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胤觉得不说也好,省得一言不合,老头子又要对他喊打喊杀,慕容肇是在费心琢磨,如何既能保全自己的颜面,又能叫这逆子感恩戴德地从冷宫里出来。
枯坐半日,慕容胤起身要走,君王虎着脸意有所指地交代了一句,“过些日子,陈使入京贺岁,届时好生表现。”
慕容胤怔愣片刻,待明了对方话中之意,忍了几忍才未当场发作,只是神情古怪地笑了那么一下。
慕容肇见这逆子一脸不知所谓,原本不气也叫他招来了气性,“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这等好事,您老还是留给别人吧。”
慕容肇气得大骂,“兔崽子,不识好歹!”
慕容胤走前忽然想起那些蜀地流民,“父皇,城外那些蜀人,你要如何处置?”
君王不知少子因何有此一问,随口答道,“此事已交京兆尹查办,自然是待定案之后,再做处置。”
慕容胤心下稍定,这事办得倒不糊涂,蜀中叛将谯史愚蠢残暴,不得人心,在他的印象中,谯氏在位不足一年便叫蜀民推翻,且不说彼时天降灾疫是否当真与此事有关,但若此时燕国处置不当,来日两族必成仇雠。
慕容胤离开君王寝殿,回到寒露宫,进门瞧见大摇大摆裹着被子盘腿坐在他床上的人时,才忽然意识到,在宫里养一条恶犬的必要性。
两个小崽子叫一个魁梧的侍卫拿在手里,小安子懂规矩,知道来人尊贵,不敢放肆。
顾元宝那个小傻子却不管这么些,只晓得自己叫人抓得难受,见他回来,顿时“嗷”得一声大哭起来。
慕容臻叫小东西吵得心烦,慢腾腾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捂热的手,轻轻巧巧比了个手势,刚想吩咐手下——剪了他舌头,可瞧见主人在场,又知趣地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转而拧出一副笑模样,“哭什么哭,好像我会欺负傻子一样。”
“你来干什么。”
慕容臻搁这儿坐了半天,其实自己也在琢磨这个事儿,他要说来找茬儿吧,没有由头,六哥哥最近简直安分到了一种叫他心惊胆战的地步,就好像正在埋头酝酿一个巨大的阴谋,让人既好奇,又兴奋。
“听说你最近重新做人,开始用功读书了?我来瞧瞧,你难不成现在是要去考科举么?”
他话未说完,就已经自己把自己笑倒在了床上,满脑子都是六哥哥与一群书呆子一道上贡院赶考的糗样儿。
“与你何干。”慕容胤觉得这小子实在满脸都写着“欠揍”两个字。
慕容臻笑话总是编得十分好笑,但方才讲的的确是个失败的作品,因为他自己笑完后不单没半点得意,相反还很是窝火。
他若无其事地拍拍屁股底下的硬床,“你这床烧得比我宫里还暖和,怎么弄的?”
慕容胤懒得理他,上前夺下哭闹不止的顾元宝,将小安子带到一旁,送两个小鬼出去玩耍,“你喜欢的话,我们换换,你来住?”
慕容臻脸上思索的神情,还真像是认真考虑了那么一下,只不过考虑完了,又连连摇头,“那不行,我宫里骄奢淫逸的风格,肯定不合你的口味。”
“那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滚吧。”
众多皇子中,老七其实是最得天独厚的一个,他的母亲兰妃是严家嫡出的贵女,备受君王宠爱,严氏又位列四大家之一,把持户部大权,严氏先祖商贾起家,后世子孙不忘本业,累世经商,家资富可敌国。
慕容臻内有父皇倚仗,外有母族支持,他自己稍稍争点气,要什么没有,可惜这小子就是条疯狗,反复无常,片刻也不肯消停。
上辈子他回到京城时,七儿在多年前就已经病殁了,他后来想要追查,但奇怪的是,竟没有一个太医说得出,七儿究竟得的什么病。
慕容臻叫人一句话刺得双目怒张,可发作之际忽又偃旗息鼓,往床上一躺,亮出一副臭不要脸的德行,“我就不滚。”
慕容胤不知道这小子玩哪一出,他更关心对方的身体,“没事去找个太医看看。”
慕容臻以为这人又拐着弯骂他,愤愤回了一句嘴,“你才有病!”
