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存亡之际,谢家一门忠烈,实属难得,九儿你可不要辱没祖宗遗风啊。”
“是啊,几位少将军,俱是英雄豪杰,虽为国捐躯,却名垂千古,彪炳史册,不枉此生。”
“可恨燕人,大军难犯,侵我国土,辱我国人,深仇大恨,不共戴天!”
“九公子,你怎还有闲情来此寻欢作乐?我若是你,早背上铠甲,赶去前线替兄长报仇了。”
谢文瑾仍旧没说话,他虽排行老九,大哥多病缠身,二哥,三哥少年夭折,四哥早年平乱丧于贼手,五哥、六哥、七哥年前受皇命领兵御敌,在虎头岭兵败被俘,朝廷不思差人援救,反对外宣称三位兄长已经战死沙场,捐躯为国,如此这般父亲竟称陛下圣明,还说三位兄长不能以死明志,是奇耻大辱。
朝廷不顾忠臣的死活,父亲也心硬如铁,他已都不指望了,今晚到这里来,就是因为得到消息靖南王到了陈都,还来了留景轩,若能见到王爷,当面向他求情,三位兄长或有一线生机。
沈临若有所思地瞧了身边人一眼,何竣垂下眼帘,方才不以为意,此时倒有些好奇谢九来此处的目的了。
对座的清倌人没有在座这些达官贵人的深沉心思,体贴地送上一杯水酒,“奴听过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
谢文瑾端起酒杯,一口灌了个干净,灌完不过瘾,伸手夺过酒壶,一连饮了七八杯,他继承不来谢家的英雄气概,只知道虚名哪及得上性命要紧。
众人原本是来插科打诨看热闹的,见他只字不谈,只是闷头喝酒,殊是无趣,便也各自散了,连那位起头的远亲也意兴阑珊回了自己那桌。
谢文瑾将堂中坐客一一看过,没有,没有他要找的人,他认得靖南王的模样,年前他去岳阳探望舅舅,正逢燕军途径岳阳,入世家府邸议取军粮,他有幸见得其人,那样的人但凡过眼,总难忘却,只要对方在这儿,他就一定能认得出来。
“在陈都哪种缎子销得最好?”
慕容胤并不晓得今夜外头有多少人在等着与他一见,而房里某位大爷已经不厌其烦地审了他两个时辰。
“不知。”
欧阳铎若有所思地挑了一下眉,“开绸缎庄连这个都不知?”
“生意的事我不管。”
“那你管什么?”
慕容胤硬着头皮,“什么也不管。”
这人的话,欧阳铎尽管不完全相信,但也并不十分怀疑,毕竟欧阳家的生意,他也不管,他好奇的是这个人,欧阳家在南陈是数一数二的门第,长这么大以来,他的身边只有两种人,一种因为忌惮欧阳家的权势而对他阿谀谄媚的“俗人”,一种哗众取宠,自诩不畏强权,不屑与他为伍的“雅人”,可眼前这人却分明两者都不是。
况且这人年纪不大,却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实在很有意思,“昨夜你身上明显带着血腥味,药味也十分浓重。”
慕容胤主动卷起袖子,解开缠在右手前臂上的绷带,露出一道几乎深可见骨的刀伤,“外面兵荒马乱,沿途又有盗贼,来时路上碰见一伙歹人,受了些轻伤。”
欧阳铎拧紧眉头,刚想说这还叫轻伤,却又听对方接着道,“其他还有几处皮肉伤,欧阳公子难道还要叫我脱光衣裳供您验看。”
欧阳铎摆手,“罢了。”他才没有那种癖好。
花蒺花藜跟欧阳家的暗卫大眼瞪小眼守在回廊上,细听房内并无异样,偶尔还能听见说笑,知晓主子非是因为暴露身份被人盯上,二人也只能强自镇定,听候主人召唤。
然而,不等二人真正放松下来,又见大批陈国兵丁持刀带剑涌入前堂。
不速之客不单惊动了花蒺花藜兄弟,也惊动了堂中闲坐的王孙公子。
谢文瑾率先自座中惊起,只怕是父亲知晓他擅自离府,派人来拿他。
沈临何竣虽面色如常,安坐不动,心中却也不宁静,燕人进了陈都,看样子得到消息的远不止他们两家,谁知会不会有人邀功请赏,走漏消息。
但直到楚易之缓缓步下楼来,一言不发跟着衣甲鲜明的军卫走出留景轩,上了那辆带有侯府徽记的马车,众人这才不约而同长舒一口大气。
众人气势汹汹来而复去,堂中流光溢彩,歌舞依旧。
“你同郑万祥果真不认识?”
