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怅叹一声,眼里已再无半分不忍之色,“依太子之见,你哪个妹子适合嫁进裴家?”
慕容詹等得就是父皇这句话,当年纯妃与她母妃争宠,用的那些下作手段,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虽说后来那女人落败,最终还是他母妃坐上了皇贵妃的位子,但既然有机会,这笔账总要算一算。
“父皇,几个皇妹里,十公主算来也到了待嫁的年纪。”
慕容肇想起那个总是躲在人后闷头不语的小女儿,“一眨眼十公主都长这么大了,朕也老了,岁月不饶人哪。”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上辈子齐业叫他坑得倾家荡产,这辈子慕容胤原本是打算放他一马的,可想来想去,他就这么一个朋友。
他与涂山氏的少年约在齐家货栈前见面,可到了地方,他四下里瞅了一圈,竟一个人也未见得,倒是这人来人往的货栈仍是旧时模样,喧喧嚷嚷中透着亲切。
“六公子,好些时候不来吃我老汉的面了!”
货栈对面的陈记面摊经营了二十年,汤底熬得鲜香味美,面条揉得劲道十足。
慕容胤不像那些规规矩矩的皇子公主,自小便在宫里头待不住,一有机会就往外溜,这面摊少时常来光顾,故而他方一露面,摊主就热络地招呼起来。
他走上前去,应声笑道,“面稍后再吃,陈老今早可见得一群小乞丐在此徘徊?”
老汉摇头,“这倒未曾,此处商市,军卫往来频繁,旬日地痞流氓都不敢造次,乞丐更是少之又少。”
慕容胤向人道了声谢,正要去别处找寻,恰在此时,不知是哪个犄角里突然蹿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小鬼,扑上来兴高采烈朝他喊了一声,“馒头哥!”
他嘴角一抽,一头雾水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叫……我?”
话音未落,小乞丐们纷纷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围着他一口一个“馒头哥”,喊得他不明就里,又哭笑不得。
原是昨日分别后,涂山鹰将他给的银两全数换成了馒头,这些个小的,难得饱餐一顿,记住了馒头的恩情,却不晓得恩人的姓名,不知谁突发奇想,造出这三个字来,虽不动听,却也贴切。
几个稍长的少年见状,赶忙上前将小的扒开。
涂山鹰推开身旁搀扶的同伴,方才藏在暗处,半晌才认出来人,到得近处,更是满脸惊诧,“你怎这般模样?”
慕容胤摆手,叫人这么严肃地一打量,他脸上多少也有些难为情,“小小意外,不妨事,倒是你的伤势如何了?”
“恩人昨日替我疗伤,目下已无大碍。”少年目光扫过他手指上结了薄痂的齿痕,昨日种种,不觉又在脑中浮现。
涂山虎兄妹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恩人,认认真真记住对方的相貌,蜀人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纵使报不了,也当铭记在心。
涂山显急吼吼地站在人后,天知道他多想冲上去揪着那人好好问一问,他究竟是怎么把他的花菱拐走的?可阿鹰这家伙把他挡得严严实实!
慕容胤也不再多说,昨日分别时,二人约定,他负责给孩子们寻个落脚之处,这人则不许再带这群小鬼胡作非为。
“你等在此稍后片刻,我去去就来。”
错身而过的一瞬间,涂山鹰忽然伸手拉住他的衣袖,“若有为难之处,无须勉强。”
慕容胤会心一笑,冲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大恩不言谢,来日我肝脑涂地报答你。”
偏是少不更事时,最爱妄谈生死,慕容胤摸摸昨夜叫裴公子一本正经敲过的脑袋,也有样学样,敲了面前的少年一下,“小小年纪,谈什么肝脑涂地,在这里等着。”
涂山鹰咬牙切齿瞪了他一眼,涂山显想推推他,说你火气别这样大,莫给恩人脸色看,可凑近了才发现平日里他们中脸皮最厚的那一个,现下也不知中了什么邪,脸上瞧着恼火,可耳根子却莫名其妙红得要滴血。
他背上突然一阵发毛,赶忙讪讪缩回了手,知趣地没上前找打。
慕容胤径直走到货栈门前,叫住一个伙计,“去把你们齐老板叫来,就说他的老朋友来了。”
不多时,齐家货栈的当家少主齐业披着一身厚重的裘袄,揣着手炉慢悠悠从楼上下来,瞧见等在楼下的人,顿时转身就想往楼上走。
慕容胤上前一把抓住他,“齐老板往哪儿去啊?”
