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竹趁四下无人,好奇地问道,“主子喜欢殿下么?”
裴公子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星竹想起来嘿嘿笑,“殿下说,那日主子给歹人掳走,恰巧给他碰上,他从歹人手中救下了主子,主子欣赏他的英雄气概,对他一见钟情。”
裴公子哭笑不得,论起编故事,这位殿下真是无人能及。
裴公子做人不温不火,做事雷厉风行,今日事绝不肯拖到明天。
“主子,神道上……好似……好似有鬼火。”
“继续走。”
剑霜与身旁一同驾车的兄长对视一眼,听命扬鞭,驱着马儿继续向前。
北山的夜路实不好走,满山乱魂野鬼,四面磷火幽幽,夜幕之下在其间穿行赶路,纵使再如何大胆,也难免背脊发凉。
裴公子皱着眉头坐在车里,身旁小奴一路不停翻拣杂物,片刻也不肯消停,他听得实不耐烦,“星竹,你在捣鼓什么?”
小奴听主子询问,急忙把刚拣好的东西重又一样一样拿出来,“公子,六殿下不是中邪了么?这些都是我请来驱邪的法器,都是法师开过光的,可灵了,保准叫殿下回魂!”
“收好吧,莫摆弄了,别一会儿没叫他回魂,反将旁的鬼怪招来了。”
“不……不会吧?”星竹听他主子这样说,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赶忙在胸前又贴了一道画符。
待车马行近,两护卫才看清,远处所见,哪里是什么鬼火,竟是陵园里的人自己在装神弄鬼。
小安子瞧见来人,急忙丢下火纸跑上前来,“裴公子,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主子中邪了,我来瞧瞧。”
小安子连连点头,“是中邪了,中得可不轻呢,我跟草儿哥,大花二花,正在给山里的祖宗们送纸钱,给主子驱邪。”
“你主子人呢?”
“他找顾元宝去了,陵园大得很,顾元宝总是跑丢。”
座中人沉默一瞬,“那我等他一等。”
“裴公子去神殿里坐吧,外头风大。”
“小王八羔子,你最好快点给我出来,否则老子逮着你,非打烂你的屁股!”
慕容胤扯掉方才在火龙阵里烧焦的外袍,气急败坏一嗓子吼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墓道里却只听见砖石移动的声音,他刚躲开脚底撅出的钢刺,紧接着又是一阵凶顽的箭雨从两侧内墙机关中攒射而出。
纵他身轻如燕,墓道狭窄却振翅难飞,即便步快如风,却架不住箭如疾雨,他狼狈不堪地避过贴体而过的棱箭,挣扎着从箭阵中退出来,眨眼轰隆隆一阵滚轮抹地的响动,背后墓室中陡然飞出两个石人,不知叫什么机巧操纵,上来便与他厮杀搏斗。
石人招式敏捷不输真人,石筋石骨力达千钧,左右配合更天衣无缝,他堪堪躲过身前险些擦过脸面的拳锋,一招不慎却叫石拳擂中后背,登时打得他口吐鲜血,五脏欲裂 ,“顾元宝,你他娘!”
小崽子在黑暗中“嘤咛”一声,好似也怕石人将他打死了,不知又触动了什么东西,他狼狈摔落之际,身下石板应声裂开,照直将他吞入一条狭长的甬道。
慕容胤醒来时眼前仍旧一片漆黑,小崽子正趴在他身上哭泣,他吃力地抬起手来,不轻不重在小东西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你还知道哭,你怎不弄死我算了?”
自打到了皇陵,这小子就跟个地鼠一样,一天丢八次,这回总算叫他逮着了,小王八蛋玩什么不好,竟然把他老祖宗的地宫给打开了!
他这是领了个小白眼狼刨自家祖坟来了?
