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齐齐转身,抱拳郑重道:“不可杀人。杀人者,自毁仙途,不登大道。”
一转眼,六年过去了。
少言在上面的暗哨目不转睛地盯着雕花木窗,观察着老鸨、第五君和那些侍女的一举一动。
云城则看守着暖莺阁的入口,保证没有可疑的人靠近小齐公子所在的那一层。
而恕尔,则在银珠村中央大街的各处游走,那里已经扎起了夏日花灯,他正带人摸排——在有无数花灯遮挡视线的情况下,哪里才是最佳的暗哨位置。少主说了,晚上要带小齐公子看花灯。
多年来,齐释青在各处培养了许多暗卫。他心思深沉,很多暗卫甚至彼此互不知晓。
但少言、云城和恕尔心里清楚,玄陵少主给予了他们额外的信任——
因为少主把小齐公子的事交给了自己。
当年他们托小齐公子的福才获救,从人**手中逃脱出来,如今一定会不负少主的嘱托,保护好小齐公子。
少言盯着老鸨的房间,陷入沉思。
云城刚刚说的没错,这老鸨似乎的确是在给小齐公子上课。
也不知道今日小齐公子是怎么了,到底是有什么困惑放着少主不请教,反而跑来这种烟花之地请教一个老鸨。
他读着老鸨的嘴唇,内容几乎让他感到不堪入目——
“都亲了,怎么可能不喜欢?”
“真是纯情,一个吻才到哪里!”
“做了吗?”
“没趁睡着的时候,直接掀开被子……”
少言硬着头皮别开视线。少主没要求打听他们在说什么,不看了。
保障安全就行。
第164章 悸动(八)
第五君坐在暖莺阁香粉味最浓的一个雅间里,深刻意识到:我是病急乱投医。
尽管隔了一层人皮面具,满屋子要命的香粉味还是让他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直到过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
“姑娘,你的香怎么越来越浓了……”第五君眼泪汪汪地擤鼻涕,对面的小甜甜正把她屋子里的第七只香炉盖上盖子。
“常在室内熏香,不止衣服上会带上香气,发丝,肌肤……”水葱似的指头抚摸柔软的青丝和脖颈,嗲道:“久而久之,就连骨头都是香的!”
第五君:“……”
忍了忍,他还是没忍住,说:“就算是卤肉也不是这样的腌法……”
小甜甜嗔怒地瞪他一眼。
“你要是来惹我生气的,你还是走罢!”
“别别别!”第五君赶忙摆手,哄年轻貌美的鸨母坐下,“我是有事来请教姑娘您的!”
因为少主的行为实在是令人捉摸不透,第五君要被自己脑子里呼之欲出又自我否定的来回猜想折磨疯了。
他实在无法在千金楼待下去,对着少主又要大脑宕机,情急之下,忽然想到他有一位精通此道的“朋友”——串过供、帮忙圆过谎,当然算是朋友了吧——就来暖莺阁请教小甜甜了!
“上回你去会你那心上人,你家家仆果然来向我打听,当真是可怕的很。”小甜甜婀娜地坐下,给第五君泡茶。
“可不是吗!”第五君特别感同身受地点头,装得跟个饱受严苛家规荼毒的富家公子哥没有两样,“只要我一个人出来,身后肯定有人跟着!今天我好不容易甩掉了他们,实在是心中苦闷有疑惑,只能来找姑娘商量……”
小甜甜把一杯茶推过去,“小郎君请说吧。”
几年的时间,从一个陪客丫头做到了鸨母的位置,小甜甜的世故与手段可见一斑,浑身的风尘味再也洗不掉。但面对第五君的时候,她却能露出一点她所有恩客都看不见的天真和真诚来——
也许是因为这位小郎君不是来寻欢、而是来谈心的,把她当成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用来把玩的物件;也或许是因为这小郎君第一次来的时候问了她那么纯情的问题,让她不禁回想起自己坠落红尘前的青涩美好,使得欢乐场蒙在情爱上的油污褪去了些许。
总之,第五君来找她,她是很开心的。就连上次让她帮忙打掩护,瞒过可恶的家仆,也是为了那样纯洁美好的理由。
于是小甜甜挂着恬淡的微笑,如同一个阅历丰富的知心姐姐,预备着听这位小郎君又有了什么样单纯的悸动、甜蜜的苦恼。
“我要先向姑娘坦白一件事……”
第五君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在说这句话前还在犹豫,深呼吸、再深呼吸。
小甜甜咂了一口茶,“什么事?”