慕容胤拿他没辙,盘算着抽空去太医院翻翻医案,问问平时出入含英殿的太医。
床上的人掖起被子将自己裹成了一枚蚕蛹,蚕蛹对屋里的侍卫冷声吩咐了一句,“魏衡,你们出去候着。”
门前的带刀侍卫眉头紧锁,充耳不闻,脚下始终一动不动,甚至还暗生不满,只道娘娘不管如何教导,小主子依然这般不像样。
慕容臻叫自个儿手下落了脸面,心中恼火,正要跳起发怒,扭头却见六哥哥手里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把匕首,正像模像样拿在掌中把玩。
“小七,你这奴才耳朵聋了,留着也是摆设,不如我替你割下来喂狗吧。”
魏衡心头一跳,两眼撞上面前人冷厉的目光,额上立时冒出了冷汗,他瞧得出,他主子外强中干,性子软弱,但眼前这位,可实打实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主儿。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回过神来连忙屈膝跪倒,“主子赎罪,属下一时失神,这便出去等候。”
他说罢,只觉眼前寒芒一闪,对方掌中飞出的匕首几乎贴着他的脸颊凿穿了他脑后的门帮。
虽未伤他分毫,刃口切出的风刀却剌得他半张脸火辣辣得疼,吓得他刚刚抬起的那只膝盖顿时又虚软地栽回了地下。
“含英殿的奴才真是既不懂规矩,也没有教养,我这里也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慕容臻像个肥虫一样卷在棉被里,只见六哥哥不冷不热说完这句叫人后背发凉的话,然后便把目光径直移向了他的另一个手下。
赵全怕什么来什么,上回街面上叫人隔空拍了一掌,虽没叫他受什么大伤,但掌力当胸而过可是结结实实震碎了一堵墙,吓得他现在夜里还做噩梦。
尽管没瞧见那高手的模样,可就后来的事情推测,那高手即便不是眼前这位六殿下,定也是六殿下手底下的人。
他实在怕了这位主子,叫人这么一瞧,只觉好似一阵风来刮得他头皮发麻,背上发冷,连腿肚子也想打哆嗦。
“你,教教他规矩,我寒露宫的规矩。念在初犯,不多,掌嘴二十。”
赵全手足无措地望向自家主子,魏衡是兰妃娘娘的亲信,背后还有严家这座靠山,可怜见的,就是借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掌他的嘴呀!
慕容臻收到下属求救的目光,却眼神一飘,下意识将视线与人错了开去。
赵全傻了眼,主子这是何意?莫不是也想叫他动手!
魏衡知晓赵全决计不敢动手,也知晓赵全若不动手,眼前这位主子恐怕动的就是刀子,皇子殿下对一个奴才动刀子,便是贵妃娘娘想必也保不住他。
思及此,他再不敢心怀侥幸,急忙跪行两步,磕头认罪,依其所言,服服帖帖,自己打起了自己耳光。
慕容胤看着依然傻站在跟前,满脸惶恐的侍卫,突然微微一笑,“你还等什么。”
赵全懵了,他总觉得这位主子那两只眼睛简直像是会说话一样,就这么朝他一笑,他瞬间便晓得了对方的意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两手也跟着照自己的肉脸使劲抽起了巴掌。
慕容臻在一片热闹的巴掌声里,挺在他六哥的大床上飘飘然地滚过来,滚过去。
照理说,六哥哥收拾他的奴才,他该气恼才是,但眼下他非但不气,反而得意,瞧瞧,这才是慕容氏该有的风范,什么四大家族,都是狗屁!
