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大笑, 索性催促身边人,且快将赏好的犀玉带、鞍勒马抬去, 金花银器要挑漂亮的,不漂亮小鹤将军不要。
这一场仗打了大半年,从烟雨春风打到秋高气肃。大概是胜仗带回喜气,天高云淡,日色亮得耀目。
该回家的人归心似箭,早马不停蹄回家,也该团聚了。
鹤家大哥志在读书,是家里身手最不好的一个,被拽得踉跄,爬上温顺白马,还在头痛叹息:“成何体统——”
“体统体统。”鹤家二郎扔给他簪花,“老三打仗回来了,还不赶快去看看饿瘦了没,擦没擦破皮?”
这自然一定要看,鹤家大哥操心的是另一码事,边叹气边整理袍袖:“如今陛下要威仪……”
鹤家跟随的五皇子,生性温煦,待臣僚侍从极宽厚,可难免气魄决断上弱些,宽仁有余魄力不足,对几代下来积攒遗留的朝中乱象有心无力。
外头打了胜仗,这是好事,朝中却也不可不整顿。
如今贿赂舞弊成风、私下勾连不断,风气不正朝堂混沌,非得有人明镜高悬不可。
“怕什么。”鹤家二郎飞身上马,“我们帮忙守着些,来日再有个铁腕如山的诤臣能吏,朝堂自然也就清明了。”
他一边说,边往大哥那匹马屁股上拍一巴掌,看着大哥被白马带着冲出去,就笑得直不起腰。
古蜀世家,子弟从小扎着马步读书,还不会说话就开始站桩练拳。
再不好的身手,也没有不会骑马的。
鹤家大哥一边大惊且大怒,不停警醒二弟不可胡闹、成何体统,一边勒缰驭马如风,一头扎进那片白马群里。
十几匹马,一水的流云飒白。鹤家人闲散聊天,谑浪笑敖,没人特地控马,马蹄声自然齐得不见半点杂乱。
这是京郊才能见的光景,鹤家的庄子就在附近,有半片群山,湖光山色清奇俊秀,山里养了座庙。
不论如何,京中总要低调恭谨些。到了郊外,离家不远,江湖子弟那份潇洒劲就出来了。
最潇洒的就数鹤家小将军,一身明光铠曜目、披风猎猎,护臂有银线细细嵌出冲天鹤纹,琉璃似的好风姿。
——好风姿没坚持多久,就被策马扎进来的鹤大人拽住辔头,不由分说抱着举起来。
小将军帅还没耍完,气得蹬腿:“大哥!”
“在呢,在呢。”家里最文弱的鹤家大哥,两只手举着身披甲胄的三弟,上下左右翻来覆去检查,“没伤着罢?”
“不像话,父亲和三叔是去打仗,不是去玩。”鹤大人操心不已,教训弟弟,“怎么能偷偷跟去?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年纪还这么小,万一伤了……”
鸣鞭清脆,鹤家二郎赶上来,大笑着替老三撑腰:“大哥莫要看不起人——我们小鹤将军厉害得很!这次立了功的!”
小鹤将军被夸得脸红,耳朵也烫,不等鹤大人看清,身上一转就轻飘飘掠回马上。
鹤家功夫多学飞鸟,轻盈利落、自在飒沓,正经学了家传武学的才会,只会扎马步的鹤大人自然不行。
不过这也不要紧,不行就不行,只要立身持正,鹤家早就用不着挣功名,不拘子弟做什么。
几个小的在后头闹,前面长辈回头看见了,依然半点不管,笑着束手旁观。
一家人就这么亲亲热热回庄子,各自沐浴更衣、拜过长辈高堂。
小鹤将军披着湿发,叼着块热气腾腾的糖饼,去敲二哥窗户:“二哥,二哥。”
鹤家二郎一眨眼就冒出来,把人扯过去擦头发,摸出一支金花簪他发顶:“你又要去庙里?你那小和尚走了。”
小鹤将军睁大眼睛,亮色凝在眼睛里,愣怔在原地。
鹤家二郎逗他:“这么想人家,还说撇下就撇下,跑去跟大伯三叔打仗?”
