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此刻正停在距离骷髅头堆四五丈远的地方,整个大归元阵已经被不断撞上来的黑烟笼罩。
齐释青手持七星罗盘把着归元阵一角,尽管面上不显,但绷紧的手臂肌肉已经证明了撞阵邪力的诡谲。他问章仙童:“章掌门,扇善山来的弟子,共有几人?”
章仙童的表情一瞬间的凝滞。
右护法章幼龄不明所以,睁大了眼睛认真答道:“弟子十一人,加上左护法共十二人。”
一瞬间,齐归汗毛倒竖——
刚刚他数过的,那个幼童白骨堆,只有八具尸体!
齐释青一语不发,脸阴沉得厉害。
齐归吞咽了下口水,抬手指着远处的白骨堆,小心地道:“共十二人,减去已经入殓的云鸦和灵沃,应当还有十个扇善山弟子困在这片沼泽地里。然而,那里至多只有八具尸体,也就是说,还有两人……”
齐释青没让齐归把话说完,直视着章仙童:“章掌门,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扇善山掌门垂眸盯住自己的扇子,不过须臾,刷啦再度将扇子展开,齐归这才发现他手里的扇面边缘竟是极薄的刀刃。
“玄陵少主不必担心,我不会心慈手软。”
齐归不自觉张开嘴巴,呼吸都忘了——他听懂了齐释青和章仙童的言外之意:
如果在这样的境况下还活着的仙门弟子,那就不再是真正的仙门弟子了。
齐释青眼神一偏,注意到齐归的怔愣,叫了他一声。
“小归。”
齐归打了个激灵,骤然回神。他晃了晃脑袋,深呼吸两次,冲齐释青咧出一个笑。
突然,扑通一声。
——刚刚被地葬魇吓破胆的村民在愈加诡异的氛围里彻底败下阵来,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齐归试图把人拽起来,但那人怎么都不动弹,将他脸抬起,才发现眼白都翻出来了,俨然是吓晕过去了。
于是齐归就将他背在了背上,稳稳当当。
末了还冲身边的人笑了笑,示意他们放心。
玄一望着渐暗的天色,头也不回道:“少主,事不宜迟。”
齐释青最后看了齐归一眼,转过身去,全力以赴加固阵法。
“走。”
在越发凶猛的邪气攻击下,金色的归元大阵再度往前移,逐渐逼近那个骷髅头堆。
纵使归元阵已经将邪气全部隔绝在外,在阵中的人依旧在顶着强大的压迫力艰难前行。在他们当中,齐归是修炼时间最短的,纵使天生灵力过人,内力修为却差了一截,背上的村民块头又不小、结实得很,齐归后槽牙都咬死了,才能往前挪动一步。
越往前走,压力越大,齐归几乎感到不能呼吸。他死命地将那村民固定在背上,竭力抬起头去看前面的情况,视野里却渐渐发黑。
与此同时,他的心跳异常加快。
齐归张大了嘴,用尽全力却好似只能吸入微薄的空气,他心慌得厉害,不安至极,骷髅头堆就在眼前,可他,可他……
齐归不知从何而来的预感,他觉得他会死在那里。
那个骷髅头堆,是——
“不要……”齐归忽然明白过来,喃喃出声,可是阴风呼啸中,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那是……”
齐归嗓子里最后一点空气被挤了出去,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齐归睁大双眼,却无法做出任何表情,只有脚下跟被人推着似地步步向前。
“不——”齐归在心里叫喊,“不能再往前了!!!”
就在玄一距离骷髅头堆只差最后一步、整个归元阵快要触碰到第一个脏污的头骨时,突然有稚嫩童声穿透漆黑的空气而来——
“掌门师兄你终于来了!!”
众人脚步立刻停下。
只见四丈开外,有一个小孩站在那些幼童白骨边上,穿着破破烂烂的扇善山小褂,正在抹眼泪。
那小孩的表情委屈至极,“你们怎么才来啊……”
“佐郎!!”扇善山右护法章幼童欣喜地叫道,“佐郎!!你还活着!!”