是他六哥没错了,他再不好,外人面前,六哥哥还是雷打不动站在他这边。
慕容胤可没空瞧这帮奴才在跟前表演,意思到了便不耐烦地将人轰撵出去。
轰完奴才,回头瞧见床上那小子还挺着不动,看来上回打的那一顿他依然没长记性。
他走上前去,正想叫他快滚,那人却忽然从被子里钻出来将他扑倒在床上,一脑袋砸在他胸口上,“六哥哥威武!”
慕容胤觉得这小子实在病得不轻,他气急败坏将人掀翻在旁,“狗东西,滚回去吃药!”
“混蛋,你骂我!”慕容臻叫人一嗓子骂得兴高采烈,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嘴,又张牙舞爪地扑回去。
慕容胤没心思跟他闹,“你能赶紧滚,别在我跟前碍眼了么?”
慕容臻直着两眼呆呆瞧了他半晌,瞧得他背上一阵发毛,瞧罢,眼前人忽然又神色如常邪魅一笑。
“别急啊,正事儿还没说呢,我来是要告诉你,我已经跟老五合作了,你最好也赶紧找个帮手,不然你实力太弱的话,真的很快就会被我弄死的。”
慕容胤看着那小王八蛋得意洋洋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去,只觉得一头雾水,合作就合作,犯得着专程来通知他一声?
慕容臻出了那道门,眼泪就猝不及防夺眶而出,人心总是如此,说变就变了。
六哥从前明明那样疼他,他们是从何时开始疏远的呢?
是了,是从皇后娘娘去世以后。宫里的人都说,是母妃夺了陛下的宠爱,皇后娘娘才会抑郁而终。
自那以后,六哥便不再喜欢他了。
嫌他碍眼,可以,偏碍给他看!
魏衡有恃无恐,有些事被逼到明面上,不得不做,可出了门,晓得此事已了,自然不会犯傻,真抽自己二十个耳刮子。
赵全不是个好人,但是个实诚人,加上又被那位殿下吓破了胆子,不单只多不少地打了自己二十个嘴巴,还都是卯上了劲儿打的。
慕容臻面无异色步出殿门,不着痕迹瞥了眼母妃那位机敏的亲信,又瞧了瞧自己把自己抽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赵全。
他伸手拍了拍自家那个听话的恶奴,“怎么跟你主子一样,不讨人喜欢,还傻得不透气儿呢。”
白日下足了雪,晚来正逢晴夜。
五花八门的零食点心摆了一桌,托着腮帮子坐在桌前的人突然有点不知道该先吃哪一样好,白日里问过给七儿诊病的太医,太医说七皇子身体康健,并无异常,莫非是后来染上的病症?
“都不合口味吗?”对座之人迟迟未听他动作,开口问道。
慕容胤回过神来,“还拿我当小孩儿哄。”
“一年多不登我的门,我哪知道你又换了什么喜好。”
慕容胤听他又提这茬,老大没脸,他绕过面前的方桌,扯来边上的椅子,坐到对方身旁,捉住他那双汤婆子都捂不热的手,“你知道,我都跟你说了的。”
裴公子不说话,白日大哥过来时,他着意问了朝中近来发生的事情,也知道这人目下四面树敌,正是困顿交加,孤立无援之时。
“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
慕容胤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缓缓松开了团在掌心里的那双手。
座椅中的人放下手炉,摸索反手抓了回去,“又生我的气了,是不是?”
意气少年是该起身就走的,但他早失了意气,也不再少年,“我知道,这个节骨眼上来找你,一别经年,又突然如此殷勤,难保不让人多心。”
面前人愣了一瞬,随即苦笑,“这多心的,究竟是你,还是我?”
房中一时陷入沉默,裴景熙方才一问,真心实意,不想让人误解,慕容胤也明白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怪大梦初醒偏在年少落魄之时。
半晌终是他见眼前人神色不虞,只好敛去诸般烦扰,担心地上前询问,“三哥,你怎么了?”