“……这怎么是一回事?我打我的仗,他念他的经。”
小鹤将军怏怏半晌,越想越不高兴,脸就快皱成包子:“怎么当和尚还有跑的……”
做二哥的故意等了半天,这关子卖完,才笑得拍窗棂:“没跑,没跑!还能找着——叫家里人接回去了。”
“你去秦王府找他,秦王府世子,如今叫秦悬明。”
鹤家二郎给弟弟透消息,摸摸下巴:“悬明镜、照尘寰,你们两个这名字还挺有趣……”
王府世子,在做哥哥的眼里,身份勉强配得上三弟,就是实在太穷了。
鹤家二郎夜间巡逻,特地绕路去看过一次,那王府破得都漏风。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鹤家不缺钱,要是弟弟老去玩,回头叫几个铺子看顾点,帮忙修修府邸就是了。
本朝又不禁这个,皇上跟大哥还不清不楚……三弟跟这个小世子,虽说八字没一撇,可也算是两小无猜长起来的,做什么都老在一处。
山是鹤家护的山,庙是鹤家养的庙,小和尚是鹤家庙里的小和尚,知根知底,清楚性情。
若是将来真合了心意,不是不能请一道圣旨——只不过这就是太远以后的事了。
如今还是两个半大少年,由他们自己玩去。
鹤家二郎摸出件缎子似的白貂裘,把弟弟囫囵裹上,系了石青色系带:“走,二哥认路,带你去翻墙。”
秦王世子踮着脚,在耀武楼外找了一整日。
世子没有勋衔,这位刚接回来的不久的世子殿下,年纪又实在太小、不够袭爵,得等以后及冠。
无勋无爵,又没有官职,自然不能跟着百官迎大军凯旋。
小和尚常年待在寺里,不认识路,攥着念珠裹在人群里,被挤得头昏脑涨,守错了门。
管家也找了一整天的世子殿下,好不容易在承恩楼找见人,快步过去:“世子!”
管家把布斗篷给他披上:“该回府了,街上都没人了……”
世子殿下双掌合十,向管家道了谢:“您见到鹤施主了吗?”
管家一阵头疼,不知道是因为小世子光溜溜的脑壳和手里的佛珠……还是因为鹤施主全家都在大西头的耀武楼受封赏,他们现在正在大东头的承恩楼。
“见、见了。”管家犹豫半天,还是实话实说,“鹤施主早回家了,他们一家都回去了。”
鹤家功勋卓著,世家积累极深,如今又有从龙之功……人家不居功自傲,愿意谦逊宽和,那是人家的事。
给管家十个胆子,也不敢去拦鹤家的马队,说自家世子殿下曾是他们家庙里的小和尚。
说如今还了俗的世子殿下,日思夜盼,每天除了阿弥陀佛,念得就都是鹤施主几日回来。一梦见鹤施主在战场上受伤,就跑去给怒目金刚磕头。
这道理悬明小和尚懂,不嗔不怒不恼,捏着佛珠,裹着布斗篷低头:“唉。”
管家:“……”
他们月余前将世子接回,也知道庙里养成的性子,一时半刻恐怕难改。
——鹤家二爷来看过,跟秦府说,不用急,他们家小仙鹤崽子一回来就好了。
偏偏仙鹤崽子飞出去打仗,打了多半年没回,今日总算回了,秦悬明又找错了楼。
管家这些天日夜追着秦悬明,就快被熏陶得吃斋念佛、持戒茹素,恨不得带世子去鹤家翻墙:“殿下——很想见鹤施主?”
秦悬明点头,又说:“没办法,这是爱别离。”
管家:“啊?”
