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不愉地盯着宗行雍手看了半晌,恨恨地:“要不是摄政王,孤会脚麻吗?”
秋后算账来了。
宗行雍心想。
摄政王敢作敢当,铿锵:“不会。”
不会归不会,毫无悔改之意。
“……”
半天过去,二人还在路上僵持。路过挎着鸡蛋篮子的老大爷眼神不好,走出去半米路又倒回来,一张皱纹遍布的脸凑到殷臻面前。
殷臻甚少和外人离得这么近,微微僵硬还是:“老人家……有什么事吗?”
老太爷摇摇头,叹了口气,又气喘吁吁朝宗行雍的方向走。
殷臻还没想丢脸丢到大街上,等腿麻的那阵劲儿过了试着走了两步,一条腿还没踩严实,才问过他话的老大爷就走到了宗行雍面前。
老大爷佝偻着背,表情万分凝重,细细端详宗行雍整张脸。
殷臻心神一凛。
他余光能瞥见马车边暗卫举起的弓箭,过了半秒,不知何缘又放下。
宗行雍缓缓低下了头。
满头银丝的老大爷叹了口气,哼哧哼哧道:““你说你没事惹你媳妇干什么,这下好了,大街上不肯跟你回家了吧。”
他万分同情又感同身受道:“今晚别想一屋睡了。”
一屋……
一屋睡了。
殷臻脑袋“轰”一下炸了。
他颤抖地抬起眼皮,唇抖动了好几下,竟一个字没说出来。
殷臻一路再没跟宗行雍说话。
他是因容貌姝色常被错认,但从未到如此地步。
下车时从均前来扶他,触到他一手冰凉后心中一惊。
殷臻一只脚踏进门,猛然想起什么,一转身——
“砰!”
摄政王站在门口,险些被一门板拍在鼻子上。
篱虫表情登时惊惧。
宗行雍神色变了又变,变了又变。最终懒洋洋抬手,敲门:“不开本王踹了。”
院门开了,殷臻声音冷得像冰渣:“摄政王还有何贵干?”
宗行雍:“贵干没有,口渴,想进去喝茶。”
殷臻这会儿头顶上几乎快冒烟,冷冷瞪他。
摄政王进出天底下任何一个地方轻而易举。
殷臻往院内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雪白氅衣上梅花洒金的纹饰在摄政王面前一阵阵地晃,他刚要说什么,一个挎着医药箱的小老头“扑通”就从台阶上跳下来了。
一边蹒跚爬起来一边大叫:“殿下,殿下!行走坐卧切不可如此快!切不可如此快啊!桓大人之殷殷嘱托,切不可——”
殷臻脚步一僵,慢下来。
宗行雍饶有兴致地看着,眼见那小老头快要扑到跟前,道:“桓大人?”
世间有三大医师,神鬼怪,神是宫中御医桓钦,妙手回春。鬼是宗家阙氏阙水,救一人杀一人。怪是药瓠子,醉心天下奇难疑症。
桓钦在给殷臻诊脉。
宗行雍心思一念之间。
小老头把医药箱往肩一提,见殷臻一身湿漉漉倒抽一口凉气,全然忘了回话。
殷臻看宗行雍一眼:“四年多前王爷离京,京中不识者众多,不知者无罪。”
宗行雍凉凉:“本王并未说要降罪。”
殷臻提步上台阶,衣摆上红梅翩然欲绽。随后很快有人褪去他身上大氅,他往屋内走,宗行雍也跟上去。
门外两名护卫一步未退,手中长刀出鞘,刀光雪白。
宗行雍看一眼长刀,目露轻蔑。
篱虫缓缓抽剑。
剑尖即将抽出刹那,殷臻抵唇咳嗽,道:“松枝霜雪。”
门口二人收刀,篱虫收鞘。
明堂上殷臻正坐,望过来时眸中似有一捧诡谲明丽的火,骑装颜色藏蓝,衬得他人也冰冷苍白。
“摄政王还有事?”
