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看到的是一副惨淡绝望的神情,与那天傍晚和煦的夕阳,园中茂盛的花草,金光粼粼的水面格格不入。
他没多说,准了,原因无他,若然不准,惊扰圣驾,这人只有死路一条,而他那天,刚好不想看见死人。
所幸,之后二十年,他从未后悔当日的决定。
“什么!那么多夜香全让你一个人倒,也太过分了!”
“一天要刷几百个恭桶!不累死也臭死啦!”
“恭桶好刷吗?主子们每天都出恭吗?”
慕容胤闷头走在前头,听着身后小鬼唧唧歪歪,说来说去也绕不开“恭桶”俩字,忍了几忍才没转回去将人捞起来胖揍一顿,谁能有他别扭?手把手伺候他衣食住行半辈子的,是个刷了半辈子恭桶的人,能他娘的别提“恭桶”了么!
裴公子并不是在同某人置气,他也清楚三皇子是在利用他拉拢裴氏,他同对方未尝没有自己的目的,只是目下还有一件事,母亲近来古怪得很,而更古怪的还有那位蒋家小姐。
莫说裴景熙意外,连一向对家务事粗枝大叶的裴老爷也意外得狠,先前与伏家的亲事都说了一半了,夫人突然改变主意,嫌弃人家姑娘不识礼数,如今蒋家姑娘已来京数日了,夫人那里竟半点动静也不见,人来之前,心心念念惦记得吃不下,睡不着,如今人来了,居然这般沉得住气。
他迈进卧房,正见许久未动过女红的妻子坐在灯下穿针引线,专心致志地绣着一件春衫,他以为爱妻体贴夫君,是在为他制衣,裴正寰欣喜万分走上前去,一瞧这花色衣料,全不是他的偏好,顿时失望地拉下脸来,“府中又不是没有绣娘,怎还亲自动起手来,灯光昏暗,莫瞅坏了眼睛,夫人这又是在为哪个孩儿做衣裳?街上有的是成衣卖,何苦受这些劳累。”
孙氏不动声色将手里未缝好的衣衫随同手中的针线,一并收好,“铺子里卖的成衣哪有娘亲手制的贴体舒坦。”
裴老爷酸溜溜地哼了一声,新婚之时,还穿过几件妻子做的衣裳,自打孩子出世,他这个丈夫便越加不够看了。
孙氏见那人处理完公事,回房不上床歇息,反倒在屋中转过来转过去,她好生奇怪,“老爷可是有话要说?”
裴正寰当然有话,他意有所指出声问道,“夫人近来是否忘了什么事情?”
孙氏愣了愣,“老爷说的是?”
“还能说甚么,三儿的婚事啊,旬日里夫人最是心急,蒋家小姐,夫人可看过了?”
孙氏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见丈夫面露诧异,忙理直气壮解释道,“急甚么,我们这般心急,好似巴结他们一般。”
儿女之事,裴正寰一向全凭夫人做主,夫人这般说,他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爱妻性情较以往好似变了一些,叫人摸不着头脑。
孙氏并不像丈夫所想的那般性情转变,她只是放下一桩心事,又有了另外的心事。
自那日街上遇见六皇子,口没遮拦跟人说了一通没边没际的气话之后,她这心里就越加不是滋味,这些日子更是一闭上眼睛就想起那竖子强颜欢笑朝她道喜的模样。
她虽埋怨六皇子将他三儿引入歧途,可那小子原本不也是个孩子么?如此年幼,他能懂些什么呢?
她偏爱自家孩儿,便将所有错处都往别家孩儿身上推,实在没有道理。如今是皇后娘娘不在了,若是娘娘还在,哪能坐视亲儿受这般挫折委屈。
她越想越无法释怀,亏她自己也是个做娘的人,一片怜子之心不假,却光怜了自家孩儿,还理直气壮拣个没娘的娃娃来撒气,先后娘娘若是在天有灵,不知该是怎样的愤怒伤心。
裴正寰脱了外衣躺上床,见自家夫人仍旧坐在灯下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出声呼唤,“天色不早了,夫人还不上床歇息么?”