当初那道人赠他的也不知是什么天书,这小鬼五行术数无师自通便罢,破解这陵墓中的奇门阵法竟然也跟玩儿似的,奶奶的,他是奉旨来守护皇陵的,可这才几天,安宁静默数百年的老祖坟,叫一兔崽子像进自家后花园一样,轻飘飘地给盗了。
小东西不知从哪儿摸出一颗夜明珠,不放心地在他脸上照了照,见他是真没死,这才一脸委屈地瘪嘴不哭了。
慕容胤刚想说事已至此,下不为例,可瞧见他手里那颗比拳头还大的珠子,登时又黑了脸,他翻身一骨碌坐起来按住小崽子,气极地照着屁股又赏了他两巴掌,“这珠子你哪来的!”
小东西叫他唬了一跳,眼见着咧开嘴又要哭了,他忙一把捂住娃娃的嘴,“问你话,哭什么哭?”
他扭头顺着小崽子可怜巴巴的目光望过去,正看到身后一尊威武高大的神兽,神兽背后是两扇已经开了一条细缝的殿门,这一看不当紧,看完他想哭了,前头那些都是虚陵,进也就进了,可瞧殿门上的铭文,这他娘的居然正陵,并且还是正陵之内的正寝。
一想到他跟自家老祖宗就隔着几步远,慕容胤登时腿软了,连忙跪下去一口气磕了七八十来个响头,一边磕头,还一边诚惶诚恐地念叨,“老祖宗恕罪,娃娃年纪小,不懂事,无意冲撞老祖宗,是不孝子孙慕容胤管束不周,叫他误闯祖宗陵寝,打扰老祖宗清梦,请祖宗勿怪……老祖宗勿怪……老祖宗勿怪!”
小崽子受了冷落,不满地揪揪他的衣裳,望望地上的珠子,又望望他身后虚掩的殿门。
慕容胤怒瞪着小东西,“看我做什么,莫不是还叫我去送?赶紧的,从哪拿的,送回哪去。”
顾元宝听话地抱起发光的珠子,掂着两条小短腿,从门缝里钻了进去。
慕容胤到底放心不下,只怕这小鬼胡摸乱碰,惊动了老祖宗,在门外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壮着胆子跟了进去。
地宫格局与地上宫殿毫无二致,日用物什一应俱全,只是多已朽败,高r祖皇帝生性简朴,寝宫内除了那几颗照明的大珠外,也没有什么贵重物品,他在内殿瞧见老祖宗的棺椁安然无恙,总算放下心来,拿过小崽子手里的夜明珠,伸手放回灯台。
珠子的光华正好照见眼前那面石墙,石墙之上密密麻麻刻满了文字,他好奇地走上前去,细读才知上面刻的是老祖宗一生的功过是非。
那位英迈神武的开国明君在这段回望一生岁月的话语中说道,他非是什么雄心勃勃的大丈夫,也未想过做什么千古帝王,只是有一位得不到的爱人,因为得不到,便更想为她做些什么,可乱世纷纭,做什么好呢,索性送她一个河清海晏的太平天下,叫她无忧无虑,自在逍遥,在朝不受贪官污吏的烦扰,回乡不受土匪强盗的胁迫,出外不受异族的威凌,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能凭心所愿,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倥偬一生,抱憾一生,老祖宗说,放下,是解脱自己,成全,是解脱他人,可他一生也没能放下,到死也没能解脱。
慕容胤在老祖宗跟前跪了很久,他已经错过了一次,这辈子难道还要把遗憾带到坟墓里去吗。
他不想这样,不想像老祖宗这样,更不想像前世的自己那样。
是不是还能试一试,他忘了从前,可还有未来和现在,他不想违心做君子了,司空盏虽然可恨,但……说不定这就是天定的缘分。
可无论他怎么劝说自己,内心却都不得不承认,这不叫缘分,叫做趁人之危,是无耻至极的小人行径。
小安子听大花二花在外招呼,跑出去正见他主子挟着顾元宝从后山上来,他忙不迭迎上去,见他主子衣裳破烂,还带着伤,瞧着好生狼狈,“主子,你上哪儿去了,怎么弄成这样?我跟你说……”
慕容胤跨进神殿,正看到那人以手支颐独对神龛,一侧脸藏在昏暗的灯影下,一侧脸映在摇曳的火光中,他一步一步走到对方跟前,从座椅中将人拦腰抱起。
小安子望着他主子中邪一样抱着裴公子头也不回照直走进内殿,刚要追上去问问他是不是傻了,这边星竹已脸红红地将他拉住了,“殿下跟公子有事情要说呢。”
小安子急得冒汗,“星竹哥,我主子他中邪了!”