第五君最后一次深呼吸,把气全部留在肺里,攥起双拳,直视着小甜甜,说:“我之前对姑娘说,我有一个心上人……”
小甜甜精心画好的黛眉蹙起。“嗯,怎么了?那姑娘有什么问题?”
“不是……”第五君噎住半晌,再度鼓起勇气说,“不是那姑娘有问题。”
他生怕吓到对面的鸨母,身体甚至往后坐了坐。
“他不是姑娘。”
第五君心如擂鼓,整个人恨不能贴到墙上去。他本以为他会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却没想到在一丁点希望的驱使下,他竟然能对人说出口。
呼吸都屏住了,他睁大眼睛,紧张地看着小甜甜的反应。
小甜甜貌似并没什么反应。
……貌似。
第五君盯着小甜甜,几乎能听到香炉里香灰断掉的声音。然而小甜甜纹丝不动,面无表情,就跟刚刚没听到他讲话似的。
过了老半天,她突然“咕咚”一声,将嘴巴里含着的一口茶水咽下去,然后冷静地说:“你心上人是个男的。”
第五君揣摩着她的神色,小心地说:“嗯。”
室内静了半晌。
小甜甜倒吸一口气:“怪不得你上回说哪怕让家里知道你在青楼跟我情投意合也无妨!你这是真的要被打断腿了!”
第五君艰难地点头:“……嗯。”
但到底是暖莺阁的鸨母,小甜甜见多识广,什么没见过,很快淡定下来,就跟大夫看诊似地问道:“这回是怎么了?”
她瞧第五君还在思索着措辞,便以她多年来的经验,先问了最大的可能性:“他不是断袖,知道了你的心意,接受不了了?”
第五君神情复杂地摇了摇头。
小甜甜张大嘴巴,想到了对这位小郎君来说更可怕的一个可能性:“你家里人怀疑了?”
第五君咬着嘴唇,有点可怜地看着她,又摇了摇头。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五君咳了两声,声音细如蚊蚋,语速奇快:“我怀疑他可能亲了我。”
小甜甜听都没听清:“什么?”
第五君却声音更小了,就跟存心不让人听见似的:“……亲了。”
要不是小甜甜知道这小郎君心地善良、并不是拿她取乐,她肯定就气得掀桌板了。
她狐疑地盯着第五君飞速张开又紧闭的嘴唇,和平静得像是假的似的面容,视线划到隐藏在发丝里、却红得像火苗的耳朵上,恍然大悟。
“啊。”小甜甜抱起胳膊,往后倚了倚,满脸的原来如此,“你们亲了。”
第五君微微低头,眨了眨眼,终于小声说:“嗯。但我那时睡得迷糊,所以不是那么确定……”
耳朵烫得厉害,第五君拿手摸了摸。
摸完才发现小甜甜正一脸揶揄地瞅着他,那表情好像跟吃了枇杷糖似的,让第五君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
但再如何不好意思,对面还坐着一个姑娘,第五君很快就不扭捏了,坦诚道:“姑娘也知道我从小家教甚严,这些事情无法对任何人商量,所以只好来求教姑娘。”
“我想问……”
第五君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声音无比平静,但血液已经快沸腾了。
“姑娘觉得,我那个……心上人,他……喜欢我吗?”
不待小甜甜说话,第五君迅速地补充道:“哦,我别的还什么都没说,我其实最近一段时日一直跟他在一起,他待我很好。”
小甜甜笑吟吟地把茶杯“啪”地在桌上一敲。
“都亲了,怎么可能不喜欢?”
第五君的心脏在缓缓膨胀,就像吹起的气球一样充满整个胸腔。即使还戴着一张假面皮,他也没能忍住唇边的笑意,整个人都洋溢着快乐。
“具体是怎么亲的?”小甜甜又倒了茶,举在唇边,笑眯眯地问。
第五君垂下眼睛,特别不好意思地说:“我昨晚睡觉的时候忘记锁门,他就进来看了看,结果看我没关窗,就给关了窗……然后就……”
“哦。原来是看你睡着才偷吻的。”小甜甜一仰脖,喝茶喝出来灌酒的豪气,啧啧道:“原来他胆子这么小啊,你若醒着就不敢造次了。真是纯情,一个吻才到哪里!”
小甜甜拖过来一只南瓜造型的瓷罐,打开来,倒出一把花生,咔吱咔吱剥了起来,并把剥好的花生粒分给第五君一半。
她翘起腿,完全把青楼鸨母应有的惑人姿仪抛在脑后,往嘴里扔了两颗花生,唠嗑似的问道:“做了吗?”
