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没想火葬场啊—— byAlohomora

作者:Alohomora  录入:03-11

小傻子以为是药苦,吃力地往他口中塞饴糖,磨破的手沾了血,糖也狼狈难咽。
糖也难咽,夺修为废仙脉、做个废人也难熬。
他被拖回雪宫,听闻洛泽的庙宇也叫天罚毁净,闭着眼睛心灰意懒,只觉得不如一死了之。
傻子的脑子依旧一根筋的要命,还以为他怕苦,整日捣鼓药膳药粥,钻研药做的点心,又勉力亲政,一笔一划批阅奏折,忙得焦头烂额。
南流景其实也不记得,自己拨翻了多少碗粥。
他那时候伤势反复得厉害,受过天罚的身体与废人无异,残余仙力不受控地冲撞,剖肤裂骨,气海犹如刀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皇帝送到榻边的药粥,越是香甜诱人,引得人食指大动,就越惹得他心烦意乱到极点。
……他无法接受,自己居然会有进食人间五谷的必要。
他与洛泽生来就是仙体,从未做过人,就算来了人世,也不受这五谷拘束——可如今,这具宛如废物的身体,居然饿得发慌。
那些被烦躁拨翻的粥,有些洒在地上,有些翻在榻边,小皇帝埋头安静收拾了,又换新的。
这么僵持了三五日,他到底撑不住了,吞了第一口粥……就有第二口、第三口。
傻子雀跃,眼睛慢吞吞亮起来,满心欢喜地看着他,仿佛他这就好全了。
“你看我也无用。”南流景蹙紧眉,寒声道,“我如今是个废人了,没有仙力,什么也做不成。”
就算燕玉尘有事求他,他也没法像过去那样,弹指间随意以仙力翻覆乾坤。
小皇帝张着乌润的眼睛,像是根本没听懂,伏在榻边望着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手背。
……昔日九天之上的仙人,如今成了动弹不得、要人照顾的废人。
傻子倒是着了华贵冠冕,穿着衮龙袍,成了尊贵无匹的人间帝王。
这反差讽刺得他羞恼,用力将那只手挥开,体内残余的失控仙力不慎溢出,将小皇帝猛地撞开。
燕玉尘全无防备,坐在地上吐了口血,身体痉挛,又吐了一口。
南流景从未想过他会孱弱至此。
“你的气运呢?”南流景沉声问,“你瞎折腾了什么?”
他身体不受控,想要下榻查看,双腿却根本站不稳,险些一头栽到榻下,被燕玉尘及时伸手抱住。
小皇帝像是不知道痛,抱着他,在他背上慢慢拍。
南流景愣住。
窗外日渐西斜,天光渐晚,燕玉尘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
……因为力不从心激起的无限焦躁,就这么在背后笨拙的柔和拍抚里,莫名化于无形。
不知多久,总归天色黑透了,殿中无人掌灯点烛,变得昏暗静寂。
“……傻子。”南流景说,“我成了废人,什么也做不了。”
小皇帝摇头。
南流景打量他——离近了看,手上有墨汁、额上有烟灰,韶秀漂亮的一张脸,摔倒时沾了尘埃,居然也弄得颇为狼狈。
南流景抹了他唇畔血迹,莫名有了些耐心,似笑非笑:“我能做什么?”
盛装残魄的容器或许真比寻常人耐伤,燕玉尘张着眼睛看他,忽然爬起来,蹬蹬跑去书房,不多时又抱着堆东西,摇摇晃晃折返。
南流景看着被放在自己怀中的一堆奏折,一时错愕。
半晌,他好笑道:“叫我给你批?”
燕玉尘把摄政王的印信捧来,放在他手中,冰凉的手指轻覆上他的手背。
……那一刻,举国气运涌进受了天罚的残躯。
南流景愣在原地。
有气运作引,微弱仙力已足以洞察世事。他攥着那枚印信,不仅感应到气海涌动,更察觉到了洛泽毁却庙宇后魂魄逸散的方位……不难救。
仙人的魂魄,散也散不严重,只要及时想办法,就还有补救的机会。
只要……及时收回最后这一魄。
这一道残魄。
南流景攥着那枚印信,这么愣怔了许久,招了招手,把燕玉尘叫过来。
他问这傻子:“疼么?”