“不认识。”
“劫走郑老头也全凭意气?”
“欧阳公子说是意气,那便是意气吧。”
欧阳铎话锋一转,“我看不见得。”
慕容胤长叹一声,“愿闻其详。”
“郑万祥掌管着一支城卫,也是京都寒门子弟中唯一有实权的武官,而你是燕国细作,出于笼络他的心思,劫走了他的父亲,想要策反他,让他成为燕人的内应。”
慕容胤失笑,“如此说来,我何必策反他,昨夜趁势掳了欧阳公子,岂不更有用处?”
欧阳铎想起昨晚的事,禁不住又绿了脸,“我念在你昨晚帮过我,才在这里问你,否则你现在只怕已在陈都的钧台大狱中了。”
慕容胤诚心诚意,“欧阳公子庇护,在下感激不尽,我方才所说,也并无虚言。”
欧阳铎冷哼一声,“是不是虚言,我自会查证。”
笙歌已歇,天色渐明,沈临揉揉僵疼的肩膀,笑看向身旁的友人,“亮了,回吧?”
何竣依言点头,谢文瑾夜来灌了一通酒,虽没醉倒,脑子却也昏昏沉沉,乏得很,他见二人当真起身要走,忙出声唤道,“这……这就走了?”
“九爷还意犹未尽?”沈临笑吟吟问道。
谢文瑾白跑一趟,哪能甘心,更何况多耽搁一天,三位兄长就多一天的危险。
何竣话里有话,“九爷若是有事没办完,可接着办,我与沈家哥哥确实该回去了,辰时还要向老祖宗请安。”
谢文瑾心知自己铤而走险,更须沉得住气,他忙跟着站起来,“我能有什么事情,咱们走……走吧。”
三人踏出留景轩,谢九心事重重,半途回府,沈临想起夜间见到的各家子弟,不由失笑,“原是想探探对方的虚实,如今对方藏身暗处,反将咱们的虚实都探去了。”
何竣沉默一瞬,“还有什么虚实可探,今夜相安无事,便是陈国最大的虚实。”
沈临当然明白他话中之意,今夜走这一趟,国中事态如何,一清二楚,都城中得到消息的不在少数,却无一家上报朝廷举兵来拿,或者也可以说,靖南王根本不在留景轩,甚至未曾来过陈都,只是叫人放出一条真假难辨的消息,便已试出陈都官民离心离德。
他问向同行之人,“回去怎么说?”
何竣眉头紧锁,“据实陈说。”
沈临笑叹,“燕人狡诈,给他诓了一夜,当真得不偿失。”
“倒也不至于,此番足见燕国有能人,他若真敢在陈都现身,我才真要佩服燕人的魄力。”
裴景熙同样一宿没睡,黎明时分听到顾元宝送来的消息,悬了一夜的心这才稍稍放下来,他兵行险着,亦是在赌,赌京中那些摇摆不定的世家大族,即便不会在此时有所决断,却也绝不敢自断后路。
他转向面前一身道童打扮的少年,“元宝,我这里有一封秘信,你叫惊蛰速速交到陈启功陈大将军手上。”
欧阳铎出了留景轩,不意街面上迎头又撞着郑万祥。
来人慌忙行礼,“大人。”
“你怎么在这里?”