齐业嫌弃地将人拍开,“去去去,我说你穿成这副模样是出来唱戏还是献丑来了?离我远些,莫叫旁人知晓我认得你。”
“我这样出来还不是迫不及待想见你?”
齐业听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这么急着来见我,可是攒够了银子来还债的么?”
慕容胤知道自己从他这儿赊的账,一大本子都写不完,可他眼下哪有钱还债。
“齐老板,你货栈不是招人么,我有几个远房亲戚,想搁你这儿干几天活儿,怎么样,给个面子,收留一下?”
“远房亲戚?”
慕容胤意有所指地瞥眼身后不远处的那群蜀中少年,齐业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想也不想,调头就走。
慕容胤赶忙将人拦住,“怎么着,成还是不成啊?”
齐业气急败坏,“慕容胤哪慕容胤,你坑我是不是有一套啊,这一群像是干活的人么?你说吃白食还差不多。”
慕容胤笑说,“我这不是给你面子才说干活么,你还真想叫人给你干活儿啊?”
齐业脸黑了,“你发滥好心,叫我出钱?我是冤大头么!”
“又不叫你白出,记在我账上。”
不说记账齐老板还不来气,“要不要我把这些年,你的那些账本都拿来你看看?”
“反正都这么些了,多记一笔又何妨?”
齐业一眼便瞧出这家伙领来的都是蜀人,“不是我说你,你往我这儿塞多少人,我跟你说,这都不是事儿,关键是城外的那些,你知道有多少么,我还能全都给你收留了?”
“你一商人的命,操什么皇帝心。”慕容胤懒得跟他耍嘴皮子,强行将人拖到对街,当着一群小鬼的面出声引荐,“这位是齐老板,齐家货栈的当家少主。”
私底下怎么闹腾无所谓,当着外人的面,齐业无论如何也不会叫皇子殿下难堪,“六公子都已跟我说了,你们……咳……就先留下吧。”
他说着回头招呼管家,“领新来的伙计进去。”
“好咧,东家。”管家是个伶俐人,既不多说,也不多问,“各位且随我来吧。”
涂山鹰迈开步子,一言不发地跟着管家走进去,其他的少年见他动作,这才一个一个跟了上去。
落在后头的小鬼追着大家走了几步,忽然扭身跑回来,仰着脑袋认认真真地看着恩人,“馒头哥,我一定会好好干活的!”
慕容胤矮下身去,伸手摸摸他的脑袋,“以后听东家的话。”
“嗯!”
安顿好了这些孩子,他这才来及向老友道谢,“谢了。”
齐业没好气道,“六哥哥,来点儿实际的行不行?”
慕容胤靠着身后高高摞起的货物,不免惆怅,上辈子他坚信自己此生必有作为,欠的这些烂账,倒也不觉有甚么,如今可就难说了,故而那声谢,难得实心实意。
“要不,我给你当伙计干几天?”
齐业气乐了,“你的脸皮还能再厚一些么?”
“那能怎么办,我眼前确实没钱。”
“瞧见你就来气,走走走,喝酒去。”
“下回吧,先给我找身儿衣裳,赶着回宫还有事。”
齐业神情古怪,“你能有什么事?”