这是佛法,悬明小和尚给谁都讲不通,鹤施主就能听懂个“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一个不懂,管家就更不懂。
小和尚有些怅然,但再转念一想,鹤小施主已经从战场回来,听说半点伤没受,还立了大功,就又觉得欣慰快意。
有这种欣慰快意,倒也不再想得那么厉害,茶饭虽然吃不下,觉总归还能睡得着。
夜间风寒露重,片刻工夫,凉意缓缓漫上来。
秦悬明裹着布斗篷,跟管家回府,在皎洁月色下,抬手摸了摸衣襟里藏着的小玉鹤。
玉不过就是很寻常的岫玉,不值什么钱,胜在色泽纯净、雕工漂亮,叫细细的红线坠着,展翅欲飞神气得很。
秦王世子攒了一个月的饭钱,还当了僧袍,好不容易攒够钱买的。
这样想着,一人以布蒙面、行色匆匆,忽然撞在他身上。
秦悬明不及防备,被重重撞摔在地上,掌心擦破了皮,佛珠也散了。
管家错愕回头,立时吓得魂飞魄散:“世子!要不要紧?”
秦悬明摇了摇头,向胸口一摸,神色忽然变了。
管家第一次见他变色:“世子?”
“……我的仙鹤。”秦悬明低声说。
他顾不上解释,撑着青石板滚起身,拔腿就去追。
被鹤家小公子从小带着习武的小和尚,其实不是看起来面捏似的好脾气,追上那道影子,第一下拍肩,第二下便是鹤形拳,先拿再缠用膀撞打,去夺被偷走的玉佩。
这人也是个惯匪,全靠这一手抢些东西换钱,没料到一个不大点的娃娃也会功夫,错愕下失手,竟真吃了些亏。
眼看大人也追了过来,这惯匪更慌,厉声呵斥秦悬明:“放开!”
“悬崖勒马,立地成佛。”小和尚皱紧眉,“还请施主将东西还我……”
这话没说完,那人手中利芒一闪,竟是持匕向他刺了过来。
秦悬明不及躲避,眼看要叫这匕首当胸穿透,只听“铛”一声脆响,火星溅起,一道白影自屋檐掠下,将他向身后一拨,劈手夺匕向上反架,将这行凶贼人抵在墙角。
管家腿肚子跑得抽筋,大口大口急喘着,看清小恩公身影,惊得话都说不利索:“鹤——鹤小施主?!”
鹤照尘单手护着秦悬明,看了管家一眼,心说这秦王府怎么谁都叫自己施主:“绑上,送官府罢。”
管家不迭应了,凶神恶煞扯了衣带,恶狠狠盯着这恶徒,将人捆得死死。
鹤照尘耍了两下那把匕首,觉得十分劣质,轻飘飘不顺手,就随手扔了。
凯旋归来的小将军,背着手打量还了俗的小和尚,实在忍不住好奇,抬手摸长了头发的脑袋:“没事吧?”
秦悬明摇了摇头,说不出话。
他盯着地上的碎玉——那是鹤照尘的玉佩,听街上人说是宫中赐的,千金难买。
方才情形千钧一发,情急之下,小将军用这个打开匕首,玉佩也撞碎了。
“管它干什么,你没事就行。”鹤照尘将胳臂搭在他肩上,手一翻,变出那小玉鹤,“再说了,你不是要送我这个?”
秦悬明愣了愣,脸色蓦地红烫,一时手足无措,竟不知该如何说话:“我,施主,此物——”
鹤照尘挺喜欢,摸了摸,美滋滋自己戴了:“小师父,再教你件事。”
秦悬明紧张得冒烟,气息奄奄:“什、什么?”
鹤照尘问:“你可知道,为何你度他不得?”
秦悬明愣住。
他的确不知——可这世间种种,也的确和佛法不同,“悬崖勒马、立地成佛”,并不能叫人收手。
这是个穷凶极恶的悍匪,佛法度他不得。
“你不该给他讲‘立地成佛’。”鹤照尘揽着他,“该给他讲,凡贼盗犯死、伤、亡者,杖一百五,徒二年。”
秦悬明从未想过这个,此时却又被这一句劈面惊醒,只觉分毫不差、正该如此。
秦王世子站在月下,一时竟像是醍醐灌顶,从未有过的清明,定定看着鹤照尘。
鹤照尘摸摸他的脑袋:“你的佛珠呢?”