小皇帝抿着苍白的唇,温顺地坐在地上,黑静空明的眼瞳里了无一物,像个漂亮的人偶。
南流景将他养大,知道这是“疼”的意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燕玉尘不会哭了,再疼也只会这么坐着。
南流景借着气运为引,弄出点残余仙力,把方才弄出的伤治好。
“我做摄政王。”南流景说,“你也该勤政,少在这荒废躲懒。”
做皇帝的,不忙朝堂之事、民计民生,来当下人伺候人,未免本末倒置。
若是国运与他不相干,倒也无所谓,如今接着国运继续修炼,此事就变得尤为紧要。
南流景昔日在天上掌管天机,通读人间典籍,见多了朝代兴废,捡了些亡国之君的事作为警戒,给他说了。
小皇帝靠在他肩头,很老实,安安静静地听。
南流景讲了片刻,问他:“记住了么?”
燕玉尘顺着他的手臂滑下来。
南流景皱了皱眉,将他接住,仔细看了看。
燕玉尘仰在他手臂上,头颈后坠,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张着眼睛睡着了。
南流景看着眼前的残魂。
残魂被新帝哄着,揽在怀里轻声安慰,闭着眼蜷在六哥怀里,一动不动。
残魂给不出反应,醒不过来,那点微弱的鬼气只是勉强拦了他一拦,轻易就消耗殆尽。
新帝看不见燕玉尘的残魂,却慢慢察觉到这一点。
新帝垂着视线,唤了两声怀中看不见的幼弟,察觉不到反应,收拢手臂,缓缓抬起头。
新帝抬眸,看着大国师。
……南流景一时无法与那双眼对视,叫幽深莫测刺得狼狈,竟是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此处被对方施了障眼法,附近的人看不见这里情形……可这样的不堪,竟比衣衫褴褛流落街头、跌落泥泞当个乞丐更煎熬。
“国师辛苦。”新帝缓声道,“朕在驰光苑……找到了些信。”
这话像支白羽箭,南流景被钉在地上。
“朕野心勃勃,肖想皇位已久,兄弟们都知道。”
新帝说:“他也知道。”
燕玉尘知道六哥想当皇帝。
即位之后,小皇帝每天都往昆仑写信,盼着六哥回来做皇帝。
小傻子把自己那份气运耗光了,新即位的帝王不受影响,还是真龙天子。
天子和摄政王君臣相扶,励精图治国运昌隆,再多供养一位仙人,也是够用的。
燕玉尘趴在榻边,摆着手指算了半天,觉得够用,又一笔一划地写,想蒸包子,想被六哥抱。
想被六哥抱,想睡觉,做皇帝很累,他很久没睡觉了。
十二年,燕玉尘从没收到过六哥的回信。
因为做六哥的也没收到信,昆仑远隔万里,信在中途可能出任何问题……比如叫九天之上的仙人拦住,随手销毁,又或藏匿。
“用了御笔朱砂、玉玺作印的,有真龙之威,仙人毁不掉,只好藏起来。”
新帝慢慢说道:“藏起来……一定是为了舍弟好。”
“陛下。”南流景听不下去,低声打断,“此事——”
“此事,二位上仙深谋远虑。”
新帝仿若未觉,继续向下说:“定然是担心朕心狠手毒,为夺所欲之物……竟不择手段,痛下杀手。”
一定不是因为,那位洛上仙怕魂魄不稳,便要大国师、摄政王把国运稳稳攥在手里,不能找回一个心思深沉又野心勃勃的新帝。
一定不是因为……二位上仙,要杀人夺魄,怕做兄长的回来,有人护着燕玉尘。
怕有人不准燕玉尘死,不准燕玉尘疼。
新帝收拢手臂,揽着幼弟的鬼魂,垂眸问:“是不是?”
