千金,得按规矩办事。”
宗行雍慢悠悠:“哦?什么规矩?”
闻春拱手道:“你们若是能赌赢我,这人才能带走。”
“若是输了,”他微微笑着说,“都留下剁手。”
“不知王爷和……那位一道前来的贵人”
“谁愿和在下赌一局?”他缓缓道。
殷臻立在瞧热闹的人群中央,和他对上了视线。
“东南西北各个方位都有,约莫三十人。看身手二品以上刺客,人多尚可遮掩一二,一旦进入赌坊,殿下会暴露在攻击范围内。”从均在他耳边道,“目前尚不清楚是赌场内的杀手还是国相的人,殿下千万小心。”
殷臻揣着手,诚实道:“孤不会赌。”
闻息风瞳孔剧震,看向他老舅,结结巴巴:“孤孤孤什么玩意儿?”
“十年前也有人对在下说过这样一句话,但他赢了。”
闻春做了个“请”的姿势,道:“老手总会马前失蹄,新手倒是能出其不意。”
“既然闻老板这么说了。”宗行雍道,“本王就不参与了。”
殷臻幽幽:“你想被剁手?”
“到时候一人少一只,多相配。”
“……”
“想赢?”
宗行雍低头,循循善诱:
“亲本王一口,赢给你看。”
殷臻看了他一会儿,慢慢:“没赢你就找孤要奖励?”
【作者有话说】
稍晚还有,这章补昨天的
为什么总有欠了很多债的感觉呜呜呜呜
闻春道:“二位请。”
赌场内很大,一层全敞开式,二层做了厢房隔开。闻春给他们上茶, 殷臻低头刹那,嗅到雨前龙井清新怡人的味道。
看样子这赌场赚了不少。
“怎么赌?”他手指压在桌面, 问。
闻春道:“来者是客, 闻春经营赌场生意大半辈子,不好说出去叫人笑
话, 太子选吧。我那侄儿与您一般年纪,正正好赌一局。”
“世间赌法, 但凡有记载的, 殿下尽可一提。”
闻息风本来在他身边缩着,嘴中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猛然被点名吓了一跳。
他和殷臻不同, 自小在赌场中混迹长大, 五岁能靠耳力辨认骰蛊中色子大小, 八岁坐上赌桌横扫八方, 十三方圆十里内再无敌手, 从此声名远扬。
关外二十七城极乐坊与瀛洲赌坊,并称两大销金窟, 一旦踏入, 有去无回。
杯中热意熏然。
殷臻指尖拢着瓷杯, 视线很淡:“骰子。”
他确实不沾赌,对赌的了解仅限于比大小。但他见过宗行雍赌——什么时候不记得, 但结果记得很清楚, 宗行雍赢得了三座城池和一座铁矿。
殷臻只有一项东西强于在座大部分人。
他善学。
上至帝王之术, 下至街边杂役, 好的坏的,什么都学。
“孤不擅此物,比大小即可。”他说话不快不慢,和摄政王肆意坐姿截然不同,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仪态标准苛刻。
“三局两胜。”他看向闻息风,唇边浮现笑意,“你要与孤赌吗?”
赌场光线昏暗,人驱散得差不多。赌徒没人愿意坐下来喝茶,这二位不一般。闻息风能见到空气中漂浮的细小灰尘,雕花深木上坐的人偏头看他,衣袖素白宽广。眼如清水明亮,眉细而长。唇淡红。
闻息风突然忘记他问了什么。
他头顶是赌场十几年不变的庸俗雕花,深红廊檐上刻着牡丹、梅花或是昙花?也可能是一段故事,红拂夜奔亦或吹箫引凤。
平时只觉艳俗,此刻却生出不同的风月意味来。
可能是一瞬,也可能过了很久,他终于成功吸引摄政王兴趣。
自上而下的视线犹如刮骨刀,随即而来的压迫感犹如大山,闻息风双腿一软。
“看什么?”
摄政王诚心发问:“眼珠子不想要了?”