不光章幼童激动地跳了起来,归元阵内所有的扇善山弟子都面露喜色,孩童的快乐面容极具感染力,他们踮起脚尖朝章佐郎挥手打招呼,恨不能踏出去拥抱他们的左护法。
只除了扇善山掌门章仙童。
章仙童嘴唇抿成一道直线,然而细看却能看出那道直线在颤抖。
他沉默地隔着金色的光罩望着章佐郎,看了好久,久到扇善山的弟子都开始诧异,右护法章幼龄问道:“掌门?”
章仙童定了定神,将他展开的扇子抓紧了,嘴角勾了又勾,最终才挑起一个笑。
一个小孩望向另一个小孩。
“佐郎,你过来。”章仙童说。
他朝章佐郎的方向伸出手,“那里危险,你快来归元阵里。”
或许是童声的穿透力强,抑或是此刻风声真的减弱了,在这片充满瘴气的、昏暗的沼泽里,每一个角落仿佛都听见了章仙童钟鸣一般的声音。
一阵风过。
如同一声叹息。
那站在幼童骸骨边上的扇善山左护法走了过来,脸上还带着无辜和不解。
齐归心急如焚,拼命想要出口提醒大家要小心,却只能勉力维持微弱的呼吸。
终于,章佐郎站在了归元阵外。
章仙童注视着章佐郎,就跟看不够似的,轻轻开口,又催促道:“佐郎,快进来。”
但声音到最后却颤了起来。
章仙童和章佐郎对视许久,忽然,章佐郎露出了一个微笑。
在归元阵内的扇善山弟子终于也察觉不对,一个小童惊呼:“左护法!你……你的扇子!”
章佐郎从向他们走来,手就一直背在身后,此刻却露出来半页扇面——
扇面纯黑。
扇善山掌门章仙童提起了自己手中的双扇,洁白无瑕的骨瓷利刃冲外,眼中有泪水打转。
“佐郎。”他叫道,“对不住了!”
作者有话说:
下周要出去开会(哭得好大声),可能得请假,不好意思大家
第153章 何以为家(九)
归元阵外的小孩脸上的笑容却一直不减,因为长时间保持同样的弧度,终于让人毛骨悚然。
章佐郎将两把扇子遮在胸前——黑漆漆的两把凶器——笑容却愈发灿烂。
他几乎是撒娇一样道:“掌门师兄~你要杀我啊?”
扇善山的众弟子顿时汗毛倒竖,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纵使再愚钝的人也明白了——
他们的左护法,已经变成了堕仙!!
右护法章幼龄浑身觳觫,眼里满是不敢置信,“佐郎……”
章佐郎偏头看向他,邪笑着:“幼龄,你不出来吗?”
他蛊惑地看了一会儿章幼龄,到:“你可别像掌门师兄一样顽固不化,邪神之力可是神力,再怎么修炼都得不来的!”
齐释青所在的归元阵一角距离章佐郎最近。他神色冰冷,没有一丝慌乱,安静地观察着局势。
右护法章幼龄往前走了一步,齐释青伸手挡在他身前。
“佐郎你在说什么啊……”章幼龄的声音带上了点哭腔,即使是扇善山厉害的右护法,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
章幼龄试图感化他:“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要当仙门弟子吗?还记得师父是怎么教导我们的吗?”
扇善山掌门章仙童的声音低低响起。
“够了。”
章仙童一把将章幼龄拉回原处,命令道:“右护法!看好你的弟子!”
然后便走到齐释青身边站定,隔着一层金色屏障,注视着章佐郎。
章佐郎脸上露出委屈的神色来,小童撇了撇嘴,眼里似是蓄了两包泪。
“掌门师兄,你真的要杀我吗……?”