慕容胤一本正经与他开玩笑,“我如今落魄了,自然要想方设法,早日翻身。”
齐业听了抚掌大笑,“正该,正该!此事耽误不得,到时咸鱼翻身,可莫忘了我这个朋友。”
慕容胤意兴阑珊,顺嘴胡诹,“那是自然,待我翻身,许你黄金万两,赐你千顷良田,封你累世官爵,荫庇子孙。”
“我可记下了,言而无信,猪狗不如!不许骗我。”
慕容胤瞧着对方的高兴劲儿,难得有了那么点犯罪感。
伏老爷子一怒之下离开太医院时还是春夏之交的事。
君王讳疾忌医,崇信方士,有了病不肯吃药,反倒养了一帮道士,关起门来炼什么仙丹,老爷子几番上书无果,还惹得君王雷霆大发。
他也是副牛脾气,当日便脱了衣裳,挂冠而去。
后来君王几度相请,他却铁了心要在绿柳巷的祖宅里养老,再不肯入宫复职。
“老爷,兵部韩大人送来拜帖!”
“不见,不见!他家老太太年事已高,老夫去了也医不好。”
“老爷,吏部王大人送来拜帖!”
“不见,不见,他那小老婆随便吃几副保胎药便是,大惊小怪。”
“老爷,大理寺张大人的拜帖也已搁置了好些日子。”
“那就去回了他,他那病纯粹是酒肉吃多了自找的!”
儿子伏辛不动声色挥退在旁通禀的家仆,走上前来苦口婆心地劝说自家固执的老父,“爹,这样下去,满朝文武都叫你得罪了。”
老爷子朝他瞪眼,“老夫皇帝都不怕得罪,害怕得罪朝官么!”
伏辛也清楚父亲的脾气,这些个拜帖,他私下里自然会跟几位兄弟一一答复,他望着老父手里的金针,“父亲还在研究裴三公子的病?”
老爷子不冷不热应了一声,“此次施针,明明针法穴位都未有变动,为何偏偏这次更见效用,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伏辛绕到老父面前,心焦不已,“爹,天底下稍微懂点医理的都晓得那是胎里带来的绝症,大罗神仙都医不好,与他开几副补药,调养调养,叫他多活两年便是了,偏你非淌这趟浑水,还出什么馊主意,叫裴相张榜发告招揽江湖人士,用什么内功理疗,爹,你整日在家,不晓得外间事,民间鱼龙混杂,异族番邦虎视眈眈,这一张榜招不招得来可用之人还是另说,若是歹人趁机混进相府,小者祸害府中亲眷,大者窃走军国机要,果真如此,恐怕我们伏家到时也脱不了干系。”
老太医看着自己的儿子,突然摇首长叹,“你去吧,你是个为官的材料,在太医院真是屈才了。”
伏辛不明白父亲的意思,“父亲这是何意?”
老爷子脸色一变,提起手边的药罐子气哼哼朝这个儿子扔了过去,“我怎么竟生出你这种东西,真枉为医者,滚!”
话不投机半句多,伏辛晓得父亲老了,就是这脾气半点不见老。
他接住老人家砸来的药罐子,本想再劝他几句,半晌还是摇摇头,知趣地走了。
老太医这时方觉老来寂寞,他想些什么,对孩子们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孩子们在做什么,他也半点瞧不明白。
还是裴家的三儿好,坎坷之人才懂得惜福。
慕容家的六儿也好,虽脾气躁了些,但孝心可嘉,若是再无人管束,皇帝的身子恐怕早晚毁在那些丹药上。
燕国虽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说法,但真正施行起来却又是另一回事。
倒不是说皇子就能不受约束,逍遥法外,只不过皇子犯法首先是帝王家事,帝王解决不了的家事才会搬到国事上来,所以皇子们犯了错,一般情况下,都是宗室先行处理,轻则教导,重则处罚,至于怎么处罚,那是皇帝说了算。
慕容胤提着昨日在铁匠铺打的锹锨前脚刚进殿门,后脚宗室的人就到了。
七老八十的叔公们在宫人的搀扶下,拄着拐杖,颤巍巍走下马车,他下意识瞧了瞧门前还未来及铲除的积雪,不免提心吊胆,生怕这些个老人家脚下不留神,摔出个好歹来。
“小六哇,你也争点儿气,叔公年纪大了,莫老叫叔公往你这儿跑。”三叔公慕容纠捋着花白胡子,笑着瞅了他一眼。
五叔公慕容级是个大嗓门,一见这破落宫殿,就气冲冲嚷嚷起来,“你瞧瞧你那些兄弟,旁人的地方都越住越好,越搬离你父皇越近,你倒好,前年在凤仪宫,去年在德阳宫,今年倒好,你搬到寒露宫来了,下一步你打算搬哪儿去?搬宫外头去不成!”