宗行雍颇觉自己没事找事。
他转过身,“篱虫。”
驿站荒芜,一眼望去围墙半塌,黄沙白土。宗行雍头也不回对从均道:“给你主子服下,后日卯时,本王仍至。”
指甲盖大小药丸静静躺在盒中,外观接近乳白,散发出幽幽暗香。
摄政王手中药丸价值千金,前提是无毒。
从均十分戒备。
“杀人的手法千万种,下毒本王最为不耻。”宗行雍大步往外,一匹骏马停在院外,察觉到主人靠近后垂下脖颈。
宗行雍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半个时辰后,屋内。
药浴结束,殷臻全身上下都散发出浓郁的草药香。他衣袍如堆云,洒金披风牢牢遮住每一寸皮肤。
腿部酸痛,好在寒意减退。殷臻整个人犹如包裹在火炉中,不愿动弹。
从均道:“京中书信。”
“一切顺利,万望殿下珍重。”
看至最后,忽然多出一张。殷臻眉心先是一皱,又松开。
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父多父多,平安。
小孩字迹,一笔一画很认真,可惜力道不足,还很稚嫩。费尽心思写出四个,四个变六个,整整占据一面纸。
殷臻脸上表情略有软化,从均又低低:“小殿下心智再如何成熟也只是一个四岁的稚童。殿下远赴凉州前……应当和他道个别的。”
殷臻按了按眉心:“孤走得急,忘了。”
他惯例想将信放至灯油上焚烧,忽又想起什么,只烧了一张。将另一张折好后压在烛灯下,凝神看了会儿方问:“公孙良如何?”
从均:“图鲁此人惜命如金,轻易不出门,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公孙大人日夜翻墙,锲而不舍,终于画出一幅画。”
从均说到此又有些难以启齿,惭愧道:“属下无能,无法按画找人。”
殷臻:“展开孤看看。”
从均依言展开手中画轴。
乍一看见那幅墨碳线条画,殷臻沉默了。
说是人都算客气。
“让他辨认即可。”殷臻问,“他人呢?”
从均顿了顿,说:“前些日子图鲁府上招管事,要中州人,公孙大人去了。”
“被选上了。”
殷臻面色一变:“画给孤。”
从均立刻上前,将画递至他手中。
殷臻取了火在上面烤了一遍,直至上面出现另一层薄薄墨迹才收手。
——图鲁多疑,擅机巧之术,用傀儡。
——务必小心。
从均神色一紧,下意识道:“几日后赛马,殿下不如留在府中,给任意一人易容。”
“不必。”殷臻手腕一转,温度冷却后绸布上的字渐隐。他漆黑瞳仁中火光一点点没去,变成深不见底的潭:“孤亲自去。”
他说完眉心狠狠蹙起,哑声:“你先出去,孤一人待会儿。”
从均犹豫片刻,将手中木盒呈上:“殿下,这是……摄政王命属下转交的,属下已交大夫验过,并无毒。”
时隔好几年,吃过的东西再一次出现在眼皮底下。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从均一咬牙想开口再劝,头顶那人倏忽泄力,低低道:“给孤水。”
第三日卯时。
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屋中烧了炭,依然冷得人牙齿大颤。
元宝伺候殷臻穿衣,冷得直哈气:“殿下何必来受苦,冬日明明要去庄子上过的。”
殿下四年前生了一场病,阖宫上下的人都小心照料着。谁知两年前又加重,桓太医诊完脉气得在殿内跳脚,破口大骂三日三夜那突厥人什么时候打仗不好非要在冬天,骂完一口气给开了四五副药,吃得殿下闻见药味脸色都不好看。吃什么吐什么,瘦下去好几斤。
昨日殿下给自己涂药时他见着了,腿上好一块淤青和红肿,今日还要出去骑马,这可怎么了得。
殷臻微叹口气,望向窗外,并未说话。
他出门时一顿。
驿站不属凉州城内,位置偏僻,蒙蒙亮天色中站满二十来人,重甲骑兵,黑压压一片,肃穆整齐。
齐刷刷看过来几乎把小院射出一个窟窿。
殷臻缓缓看向宗行雍。
宗行雍上下看他一眼,一道珠串挂在腕间,桡骨连成一道起伏如山脉的线:“本王时间不多,今日不必动了。”
他身上有很沉的肃杀之意,秋风凛冽,扑面而来时令殷臻想到某种沉重的东西。
譬如号角,残阳,遍地尸骸和不详秃鹫。
他微仰头,在清晨天光中无声望向宗行雍的脸。
很漂亮,遍阅美人的宗行雍也不得不承认。
殷臻静静道:“为何?”