声调之可怜,让人无不动容。
齐释青居高临下俯视着内外的两个扇善山小童,眉心不着痕迹地蹙起。铲除堕仙,扇善山掌门自然是不会手软,但即使他如此保证过,在亲眼见到活生生的同门变成堕仙时,能否狠得下心来亲手诛杀——齐释青审时度势,决定倘若章仙童有一点心软的可能,他就立刻替他清理门户,绝不能危及归元阵里的其他人。
正在章佐郎以为章仙童心中犹豫、迟迟下不了决心,往归元阵又靠近了一步时,嗖的一声利器破空——
章仙童的两把扇子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齐齐飞出归元阵,一左一右向章佐郎的脖颈而去!
所有人都以为章佐郎的脖子会被直接砍断,然而等他们定睛一看,章佐郎竟然瞬移到了那个骷髅头堆后面,从被挡住的沼泽地上拎起来一个人。
是一个小童,被张佐郎用邪力掐住脖子扔在半空,好似脖子已经穿过上吊绳,就等什么人来踹掉最后那把凳子。
那孩子憋得脸都紫了,眼球充血凸了出来,拼命挣扎,但在堕仙的手里,纵使他法力高强也无济于事。
从接近这个骷髅头堆就一直呼吸艰难的齐归,在抬头看见这小童的时候,突然喉头的压力小了许多——那只看不见的手现在攫住了另一个人,就是那个正竭力挣动四肢快要痉挛的小孩。
那孩子浑身的衣服又脏又破,满身是伤,几乎看不清他的五官,不知道在沼泽里滚了多少圈、跟人打了多少架,才被章佐郎拎起来示众。
“掌门师兄,认得这是谁吗?”
章佐郎的声音变得粗哑可怖,仅一瞬间,就褪去了伪装的孩童嗓音,变成了被侵蚀的风箱。
吊在半空的小童目眦欲裂,双手死死扣住环住自己脖子的无形绳索,拼命想要挣一口呼吸,眼球无助地转动,看向地面的某个时刻,他突然勉强看清了地上那金光大阵里都有些什么人。
仿佛过了无限那么久,蚊蚋一般、憋得只留最后一丝的声音从半空中飘渺地传来:
“师,师父……”
扇善山掌门章仙童如同被雷劈在原地。
血色从脸上褪去,他惊愕地抬头望着空中那被扭曲着身体的孩童,叫声撕心裂肺:“品儿——!”
没有人相信这是一个孩童能发出的声音。
那被唤作“品儿”的、被抛在空中残忍折磨的小童,是扇善山掌门章仙童唯一的徒弟,本名章莫品。
章佐郎咧嘴笑道:“掌门~你当真不出来?”
“你要是带着扇善山的人都出来,跟我一起拜入邪神门下,我就留你徒弟一命,不然……”
凄厉的惨叫。
章莫品在空中坠落,堪堪停在了那个骷髅头堆的正上方,不足一丈。
黑烟霎时腾起,如同火星飞入油桶,砰地炸开。
章佐郎站在骷髅堆前,对章仙童道:“我等了好久,终于把你们等来。”
“这个人头做的阵已经埋在地下整整五年,如今马上就要起了,这是做什么的,你们不会不明白吧?”章佐郎狞笑着看向归元阵里的每一个人。
“召邪神。”齐归喘息粗重,虚弱地说。
他浑身冷汗已经湿透。从章莫品被攥住脖子扔在那个阵法上方的那一刻,他就恢复了正常呼吸,只是依旧浑身脱力,勉强背着那个村民,膝弯却如同锈死的铁、不会打弯。
齐释青紧盯着章佐郎,此刻虽然听出齐归声音有异,却不能分神看他。
章佐郎挑起一边眉毛,沙哑道:“不错,看来都知道啊。”
他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齐归,最后轻蔑地冷笑一声,目光重新转向章仙童,哑着嗓子吼道:“掌门师兄,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出不出来?”