孙氏闻声回过神来,也放下端在手中的针线笸箩,宽衣就寝。
裴老爷怀中搂着爱妻,心里还在计较那件天青色的绣罗衫没有自己的份儿,“夫人心血来潮,又替哪个孩儿做衣裳呢?”
“嘁,一把年纪还吃孩儿的醋,明日给你也做两件便是。”
“为夫已许多年未穿过夫人手制的衣裳了,往后莫再替那帮小子操劳,他们长大成人,有了妻室,还怕无人关爱么?”
“那老爷是在埋怨为妻对老爷不够关爱了?”
“哪里,哪里,是为夫忙于公事,时常疏忽了夫人。”
孙氏心有戚戚,她这个主母做得并不称职,年轻时把着后院,不许老爷纳妾,不单京中传她善妒,连公婆也履有微词,好在丈夫对她一心一意,事事依从,她也尽心尽力替裴家养育了众多儿女,这才堵住族中长辈的嘴巴。
毒蛊一事,家中已查出些许眉目,万没想到竟会扯到二妹的身上,当年她怀着三儿回家省亲,父亲醉酒信口开河,竟要她将二妹带去相府,叫夫君收入房中,纳为妾侍,姐妹共侍一夫,也免得她在府中无人帮衬。
彼时他夫妻恩爱,情投意合,哪里容得下旁人,父亲这般胡言乱语,她自然不肯答应,谁知二妹竟因此怀恨在心,以至于后来对她下那般毒手,更阴差阳错叫三儿这些年替她受尽了苦难。
恨则恨矣,但没想到此后不久二妹竟在出嫁的路上叫山贼劫了去,至今音信全无,恐怕……亦是凶多吉少。
至于那位段先生的来路,目下还没有什么确切的消息,他手下门徒胆敢追到燕都行刺三儿,不知此人背后又是何方神圣,实在叫人不能安心哪。
淮安王近来心情郁郁,燕国老皇帝故意拆他的台,他刚要跟六皇子殿下好好培养培养感情,将人唬去南国一道游山玩水,谁知喝了一顿大酒,醒来那人已被皇帝安排了其他差事,出了皇城去了。
这倒也罢了,更奇怪的是,自离开国都便开始苦口婆心劝他莫恋异乡,早去早回的景云景护卫,自从景风来了之后,回国的事竟半字也不提了,合着他们兄弟团圆就万事大吉了,他还惦记皇兄呢。
戏楼里锣鼓喧天,人声如潮,王爷暗嗤满城外行人,尽听几下热闹,这般缠绵的曲韵,便该安安静静听来才有味道,这帮看戏的可好,不谈节律,不说唱腔,尽对那戏台上的花旦品头论足,没少讲些龌龊下流的露骨言语,实在惹人鄙夷。
王爷想起千金楼里那些豪放的女子,又觉讪讪没脸,罢,到底是他不习惯北国的人情风物,还是少来评议为上。
趁喝彩声低下去一些时,王爷急忙问向身旁一左一右两个门神般的卫士,“礼程已毕,明日便启程回国吧。”
两卫士对视一眼,景风率先说道,“王爷,明日有雨,不便上路。”
陈准从善如流,“那便后日吧。”
景云面无表情,“后日忌出行。”
王爷皱起眉头,“你二人究竟怎么回事,本王想四处游历,你们个个怪我贪玩,如今想回家去,你们又推三阻四,不叫我成行,你等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本王?”