闻息风喉咙一紧,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赌。”
“你侄子这双眼睛。”宗行雍对一直作壁上观的闻春道。
“若他输了,本王一并带走。”
闻春:“若他输了,一双眼睛要也无用。”
殷臻皱眉。
“闻掌柜是爽快人。”宗行雍沉沉笑了,“倒是令本王想起一个故人。”
“太子。”
沉闷珠串敲在扶手上,一道声音贴着殷臻耳边响起:“别用那种眼神看人。”
宗行雍抵着后槽牙:“本王会忍不住动手。”
美色一贯对降低警惕有强烈作用。
殷臻充耳不闻,端着茶杯,上半身远离他。
“孤要怎么赢?”他问。
宗行雍懒散往后靠:“想怎么玩怎么玩,玩开心,剩下的事交给本王。”
殷臻坐在赌桌上。
公平起见,他们拉了人群中随意一人摇骰子。
比耳力而已,闻息风一开始是这么想的。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
堂下挂了一串风铃,殷臻去推开了窗,新鲜空气飘进来,黄昏时分,隔壁有女儿出嫁,敲锣打鼓声一阵强过一阵。
闻息风在赌桌上九成的把握来自先天的听觉,不管从什么地方,来之前殷臻一定得知了这件事。
宗行雍莫名笑了。
太子啊太子。
从进来那一刻恐怕就在想如何赢。
真是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突如其来的变故显然打破了闻息风的节奏,他看向一旁和宗行雍同座的闻春,嘴唇嗫嚅了一下。
第一次,殷臻忽问:“少东家确定,不改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问我。
闻息风心想。
听觉受到干扰后他心中本就摇摆,全凭运气太过侥幸,谁都无法保证老天爷会站在谁那边。敲锣打鼓声越发靠近,一千蝉鸣蛙叫在脑海中。
“我听错了吗”,太不禁怀疑自己:刚刚似乎有一枚骰子和蛊壁产生了细微、不易察觉的摩擦,变故会不会就出现在我没有察觉的那一秒。
不对,他或许是为了干扰我的判断。
闻息风深吸一口气,坚持道:“大。”
殷臻:“小。”
骰子开。
闻息风睁大了眼。
二二一。
第二次。
殷臻又随口:“确定?”
闻息风咬牙:“大。”
一二三。
殷臻同样猜对了。
豆大汗珠从闻息风头顶落下,他能感觉到充满盐分的水糊住了自己眼睛,剧烈的疼痛和酸胀齐齐涌上来。
他咬紧了牙,齿关节嘎吱作响。
“大。”
殷臻依旧道:“你确定?”
他每一个字句压得轻飘,仿佛悬在空中。闻息风无法从他面上搜寻出关于骰子的任何信息,不管点数大小如何,他眉间神色毫无变动。
——一国储君。
喜行不露于色。
闻息风瘫软在椅上:“我认输。”
他盖住眼睛:“殿下听觉很好。”
“孤从来只做一件事。”
殷臻摇头否认:“你心不沉,注意力不集中。”
根本不用再找张松,被压制的孟忠梁眼看穷途末路,一跃而起挣脱舒束缚,撞开人群往外冲。
殷臻即刻抽身往外,他一把抽走身边最近人后背长弓和箭筒。宗行雍眼前一阵风卷过,手中茶盏漾起涟漪。
他极轻地眯眼,看向殷臻离开的背影。
蚩蛇:“少主。”
“跟上去。”
“吁——”
五里路。
马停下,殷臻左手持弓,冷锐箭尖对准孟忠梁后背。
“孟忠梁。”他一字一句。
孟忠梁霎时如同被按下暂停键,颓然松了双肩。
他勒着缰绳回身,望着殷臻的眼忠闪过痴迷,语调急速:“久闻太子箭术,百步穿杨,下官……我今日是否必死无疑。”
殷臻拉弓,瞄准,道:“是。”
“四年前太子令我与薛进随军出征,如今我在军中声望远高于薛进,为什么死的人是我。”他不甘道,“薛进区区左将,根本无法撼动宗行雍在军中地位。”
殷臻终于一停。
“孤是让你一步步往上爬,”他思索片刻,不解道,“没让你通敌叛国。”
孟忠梁咬牙道:“最后一个问题。”
殷臻隐隐不耐:“说。”
“殿下既然愿意给滂水之战做人证,便是和摄政王早有合作,又为什么在他身边处处安插眼线。”
“孤告诉你一个道理。”
殷臻叹息道:“孤不信任何人。”
“只信看得见的东西。”
他说完松手,耳边骤然掠过一道疾风。
箭矢破空而去,刺破皮肉声传来。
不是他手中那一箭。
殷臻骤僵,梭然转头。
“殷臻。”
宗行雍立在他身后,长弓放下,分明是笑着的,眼底却没有任何笑意:“下次杀人灭口——”
“记得更快。”
电光石火间殷臻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他都听到了什么,从什么地方开始,从“孤四年前安插人”开始,还是“孤什么都不信”那句,他会不会认为当年滂水之战是孤授意孟忠梁所做,如今孟忠梁已死,死无对证。
他放下弓箭,刚要开口说什么,眼神蓦然一变。
埋伏在赌场外的那批刺客。
宗行雍反应比他更快,跨上马背一扯缰绳一把捞住他腰:“走!”