章仙童:“我出来如何,不出来又如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章佐郎发出一串恐怖的笑声,如同鬼叫。“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不明白吗?!”
章佐郎往下一甩手,下坠的章莫品口中蓦地喷出一口血来。
血滴四散,落在那堆人的头骨上时,黑烟明显更浓了一瞬。
“若召邪神,必备活祭。”章佐郎嘶吼道,“若无活祭,所有人都得死!!”
团团黑雾缠绕上章佐郎的躯体,半张脸都蒙上了阴影。他的神情终于变成无法控制的狰狞,像是已经到了理智的最后阶段一样,张牙舞爪地对章仙童叫道:“你快带着扇善山的弟子都出来!!!我不会伤害品儿的!!我们用他做活祭!!”
而在空中痛苦万分、求生不能的章莫品,突然眼神一顿。
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最后看向他的师父,从嘴边挤出了一个孩童的笑来。满身血污,却极度纯真。
再然后——
一柄白瓷骨扇从他怀里猛然打开,最上的利刃直接穿透了他的喉管——
“品儿——!!!”
扇善山掌门章仙童不管不顾地冲向归元阵的边缘,说时迟那时快,齐释青、玄一、玄廿同时反应,三人分别裂成三个归元阵,将大阵中的弟子分别划入各自的领域,然后齐齐动手展开攻击。
玄一直冲在最前,极强的内力加持下,归元阵让那个骷髅头堆猛得爆炸,黑光盈天。
玄廿罩着齐归和心神不宁的扇善山弟子,将邪神法阵被破而乍然暴起的各类邪祟杀灭。
齐释青则护着扇善山掌门,在章莫品的尸体落地的那一刻,陡然用锁鬼链将章佐郎捆住,然后黑色长戟带着至臻至烈的玄陵门内力将章佐郎掼在地上,戟尖刺进他的胸口。
“玄陵门的卦图,谁给你的?”齐释青厉声问道。
章佐郎的目光还放在已流血身亡的章莫品身上,整个人好像都呆住了,“活祭……”
扇善山掌门的扇子顶在了他的喉管。
章仙童泪流满面,双眼猩红:“我杀了你——!!”
“等等!!”
齐释青大喝,然而长戟来不及阻拦,扇善山掌门章仙童的扇子就已经没入章佐郎的脖子。
利刃切入人骨,竟跟菜刀切鸡脖一样轻易。
章佐郎身首异处。
那颗脑袋滚向一旁,停了下来,脸上的表情狰狞中带着一丝茫然。
切口中流出的血液是黑的。
随着守阵的堕仙死亡,三个归元阵金光暴涨,以极快的速度扩散至四面八方。
不过瞬息之间,人眼前只余白光,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是朗朗晴空。
瘴气不见,恐怖的沼泽变为原本美丽的湿地模样。
正是夕阳西下,万物都裹上一层金光。
齐归昏昏沉沉,身上仿佛压了千斤重的巨石,头痛、眼睛无法睁开。意识回笼晚于听觉,齐归听见周围人低声说了好一会儿话、夹杂着啜泣和抽噎,终于才分辨出他们说的内容。
刚刚……刚刚他们破了一个邪阵……
齐归捂着头艰难坐起,睁开眼睛的一瞬间还是天旋地转,一口血涌到喉头,齐归来不及捂嘴,“哇”地吐了出来,喷在了洁白的被褥上,这才感觉呼吸道终于没有滞涩。
“小归!”
齐归呆呆地转头,瞧见齐释青从营帐的一边大步流星向他走来,脑袋里还愣了一会儿——他们这是在哪儿?扇善山的营地……?
“感觉怎么样?”齐释青在他榻边坐下,不由分说地握住他的手试了试脉象。有两个扇善山小童端着水盆和巾帕走来,贴心地给他擦去唇边的血迹。
齐归冲他们感激地笑了笑,接过茶杯漱口,吐出淡红的液体。看向齐释青的时候,齐归清了清嗓子,过了半晌轻声说:“少主,我没事。”
齐释青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似乎完全不相信。
若换做往常,齐归早就觉得不自在了,但此刻他实在是太疲惫,就倚靠在床头,也没有躲避齐释青的视线,目光甚至有点傻。
突然,齐归坐直了身子,哑着嗓子问道:“那个村民呢?”