“哎呀呀,五哥,你嗓门就不能放低些,吵得我心慌意乱。”八叔公慕容纶烦闷地瞪了他一眼,以手抚膺,连声喘着粗气,一副受惊的模样。
慕容胤搀住老祖宗,“叔公,外头天寒,进去说吧。”
慕容纶拍拍少子扶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小子哎,敬我这老头子可没什么用处,多亲近你父皇,对你才有好处。”
“叔公教训得是,六儿记下了。”
慕容纶心中满意,服帖恭顺的孩子总是讨人喜欢的。
若说从前,慕容胤还真不待见这些絮絮叨叨的老人家,总觉得他们嘴里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已嚼烂的旧话,讲来讲去也不过那些个老掉牙的故事,并且很多时候顽固傲慢,一意孤行,可如今他自己也已老过一回,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衰老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人生在世,谁也逃不出生老病死的阴阳轮回,生死二字,一个来时无知无觉,一个去后一了百了。若不幸罹遭病痛,寻医问药,总有解脱之法。唯独这个“老”字,是人生中最漫长,痛苦,又无可逆转的过程。
□□的衰颓会让人变得软弱,软弱又会催生出愤怒。
最怕英雄迟暮,人老了,世间繁华便与他们无关了,风来会叫他们皱眉,雨来会令他们不安,珍馐美馔无福消受,赏心乐事力不从心。
可晚辈们往往不明白,只觉这些老家伙吹毛求疵难伺候,莫说孝顺,有时往往连个笑脸都吝惜。
慕容胤搀着老祖宗慢慢步入殿中,他知道,上苍赐给他这样的机缘,就是为了让他明白一些从前不明白的道理。
老人们即便有再多的不是,可终是他们用这副衰朽羸弱的身躯,挡在死亡的面前,那些只有他们才能懂得的绝望,看到的阴影,才不会这么快就来侵袭子孙们人生的快乐。
几位老祖宗前生何时仙逝,他已全无印象。
或许记不得才算是正常,毕竟这些手中没有半点权力,黄土又已埋到了下巴的老人家,在很多人眼里,早就已经与亡者无异了。
慕容胤感到羞愧,并发自内心自问自省,前生他也常觉子孙不孝顺,可再看自己年轻时,又曾对长辈有过几分敬意?
他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冲躲在一旁的小安子和顾元宝招招手,“去给老祖宗倒茶。”
慕容纠出声打住他,“算啦,你这宫里能有什么好茶喝。”他说着吩咐身旁的宫侍,“去将我车上的茶叶拿来。”
“那感情好,今日殊有口福,我定要尝尝三叔公的好茶!”
慕容纠听得高兴,笑骂了一声,“没出息。”
慕容胤将他搀在手里的八叔公慕容纶托扶坐下,“叔公,您这心慌的毛病瞧着可又厉害了。”
慕容纶摇头,“天寒,不妨事。”
慕容胤扶着老人干瘪枯瘦的手掌,依照自己闲来无事读过的几本医术,在神门、大陵、内关几个穴位挨个拿捏一通,“叔公,可强些了?”