星竹扒着他,“正好叫公子给他治治。”
小安子实在好奇裴公子是怎么整治他主子的,但他总觉得主子中邪没好,反倒更严重了,裴公子一走,主子倒是不再跟皇陵那些破砖烂瓦较劲,反而失心疯一样正儿八经写起了奏章,还像模像样要给皇帝上治国方略,早干嘛去了?
慕容胤并非失心疯,也不是在皇陵耐不住寂寞,只是老祖宗刻在石碑上话提醒了他,他生于斯,长于斯,许多事情是无法置身事外的,从前是他狭隘,自以为能独善其身,可蜀人一事,万寿宫一事,甚至康王府一事,令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想不问世事,前提是世事清明,他想闲云野鹤,前提是脚下能有一片沃野,叫人人安居乐业,但眼下的燕国,还差得远。
君王书房内,李珲不用瞧也知晓,君王又在读六殿下前日呈上来的折子,他瞥眼皇帝陛下那份得意的神情,不着痕迹藏起嘴角的笑容,主子近日原本正因七殿下指使刺客行刺淮安王,以及清查寝宫侍宦奴婢之事,郁结愤懑,烦扰无从派遣,六殿下却连上了几道折子,可算是叫陛下找着乐子了。
他恭恭敬敬将新送来的奏折呈上,“主子,六殿下又上折子了。”
“嘁。”皇帝嗤笑一声,“这才几天就熬不住了,走的时候朕瞧不是硬气得很么?”
“陛下,北山荒僻,陵园又年久失修,殿下住不习惯也在情理之中。”
皇帝随手翻了翻新呈上来的折子,没看两眼便又装模作样扔进一旁的废纸篓,“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说得轻巧,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就不晓得这大燕国究竟谁做主,况且,那小子的学识,朕岂会不知?随随便便抄几篇策论就拿来糊弄朕,朕是好糊弄的么?今天给很朕谈北地用兵,明天给朕谈南方治水,大前天还说什么要兴航运,拓海疆,小兔崽子怎么不上天呢!叫那逆子在皇陵好好待着吧,朕这回非将他性子给抹平了不可。”
李珲自然不敢拿主子的主意,连声附和,“是,是,陛下英明。”
主仆二人正闲话间,小侍已至书房外禀报,“陛下,淮安王在殿外求见,说是前来向陛下辞行。”
君王陷入沉思,这位淮安王除入京之时搅和了一通鬼灵卫的事情外,旁的倒也并不如何惹人嫌恶,便是前几日的行刺案,在查明刺客身份后,知晓是他国中旧仇,陈准也未如他料想那般,以此做文章,多生事端。
他点点头,“宣。”
王爷是个好人,却算不上是个聪明人,国中之事众人合力隐瞒,原本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知晓,可皇兄那两个护卫却谨慎得过了头,戏楼里的刺客,燕国分明已查出了身份来历与行刺缘由,景家兄弟却一口咬定刺客背后定然有人指使,此番行刺必是别有用心,甚至早有预谋,一会儿怀疑是国中有人意图不轨,一会儿怀疑燕国皇室有亡陈之心,但他一个并不掌权的闲王,当真犯得着吗?
若非无意间看到京中发来的那封密信,他可能到现在还被那帮恶奴蒙在鼓里,离宫之时,皇兄分明还好好的,怎一转眼就病体垂危,大限将近了?还有皇叔,当年……当年不是皇叔谦逊礼让,不肯登位,众臣才拥立皇兄做国君的么,皇叔又怎会在此时图谋造反,甚至派遣杀手潜入燕国来刺杀他?若这一切都是真的,那皇兄岂不是正拖着病体在国中孤军作战,而他却还在外头无所事事,逍遥快活。
“王爷,王爷你听奴才说,现在真的不能回去呀!”