“什,什么?”
小甜甜叹了口气,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没趁睡着的时候,直接掀开被子翻云覆雨一番?”
第五君手忙脚乱地把滚到桌边就快掉下去的那粒花生米挡住,脸红得抬不起来,手足无措地把那粒花生米攥进手心,“不他,他不是这样的人!问题,问题很复杂……”
小甜甜大声嚼着花生米,抱着胳膊,撇撇嘴。
她是想象不出来问题能有多复杂。
其实用“翻云覆雨”已经很含蓄了,她强忍着没说出来“直接掀开被子把你上了”这样的粗鄙之语,而选择了一个为数不多的她知道的四字词,就是为了给这个小郎君留点面子。
毕竟男人么,都好面子。
第五君咽了下口水,把那枚命途多舛的花生米放进嘴里。他沉默地咬开花生,对上小甜甜的视线,脸再度爆红,又把视线移开了,小小地叹了口气。
“哎呀呀……”小甜甜笑着说,“明明是好势头,怎么还叹气呢?”
第五君抿了抿唇,大眼睛水汪汪的。小甜甜被这样信任又无辜的眼神望着,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只一会儿的功夫,她手头又剥了一小堆花生,往第五君面前推了推。
小甜甜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不用愁,你这么好一个小郎君,谁能不喜欢啊。你说对不对?”
在第五君的成长经历里,女性始终是缺失的,好像人生中所有的重要角色都由齐释青一个人扮演就足够。但此时此刻,第五君好像突然能理解有一个姊妹、或者有一个母亲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第五君朝小甜甜笑了笑,深吸一口气,说:“我那个心上人,他……不是断袖。”
“啊?”小甜甜皱起眉头,剥花生的手一顿。
第五君轻啜了口茶,低落道:“他对断袖厌恶至极,我亲耳听过他对人说这……‘令人作呕’。”
剥花生的声音又窸窣响起。小甜甜捏碎一粒花生,挑眉道:“哦,就这样你就断定他不是断袖?”
第五君惊讶地问:“这还不够吗?”
小甜甜好笑地撅起嘴,颇有些语重心长道:“小郎君,这就是你见男人见得少了。”
第五君疑惑地看着她。
小甜甜哼了一声,一边低头剥花生一边说:“有不少男人被纲常礼教束缚了脑子,对于‘断袖’这种名声害怕得很,一提起来那叫一个厌恶仇视,恨不能杀人全家,喔唷,怕的不想跟自己沾上一点关系!实际上呢?”
第五君瞪圆眼睛望着小甜甜,小声重复着:“……实际上呢?”
小甜甜噗嗤一笑,不紧不慢扑了扑手,给他们倒了茶,把第五君的紧张延长了好几拍。
“实际上啊,他们才是断袖啊!”
第五君瞠目结舌,完全发不出声音来。
这是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
小甜甜在沉默中得意地看着第五君,没急着讲话,老神在在地喝起了茶,欣赏着小郎君脸上的一片空白。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怎样,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么?”
第五君茫然道:“我,我得想一想……”
如果六年前少主是出于这样的原因,而说断袖令人作呕、并残忍地斩下盗刀岛掌门一只手的话,那……
少主的脑子被束缚得不轻啊。
小甜甜呵呵一笑,“你慢慢想。你得知道,男人嘴上的话都不能信,得看他做了什么。口是心非的男人多了去了。”
第五君木木地点头,像个发呆的木偶。
“你不是说他待你很好吗?”小甜甜循循善诱道,“他有对第二个人这样好吗?”
第五君缓慢道:“我不知道……”
过了半晌,第五君才眨了眨眼,小声说:“但大概是没有的。”
小甜甜笑了起来,往椅背上一靠,像是大功告成。
“这不就得了?”
第五君看着小甜甜的笑容,忍不住也勾起唇角。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多谢姑娘。”
“不客气。”小甜甜满意地点了点头。
临出门的时候,小甜甜突然说:“你可以约他去看花灯。”
第五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难道花灯有什么典故吗?少主已经约他晚上去看花灯了!
小甜甜伸手叫外面的侍女进来收拾桌子,抬头对第五君说:“从今天开始一直到中秋节,连续七晚都有花灯,今年已经是第五年,几乎算是个传统了。”
她的笑容看上去有些暧昧:“年轻男女相约去看花灯,算是不用明说也能表达心意的一种方式。而且我们暖莺阁也有扎花灯哦,很好看的,一定要去看看~”
低头打扫果壳的小侍女插嘴道:“要感谢玄陵少主呢!银珠村这样的活动,都是千金楼出的钱!”