“给你气的。”
慕容胤有许多忧愁压在心底,舒筋理脉的法子虽能为他缓解疼痛,可这人面上颜色却总不见好,不单不见好,甚至坐不多时就乏了,说不上两句话就喘上了,衰弱得让人害怕。
“我往后再不气你了,你把身体养好,成吗?”
裴景熙摸摸拱进怀中的那颗脑袋,有许多担忧恐惧未敢表露,往日除却发病之时受些苦楚,平日精神倒也还能维持,近来汤药喝了无数,反倒整日昏沉,越加疲乏倦怠,但这些他是决计不肯让人知道的,尤其是面前这人。
“怎么了,我这不是好着呢。”
“但凡有任何不妥,一定要告诉我,千万别瞒着。”
“好。”
慕容胤仰头看着他疲惫的脸,“你是不是累了,我扶你上床歇息可好?”
“什么时辰了?”
他回头看看外间的天色,有意说晚了一个时辰,“亥时了,也该歇着了。”
“殿下暖床吗?”
“求之不得。”
茂竹是个伶俐人,主子的床本就铺得厚实,天没黑已灌好汤婆子煨热了床铺。
睡前两人又说了一些话,多是主人在说,暖床的在听。
“你想要什么,从来也不告诉我。”
“我问又不敢问,猜也猜不着。”
“自小到大,六殿下什么脾气,我能不知?你遇到事情,宁肯去求一个陌生人,也不会来找我。”
慕容胤搂紧了怀里自说自话的人,哑声说道,“那我现在说,可还来得及?”
“只怕你不肯说。”
“我要你陪我一辈子,你答应吗?”
对方许久没应声,开口却不肯正面回答,“你小小年纪,一辈子是很长的。”
“你也就痴长我几岁罢了,只说答应不答应。”
长夜寂静,怀中人不说话,大约睡着了,又或者装作自己睡着了。
求而不得时痴心惦念,夙愿得偿之际,又多得是烦恼与隐忧,裴景熙揣着“一辈子”这沉甸甸的三个字,做了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噩梦。
“熙儿……熙儿……你别过来……”
“娘亲,你怎么了?”
梦中,他听着母亲张皇失措的话语,诧异地将座下轮椅向前挪了半步。
“你到底是何方妖物!”母亲不知何处去了,忽又听见父亲在面前厉声喝问。
眼前一片漆黑,周遭只有惊魂不定的喊叫声与凌乱错杂的脚步声。
“妖物?父亲,哪里来的妖物?”
他伸出手,四面皆是虚空,无一人在旁。
“三弟,你为何变成这样了?”
他听出大哥的声音,心下稍定,再细辨他言语,越加疑惑不解。
“大哥,你在说什么,我……我怎么了?”
“怪物!怪物来了!大家快跑!”
“哪有怪物?怪物在哪儿?”
没有回应,大哥也不知何处去了,他拼了命地想站起来,想追上去,想问问他们究竟在怕什么,可手上实在没有力气,手臂勉强撑住半身,尚未全然立起,便一头栽倒在地下。
“茂竹……茂竹……快些来扶我一下。”
“公子……我……”
他听得茂竹在附近,忍不住松了一口气,“茂竹,你来扶我一下,我摔得这样狼狈,一下也动弹不得了。”
“公子你别怪我,茂竹……茂竹实在不敢。”
“不敢?为何不敢?你们……到底都是怎么了?”
“公子不晓得么?那你摸摸自己身上……你身上……身上都是白骨啊!”