南流景半个字也答不出,面红耳赤,咬着牙关定在原地。
新帝不再追问他,只是将手覆在燕玉尘胸前的伤上。残魂拦着凶手叫六哥走,将鬼气耗尽,静静躺着,疼也不知道哭。
……是什么样的心情,给六哥留遗诏的?
新帝也想不出,那封遗诏上的话规矩端方,不敢逾矩,不敢撒娇,没写想要六哥抱。
残魂偎在他怀里,无知无觉。
他把袖子塞进那只手里,残魂握不住。
修仙无日月,闭关动辄三年五载,在昆仑的皑皑白雪里,十二年弹指即过。
燕玉尘一个人在尘世人间,活了十二年。

南流景回神时, 那对兄弟已不知所踪。
新帝一走,障眼法自然解开,路上人来人往, 不少人悄悄侧目, 打量这衣衫褴褛的古怪乞丐。
南流景死死咬着牙关, 勉强攒起些力气, 拖着两条腿往不起眼处走, 拼力催动气海,在空荡的经脉里搜刮出一点仙力。
……到这时候,再听不出新帝的用意, 未免迟钝过了头。
早该看出,燕玉尘这兄长城府深藏, 锋芒内藏,绝不仅仅是被皇位砸中的好运气这么简单。
只怕当初皇位交接之时,这些后续谋划, 就已被相当缜密地逐一定下。
借他之手, 保住燕玉尘的肉身, 收敛燕玉尘的神魂。又比他更清楚洛泽的心思,打着供奉仙人的名头, 顺势在他们眼皮底下建庙宇、攒香火……
一念及此,心头巨震, 竟叫他陡然愣在原地。
既然这些都在那人间帝王的掌握之中——那么他与洛泽这一场两败俱伤, 又是不是也早被算好了?
倘若真是这样, 是不是还有更多后招, 等着他, 等着洛泽?
新帝究竟要做什么——这疑问实在可笑。倘若洛泽当初不是魂魄转世,而是在人家手中饱受折磨、魂飞魄散, 他会做什么?
会做什么?
南流景定在原地,冷汗冒出来,寒意自背后陡窜。
……他会复仇,会不死不休。
会让对方也尝尽这种折磨,甚至百倍、千倍地还回去,魂飞魄散还不够,最好永不超生。
这是理所当然的,没什么能阻止他,没什么能让他改变主意。
一报还一报,有仇的人自然要报仇,天经地义。就算告到天上评理,天道也不会管这种事。
南流景的脸色变得苍白,他掌心由袖中掏出,缓缓翻开一枚用来找洛泽的传声符,正要捏碎,视线却已定在不远处。
不远处……他看见一道影子,拎着几包药,走过街巷。
南流景不由自主追上去。
他越走越快,连那枚传声符不知什么时候从手中失落,也全无所觉,只是追着那道影子。
这是个相当不理智的做法,他看见燕玉尘,可燕玉尘已经死了。
肉身死在三年前,魂飞魄散湮灭。花了三年时间勉强凑回的残魂,还是浑浑噩噩,睡在新帝怀中。
南流景心中清楚这件事,脚下却停不住,他迫切要追上去,至少为了昔日的擅作主张,向燕玉尘道个歉。
那些信……燕玉尘即位后,他才开始拦截那些信。
他那时觉得自己这么做并没错。
做大国师时,他尚且有仙力仙术,翻云覆雨易如反掌,许多事没必要特地管束,不论如何总能应对。
跌落凡尘成了废人,就不得不细加谋划,精心盘算,以免某处超出控制,乱得满盘皆输。
这一局棋在他看来,已设得足够精妙,没有输家。
他和洛泽要国运,洛泽因此得以修复魂魄。燕玉尘那兄长在昆仑修道,不受人间事打搅,眼看着道术有成。
燕玉尘——燕玉尘难道会不愿意?
难道这么点好赖都想不通?宁可做个傻子叫人欺侮耻笑,浑浑噩噩一世,也不愿转世投胎?