“关外急报,突厥来犯。”宗行雍言简意赅,“本王今日动身,还剩半个时辰。”
殷臻还欲开口,宗行雍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本王从不食言。”
他跨坐上马,殷臻还在愣神就被一个用力扯上马,“凝神。”宗行雍手握缰绳,在他背后道,“本王只教一遍。”
灼热呼吸喷洒在脖颈上,殷臻身体僵了又僵,泥塑一般无法动弹。
他浑身紧绷到极致,呼吸骤停,背后人一举一动被放到最大。
“驾!”
马蹄骤扬,尘土飞溅。
宗行雍在他耳边沉沉道:“看好了,学会用你的鞭子。”
一鞭重重抽打在马背上!
背后马蹄声踩踏,大地震动。二十骑兵紧随其后,关外难以驯服的狂风呼啸而过——
万里山河如风,如在脚下。
那是殷臻最后的念头。
狂风中宗行雍勒马骤停,马高高扬起前蹄,一张薄薄的纸从殷臻身侧落了下去。
殷臻一僵,弯腰去捞,但已然来不及——
薄薄字条在空中打了个转,又落下。
“爹爹平安”四字,跃然纸上。
同样落入宗行雍眼底。
【作者有话说】
◎宗行雍竟然会动情。◎
在令人胆寒的寂静中,宗行雍心思莫测地道:“听说东宫有一个三岁的小皇孙……本王还未送过贺礼。”
边关和中州隔着十万八千里,摄政王忙着打仗忙着应付明枪暗箭,没功夫关注敌人是不是娶妻生子,他手下暗卫各司其职,更没人闲得无聊查哪家大人进了哪家妓院,娶几房美妾生几个大胖小子。
但大事他还是知道,譬如东宫确有一个三岁的小孩。
半天没等到后文,殷臻有种钝刀割肉的极限感,他僵硬地动了动:
“你不该问孤什么?”
宗行雍奇怪道:“本王要问什么?”
他松开臂膀,殷臻从马背上下来。二十骑兵面色冷沉,整装待发,静默无声伫立。
宗行雍转了转手腕——他左手手腕应是有旧伤,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
殷臻半天才不习惯地、干巴巴地道:“王爷有个儿子。”
摄政王迟半拍想起来。
只能说那不是一个好时机,换在别的时候他倒是很愿意将孩子留下来,一年三百六十天在床上伺候,顺便观察观察美人有孕的过程。
啧,美人有孕。
摄政王心痒难耐,摩拳擦掌。
但事情发生在他入狱之后。
妈的,摄政王面无表情想,什么时候怀不好,非在这个时候。
事发之前,他就隐隐察觉无法留住人。
做了本王的人还想全身而退,那太天真。
要不是顾及对方有孕下落不明,生产危险。四年前他就制造混乱起兵造反,剑指皇城,坐上帝位全天下找人。
不过这都与殷臻无关,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本王不关心此子死活。”宗行雍眼神从他面上割过。
殷臻猛然一怔。
“四年前本王府中医师三至太子府,被拒之门外。”
摄政王似笑非笑补充:“五年之期将至,太子想好如何将他完整无缺、全须全尾……还与本王了吗?”