慕容纶心定了一些,笑着点头,“难怪总是你惹麻烦,好好的心思不花在治国理政上,尽琢磨这些旁门左道。”
“我记得医书上说,这些穴位连通心脉,回头请伏老扎上几针,对您的病兴许有好处。”
慕容级在旁哈哈大笑,“晓得我等来问罪,哪个皇亲国戚不严阵以待,你小子倒好,与老头子叙起家常来了!”
慕容胤听了也笑,“两不相误,两不相误。”
慕容级刚要言语,忽瞧见墙角里堆摞的象棋,顿时来了兴致,“嘿呀,好些时候未下棋了,快快快,小六,摆桌下棋!”
慕容胤微微一愣,服了这位说风就是雨的五叔公,长者有命,不敢不从,他也只好亲自动手将棋台摆上。
老人家瞧着糊涂,其实心里明镜一般。
说是例行公事前来问询,可最后拍板定案的还是君王,他们问与不问,问出什么来,没半点要紧。
皇帝喜欢七儿,宫里人人都知晓,行刺一事尚未查清楚,就先惩罚了六儿,其间爱憎,不言自明。
至于旁的,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现场不过只是落下了一块腰牌,而仅凭一块腰牌,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更何况,子不教,父之过,皇子间兄弟相残,说小了是皇帝教子无方,说大了便是君王失德,这事啊,适可而止就行喽。
“两头蛇?五叔公,你不是说让着我么?”
“屁话,棋盘上哪来让的,赶紧走,该你了!”
“成成成,走着。”
“哈哈,小子你中计了,将军!”
“三叔公,快给我再添点儿茶来,没见我又输了么!”
“我道五哥是个臭棋篓子,你竟连他都赢不过。”
“八叔公,我赢了两盘的。”
顾斐听说老祖宗来问主子话,一早便爬起来,在屋里坐立难安。
主子的脾气他是知道的,拧起来谁也拦不住,可等了半天,却只见得小安子拉着元宝无所事事地走进来。
小安子瞧见这人穿得整整齐齐,一副准备上刑场地模样,“你怎么起来了?”
“主子那里如何了?”
小安子恨铁不成钢,“你说,我怎么跟了这么个主子呢?我原先一直以为主子就是那副不讨喜的性子,逮谁杠谁,他这些臭毛病,我也都已原谅他了,可现在才晓得,主子明明也很会哄老人家开心嘛,这等心思若花在陛下身上,我们兴许就不会被遣到寒露宫来了。”
他说着学着他主子的样子,伸手掐了掐顾元宝的脸蛋,“你说是不是?”
顾元宝瘪着嘴不说话,顾斐棱唇半张,也不说话。
小安子这回同意他主子的话了,兄弟俩真一个德行,大傻配二傻。
他走上前去将人扶坐下,“莫担心了,主子好得很,正跟老祖宗们谈天说地呢,倒是你,究竟怎么回事,回来一个字也未听你说。”
顾斐望着面前嘬糖的傻弟弟,主子能把元宝带回来,就说明已什么都知晓了,如果不是因他蠢钝,主子也不会有这些麻烦。
他脑子里有很多话,到了嘴边却都成了乱序的字码,什么也讲不出,道不明,他知道即便主子不怪他,他也没有脸面再留下。
他伸手将小弟拉到跟前,到了,顾家依然还是没能承认他,他对不起母亲的嘱托,又辜负了主子的信任,“都是命。”
小安子傻眼,合着他问了一大通,这人就答了他这么没头没脑的三个字?“阿斐,你的意思是……听天由命吗?”
顾斐问他,“小安子,你算过命吗?”
少年抬起头来,鼓着腮帮子,洋洋得意道,“当然算过!先生说我大富大贵,今后肯定要享福哩!”
顾斐愣了一下,满脸困惑,“既然如此,又入宫干什么?”
少年理所当然道,“就是因为大富大贵所以才要进宫啊,阿爹说,进了宫才能碰到大富大贵的主子,碰到大富大贵的主子,我自然就享福了!”