郑万祥神情复杂地瞧了他一眼,“卑职与弟兄们搜拿逃犯。”
欧阳铎冷笑,“搜到了么?”
“……未曾。”
“那还不快去搜!”
“是!”
郑万祥紧盯着面前匆匆走开的人,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天色,回头问向身后的扈从,“知不知道欧阳铎昨夜去了哪儿?”
冯兆轻嗤一声,“他们这样的公子哥儿,除了寻花问柳,还能干什么。”
郑万祥面露深思,“此人痴迷贺家小姐,正在想方设法恢复二人的婚约,该不会去寻花问柳。”
“那大哥以为……”
“我爹藏好了吗?”
“大哥放心,阿水陪着呢,不会给城卫搜到。”
郑万祥沉默片刻,“从昨天到现在,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人?”
冯兆不明白话里的意思,“大哥说得是……”
“我只是觉得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恩惠。”
“大哥是觉得昨日出手相助的人恐怕另有所图。”他见对方不作声,忙道,“大哥多虑了,阿水说,恩人连姓名也不曾留下,施恩望报,总该留名。”
郑万祥点点头,“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走吧。”
冯兆想了想,也不知该说不该说,“大哥可曾想过,若他们拿不着老爹……”
郑万祥当然想过,父亲是戴罪之身,他便是罪臣之子,如今罪臣又遁逃在外,若欧阳氏不保他,只怕日后他在国中也无法立足,现下要扭转局面,只有一个办法——戴罪立功。
他启声问道,“知不知道他们现在何处。”
“不知身在何处,但应当还在城中。”
郑万祥眼中神色变了又变,父亲眼下已经安全了,他没有任何把柄捏在旁人手中,白日那三个来路不明的人无论身手还是行迹,俱是可疑,听闻他等早间在市井闲坐,对两国战事知道得清清楚楚,想来绝不会是“一般人”,若拿了此人献给大人,必是大功一件。
冯兆不知他心中所想,以为兄长惦念恩人,“大哥放心,恩人一行武艺高强,寻常之人近不得身去,城中暂无消息传来,理当安然无恙。”
郑万祥意味深长地瞧了同僚一眼,“走吧。”
欧阳铎回到府中,父亲正在书房等他。
“郑亳还没抓到吗?”
欧阳铎据实回禀,“未曾。”
“郑万祥也没处置?”
“父亲有言,他若在法场动手,便……”
欧阳恺双眉紧锁,“他不动手,你就不知变通吗?”
“我……”欧阳铎无言以对,“爹放心,孩儿会尽快办妥。”
“不必了,郑亳的事情样子该做还做,你配合郑万祥全力缉拿昨日劫走囚犯的人。”
欧阳铎问出疑惑,“他们不是一伙的?”
“也许是,也许不是。”欧阳恺拿起书案上的手札,递给面前的孩儿。
欧阳铎接过看罢,脸色不觉变了又变,对那个人的话,他原本还心存怀疑,可这个郑万祥扭脸就把恩人卖了,反倒坐实了那人的说辞。
“郑万祥既表明了立场,那就再留他一些时日,若当真是燕人派来的细作,务必尽快将人抓到。”
“可此人的话能信吗?”
“能信,这份手札换的可是他亲爹的性命。”
“我知道了。”欧阳铎一边答应,一边对姓郑的又多出几分鄙夷,连救命恩人都能出卖,还能指望他对欧阳家有几分忠诚,此人当真要尽早除去为好。
欧阳恺见孩儿面容憔悴,虽不满少子为情所苦,怎么想怎么没出息,可也知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过人之常情,“你踏实办差,办好了这件事,我让你八抬大轿娶贺岚进门。”
欧阳铎知道父亲并非玩笑,“爹,我不娶她了。”起先争一时意气,但贺家竟敢联合宵小用那般卑鄙的手段对付他,这样狠毒的女子,娶进门恐怕会更加麻烦,况且那女人也并没好看到哪去,甚至不及一个贩布的商人,只待他抓住贺家的把柄,定要他满门付出代价。
知子莫若父,自家儿子又生来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老父岂能信他,“气话就不要再说了,女人嘛,再怎么骄纵,一旦成了亲还不任你拿捏,一个贺家丫头,为父有的是法子叫她乖乖进我欧阳家的门,好了,收拾收拾,用完早膳随我进宫。”
“进宫?”