殷臻静了静:
“若孤把他交给你,你会做对他什么?”
“本王要纠正太子一件事。”
东边旭日东升,红光散开万顷。宗行雍掀起眼皮:“他进摄政王府并非一事未做。”
宗行雍:“本王受骗,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殷臻沉默,他袖中手收紧:“宗行雍,孤问你一件事。”
陵渠花可做药引制药,包括解毒、寒症、小儿体虚乃至桓钦所称阴阳调和之效。
他想知道宗行雍会用它来做什么。
“等本王回来再问。”篱虫踌躇欲近,宗行雍做了制止的手势,顺口道:“本王决意给太子妃一道送份礼。”
殷臻哽住:“……”
太子妃。
——他有个空气。
殷臻站在原地望着骑兵远去,头一次想骂人。
三月初春的时候肚子里那小家伙不到两个月,等显怀正好赶上夏天。储君之位日渐稳固,他向上告病,说自己生病嗓子受伤无法开口,让公孙良易容替他上了半年朝。
绿眼睛早产,不到八个月出生。皱巴且虚弱,气息奄奄。一切打点完毕他对外宣称自己在宫外修养,又拖了大半年。他并不想太快将绿眼睛带回宫中,但太子到了该娶妻的年龄,每逢上朝必定被催促。殷臻烦不胜烦,不得已在第二年深秋告罪,说自己已有情投意合之人,对方染病去世,留下一子。心伤太过,不愿再娶。
等弹劾和处罚过去也没什么了。
说实话,殷臻一开始对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满地乱爬的绿眼睛,手足无措又茫然。
生下孩子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和对方的相处都深陷一种“窒息这真是孤弄出来的”“好烦他怎么还会动”“他要靠近孤了快快快把他弄走”这样有点熟但不多的尴尬情绪里。
殷臻捏着那张纸,心烦意乱。
开始两年还好,宗家标志性瞳仁颜色在小孩身上并不明显,只看起来深。随着他日渐长大黑色淡去,深绿和花纹都越来越明显,眼看无法遮掩。
最好的解决方式是告诉宗行雍薛照离已死,将绿眼睛还给他。非常错误的开始,就该用彻底斩断的方式结束。
但宗行雍似乎没有他想象中在意子嗣。
那么,四年前他答应戍边的原因……
答案呼之欲出。
殷臻有一点儿不确定,又有一点儿难以置信地想,宗行雍竟然会动情。
这个念头光是从他脑海中蹦出来就够不可思议,他紧抿唇,很快又冷淡地想,摄政王玩弄人心之术高超,贯于将人往错误的方向引——他最终目的一定还是那个宗家的孩子,只不过为了降低对手的警惕心,才有此一说。
毕竟他当时欲娶虞氏女。
殷臻表情很快淡漠下去,好在他一向如此,赶来的从均也看不出他心中山呼海啸和惊疑不定。
“殿下。”
殷臻微有些心不在焉,等到从均加大声音又喊了声“殿下”才回神:“什么?”
从均道:“羌女邀县丞去府邸赏菊,县丞被吓得躲进床底下不肯出来,求您替他去一趟。”
殷臻停顿道:“她原本想请的人就是孤。”
他手里拿着一颗圆形珠子在手里滚,本来兴致缺缺,却又打起点精神:“赏菊?”
从均:“是。”
“关外菊花孤还没见过,这个时节也会有么?”殷臻自说自话道,“便去一趟,也无妨。”
冬日肃杀,凉州甚少见到鲜丽颜色,此刻城主府中却有一片摇曳的嫩黄。
“此花名叫金鸡菊,百十年来关外苦寒,凉州城内只有一处能生长,精心照料许久开出一片。”胡媚儿盈盈笑道,“公孙大人觉得如何?”