小甜甜在小丫头脑袋上敲了一记,“又犯花痴了是不是?赶紧把桌子给抹了!”
侍女揉了揉脑袋,笑嘻嘻地说:“鸨母还说我呢!整个银珠村的姑娘,谁不倾慕玄陵少主?他正当龄又尚未娶亲,也没听说钟意哪个门派的女修,我做做梦也是可以的呀!”
小甜甜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你看看你缺情少爱的,经验不足,我告诉你啊,像那样的男人,有钱有势长得俊俏,还是仙门弟子,八成不是什么好男人……”
第五君讪讪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假面皮,心虚地冲小甜甜说:“姑娘,那我先走了。”
“哦,走吧走吧。”小甜甜朝他挥挥手,转头继续跟她的侍女斗嘴。
“你还说倾慕玄陵少主呢,今晚不是那个姓包的小子约你去看花灯,你不是答应了?”
“我答应怎么了嘛,要是玄陵少主约我,我肯定甩了小包!”
“哎呀小包可真可怜……”
“鸨母你又笑话我!”
第五君下着楼梯,小甜甜和她侍女的声音渐渐远去,最后淹没在暖莺阁的喧闹里。
这是一个寻欢作乐的世俗地,按道理仙门弟子是绝不会踏足的。第五君路过每一层,看着那些恣意放纵的人,心中却没有一丝高高在上的指责。
他觉得他与这些俗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也会为情所困,却无人商量、无人排遣。
修仙是为了什么呢?所谓的大道又是什么?
第五君轻笑着摇了摇头,心道:“也许我是最不适合修仙的仙门弟子了,早晚也登不了大道。”
走出暖莺阁的时候,呼吸到一口没有香粉味道的空气,第五君觉得肺叶都舒展了。
从小甜甜那里得到了肯定,第五君的心却好像一块沉底的石头,只在河床上随着水流微微摇晃。这是一种奇异的无力感。
少主喜欢他的话,是抱着什么样的结果的呢?
他们都是男子,无法像寻常男女一样结亲。也或许少主根本没想过要成亲。
也许少主对他的喜欢,只是稍稍过了一点兄弟的界限,并没有到多么深的地步。
毕竟他连“断袖”都无法接受。实在是别扭。
第五君不是个率性而为的人,更谈不上冲动。他乐于安于现状,不要发生任何改变,最好不要有一点无法预知的不确定性。
这可能是因为对于“家”的缺失和渴望——能有个安稳的地方呆着,井井有条地过日子,就很好很好。
就像他小时候以为会一辈子在玄陵门,在少主和掌门身边;如今他也把余生都在灸我崖当成理所当然。
多年过去,第五君早已习惯于这种生活方式,并且还难得对未来的日子做了点打算:把小徒弟培养好,接了他的班,他就高高兴兴混吃等死——他的师父司少康那么厉害也没有飞升,他大概机会也不大。
谁知道齐释青又杀出来了,一下再度带来如此大的变故。
第五君在大街上溜着,新奇地望着头顶上已经挂起的几盏花灯。
彩色的纸、漂亮的画、各样的造型,大大小小,琳琅满目。白天里看就已觉得热闹,到了晚上肯定是难以描述的盛况。
这是第五君从没看过的热闹。
银珠村的小孩在身边兴奋地横冲直撞,嘴里高声叫嚷着童言儿语,第五君不禁笑了起来——他在这些无忧无虑蹦跳的孩子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有些话,小孩能说,大人就说不出口了。”第五君想起自己曾经童言无忌,说过不知多少遍“最喜欢哥哥”,现在只觉得难为情。
“还是跟从前一样相处吧,不必做什么变化。”第五君想,“倘若我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反而大家都不自在。”
“万一少主并没有亲我呢。那不就成大笑话了。”
他停在千金楼前,笑着叹了口气,走了进去。
花灯会开始的第一天,整个银珠村都在等待夜幕降临。
第五君在房间里睡了个午觉,再醒来的时候,刚好天色转暗,就快要点灯了。
“呀。”第五君在榻上放空了一会儿,突然弹了起来,睁大眼睛想:“我是不是该换身别的衣服?”