“上朝侍君,个中门道贵在多听多看,这个为父教不了你,须你自己用心领会,昨夜军中又有战报送来,今早朝会你也一道听听。”
欧阳铎不敢推脱,“是,爹。”
慕容胤顶着一双黑眼圈离开留景轩,若有所思地望着手里的金创药。
“主子,旁人之物,还是小心为上。”
听花蒺在旁劝告,他点点头将药瓶收入怀中,“嗯。”
三人去到绸缎庄,慕容胤先赏了茂竹一个黑脸,而后捉住那三个哪里危险往哪钻的小东西,挨个揍了一顿屁股。
“少爷怎么被欧阳铎盯上了?”茂竹担心地问道。
“一言难尽,你昨晚要我去留景轩到底是为了什么,还有前天夜里也曾有人将我带到那里,你可知晓是何人?”
小安子捂着屁股,“臭主子,一来就打我。”
慕容胤斜他一眼,“还知道我是你主子。”
顾元宝“嘤”了一声,气鼓鼓躲在茂竹身后。
惊蛰用实力捍卫了自己的尊严,慕容胤没够着他,抓也抓不住,是花蒺花藜抓住他按在板凳上代主子打的。
茂竹应声说道,“目的我昨夜已跟少爷说了,一旦让司徒定海拿到鲲玉令,届时如虎添翼,南征的阻力会更大,前夜将少爷带去留景轩的也是那位楚公子。”
慕容胤愁眉紧锁,“别跟我扯那些乱七八糟的,我现在只想知道,怎么才能把你家公子从陈宫里弄出来。”
不等茂竹说话,外间忽有伙计入内通传,“少爷,方才欧阳家的小厮前来传话,说卫尉大人稍后下了朝要来咱们铺子里挑选布料,裁剪衣裳。”
茂竹苦着脸,“爷,他真是来做衣裳的么?”
慕容胤无语望天,“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莫不是他已识破了少爷的身份?”
慕容胤也不知对方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来陈都原本只是为了将那人安然无恙地带回去,可不曾想到这群不怕死的小鬼头也还在陈都乱窜,眼下若想带着所有人全身而退恐怕比他想象中更难了。
小安子又瞧见主子瞪他,吓得急忙捂住屁股,“不能打我了!”
第129章 龙虱
尽管局面在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但慕容誉还是免不了担心,慕容詹与慕容臻自东西两面向燕都逼近,即便已经成功将一部分城卫换成了自己人,可若是不能将两支反军成功剿灭在路上,一旦他二人抵达燕都,后果将不堪设想。
更让他寝食难安的是,据前方传回来的消息,慕容胤人已不在军中。
“母妃,他会去哪儿呢?”
张氏眸中闪过一丝忧虑,“只怕他知晓京中有变,已经取道回京了。”
慕容誉长叹一声,“他要回来呀。”
“我儿,你要清楚,绝不能让慕容胤活着回到燕都。”
慕容誉当然清楚,今日朝中又有大臣请立太子,这些日子父皇卧病在床,他外合朝臣,理通政务,在内侍奉父皇一日三省,也勤勤恳恳,他自问该做的都做了,可父皇眼里,那些大臣眼里依旧还是看不见他。
“母亲,孩儿当真不如他么?”