顾斐未曾听过这等歪理,“怎样才算得大富大贵?”
少年想了想,兴高采烈,“像含光殿李公公那样的!”
顾斐想起陛下身边的大太监李珲,只惊得目瞪口呆,“未曾想……你的志向这样远大。”
小安子努努嘴,“再不济做司膳房王公公那样的也行啊,顿顿替陛下尝菜,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都能吃上!”
他说着还不由自主地咂咂嘴,一脸餍足陶醉,好像真的刚刚才吃下一顿山珍海味。
慕容胤送走老祖宗,外衣撂在一旁,袖子挽上大臂,一手掂着土筐,一手拎着工具,正要进去修炕,忽在门外听到二人这番闲谈。
他低头瞧瞧自己沾满泥灰的靴面,别进腰里的下裳,一时竟不知该不该进去了,他怎么从来不晓得,自家小奴才有这般远大理想?
第15章 去留
小安子特别想夸夸他主子,前两天他还嫌他娇气懒散,可现在才发现,他主子在环境的逼迫下,已经偷偷摸摸自学成才。
不单修瓦补窗,垒灶砌墙,样样手到擒来,更是三下五除二就把顾斐那屋的废炕给修好了。
但他每次兴冲冲跑上去想夸奖他的时候,他主子总是神情复杂,欲言又止地瞧着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跟他讲,又唯恐讲了他也不明白,反正那眼神甚是古怪,瞧得他莫名其妙,一头雾水。
傍晚时,他主子不晓得在想什么,好好的一块砖叫他敲成了八瓣,敲完他又对着碎砖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忽然就撂下手里的活计冲他招手,“小安子,你过来。”
他依言跑过去,“啥事啊,主子?”
主子拿掌根蹭了蹭额角的泥汗,特别惆怅地吩咐了他一句,“你跟着我,去一趟内务府。”
他听了特别不情愿,主子昨日才闹了一出,惹得陛下大发脾气,内务府的人上上下下都因此挨了责罚,现在怕是已经恨死他们了,而且眼下什么也不缺,好像……用不着上那儿去。
“好好的,去内务府做什么?”
主子拍拍屁股从地下站起来,“没事,转转。”
他不大确定地问了一遍,“转转?”
主子好似在决断什么军国大事一般,特别肯定地冲他点了点头,“嗯,转转。”
他本来想说,他突然有点瞌睡,今天不想出去转悠了,可没等他抗议,他主子就拎着他的后衣领子,抓小鸡一般,将他掂出了院子。
去了内务府,他才晓得,他主子压根不是想去转转,是今天吃错了药,特意找茬儿去的,而且逮谁收拾谁,他瞧着都怕。
“殿下,饶命啊,奴才们知错了,这这这……这新鲜的木材它……它烧不着啊!”
“烧不着,那你们就准备好当肉炭吧。”
“啊呀……殿下饶命,小的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饶命啊殿下!”
小安子偷眼瞧了瞧主子的冷脸,虽然眼见昨日还对着他耀武扬威的太监们,今日一个个跪在面前哭爹喊娘,是挺痛快,但是瞧着也怪可怜的。
再说了,昨日他们也只是叫他排队多排了些时候,既没吓他,也没动手打他呀。
这么一想,竟倏觉主子是恶人了。
再听那群跪在地下的大小奴才自打耳光,打得噼啪作响,听着都疼,他忍不住又在心里追加了一句,简直恶得狠呢。
“小安子,你说我该饶了他们吗?”
他正琢磨着怎么跟主子求情,忽听对方开口询问。
他顿时傻了眼,“主……主子,要……要不……饶……饶了?”
他说罢,主子却皱着眉头瞧了他半晌,瞧罢就又像抓小鸡一样,把他从内务府拎走了。
只在出门时,赏给他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就你这样,还想坐李珲的位子,老老实实蹲在寒露宫里看门烧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