他一脚踹开将他双腿抱得死死的奴仆,“狗奴才,滚开!”
景氏兄弟见状,也急忙赶上前来,一左一右拦在主子身前,“王爷,燕都之外危机四伏,密信中已说,吴王此番派出的是一位绝顶高手,王爷莫要冲动而为,更不可辜负了陛下的一片苦心哪!”
“一片苦心?”他仰头惨笑,“一片苦心他问过我的意思么?谁不知道淮安王草包一个,如此大费周章把江山交到我的手里,他就真的能放心么!”
景风“扑通”一声跪在他身前,“王爷若有闪失,陛下所做的这一切就全都白费了!”
第64章 人勤春来早
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这是他少时背会的第一首小词,也是皇兄最喜爱的一首,兄长搂着他在御花园里认字背诗时常说,若我南陈家家户户都似词中所写那般安闲惬意,团圆美满,这天下才真真称得上“太平”二字,朕的阿弟往后也要无忧无虑,快活自在,一辈子做朕的无赖小儿才好,他原以为自己是可以这样无赖一辈子的,但怎么也没有想到,说好永远为他遮风挡雨的那个人,原来也会有倒下的那一天。
“白不白费,本王不清楚,我只知晓,若是再不走,我恐怕连皇兄的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
三月林花正盛,处处香红,山中景致自然天成,纵使谈不上美不胜收,却也分外赏心悦目,人闲是非多,小安子觉着这话说得就是他主子,“主子你上哪儿去啊?”
“转转。”
“就在附近转转啊,陛下圣旨里都说了,主子无诏不得入城。”
慕容胤送了小鬼一记白眼,“用你提醒么?不说我也知道。”
小安子瞧着主子大步走开,“……不是怕你自由散漫忘了么。”
慕容胤独自走下山来,原本的确只是想转一转,可万没想到会在官道上远远看见一个人。
陆行舟一早就回了南方,依他的脾性,必是已经找到了某处清静隐秘之地,正专心致志闭关修炼,备战九月初九望江楼的那场比武,为何会在此时出现在京畿之地?
一行人快马加鞭出离燕都,不足半日已驰离京畿,王爷满怀忧虑,心事重重,片刻不肯稍停,随从护卫更一路戒备,丝毫不敢懈怠。
陆行舟立在一块山石上,怀抱一柄饮血长刀,远远望着愈驰愈近的一队人马。
“王爷,王爷且住!”
陈准回头望向死死拽住他马缰的护卫,“又怎么了?”
景风照实回禀,“王爷,此处山高林密,却不闻鸟兽虫鸣之声,反倒风声鹤唳,还请王爷原地歇息片刻,待我四处查探一番,若无异样,即刻上路。”
王爷闻听,只觉又急又气,“尔等莫不是又在拖延时间?”
景云也按剑上前,“王爷,景风说得没错,王爷急于归国,我等心知肚明,便是如此,路途更须谨慎。”
王爷心烦意乱,左右为难,不待他下令,忽听利刃震鞘而出,座下骏马立时跃蹄惊起,他一时不备,登时便叫受惊的马儿给甩下了马背。
“来者何人!”景氏兄弟急忙拔剑上前,护卫主上,“保护王爷!”
男人一身黑衣登风而至,长刀在手,刃上杀气攒天,二人话音未落,一刀霸王擎鼎兜头劈下,刀刃挟着凛凛罡风,落刀处有如泰山压顶,景云猝不及防提剑来抵,却险些叫人一刀劈做两段。
慕容胤好生颓丧,一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边自暴自弃暗自颓丧,上回比试,他还快了陆痴一步,这才多长时间,竟连追也追不上了,难不成真叫小安子说中了,四体不勤的日子才没过几天,他就真废成这样了?
满头大汗赶上前去,眼前所见更叫他心中陡然一惊,陆行舟要杀淮安王,他一个江湖中人,为何也来淌这趟浑水?