秦悬明想起摔散了的佛珠,滚落的念珠极难寻觅,此刻夜色深重,他原本想明早再来看看。
但说不清怎么……好像也不非得找了。
已经做回了世子,却依然攥着念珠不撒手的小和尚,无非是在等他的小施主回来。
“明日不念佛了。”秦悬明低声说,“我去看律法……我将来想秉公断案,叫人不敢再当街偷盗。”
鹤照尘忍不住笑了:“好志气,就该这样。”
他见小师父身上冰冷,就把自己的貂裘分一半过去,将秦悬明拉进来。
鹤照尘认识路,让扭送贼人、并交凶器去官府的管家只管放心,领着秦悬明,慢悠悠往秦王府回去。
“战场苦不苦?”小和尚还是忍不住问,“有危险没有?”
“有什么苦的,不危险。”小将军神气,“你没见我披甲,那才威风。”
“那我下次跟你去军中,帮你算军粮。”
“你不是要读律法?”
“白日算军粮,夜里读律法。”
“不睡觉了?”
“总有睡觉的时候……”
月亮底下,貂裘厚实软和,两个少年人暖暖和和挤着,有说不完的话。
说不完的话,走不完的路,一起往穷得飘摇的秦王府去。
日子很长。
记得还挺清楚:“我是大明星,叫沈灼野。”
他这么一说,系统立刻想起来:“是倒数第二个世界, 宿主, 这个世界杀青两年了。”
这个世界的落点难得不在葬礼。
——这也是有原因的, 沈灼野死后并没举行葬礼。
不止这样, 他的死甚至没什么人知道, 绝大部分人都以为沈灼野只是息影退圈,还等着他什么时候再忽然复出。
「毕竟骂都还没骂痛快。」
沈灼野的微博上,赞数最高的一条评论写:「别退圈啊, 祸害不都遗千年?」
沈灼野在底下回他:「真得走了,好人可能不长命。」
一来一去还挺对仗, 于是下头“哈哈哈哈哈”一片。
沈灼野经常这么跟评论贫,他这人生来喜欢热闹,也承认自己走了狗屎运大红大紫, 自己都知道自己黑料满天飞。
要是没遇着邵千山, 没有圈子里数一数二的金牌经纪人力捧……沈灼野相当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沈灼野, 人如其名,又烫手又野。
他打小就是个没人要的野小子, 十来岁辍学,拎着水管子追人的时候, 叫路过的选角导演盯上, 拽走试了镜。
那一部电影相当成功, 国内外获奖无数——沈灼野不是主角, 但也拿了奖, 拿了个最佳男配角。
他演个刺头一样的不良少年,蹲在钢厂锈迹斑斑的废弃高架上, 垂着眼看人,在发白的日头里,眉目既漂亮又凛冽。
沈灼野由此进了这个圈子,走了这条路。
仗着这一身好皮相,沈灼野一路横冲直撞不知收敛,一身混不吝的生涩野性,不知道惹了多少人恨他、多少人爱他。
那一部电影是本色出演,沈灼野自己没什么业务水平可言——他连学都没上完,唱歌白嗓跳舞顺拐,演什么都像小混混,唯一拿得出手的是综艺。
要是不被邵千山捡走,重新雕琢打磨、硬生生剐出个人样,沈灼野这辈子可能也就这样。
在综艺里当龙套打转,每年固定演两部烂片捞钱,再被拉出当年的奖项鞭尸。
顺便常年为八卦狗仔提供素材,每天都在风口浪尖,身陷各类腥风血雨,到处招惹洗都洗不干净的黑料。
……邵千山这辈子,大概都没带过这么难带的艺人。
沈灼野其实也从没被人这么管教过。
沈灼野长到这么大,从没被人管过,管他说话管他穿衣,管他一日三餐,恨不得从头管到脚。
邵千山甚至管他留什么发型……沈灼野难得偷着染了个银灰色过瘾,当天下午就被经纪人抓住,按着用染发膏染回来。
邵千山拎着他的领子,把他按在浴室,围上浴巾收拾头发,一根一根弄他满脑袋的小灰毛。