他从灸我崖走的时候,只带了两三套衣服,都是既适合行走赶路、又方便易容的行头,走到大街上到处都是同款。
其实自玳崆山之乱以后,第五君本也没再想过穿颜色鲜艳的、漂亮的衣服,而是怎么路人怎么来、怎么普通怎么来——无他,被追杀怕了。
但是今晚……
第五君惆怅地解开自己的小包袱,把衣服都摆出来看着,“我穿这去跟玄陵少主看花灯,估计大家都以为我是玄陵门药膳房里抓药的伙计吧……”
他叹了口气,没办法地换上唯一一套带点颜色的,是他在灸我崖时最爱穿的青袍,只是已经洗得都褪色了。
剩下两套衣服,第五君瞅了一圈室内,打算挂在衣柜里。
“也不知道为何要在银珠村停留这么久……”第五君在心里嘟囔,“玄十师兄说至少得中秋节后。”
那就是最少还得再待七天。
第五君抿着唇,心道他本来计划着一年的时间查清堕仙的事,给师父一个交代就回灸我崖。可银珠村什么线索都没有,他在这里只是陪着少主而已。
“急也没用。也没什么好急的。”第五君对自己说,走去衣柜,一拉开——
第五君张大嘴巴,眼睛猛地发热。
衣柜里挂着满满当当他的衣服。
照着四年前他玄君衙卧房里衣柜的模样,原封不动地挂着他十七岁时穿过的衣服。
第五君很慢很慢地抬起手,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左手颤抖着触碰到那些衣袖。
每一件都是顶好的面料、顶好的剪裁——曾经的第五君不识货,少主和掌门给什么穿什么,也不知价值几何,只知道每一件都好看,穿得很开心。
但如今的他穿着一袭老旧褪色的水洗棉袍,站在这些绸缎料子跟前,只觉得天差地别。
第五君用食指轻轻抚过一件玄色道袍,露出一个怀念的笑容,心里却如过电一般五味杂陈。
这是玄陵门掌门亲眷才能穿的镶金黑缎的道袍,金色暗纹非常古朴低调,只有在光线照射下才会反射一点偏光,昭示了它与其他玄陵门黑袍的不同。
第五君右手手臂上仍然搭着他从灸我崖带出来的两套破旧常服,左手在碰过那件玄色道袍之后却垂下了。
他甚至不敢去碰那些衣服。
明明是他活过的日子,却好像是偷来的似的。
在这一刹那,第五君荒唐地想,他应该把这间屋子还给齐归。
明明只是过去了四年,第五君却觉得已经是两个人的人生。
四年前,他还那个单纯的小齐公子,满腹心事里最复杂的一件就是怎样藏好自己的心意不让任何人发现,这样才能和少主一直做兄弟。
但现在,他有另一个不得不保守的秘密。
这个秘密与他的断脉有关,也与他四年前如何逃脱的邪神咒诅有关。
更与他被堕仙屡屡追杀有关。
关乎他自己的性命。
第五君左手指尖互相捻着,指腹是冰凉的,心口却滚烫。他想:“如果我能托付给少主。”
“如果我能跟少主把话说开,我们能……”
第五君心里腾起一缕希望,在这一刻,他几乎是在祈祷昨夜那个吻是真的,这样他就能有一点信心——把他身上的秘密告诉齐释青。
“但也许后果会很严重。”第五君对着满柜的衣服,几乎像在面壁,“本来我一个人担着,谁都不说就行了,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如果告诉了少主,万一……”
齐释青、玄十、甚至玄一,从灸我崖出来到银珠村,都问过他四年前玳崆山上他是如何活下来的——他可是玄十亲眼见着胸口插了一把短剑跌下山、并且自述还沾染了邪咒的。
第五君的统一口径是:他的师父司少康救了他,也有办法解除了他身上的邪神咒诅,可司少康死了,这逃脱邪咒的法子就彻底没了。
半真半假,半开玩笑半认真,这是第五君最擅长的话术。
他知道聪明如齐释青肯定不信,但齐释青不相信他的话不要紧,相信他的人就行。
信他不是堕仙,不是玳崆山上招引邪咒害了玄陵门众人的凶手。
他瞒着少主,无非就是想自己保守秘密——这是他保护自己的最后一道屏障。
第五君轻轻把衣柜门关上,将手头两件破旧的衣衫叠好,放入一个不起眼的空抽屉里。
它们与齐归的衣服格格不入。
“就这样吧。已经如此,回不到过去。”第五君走到窗边,看着天边的火烧云。绮丽无比的云的波纹在天地交接处徘徊,黑夜逐渐渗透染色,在穹苍之中夺取主权。
“但如若我与少主真的两情相悦……”第五君又提了一口气,捏起拳头来,如同暗自对自己发誓似的,“我……”
“我就对他和盘托出。”
“如果并非如此。”第五君点亮桌上的烛灯,看着铜镜里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