景云替兄长挨了一刀,已折去了半条性命,眼见刺客脱开纠缠,照直迈开步子朝王爷走去,他大吼一声,赶忙抓起长剑,再度扑向敌人。
景风景云竭力抵挡,王爷叫侍卫奴仆搀扶着一路心惊胆战向前奔逃,他本无意回头,可不知为何又回了头去。
回头堪堪望见景风遍身是血,倒地不起,景云力战,已至穷途末路,而那凶狠的兵器竟还要赶尽杀绝,毫不留情朝他头颈削去。
王爷双腿一软,猛然栽倒在地,正要嚎啕大哭,却听“铮”得一声,抬眼只见生死关头,来人挡在景云身前,一把短剑,死死架住了那柄碎魂夺魄的长刀。
景云原以为此番必死无疑,未曾想身首异处之际,那柄惊雷疾电一般挟着滚滚风涛,来势汹汹的断头刀竟叫一把匕首结结实实格在染血的白刃之上。
“我不是他的对手,只能拖延一阵,快带你家王爷走!”
他死里逃生,稍得喘息,虽不知六皇子缘何出现,可闻紧要关头也顾不得这些,闻听此言,急忙扑上前去扶起伤重的兄长,临去忍不住回头担心地望了一眼前来搭救的人,“殿下!”
慕容胤连扛几刀,已是叫人砍得膝软臂麻,虎口震裂,“不必多言,快走!”
王爷颤巍巍叫人扶上马背,见两护卫虽负重伤,性命仍在,卡在喉口的一颗心这才稍稍落下,他焦急望着不远处夹在刀光剑影之中斗得难舍难分的人,“殿下……殿下可如何是好?”
如此危急关头,眼见自家主子竟还有工夫担心旁人,身旁护卫倏得一把曳过缰绳,扬鞭猛抽在马儿后臀上,骏马一声长嘶,立时振蹄绝尘而去。
利以形彰,功以道隐,慕容胤掌中剑器无论如何不能与长刀相抗,所谓“逢坚避刃,遇隙削刚”,假使真有胜算,也不外依身法与招式变化取胜。
陆痴这种人实在可恨,比他强不说,还比他勤奋用功,这家伙天分比他好,造诣比他高,更要命的是,他蒙头酣睡之时,陆痴在闭关练功,他林中小憩之时,陆痴在闭关练功,他月下打盹之时,陆痴还在闭关练功!
数月不见,对方功力果然愈见精进,刀法路数也再辟蹊径,许多招式更是从前见所未见。
慕容胤酸了,这人究竟是如何抵挡住万般人间乐事,做到灭绝俗愿凡心,像个木头疙瘩一样,一天到晚就知道练功?
陆行舟并不在意逃走的猎物,他要杀的人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一样能将首级削来,倒是此人来得正是时候,他新习的刀法正愁找不到对手试练,“小子,你虽未见长进,出招却比以往审慎得多。”
慕容胤狼狈拽过被贴体而过的白刃卷起的衣摆,“过奖了,淮安王是我燕国座上宾,我怎能眼看你取他性命?”
陆行舟提腕旋踵,再度抢攻上前,“既然如此,便看你能留我到几时。”
慕容胤心中早有计较,胜他不敢说,留他当不在话下,若然全力以赴,将人困在此处三两日不成问题,况且燕都京畿重地,四面陈兵,淮安王一行到得前方关隘,自会报关求援,虽说面对这等高手,纵使官兵护送,也不见得能有几分保障,大不了他喘口气,撵上去再困他两三天,几个两三天下来,还不够那人归国的么?
马儿已拐上大道,王爷却在此时忽然勒住缰绳,神情肃然吩咐左右,“不行,本王得回去!”
随从听闻,尽皆脸色大变,“主子,万万不可啊!”
“刺客是本王招来的,殿下仗义相救,本王无论如何不能留他孤身应险,况且,若殿下有个三长两短,本王如何向燕国陛下交代!”
“可那刺客如此厉害,景风景云又身受重伤,王爷回去不是送死么!”