沈灼野专心玩水,偷着哼歌,偷着高兴。
他听说邵千山有个弟弟,身体很不好,常年住院……他想邵千山说不定是把自己当成了他弟弟。
每次想到这,沈灼野就又觉得惭愧,总觉得自己不该高兴。
他一直想去探望探望邵千山的弟弟,给人家买点礼物,看能不能帮上点什么忙——可每次一提这事,邵千山的脸色总是立刻变沉,看着沈灼野的视线也总透出阴郁。
这种阴郁一闪即逝,沈灼野总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从没多想。
毕竟邵千山这人从来斯文沉稳、滴水不漏,是圈内经纪人的金字塔尖。就算真有什么情绪波动,也不可能放在明面上。
有不少人都说,想看邵千山失态,不如去问问月亮能不能从西边出来。
沈灼野心想,大概邵千山的确很牵挂他弟弟。
于是他把这件事埋在心里,不再多提,只是更卯足力气,练邵千山给他安排的那些课程。
在邵千山面前,这是他唯一能做得坦荡的事。
不论圈子里还是外,大概也没多少人知道……出道就带着个“刺头”标签,这些年嚣张放肆、到处撩天撩地,叫人连恨带爱咬牙切齿的野小子,其实纯得很。
也软得很——沈灼野连刺猬都算不上,充其量就是个河豚,全靠一张天生嚣张跋扈的脸撑气势。
沈灼野二十一岁遇到邵千山,在这之前,不知道被人管是什么滋味,不知道“家”这个字能套在自己身上。
所以一有这个机会,哪怕只不过是住公司分的房子,偶尔会有经纪人来家里做客,都叫沈灼野一宿一宿睡不着,连夜查榛子可可蛋糕怎么做。
毕竟从小到大,他都是被人骂“没家的野种”、“祸害”、“丧门星”,除了讨债的,从没人上他的家门。
沈灼野没少为这个和人打架。
他打架其实也光咋呼,不知道怎么下狠手——哪个下狠手打架的,拎着水管跑到一半,还能被选角导演拽住去试镜?
可不打又不行,不打就要挨欺负。小孩子的善纯粹恶也纯粹,沈灼野被人摁着脑袋,不服软就往后背和腰上踹的时候,也没人帮他。
“我这还有伤。”沈灼野疼得走不了路,趴在床上烤灯做理疗,哼哼唧唧给经纪人告状,“有人拿石头砸的。”
他背上盘踞着一大片疤,狰狞凸起,一直蔓延到腰侧,能看出当时伤得多触目惊心。
邵千山听他说过去那些事的时候,很少说话,看了一阵那个疤,拿手替他焐了焐。
沈灼野立刻心满意足,腰不酸背不疼了,还能爬起来再去上一百节形体课。
“伤人者,人恒伤之。”邵千山低头看着他,“你以前,如果不打架、不学坏,就不会有这些事。”
前半句沈灼野听不懂,后半句他心里撇嘴,把脸埋在胳膊里,没反驳出声。
又不是他想学坏,他辍学是因为被人冤枉偷了钱,打架是因为那些人看他好欺负。
但这些也都没必要说,毕竟当初的事都已经过去,也没人在意了。
沈灼野没学过怎么解释。
长这么大,没人听过他解释,也没人教他被冤枉了可以解释。
沈灼野只会认——是自己做的也认,不是自己做的,非要扣上来也无所谓,要扣就扣,反正也从没人信他。
认就认了,又不能少块肉。
这么长大的沈灼野,外面扎人,嚣张得锋芒毕露睚眦必报,从不跟任何人服软,可这一面却从不对着邵千山。
凡是邵千山安排给他的课程,他就算累到爬不起来,也挣扎着去上,每堂课都学得拼命。
凡是邵千山给他的通告,好的他也跑、坏的他也跑,给人堵抢眼的活儿他做,替人背锅扛黑料也无所谓。
有人笑话他蠢,沈灼野不以为然,反而在心里替邵千山说话——金牌经纪人又没那么好做,手底下又不止一个艺人,肯定得有权衡利弊、互相补漏的时候。