景风神色如常,开口劝慰,“王爷多虑了,燕陈分立南北,自古守望相助,共御外侮,陛下命王爷出使,就是想叫王爷与燕国皇帝培养培养感情,来日对两国邦交也有益处。”
陈准尴尬地摸摸鼻子,不以为然嗤了一声,“我跟个老儿有什么感情好培养,皇兄可真是的。”
景云知晓方才言辞不够委婉,惹得主子生疑,忙放缓了语气从旁附和,“陛下良苦用心,王爷照做便是,无论如何,总归是为王爷好。”
陈准悄悄盯着自己这侍卫好瞧了一阵,方才他虽嘴上责怪,却并未多想,可听了对方这话,心中倒真是犯起了嘀咕,这不像景云会说的话,太过委婉,委婉得好似话里有话。
“金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台上捻曲唱戏之人身段窈窕,婀娜多姿,举手投足,无不赏心悦目,分明男儿郎,扮作女娇娥,竟比货真价实的女子还多三分妩媚。
齐少东家坐在台下看得如痴如醉,满脑子“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满脑子水袖翻扬,谪仙落地,满脑子六哥哥言而无信,说好请他看戏,却又多日不见人影。
眼见得台上的人蓦然回首,媚眼生波,仿佛正看着他这一处,喜得齐公子霍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禁不住连声喝彩,冲台上人不停摇臂招手。
只可惜台上的人看的并不是他,锦莲公子不着痕迹将视线从戏厅东南角那扇屏风隔出的雅间拉了回来,淮安王书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杀他不难,可他身边寸步不离的两个护卫武功高强,着实不好对付,并且二人行动默契,一时之间很难将两人一并支开。
他知晓,无论成败,他今日都是死路一条,但受人恩惠,无可回报,理当以命相偿,既然要偿,那便要偿得有价值,主子虽未直说,但他听得明白,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太精彩了!”
“莲儿唱得太好了!太美了!”
“莲儿再唱一折!再唱一折!”
他轻轻瞥了眼戏台下聒噪的众人,与众人中最聒噪的那位齐少当家,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齐老板大方是大方,可惜没有智慧,想到这里,他忽然灵机一动,这个没有智慧的齐公子倒是提醒了他,或许再唱一出机会便来了。
齐少东家这辈子只有过两次受宠若惊的时候,一次是儿时六哥哥当街抢了他的小红马,骑罢拐回来把缰绳往他怀里一撂,颐指气使说“以后你跟我混”。
第二次,就是现在,也许是今日来得早,挑见了好席位,台上的人总算听见了他的喝彩,并且头一次回眸正眼瞧他,不单正眼瞧了他,还笑吟吟答应今日再唱一出。
他欢天喜地想点那出《双团圆》,可不待他开口,那人已走到戏台边上,朝他拱手一揖,情礼兼到,“锦莲登台至今,蒙少东家厚爱,常来为我捧场,锦莲心中不胜感激,我唱的那些戏,少东家想必也都听腻了,今日我便在此为少东家唱一曲家乡的小调,图个新鲜,少东家以为如何?”
齐业想说不腻,不腻,一点也不腻,你唱哪一出都好听,哪一出我都喜爱,可张开嘴却只呆呆说了一串“好”字。
台上的人笑着点点头,不知是在笑他痴愣呆傻,还是在笑今日这烟和露润的明媚春光。
在座不知谁人喊了一声,“未知莲哥儿家乡何处哩?”
台上的人应声说道,“不过丹阳郡外的一个小渔村,叫公子见笑了。”
齐业坐在座位上耸眉暗嗤,这人一听就不是真正的戏迷,他若当真喜欢一位角儿,莫说他家乡祖籍,连他几时歇息,几时练功,喝茶喜浓喜淡,吃桃要脆要软,穿哪家铺子的衣裳,好哪家铺子的鞋帽,甚至整个戏班子的家底儿,也要了解得清清楚楚。
又有一人好奇询问,“丹阳郡不是陈国属地,莲哥儿怎舍了繁华江南,到燕国来了?”
“锦莲自幼随戏班子走南闯北,自然戏班子到哪儿,我便到哪儿了。”
那人闻听,好似还想攀着角儿闲谈,旁的座客却不满地连声嚷嚷,“莲哥儿莫与刘大官人掰扯了,快些将曲儿唱来听听!”