张氏唏嘘,“不是你不如人,都是为娘害了你,若当初先后娘娘能将你记在他的名下,岂会叫你多走这些弯路。”
慕容誉依旧不甚明了,“母妃是说,父皇看重他,裴氏偏爱他,都是因为六儿是嫡子,名正言顺?”
“不然他有哪里比得上你?”
慕容誉也很想知道,六儿哪里比他强,连自小同他一起长大的人都向着六儿说话,对了,今早有人提议叫靖南王率领麾下三十万大军回援时,裴景灏说什么来着?
他说,若要燕国不亡,南征唯有一战到底。
张氏心中不定,”誉儿,中原的叛军现下如何了?”
“各地州府均在全力抗敌,抽调的府军也已经陆续抵达前线,老七那边声势虽大,但麾下流寇居多,战力并不强,倒是老二那边早有准备,数万兵马俱是精锐。”
“这可如何是好!”
“母亲莫慌,慕容詹自诩勤王之师,一旦慕容臻事败,慕容詹也就师出无名了。”
“是否要再派遣一些督战的官员?州府的人马竟如此不得力。”
“我会与中书省商量着办的。”
“那靖南王……”
“我已安排人手密切留意六弟的动向,母亲放心,就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姨丈也会帮我拿主意。”
张氏点点头,不再多说了。
裴正寰的忧心自昨日陛下发出那道秘旨就开始了,也许是兰妃娘娘与七皇子的做法着实伤了皇帝的心,如今前方战事又紧,皇帝一怒之下竟抽调金吾卫西去剿匪,尽管加上五府军仍有十数万军队拱卫皇都,但在此时调出亲信,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只盼出动这支精锐能尽快荡平匪患。
“父亲。”
老相望见大儿,“可是老三他们回来了?”
裴景灏不知该如何开口,“五儿已到家,三郎怕是还有些事情未处理,目下仍在陈都。”
裴正寰拧紧眉头,“是有事没处理完,还是三郎他出了事?”
“父亲放心,据五儿说,六殿下日前已赶往陈都。”
老相大怒,“荒唐!这个时候,一个二个都陷进陈都,快,把家中的暗卫全都派出去,务必把王爷还有三儿平安接回来。”
“父亲,我已安排下去了。”
老相叹息,“多事知秋,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
陈都街头,慕容胤陪着某位一开口就要包下他所有绸缎的大爷无所事事地走在人群中。
欧阳铎眉间衔着两分不满,“我给你的药,为何不用?怕我害你?”
“那药事宫中贡品,十分贵重,我这点小伤……”
“给你用,你就用,用完了我再让人给你送,这点东西算得了什么。”
“昨夜还怀疑我是细作,你这么说,倒是叫我受宠若惊。”
欧阳铎没有言明,是郑万祥的出卖打消了他的一部分怀疑,况且这人那晚的确帮过他,回府以后他请了名医详细诊治,事情与他所说半字不差,他的确中毒再先,被人用内功化解在后。
“作为回报,你可以要求我一件事。”
慕容胤哑然,“要求你什么?”
“底线以内,随你说。”
“不用了,我劫走郑老,你不叫人抓我,已是救我性命,帮我大忙。”
“我不叫人抓你,是因为我相信你说的话,一旦让我发现你骗我,钧台狱还是会成为我们下次见面的地方。”
慕容胤苦笑,麻烦一桩接着一桩,他真正想做的事,却到现在还没有眉目。
“你说什么!莫不是连欧阳家也……”
消息不胫而走,何老太爷听罢孙儿回报,不觉大惊失色。
何竣心中也万分疑惑,“尚不敢下定论,但白日里的确有许多人看见靖南王同欧阳铎大摇大摆在街市上行走。”
何炳章在书房里来回走了几趟,忽而拔直身子,“去,备车,你随我去一趟沈府。”
“是,祖父。”
慕容胤并不晓得他心不甘情不愿地陪人逛了半天街,会令原本就不平静的陈都,越发暗潮汹涌,他只知道方一入夜,茂竹又催着他去留景轩。
室中弥散的香烟里透出一丝淡淡的苦药气,侍女立在床前低声通传外间的消息,拉合的床帏里缓缓伸出一只青筋挣动的手,发颤的五指在床头的小几上摸了许久,才摸到睡前脱下的外袍,跟着床帏里便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着衣声。
“公子身子不便,今日还是不要见客了吧。”丫鬟想起大夫白日里千叮万嘱,在外不安地低声劝说。
楚易之艰难地从榻上爬起来,抬手掀开帷帐,散乱的乌发半掩着那张人色全无的脸,“去,替我打些热水来。”
丫鬟瞧见主人的面容,扑通一声跪在床前,“公子,侯爷要的那东西,公子你就给他吧!他从前做将军时多少还有几分顾忌,如今加官进爵,风头无两,听说国中二十万水师都要归他统率,眼下他人在京都,若似这般日日前来,你会给他折磨死的!”