所有人都说邵千山照顾他、偏爱他,只对他一个艺人这么上心,邵千山自己也不否认。
沈灼野就想着,那他替邵千山还回去,谁要他帮他就帮。
背几个黑料又能怎么样,他还有邵千山呢。
这次他替别人圆场了,说不定下回别人也替他补了个缺,圈子里这都是难免的事,没什么稀奇的。
沈灼野从没多想过,也懒得想,反正邵千山又不会害他。
这辈子没人对沈灼野这么好过,梦里都没有。
邵千山温柔的时候是真温柔,沈灼野连轴转跑十几个通告,肠胃炎高烧一头昏倒,醒过来的时候,邵千山就在医院守着他。
邵千山摸他的额头,陪他说话,还给他削苹果。
沈灼野不舍得吃那个苹果,放到氧化得皱巴巴黑漆漆了,被收拾房间的护工不小心清理掉,叫他心疼了好些天。
“再撑一撑,你现在正在上升期,抓住这个机会。”
邵千山开车接他出院,这么对沈灼野说:“你是我带过最好的艺人。”
沈灼野坐在后排座,还发着低烧,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听见这句话,苍白的脸上立刻泛红,耳朵都烫了,好不容易才憋出个细若蚊呐的“嗯”。
……他是邵千山带过最好的艺人!
最!好!的!艺!人!
最!好!的!
沈灼野垂着脑袋,人还规规矩矩坐在车里,魂已经蹦出去翻跟头,一跟头在暖洋洋的太阳底下翻出十里地了。
——接下来的几年,沈灼野一点不差地应了这句话。
他的确是邵千山带过最好的艺人。
沈灼野的外形条件本来就出众,一身野生的痞劲儿更是难得,只要学会怎么用,把基本功课提上来,在荧幕上几乎如鱼得水。
再加上他不打折扣地玩命跑通告、进剧组——走夜路还有撞见鬼的时候,撞大运也一样。
沈灼野的两部片子接连拿了最佳男配、最佳男主,资源自然追着来,于是接下来的大荧幕接连霸屏,好片子一个接一个,拿奖拿到手软。
从这时候起,沈灼野星途坦荡,靠这三个字就能扛票房,再不是追着通告苦哈哈跑的小艺人。
可沈灼野自己,却好像从没意识到过这件事。
他还在邵千山手底下,拿着最普通的艺人合同,给邵千山挣提成,挣过去公司不敢想的顶级资源。
已经是走过好些红毯的影帝了,他身上那股子野性难驯的痞气叫聚光灯跟大荧幕养着,慢慢蜕变出沉静稳重,两相混合着就更勾人。
偏偏这么一个风头无两的沈影帝,见着邵千山还规矩,还叫“邵哥”,斯斯文文的金丝镜框扯着的耳朵还是泛红。
戏里凛冽嚣张,潇洒恣意,半点不影响沈灼野出了戏以后,一看见邵千山就脸红心跳,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其他人又不是瞎子,有的是人看出沈灼野的心思,私下里喝酒的时候,就笑着跟邵千山打趣:“觉得你们家台柱子怎么样?”
都是人精,邵千山不会听不出这话里什么意思。
沈灼野坐都坐不稳了,慌里慌张假装倒酒,险些碰洒了酒杯。
邵千山喝了两口酒,打量他一会儿,笑了一声:“挺好啊。”
沈灼野攥着酒杯,在这句话里心脏咚咚直跳。
邵千山接着说:“再努努力,比南淮还差点,加把劲就赶上了。”
一群竖着耳朵正兴奋听八卦的人,听到这就都唉声叹气,大感无趣——他说的南淮是商南淮,邵千山以前带过的艺人,确实也曾经一度做过霸屏顶流,可后来叫人泼脏水污蔑陷害,退圈都好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