殷臻身体骤然腾空,左手还拿着弓。
“三十七个人,”他眯眼,极其迅速地,“弓箭手十一,其余是剑。”
“能甩掉多少?”
宗行雍:“二十。”
殷臻:“剩下交给孤。”
他侧身从马侧长筒中抽箭,极快点数。
箭筒中不多不少,正好十一。
没有失手的机会。
马背上难以保持平衡,他只能尽力一试。
殷臻眉眼冷峻。
他连射七箭,全部落在马腿上。
“一箭不空。”背后马蹄声减少,宗行雍倏忽笑了,含义颇丰,“本王当初以为你什么都不会。”
殷臻一句废话没有。
他有些喘,体力渐渐跟不上。
“能打赢几个?”他勉力去够最后一支。
“不止这些人。”宗行雍道,“甩掉一个是一个。”
“射空了。”殷臻手指发抖,果断,“来杀你的,跟孤没关系。”
宗行雍:“……怎么不是杀你的?”
殷臻逻辑清晰,理由充分:“孤一个弱得不行深宫太子,劳烦不动这么多人。”
“……”
他看过这一片的地形图:“前面沼泽,陷进去一个是一个。”
殷臻扔了弓箭挽袖子:“过了下来打架。”
舆图宗行雍比他更清楚,勒马转弯,马前蹄高扬,张扬大笑:“正有此意。”
一柱香后,死伤遍地。
摄政王以一敌百所言不虚。
殷臻提着从死人手中夺来的剑,剑尖垂地,往下滴血。
他真是累极,靠坐一棵枯树边喘气。
天色彻底暗下去。
横七竖八的尸体成半包围状在他身边散开,秃鹫被血腥味吸引而来,起初是一只,后来成群结队大片,栖息在一具具尸体上。
不详刺耳的鸟叫久久盘桓。
宗行雍拖着重剑行走在其间,惊飞只只秃鹫。
“干什么?”殷臻靠在树下问。
刚杀了人,宗行雍身上戾气未退,夜幕下身形犹如鬼魅:“有一人未死透,都会给本王招来数不清的麻烦。”
“张隆的人?”
“这世间想本王死的人多了去。”宗行雍轻慢。
他完全没有受伤,只衣袍上溅了数不清的血迹,暗沉而深地泅做一团。
巨大昏沉天色下,孑然一身。
殷臻倏忽顿住。
他撑着剑起身,往前走。
这里远离军营,同样远离任何一座城池。
“嘘——”
殷臻脚步一停。
“第二波。”
宗行雍幽幽:“没完没了。”
“半里路,有一座村庄。”宗行雍摘下腰间令牌扔给他,“找人。”
村民根本无法和训练有素的杀手抗衡,无马情况下在最短时间内返回至少一个时辰。
殷臻没接,松了剑揣起袖子,双手交握。
他指尖有点冷。
“冬日,附近有村落,也有野兽痕迹。”他看着宗行雍道,“赌一把。”
“猎户陷阱。”
宗行雍幽绿色眼瞳盯着他,半晌,洋洋一笑。
情况不好不坏,那批剩下的刺客确实掉进去了。
他们掉进另一个。
周边是干裂坚固的土地,夜晚冷风猖狂,如虫蚁生生钻进骨头缝里,啃噬掉仅剩温度。荒郊野岭,洞坑估计是用来捕猎大型野兽,挖得极深,足有三人高。
手中刀片无法支撑足尖力道,殷臻抬头朝外望。
他小腿已经感受到无法抑制的寒冷,脚底板生出的刺痛压迫神经,膝盖惊跳。
照理说,这深坑宗行雍应该能出去。
殷臻表情慢慢变了。
除非他受伤。
滚下来时他听见一声闷哼,当时只以为是压在他身上,看来不是。
这种捕兽陷阱中一般会有木签、竹签或铁钉,最糟糕的是上面有毒。坑太深,最下一截淹没在无止境的黑暗中,根本无法看清。
殷臻少见有烦躁的时候。
强烈的、令人胃中翻涌的铁锈味散开。呆在这里等人,不出半个时辰会先招来一头野兽。
不能坐以待毙了。
黑暗中难以看见彼此眼睛,殷臻一步步往宗行雍的方向走,手中刀片焦虑得甩出残影。
“本王一直忘了问一件事。”
宗行雍声音平稳,如果不是愈发浓烈的血腥味,很难想象他受了伤:“太子四年前至摄王府,最初目的是——”
“想杀本王?”