他都昏过去了,他背着的人还好吗?!
“他没事。”齐释青微微偏头示意齐归,掀起的帘子外,那村民正生龙活虎地劈柴烧水,还把扇善山的弟子们当成小孩一样温声安抚。
“破阵之后你昏倒了,他摔了下来,正好摔醒了。”
齐归舒了一口气,放心地靠了回去,抿着嘴巴不说话了。
齐释青蹙眉注视他,最后又确认了一次:“你身体真的没事?”
齐归咧嘴笑着说:“真的没事!我最有数了,少主放心!”
齐释青抬起手来,似乎犹豫了很久,终于放在齐归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不用害怕,我们一会儿就回家了。”
齐归咬着嘴唇,小小地“嗯”了一声,被褥下的拳头慢慢攥了起来。
扇善山掌门章仙童和右护法章幼龄要给不幸身故的扇善山弟子们殓尸立碑,有诸多不便,便与齐释青约定改日再去玄陵门道谢。
“不必言谢。”齐释青说,“这本就是我们的分内之事。只是未能得到更多的信息,有些可惜。”
扇善山掌门的衣裳上满是干涸的血迹,听到齐释青的话,他缓缓看向躺在木板上遗容安详的章莫品,哽了许久,道:“我杀……章佐郎太急。对不住。我那时……”
齐释青垂眸望着只到他腰高的孩童模样的扇善山掌门,低声道:“我知。”
“等我料理完派内诸事,过了……品儿头七,我亲自去玄陵门。到时我们再商议。”章仙童抬起头,眼睛里泪光闪烁,对齐释青说。
齐释青颔首,转身进了营帐去接齐归。
齐归正充满歉意地对扇善山小童说弄脏了他们的被子,扇善山弟子拉了拉他的手,说:“不要紧的,小道友要保重。”
齐释青站在帘内静静地等他们告别。
出来的时候,齐归本想爬上自己的小白,却见白马上骑了那村民,对方从来没骑过这样的高头大马,兴高采烈地来回抚摸马鬃。
小白也是个脾气好的,见主人出来,只是安静地瞅着齐归,低下头让齐归摸脑袋,大尾巴一甩一甩的。
齐归还没说什么,就听背后齐释青道:“你跟我一起。”
下一刻,腰上就落了一只手,齐释青搂着齐归翻身上马。
齐释青附在齐归耳边说:“我们把村民送回去。”
齐归身子绷直,那只耳朵连着一侧的脖颈都起了鸡皮疙瘩,僵硬道:“嗯。”
他自然是能想清楚道理的——扇善山出了这样大的事,自顾不暇,百姓自然要好好地送回去,才算完成任务。
但少主完全可以带着村民骑一匹马啊!