殷臻不语。
“近日城主府内多起盗贼,想必是冲着陵渠花来。朝廷不管不顾,妾身一个柔弱女子,哪里使得出那么多手段。大人既是中州来的,便该替妾身说说好话。“胡媚儿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妾也是为求自保,不得已为之。”
聪慧如她早从殷臻进凉州第一时间就得知此人身份不简单,从周围人反应上看地位不低。
刘姓的草包侍郎就该是骑个驴也该到了。
思及此胡媚儿笑意越发深重,九曲百转地叫:
“大人?”
他站在一丛菊前,唇平直。胡媚儿心想,这人虽长得不大好,却有一双好眼睛,像是玉石沉在冰魄中,粼粼欲闪。
“看大人如此文弱,想必也不是骑马的好手,若是在马场上伤到自己可就得不偿失。不如听妾一句劝,直接借病不去?”
殷臻袖手立在菊前,终于开口:
“凉州至你上任至今,死了四任刺史。”
胡媚儿一愣,继而轻笑着伸手去勾他腰带:“妾不是说过了,都是意外过世,”她一撇嘴,道,“妾还好生收殓了他们的尸骨呢。”
若不是底牌抽出来不知是不是马屁拍在马腿上,她才懒得给这些人好眼色。
“本官问你一件事,若你回答得好此事可议。”殷臻看向这里的三座主殿之一,“你在摄政王的偏殿,做了什么?”
从他第一次那座主殿,再到第二次进明显察觉到偏殿的变化,那里多了一个人。
胡媚儿心存警惕:“你想知道什么?”
殷臻道:“东宫与摄政王府向来水火不容,不会将此事外泄。”
“东宫。”胡媚儿咬字,忽地笑了,“既然是东宫,那妾就信了。”
“四年前中州那场大乱妾正好在,”她百无聊赖地扯下一朵菊蕊,窃窃地靠近,“妾知道了一个秘密。”
她靠得太近了,殷臻耐着性子听。
“妾听说,摄政王府中有一名男宠。”
她视线望向深深府邸外广阔天空,
“晋摄政王,汝南宗家独子。这样的人要是能被拉拢,天下尽在掌握中。”胡媚儿不无可惜地道,“妾本想找到那个人,但未果,于是根据上千条消息,造出了一个眉眼、声音、身形、喜好和性子都相似的人。”
“四年了。”她喃喃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远处抱着花盆的婢女鱼贯而入,少年公子眼如春水,碧波荡漾。乌发三千被细绸绑起,唇边含笑。
殷臻瞳仁微微一缩。
是二十岁,和摄政王在大金寺初见的……
薛照离。
殷臻的眼神一寸寸冷了下去。
“大人久居中州,可曾见过此人?不知妾仿得像不像?”胡媚儿犹如欣赏自己最出色的作品,叹惋道,“用了几十人,才凑出这样一张脸。”
那人乍一出现连从均都晃了下神,下意识看向殷臻。
殷臻转身便走。
他死死按捺才忍住心中毫无源头的怒火,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终猛然一停。
宗行雍对欺骗者的手段,此人下场如何还未可知。
退一万步说,错认对他是好事。
从均:“殿下,要不……”
殷臻眼眸沉沉捋过衣袖,莫名躁郁:“让她做。”
殷臻觉得吵闹。
他着白衣,四周是嗡鸣作响的人声,凉州城男女老少听说郊外有马赛,都跑来凑热闹。终点线牵了红绸,滑稽地挂了个绣球。
图鲁在观看台左侧,是个瘦骨嶙峋的年轻人,身上几乎只有薄薄一层皮肉,身后有侍女双手握着轮椅把手。
身侧坐着红纱衣的胡媚儿,她身后肌肉蓬勃的胡地壮汉凶恶矗立,宛如一座大山。
右侧座位空着,宗行雍并未至。
殷臻淡淡收回视线。
纵使有其他准备,心中仍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耶律广上下打量他,不屑道:“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也配跟草原勇士出现在同一场马赛上?”