她说罢,只听面前人含嘲带讽一声冷笑,“箍桶之辈也配得上我楚家的鲲玉令?”
小丫头泣不成声,“箍桶之辈,今已进身王侯,公子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啊!况且公子平日不是最恨以门第视人,为何偏在此时与自己过不去呢?”
“这话不要再说了,我便是将东西砸了碎了,也不会给他拿去,去打水。”
“今夜名帖又络绎不绝,且行伍居多,陛下滥发赏钱,他等就来此处豪掷。”
楚易之笑叹,“傻丫头,有钱赚不好么。”
丫鬟想说,公子官奴之身,银子就算赚来那也不是自己的,即便是,可无论如何不该是这个赚法儿,但不等她继续说下去,面前人已敛去笑容,“去吧,别再叫我说第三遍了。”
她见主人一意孤行,不敢再劝,忙擦干眼泪,听命前去。
榻上的人迈着虚浮的步子摸向离床不远的梳妆台,他伸手拿起桌上的木梳,梳开额前的长发,抬头看向镜子里令他含羞忍辱的面庞,颈上的淤青还在,脸上的指印擦些脂粉倒是能遮盖住,唇上被自己咬出的伤口一夜过去已经结痂,只余一些红肿。
他现在的确不想见客,也不宜见客,但外头那群武人蛮横,不似京中文士那般好打发,他等花了银子,若连他面也见不着,恐怕今夜不肯善了。
况且名帖之中,似乎有一个叫刘镇的,此人是裴公子的心腹,欧阳羡两个时辰前才让人给他送来消息,魏国夫人的老巢日前遭人血洗。
欧阳羡推测是江湖恩怨,而另外一件事则是他们宫中的眼线已经确认,随张道人的车架一起回到燕都,目前被囚在白鹭宫的就是那位裴公子。
要从陈宫内把人救出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刘镇此时带人过来见他,想必也是为了这个。
“公子,水来了,奴婢伺候公子梳洗。”
他起身上前,一步一履,脚下俱似火海刀山,没两步已痛得满头大汗。
丫鬟见状急忙上前搀扶,“公子……”
“不碍事,你去吧。”
他摆手遣退小丫鬟,司徒定海出征在即,没有好的战船,怎么填他夸下的海口,这些日子为了逼问鲲玉令的下落,那位新侯爷已经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接下来想必也不会善罢甘休。
慕容胤方一落座就察觉到两道灼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回头望去,大堂另一侧被众人围坐在中间的不是欧阳铎又是谁,他冲人微一点头,也未上前打招呼,对方身旁围着不少人,欧阳铎难得瞟了他一眼就仿佛不认识一般移开了视线。
慕容胤暗暗松了一口气,在这种地方,这种场合引太多人注目,无论如何对他来说都称不上好事。
他仍然不清楚,茂竹让他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即便是为了鲲玉令,可他同那位楚公子素不相识,难道见一面对方就乖乖将东西给他了?再说,就算他有了那东西,也不知如何召集船工匠吏,眼下只会徒增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