就跟能看见齐归脑中所想似的,身后的人道:“我不放心你。”
齐释青低沉的声音好像在齐归的脑袋四周绕圈,齐归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怎么还能听见回声的呢……
两人身上都还带着血污。从那片沼泽出来,还破了恶气冲天的邪阵,没有人能仪容端庄、一尘不染。但就是这样贴近的距离,齐归却灵敏地辨认出来了齐释青身上独属于他的味道。
他从小就喜欢哥哥身上的味道,小时候还喜欢钻哥哥的衣橱来着。
马背上摇摇晃晃,夜幕里四下无声。恍惚的这一瞬间,齐归几乎产生了错觉,好像又回到了数年前,他还能肆无忌惮地喊少主“哥哥”,受了伤也第一时间给哥哥看,晚上说伤口疼缠着哥哥一起睡觉……
齐归眼球酸涩,然而那村民经历了此番奇遇还在兴头上,一直兴致勃勃地讲话,少主、玄一、玄廿又不是会搭腔的主儿,齐归不好不理他,只能强打精神陪着村民聊天,又嘱咐对方,在回去后,有些可能引起百姓恐慌的话不要乱讲。
陪那村民说了好久,齐归才终于得空对齐释青低声说:“少主真的不必担心,我只是被邪气冲撞而已,要赖也得赖我内力不足、学艺不精。”
齐释青没有回他。
玄陵掌门早早收到信,站在玄陵门外等他们。
见齐归是跟齐释青一匹马回来的,小白只是在后面溜溜哒哒地跟着跑,玄陵掌门齐冠立刻就猜到齐归受伤了。
他赶忙伸手把齐归接下来,从头到脚好一个打量,在齐归的再三推脱下又坚持叫来了医师,让齐释青先送齐归回玄君衙再去金陵大殿。
齐归洗去一身血污,盯着屋子里的蜡烛发呆。
夜已经很深了,齐归十分困倦,但却无法入睡,思绪缓慢地四处飘散。他想起来他从红莲业火幸存下来就变得十分怕火,如今也不怕了——比起今日在沼泽地看到的修罗场景,火焰根本不算什么,他能看着燃烧的火苗一直跳动下去。
他小时候胆子很小,偶然看到炊事房的师傅拧断鸡脖子都能吓得做噩梦。
但渐渐的,他就不那么怕了。
“遭受邪神咒诅的人,大抵都是那样的死法。”齐归眼前浮现出云鸦和灵沃扭曲狰狞的尸体,还有那堆小孩子身量的白骨,告诉自己,“品儿没有受很多苦。”
历历在目的画面、无法呼吸的感觉仍然阴魂不散,齐归瑟缩了一下,在被子里蜷成一团。
喉咙里血腥气又漫了上来,齐归赶忙吞咽、压了下去。
“我没有事,不会有事的。”齐归小声对自己说,就跟自己哄自己似的。
经过医师的检查,他确实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只是被邪气冲撞导致呕血,修养几天就好。
所有人都放下心来。齐归笑眯眯地看着齐释青:“少主,我就说没事吧。”
齐释青于是不再说什么,只说沐浴时水要热一些,再往里撒把艾草,便转身去金陵大殿了。
被褥很厚、很暖和,齐归却依然手脚冰凉。
他从药王谷出来,天生药躯,自然知道自己身体无事,只是……
齐归咬紧牙关,瞪着烛火。
今日,从靠近那个召邪神的邪阵时,他就感到无法呼吸,有一股强大莫测的力量拽着他朝那个阵法而去,却碍于归元阵的存在而在他身上施加了极大的压力。
不是背着村民的缘故,齐归确信自己比同行人受到的煎熬要更甚。
走到骷髅头堆旁边、就快要触碰到那个阵法的时候,若不是扇善山那个已经成了堕仙的左护法突然出现,他们所有人恐怕都已经陷入阵中。
也许,章佐郎仍然还怀揣着一点善念,起码不想让他的同门死在那里。
齐归那时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脖子,几乎无法呼吸,只是因为在归元阵里,才没有像章莫品那样吊在半空。
直到章莫品被悬挂于邪阵上空时,齐归的窒息才堪堪解除。
他浑身冷汗地背着昏迷的村民,仰脸望着在空中挣扎无助的品儿,心里明白了——
如果没有品儿,他就是那个祭品。
正因如此,在章佐郎最后凭仅存的神智吼出来“我们用他做活祭”时,齐归立刻就意识到:这句话里的“他”,就是他自己。
所以到了生死攸关的那一刻,品儿自尽,作为活祭死在了已经起了的邪阵里,章佐郎这才分了神,给了玄陵门的人时机祓除邪阵。
否则堕仙不会这么轻易被杀死、召邪神的阵也不会那么容易消灭,他们一行人都生死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