殷臻长袖无风自动,马鞭垂下,鞭指地面。
耶律广根本没将此人放在眼里,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很快他就为自己的轻敌付出了巨大代价。
赛事分御马和驯马,十名一组,共七组。等殷臻过了跑马轻轻松松站到他身边时,裁判官即将挥旗,场上有片刻的寂静。
赌马台上千金散尽,赌徒目眦尽裂。
没人觉得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孱弱书生能在七十人中脱颖而出,和耶律广站在一起。
胡媚儿几欲将扶手捏碎,眼中流出狠毒。她转头,低声飞快对身边侍女吩咐了一句什么。
耶律广怒目而视,恶狠狠道:“等着看!”
殷臻滴汗未落,他有微微的喘,看向展台。
“下注吗?王爷。”
胡媚儿翘着自己刚染的凤尾花丹蔻,娇笑,“若是这个文官赢了,妾任凭摄政王处置。若是他输了——”
她话音一转,尖锐道:“妾要王爷回答妾一个问题。”
天上飞鸟过,篱虫忽然仰头望天。
下一秒——
风尘仆仆而至的宗行雍:“丑人多作怪。”
他衣摆上是烈烈如火赤金三足乌,尊贵不可逼视。眼深鼻高,嘲讽如一耳光火辣辣抽在胡媚儿脸上。
胡媚儿脸颊僵了僵。
“……”
两匹马并行,是同样的烈马。耶律广先一步牵走其中一匹,粗声:“此时认输还有机会。”
人之将死,总是狂妄。
殷臻挑走剩下那匹,旋身上马,袖袍翻飞。
三炷香时间,谁先驯服座下马匹即为胜。
裁判官挥旗。
耶律广被刚刚的失败刺激,不管不顾直接勒住缰绳上马,上马后迅速连续抽打,一下接一下猛烈。马匹受惊,扬蹄发出凄厉惨叫。
殷臻双腿不适应如此剧烈频繁的活动,他在原地歇了约莫十个数,隐隐提了一口气。
耶律广抽打马匹动作不断,烈马开始更剧烈地晃动,将他直接从马背上甩了下来。
他抓住鬃毛,狠狠对准另一只手手心“呸”了一口,再度借力翻上去。
“啪!”更加用力的抽打声。
殷臻快准狠上马。
马匹立刻狂躁起来,速度和频率竟快出另一匹一倍有余。
殷臻立刻察觉到身下马匹发疯一般要把他摔下去,几乎癫狂——绝不是正常状态。按理说没有马会比宗行雍坐下那匹更难缠,除非二者属同一种类,而这种马难驯服程度远高平常赛马场上的马。
而他现在的体力有限,也根本没有第二个十圈可熬。
马背上无法保持平衡,殷臻紧握马鞭,坐立不稳,心中不断沉下去。
耶律广打马而过,冲他挑衅一笑。
殷臻狠狠喘气,胸腔被狂风吹得窒闷。他牙关险些咬碎,不知将胡媚儿和耶律广在心中骂了几个来回。
闭眼,扬起手中马鞭。
他知道宗行雍要他善用马鞭是什么。
乱世需暴君,而不是仁君。
从均第一时间发现不对:“这马不对。”他梭然看向胡媚儿,冷冷,“羌女,叫停。”
“这马儿可都是府中管家准备的,妾可不知道啊。”胡媚儿故作害怕地后缩,“再说比赛既然开始,就没有结束的道理,王爷,您说是吗?”她笑吟吟望向宗行雍。
“噤声。”宗行雍幽绿眼珠一动不动盯着场内,“他若死了,本王会为他报仇。”
殷臻唇边弧度冷漠。
他额头上冷汗频出,手指发抖,鞭子却极稳。
短短一柱香,耶律广难以置信地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