第60章 田螺岳母
台上的人从善如流,放下水袖,踩着莲步,开口轻轻唱起一支南方俚曲,锣鼓先生犯了难,这曲子他可实在不会打,那人却好似也并不在意有无丝竹押韵,有无管弦相佐。
一支歌儿,词与句,齐公子半分也听不懂,只闻得曲调悠长哀婉,对方唱得动心入情,他坐在台下搓手,几次想站起来说,还是唱《双团圆》吧,唱来欢喜,听来也欢喜,团圆美满更叫人欢喜。
莫唱这悲愁的歌儿了,你唱得眸光潋滟,愁眉紧锁,我听得心焦气馁,坐立不安。
但他不能说,一曲未完,没得突然打断的道理,更何况莲儿是京中最红的角儿,更何况这支歌儿是专为他所唱,尽管他既听不分明,也并不喜欢。
然而不多时,屏风隔着的雅间里忽然走出一位穿衣打扮甚是讲究的贵公子,那人一脸不快地遣开紧跟在身后的护卫,独自走上戏台,信手拿过乐师身旁的琵琶,弦子一拨,琵琶声起,乐曲好像玉盘里打散的滚珠儿,石底下涌流的清泉水,弦声撵着歌声,节律分毫不差,进退相得益彰。
那一刻,齐功子也不知为何,又觉得这歌儿并非为他所唱了。
茂草青青,绿林荫荫,满山松柏风中列翠,自高祖皇帝定了北山这块风水宝地做陵寝之后,不光慕容氏祖坟安在了此处,京中达官贵人死后也纷纷归葬山中,想沾沾皇陵的宝气。
先时为分尊卑,别贵贱,周遭还设有禁制,非皇室宗亲,功臣勋贵不得入葬北山,后来管制日益疏松,连国中百姓择选墓地也对这北山趋之若鹜。
未到山前,遍地新坟已吓得众人你推我攘,畏葸不前,勉为其难再往前去,道旁古墓层层堆叠,碑铭年代久远,多已残缺难认,还有的坟茔随山石垮塌,连里头的棺木也横断破损,悬在外头,在断面上留下一个又一个黑漆漆的窟窿。
六人站在这座巨大的坟山脚下,头顶将明未明的高天上,聒叫的黑鸦不时盘旋飞过,老树苍劲的枝干挣扎扭曲地攀向黎明的天穹,浩瀚的松风夹杂着山间野狐诡异的嘤咛,好似婴儿啼哭,又像妇人私语,如在深山,如在耳畔,叫人两股战战,背脊生寒。
“主子,你你你你……走前面吧……”
“咳,那个……还是大花二花走前面吧……”
“他们俩连人都怕,万一见鬼不吓死了?”
慕容胤心说也对,他伸出一只脚,确又在迈步之前将询问的目光投向身旁抱着包袱的青年,“草儿哥,要不……”
曹芥白着一张脸,“奴……奴才,这就……在前开……开道。”
慕容胤瞧他这副可怜相,摆摆手将人撵到了身后,壮起胆子,大义凛然走到了前头去,他晓得这地儿没人,才特地领着全家前来效法古人归隐山林,诗酒田园,逍遥自在,事实证明他想多了,不仅想得多,还想得有点美。
上一个因触怒君王被贬来守陵的皇室宗亲还是他爷爷那辈的人物,如今早已作古,祖宗坟茔数十年无人前来修葺看守,倒不是慕容氏不敬先人,只这北山附近的老龙口是军事重地,常年有卫队驻扎,向无贼人敢在周遭造次,加之地宫内机关重重,几百年盛衰风雨,这皇陵也未曾出过什么差错,足见祖先有灵,即便身在黄泉,也依旧威震八方。
一阵阴风吹过,慕容胤觉得后脖颈子有点儿凉,他刚要说话,只听曹芥惊叫一声,“啊!元宝!”
他扭头望去,果见顾元宝那个小兔崽子不知何时竟爬上了一处陡坡,爬上去不当紧,看架势还好奇地要上去瞧瞧坡面上那个黑漆漆的洞穴里是什么,吓得他急忙冲上去一把将人揪住,气冲冲给了他一巴掌。
正要把小崽子往回带,他的目光无意间瞥向那幽深的洞穴,忽见一个硕大的黑影猛得从洞里扑了出来,吓得他汗毛都竖了起来,背上一抖,脚底踩空,搂着小东西就“嘭”得一声,结结实实仰摔进坡下的泥地里。
“主子!”其他人见状,连忙奔上来搀扶。
慕容胤摔得头晕眼花,魂魄在身外游离半晌才归入壳中,“啊……嘶……”
小安子吓得浑身发抖,“主……主子,你你你看见什么了?”