他怔愣一瞬,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身体,果然宽大的外袍底下,这具肉身精血枯竭,肌理朽烂,一根根冰冷坚硬的白骨上只剩一层皴老的皱皮……
胸腔内炸裂的恐惧仿佛利箭一般霎时射穿了咽喉,恐惧正欲化作惊叫脱口而出时,口舌却忽叫一双温热的唇给堵住了。
对方咬着他的唇瓣含嗔带怨,轻声呢喃,“三哥,你今晚睡觉可真不老实。”
他猛打了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眼前依然漆黑一片,屋子里静悄悄的,炭火燃烧时发出细碎的爆裂声,但他并非像梦中那般孤身一人,六儿在他身旁,嘴唇碰着他的嘴唇,鼻尖蹭着他的鼻尖,手臂牢牢环在他腰背上,胸膛坚实得好像一堵墙。
梦中遗留的恐惧依然清晰可辨,他缓缓挪动手掌颤抖着摸向胸腹与四肢,掌下血肉仍在,肌理鲜活,除了那双腿,别处依然如常人一般。
他真的醒了么,到底何处才是梦境。
正出神之时,身边人又亲了亲他的嘴,半睡半醒间抬手帮他抹去额上的冷汗,“做噩梦了么?出这一脑门子汗。”
他张开嘶哑的喉咙,轻声说道,“没有,你靠我太紧了,把我热得。”
对方听了这话,下意识想将身子往外挪,他却伸手将人抱得更紧了,“再靠紧些。”
慕容胤依言又将人往床里挤了挤,挤得他后背几乎要贴到墙上去。
裴景熙感到安全,他眼睛看不见,最怕梦中那般,伸出手去却四壁虚空,什么都捉摸不到,这样便好,后背是墙,可作倚靠,面朝所爱,用来依偎。
“你方才是不是咬我嘴了。”
“哪有咬,我亲亲你。”
他大睁着不能视物的眼睛,“大半夜你亲我作甚。”
面前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的后背,“我亲亲你,你便能梦到我了。”
怀中那颗惊魂未定,剧烈跳动的心,在对方沉稳灼热的呼吸中渐渐平复,“那你猜猜,我梦到你了么。”
慕容胤一早就醒了,怀里人叫梦给魇着了,不知梦里发生了什么,吓得身上一直在挣动颤抖,但这人不想告诉他,他也绝不会引着他再朝噩梦里去回忆,“当然梦到我了。”
裴景熙在这人的盲目自信中不由自主露出微笑,“还能猜到我梦见你什么了么?”
慕容胤当然猜不到,但猜不到也没关系。
“梦见我找到了灵药,把你的病全都治好了,我牵着你去山中看景,去水上泛舟,去原野上跑马打猎,去河谷中作画弹琴,早上起来去瞧日出,中午时你揽着我打盹儿,下午我同你一道起竿垂钓,傍晚在夕阳里散步回家,晚上你想听诗,我就同你念诗,你想听曲,我就给你吹曲,你想下棋,我就陪你下棋,你想跟我做些快活的事,我便同你一道去寻人间极乐。”
裴景熙在他柔声编织的梦境里,重又缓缓进入梦乡,入睡前,他忽而笑着开口说道,“明日便约你泛舟可好?”
慕容胤拿眉心碰碰他的额头,低声答了一句,“好。”
望着面前人熟睡的脸,听着他绵长却幽弱的呼吸,不知为何,他竟莫名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夜深人静,陈国南境积云山上终年阴云密布,细雨连绵。
山中阁楼内,端坐镜前的绯衣女子望着锦盒中悠悠转醒的蛊虫,“这么多年,终于醒了。”
忠心的下属好奇地在旁询问,“夫人,这是何物?”
女子拔下头上的发簪,爱怜地拨弄了一番盒底的活物,“这是许多年前,你的老主子送给我的礼物,说是自蜀地得来的奇蛊,十分有趣,这蛊虫原是一双,眼前这一只几年前已替我把那老怪物送上了西天,也算是立了大功,另外那一只,当年姐姐归省时,我下在了她的身上,没想到她当时已怀有身孕,倒是肚子里的孩子救了她一命。”
男人想起老宫主的死状,顿觉背脊生寒,“那这孩子……”
女人冷笑,“这蛊虫在她儿子的身子里养了这么多年,我原本还未想好如何使用,不想虫儿居然自己苏醒了,燕都丞相府近来可有什么动静?”