青芒挟霜刃,如飞星蔽月,寒铁罩乌金,似银浪排舟,游刃处,四面煞风愈紧,剑气凌于苍穹。
陆行舟长刀势如奔雷,卷起烈烈风咆,连环杀招齐下,对方身随步移,左趋右回,一一脱遁化解,此子旬日偎慵堕懒,也无输赢之念,心思更全然不在习武修行上,但只要逼急了他,总有意外之喜,这套六合步法,江湖传闻早已失落,不想今日有缘复见。
慕容胤以为陆痴只是因为天玄正宗,因为约定的比武才对他纠缠不休,绝然不会想到他在对方眼里就一是条不急不跳墙的懒狗,他一面为自己的计策暗中叫好,一面见招拆招,伺机反制。
二人两不相让,战至正酣处,他忽听前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抬眼望去,只见早该远去的人竟又打马跑了回来,边跑还边朝这边喊道,“殿下,本王前来助你!”
慕容胤气得想吐血,出神之际,慢了半分,险些叫刀锋削碎头脸,当下也不敢再大意,连忙专心应敌,只待脱开身去,再逐他逃命。
陆行舟见目标人物去而复返,果断撇开纠缠之人,飞步抢上前去,慕容胤大惊,忙即纵身追赶。
“准……准备好了吗?”
“好了,爷!”
“快快快!他……他他他来了!”
王爷见来人提刀跃来,面无人色连连惊呼,身旁奴仆看准时机,大吼一声,卯足劲投臂掷出两颗铁丸,“殿下闪开,恶贼受死!”
慕容胤瞧见空中飞来之物,吓得当即闪出老远,再看陆痴一脸狂妄不识厉害,恐怕还以为是普通暗器,不知避闪便罢,竟挥刀来斩。
他心头一沉,急忙忙高声预警,“陆兄小心!”
然他话音未落,只听惊天动地一声巨响,空中顿时升起刺鼻的硝烟,他猛冲上去,果见陆痴长刀坠地,人也叫雷火弹震出老远,仰面倒在被火/药烧焦的草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奴仆护主心切,怕敌人醒来更难对付,惊慌失措上前提刀便砍,兵刃却叫人反手挑剑格开,慕容胤冷喝一声,“谁准你动他!”
“殿下,他他他……他是刺客,要行刺我家王爷!”
慕容胤不做理会,兀自将人从地上扶起,一番查看后,心中暗赞,到底绝世高手,如此厉害的雷火弹下,竟只有几处皮肉之伤,他稍稍松却一口气,忙运功与人推顺气血,疏通淤塞的经脉。
王爷一脸迷惑在旁观望,“殿下,你莫不是识得这刺客?”
慕容胤摆手催促,“你们快走吧,此人于我有恩,我不会叫他杀你,也绝不会叫旁人动他分毫。”
景云按着伤口走上前来,“敢问殿下,此人究竟是何来历,烦请告知我等,前路艰险,我等也好早做防备。”
慕容胤从昏迷的人怀中摸出一张密函,览罢实在哭笑不得,“你自己看吧,你们那个吴王倒是有手段。”
景云阅过信件,眉头不觉越皱越深,王爷好奇地出声追问,“景云,信里写的什么?”
“王爷,吴王向向江湖人士广发密函,以一本失传的武林秘籍为饵,召天下武林高手前来追杀王爷。”
王爷一脸难以置信,气得泪流,“皇叔……皇叔当真如此狠心。”
莫说叔侄之情,至亲至爱在权力面前一样轻如鸿毛,慕容胤见他哭得伤心,却也无法安慰,只遣他等快走。
一行人套牢车马,提缰起行,慕容胤有所察觉,转脸看向地上悠悠转醒的人,禁不住心头一跳,额上冷汗当场就冒了出来,这人也醒得太快了?
他下意识摸向腰上的匕首,防备对方不依不饶,追杀到底。
陆行舟缓缓睁开那双迷茫的眼睛,望见坐在身旁守护之人,“这是……哪里……你是……何人?”
慕容胤两眼一瞠,“你不认得我了?”
地上的人扶着脑袋坐起身来,“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