慕容胤心有余悸地张张口,依据他的经验,黑漆漆的一副裸棺里突然蹿出来的东西,不是诈尸,就是见鬼。
曹芥一脸担心害怕,“主子你还好么?跌得怎么样了?”
大花二花也蹲在一边伸着两个大脑袋不安地盯着他瞧。
他借着面前几只手的搀扶,艰难坐起身来,默默从怀里掏出了一面铜镜。
小安子瞪大眼,“吴婆子的照妖镜!主子,你什么时候买的?”
不是说好的不怕吗?
他主子意味不明地瞄了他一眼,又摸出一把开了光的丹书符箓,一人发了一枚。
慕容胤买这些东西只是有备无患,纯属为大家着想,毕竟,在武皇帝的字典里不可能有“害怕”两字,但他总得为身边人多着想,谁知发到顾元宝那个闯祸精手里时,不领情的小东西却一巴掌把他二两银子一只的神符给打掉了,并且只顾梗着脖子盯着不远处的那棵老松猛瞧。
众人顺着小崽子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头雄壮的黑鸦正昂首挺胸立在一根粗壮的松枝上,居高临下睥睨着树下这几个外来者。
曹芥是个精细人,心有所感,“主子,刚刚从洞里出来吓着主子的,会不会就是那只黑鸦?”
慕容胤脸黑了,“怎么说话呢,吓着谁了?一只野鸟儿吓着谁了!”
叫一只野鸟吓着的六皇子殿下生无可恋地走在山前那条大道上,心中无比后悔,皇城里住得好好的,干什么跑到这种地方来找吓呢,这一吓不当紧,连新来的都晓得他怕鬼,可算是把人丢完了。
放着那人的金玉良言不听,真是脑子叫门板夹了。
“主子,咱们不去皇陵了?”小安子追上走在前头的人,急急问道。
“去,晌午天亮些了再去。”
小安子瞧着眼前的岔道,又回头瞟了眼身后阴森森的北山,一头雾水,“那咱们现在是往哪儿去啊?”
“去……吃个早膳。”
“可这荒山野岭的,哪有早膳吃啊?”
荒山野岭是不假,但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村倒是没有,只不过朝山外约莫行了几里路,谷中开阔处有一座庄子,并且庄外好似早已有人等候。
小安子瞧见领着下人站在庄子大门前迎接的人,不可思议地将两眼揉了又揉,半天才确定他是真没瞧错,他兴高采烈拔腿跑上去,“是茂竹哥!茂竹哥!”
茂竹见得来人也十分高兴,“小安子,好久不见,你又长高了。”
他牵着小崽子,领着下人迎上前去见礼,“殿下。”
“茂竹管事,别来无恙。”
他听人调侃,皱皱鼻子,佯装恼怒地嗔了对方一眼,“无恙是无恙,还不是托了殿下的福!”