殷臻:“孤不信你,这和孤想不想杀你没有关系。”
他停在了宗行雍身前,蹲下去。
太黑了,伸手不见五指,殷臻全凭感觉,伸手摸索。
他肩头一沉。
伤口感染造成的高热,身侧人吐出的呼吸浑浊而滚烫,殷臻微微侧过脸,湿热气息缠绕在颈侧。
宗行雍语气中带着奇怪的笑意,在黑暗中准确抚上他侧脸,神色莫测道:
“想杀本王,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有血从脸侧往下滴,滴在他肩膀上。殷臻肩膀迅速被濡湿,血腥味久久不散。他心跳放得极缓,极缓。冰凉气息和北地寒风一同灌至他耳畔:
“本王很久之前问过你,有没有情动过。”
“太子说从未,本王就当真了。”
“本王受了伤,总要一桩桩,一件件,千倍百倍讨回来。”
“一旦本王出去,你终生都逃不掉。”
很久很久之后——
“再说一句。”
殷臻喘息着道:“一刀杀了你。”
【作者有话说】
迟了一丢丢,榨干(躺下
他盯着殷臻,仿佛在思考什么。
殷臻没管他,开始在他身上摸索到底伤在什么地方。漆黑一片, 他隐约只能见到一点微弱的衣襟亮光,全靠感觉往下触碰。五指从下巴开始, 从脖子到胸口, 从起伏胸口到硬梆梆腹肌,再往下……
手腕被一把抓住。
虽然看不见人, 殷臻还是垂眼,和黑暗对视。
“殷臻。”
宗行雍幽幽:“你往什么地方摸?”
殷臻简洁:“伤口。”
“……”宗行雍费解, “你不能问本王伤在哪儿, 非要上手摸?”
殷臻手腕一挣脱,很快找到了伤口, 在小腿, 一共两处。宗行雍身上大量的血腥味应该来自别人, 他心中稍定, 冷静地判断失血程度和血液体量, 然后抬了下头:“有毒吗?”
“不是毒。”宗行雍懒懒抬了下手, 向他展示自己无力的关节,“是迷药一类能让野兽失去争扎力气的东西。”
殷臻摸到一手粘稠湿热的血, 他眼睫毛一颤动, 从宗行雍衣衫下摆“撕拉”下一块布。
“不是怕血?”宗行雍问他。
殷臻:“看不见。”
血缓慢止住。
能做的都做了, 殷臻权衡了一下洞的高度和宗行雍腿上的伤,决定等。
时间一秒秒流逝。
“箭学了多久?”宗行雍问他。
一片寂静中, 彼此心跳清晰可闻。
殷臻有一点点冷:“不久。”
他时间有限, 必须花在刀刃上。骑术和箭术最精, 夜以继日高强度的训练折磨出来的结果。从他想要皇位那一刻开始, 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为了同一个目标。
过了一会儿,他说:“孤去大金寺是第一次出宫。”
当时费了点功夫才打听到摄政王行踪,为了避人耳目易容。
“本意是和你谈谈。”
“后面的事……”他顿了顿,道,“孤在摄政王府能第一时间得知所有官员动向和立场。”
宗行雍的书房对他全然敞开,不如说整个摄政王府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
不是宗行雍毫不设防,是摄政王足够自信。
殷臻:“孤不是去杀你。”
他身上有坚硬和柔软交织的奇异气质,微微弯着身,双手环膝,绸缎刚抽下来给宗行雍绑伤口。长发如瀑,铺满整个后背。
“也没让孟忠梁杀你。”
该解释的都解释完了,殷臻不再开口。
宗行雍不知道信没信,问:“腿怎么回事?”
在摄政王府那两年能跑能跳,逼急了还给他翻个墙,从院墙一颗高大柿子树上纵身往下跳。
“南下江州治水。”殷臻轻描淡写,“雨季潮湿。”
一点微薄月色映在洞壁上,映下菱形光斑。
宗行雍少见这么沉默,殷臻甚至有几秒怀疑猎户给他下的是哑巴药。不由得回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