下属据实回禀,“相府广发布告,延请各路能人为三子通筋理脉,祛病消灾。”
“哼,自作聪明,这虫儿自小便以他血肉为食,血肉蚕食殆尽,经脉便无处附着,无物供养,岂是通一通,理一理便能痊愈的,如今虫儿苏醒,定然胃口大增,不消数月,便会将人吃成一副枯骨。”
“竟如此厉害!”
女子拨开额前垂落的发丝,忆起旧事,惆怅中又藏着怨毒,当初阿姐要是肯带她入府,她便不会在出嫁的路上被魔头劫到这不见天日的积云山上来,一关便是二十多年。
“当初大姐出嫁时,父亲有意叫我姐妹共侍一夫,本也是一片好心,担忧阿姐在相府无人帮衬,可她倒好,半点姐妹之情也不顾,竟一口回绝,若不是她,我也不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如今我就叫她亲眼瞧着自己的儿子,一天一天变成一个只剩人皮的怪物。”
“那下一步,夫人作何打算?”
“崇山,你即刻启程去燕都,世外高人不会轻易出山,为了钱财利禄前去巴结相府的,想必也不会是什么高手,以你的武功,打败其他人进入相府应当不成问题。”
“是,属下领命。”
“待他死后,你便替我取回蛊虫,寄在金贵的相国公子体内养了这么些年,也是此物的福分,取回来这宝贝我还另有他用。”
段崇山甚是疑惑,“夫人,为何这蛊虫沉寂二十多年,偏在此刻苏醒?”
女人神情古怪地笑了一下,“百多年前,此蛊在蜀中原是用在蜀王宫圣女身上的,蜀人认为圣女是天神的信使,必须终其一生冰清玉洁侍奉天神,若有渎神之举,定遭天谴,天谴就是这噬人的蛊虫,这虫儿在那孩子体内二十多年不见动静,现今突然醒来,只有一种可能,他动了情/欲。”
她说着,也禁不住面生感慨,“说起来,我那外甥的确也到了娶亲的年纪,实不知哪家的闺女要来与这将死之人配婚。”
“夫人,不若我去将宰相公子一刀杀了,直接将东西取来便是,为何定要等他死了?”
“胎中蛊岂是那般容易取得?若外力伤了寄主,蛊虫必随血气四处游窜,你便是将他碎尸万段也不一定能寻得,寄主寿终正寝,生气断绝,虫儿会自行脱体而出。”
第21章 烦你了
信差马不停蹄奔进沙丘下巍峨的石堡,孟朝快步走进书房,“爹,听说六儿来信了?”
书案后捋须的中年男人放下手中的信件,“嗯,来信了。”
“信上说了什么?这小子可想算起舅舅跟表哥了!”他上前拿过信来一看,登时变脸,“嘿,还以为他开窍了,千里迢迢送封信,居然就为了找药?”
“好了,难得你弟弟有所求,传下话去,叫各部的朋友都帮忙打听一下。”
京兆府后衙中,接手案件的大理寺少卿赵唐正在厅中悠哉悠哉踱着步子,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大理寺卿慕容缠乃皇室宗亲,虽顶着主官的名头,可已多年不问事,近来又生了重病,怕是没几天好活,算上今年,他已在少卿的位子上坐了整整八个年头,这次无论如何也该轮到他了。
京兆府的案子,陛下却指他越俎代庖前来接手调查,明摆着是在给他立功的机会。
似这等案件,想查出是谁人所为,并不难办,难办的是,人主希望此事是谁人所为。
半月之内,京郊丢失婴孩十八个,大的四至五岁,小的尚在襁褓之中,目下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城外的那些蜀人,但他是个办案的官员,流言可听却不可尽信。
佐卿毕凡神色匆匆跨入门厅,见上司正在厅中等候,急忙站定,“大人!”
赵唐急于知晓案情进展,摆手叫他不必多礼,“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