慕容胤叫屈,“我未曾来接你么,是你不肯跟我回去。”
茂竹一面与人打趣,一面将客人迎入庄子,当日他叫夫人撵到这庄上,初时也满腹委屈,日日哭泣,但没过几天,殿下便寻来要领他回去,是他不肯答应,无论如何,他总是裴府的人,夫人虽然将他遣到此处,到底也没亏待了他,不仅提他做了管事,这偌大的庄子都交由他做主,还涨了他的月钱,庄上每日要往府中送菜,他也能时常听到主子的消息。
只不过他想起今早管家特地送来的东西,吩咐的事情,夫人怎么转性,关怀起殿下来了,关怀却又不肯叫他知晓,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小安子羡慕得不行,茂竹哥真有钱,不管在哪儿都有钱,在京城里的时候,每次上街身上都有一大袋银子,到庄上当了管事就更加有钱了,连招待他们的早膳都是鱼翅燕窝,走的时候还给他们装了几大马车的好东西。
反正他是高兴得很,有茂竹哥和这么大一座庄子在附近,荒山野岭好像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顾元宝也高兴,庄子上的点心跟城里一样好吃,草儿哥也高兴,说主子有相府帮衬,定然前途无量,大花二花也高兴,吸溜鱼翅跟吸溜粉条子一样。
只有他主子不高兴,早膳一上桌,主子脸色便难看起来,一碗参汤勉强只喝了一口就放了勺子,好好的补汤,瞧着比喝毒药还难受。
茂竹哥问他主子怎么了,他主子扯谎说方才路上饼子吃多了,茂竹哥叫他们干脆住在庄上,反正修葺皇陵不过就是个说辞,修与不修,谁来问津,更何况地上陵园风雨百年,椽松梁朽,屋垣颓败,既无人力,又少工具,便是修也无从修起,可他主子不肯,甚至早膳没吃完就巴巴要走,出了正门,瞧见停在外头装满米粮瓜菜,药材补品,各色日用器物的大马车,主子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临走时,茂竹哥状似不经意间惊叫一声,说他主子衣裳脏了。
他心说,早间才在泥窝里摔了一跟头,能不脏么。
茂竹哥赶忙叫下人取了一包成衣过来,他主子只随手翻了一下,什么也没说,但他能感觉到,主子一点也不想要,不单不想要那些漂亮衣裳,也不想要马车上的那些东西,甚至连庄上精心准备的早膳也无法下咽,他心里实在奇怪,说要来茂竹哥这里吃早膳的是他主子,来了又不高兴的,还是他主子,可真真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太阳升起来,林中阴风散去,和风渐暖,老鸹回巢不再四处乱飞,鬼魂夜哭变作虫鸣鸟语,流水淙淙。
白日里的北山只是一座山,一座哪怕处处坟茔,也依旧生机勃勃的大山,林间有大尾巴的松鼠上下攀跳觅食,水中有鱼儿成群结队,摇鳍摆尾,草窝里新生的野兔,老远听见车轮声响便惊得四散逃窜,他还瞧见了威猛的老虎,机灵的野鹿,长着五彩羽毛的山鸡,还有春日里满山盛放的野花。
他不再害怕了,甚至还很快活,顾元宝也很快活,小傻子还走了狗屎运,捉了一只野兔,草儿哥也快活,他说自从少时入宫,已很多很多年未再踏出宫门一步,大花二花就更快活了,还没走到地方,就已经赤手空拳打了一堆野物,只有他主子不快活,可问他时,他却说快活得很,可真真是个口是心非的人。
神道很长,两侧石雕的神兽愈沧桑愈威严,那座说不出有多古老的陵园,看起来竟好似比皇宫还要大,他主子二话不说就找来东西开始修,好似他真是个来修皇陵的,大花二花要帮忙,他不让,草儿哥要帮忙,他更不让,顾元宝拿点心上去给他吃,臭主子理也不理,把小傻子都气哭了,可真真是个不可理喻的人。
慕容胤并非喜怒无常,也不总口是心非,更鲜少不可理喻,他只是该聪明的时候犯蠢,该蠢钝的时候反倒聪明,游鳞鸳鸯绮,翔凤三梭罗,天山雪莲,百年老参,金丝燕窝……这些东西,无论哪一样都不应该出现在一座荒野农庄里,莫说小茂竹只是一个管事,便是裴府的大管家也不一定能做主将这些贵重物什说赠人就赠人,只有一种可能,这是有人专门替他预备的。
摸到那些衣裳时,他就晓得是谁了,马车上的东西,他原本一样也不该拿,但长辈的心意,却之不敬,拒之不恭,更何况是一番好意。
裴三公子是娘亲掌中至宝,从小到大,衣裳大多是亲娘手制,他常在那人跟前玩耍,怎能认不出裴夫人独树一帜的针脚与绣工。
他愿意体谅一个母亲的良苦用心,裴夫人慈母心肠,不是险恶之人,她觉得亏欠,才惦记着对他关怀补偿,慕容胤也非险恶之人,所以装聋作哑,照单全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