等他回了天上,自会给燕玉尘寻个好来世、好去处,找个福泽深厚之家,自幼饱受疼爱,长成个钟灵毓秀的翩翩君子。
这么做对谁都好。
他执掌天机千年,做这些事对他来说,几乎像是铺开一张早就清楚该怎么落笔的图画。
不需要更改,不需要干涉。
做摄政王,他有把握让国运在燕玉尘手中昌盛,借此恢复修为,也救回洛泽。
——燕玉尘只管装得像个皇帝就行了。
一个不会添乱、会照他说得做的小皇帝,是最合适的。
一个听话的,眼里全是他的傀儡。
南流景脚下重重一绊,脸上血色瞬息褪尽,愣怔在原地。
这念头不是他自己的。
不知为何,突兀响在他脑中。
像条鞭子,绞着天道化成的因果,长蛇似的卷在他身上,豁开皮肉,生生扯下块骨头。
在他前面不远处的“燕玉尘”停下来,随手抛了药,转回身。
……原来是洛泽。
南流景停下脚步,看着以仙术传音,在自己神魂识海中说话的洛泽。
原来他偶尔也会认错,这不奇怪,他把燕玉尘教得很像洛泽。
他让燕玉尘学洛泽的气度,学洛泽的风雅,他管这叫“装得像个人”,于是小傻子便乖乖跟着学。
“我还是想不通。”洛泽走近,神色晦暗难明,“莫非我想错了?你要的难道不是个傀儡?”
为何如今又百般不情愿,不肯带个空壳回天上,非要让个傻子活过来——难道在南流景眼中,这傻子本来也是活着的,也有心?
南流景脸色惨白,看着走近的洛泽,胸口几乎不见起伏。
“难道我真想错了。”洛泽问,“你在意他,是因为他是燕玉尘?”
洛泽很少把这个名字念出来。
在他眼中,燕玉尘不是燕玉尘,只不过是他的一道残魄——凡人神魂虚弱,剩下的三魂六魄,又怎么能和仙人一魄相抗。
没有他这一魄,燕玉尘不会有这样天赐的福缘,又是投生帝王家,又是做皇帝。
燕玉尘说不定生在什么穷到不行的陋巷深处,讨几枚钱,等着人家施半碗粥,活一日算一日,死了也没人知道。
“……是。”南流景说。
他低声承认:“我在意燕玉尘。”
这话不仅让洛泽的脸色变了变,就连南流景自己的脸色,也跟着变得惨白若纸。
连他这个人也像是忽然变成了纸糊的,一捅就穿,撑不住摇摇欲坠。
他从未想过,自己在乎的究竟是残魄,还是燕玉尘——这问题最初毫无意义,不知从何时起,答案变得模糊。
或许就是在他被夺了修为、废了仙脉,跌落凡尘重伤几死,开始用“人”的心思去想这一切的时候。
在他被拖回雪宫,做了摄政王,小皇帝昏睡了三日三夜醒过来,一认出他,乌润眼瞳里就露出笑的时候。
那种眼神再不会有了。
如今的燕玉尘已不是小皇帝,是片比风还轻的残魂。
残魂尚且没认出他,空涣茫然的眼睛里,就已满是恐惧警惕,是从未痊愈的伤口,淋漓鲜血与压不住的疼。
“他……不会沦落到乞讨为生。”
南流景忍了忍,还是说:“燕玉尘有手艺,天生就很会做饭,他可以去餐馆做管吃管住的学徒,给人帮工,换饭吃……”
洛泽听着只觉荒唐,在仙人眼中,这和乞讨又有什么分别:“这话是你说的?”
南流景也觉得恍惚。
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想这些……莫非不知不觉间,他已彻底成了人。
汲汲营营、毫无远见,成了在这俗世里纠缠,有口饭吃就觉得满足,就觉得能活下去的凡人。
可他还是忍不住说,仿佛已经可见这些,仿佛历历在目:“他给人帮工,慢慢攒下一些钱……可以去开个包子铺。”
如果这一世,南流景没能及时找到这片残魄,燕玉尘早晚要被当成个累赘丢出宫中,或许就会这么长大。
先给人做工,帮工,换饭吃,再慢慢攒钱开包子铺。
南流景低声说:“他蒸包子很好吃。”
很好吃,人人都夸,小镇上的人三年没吃着,还是惦记。
包子铺的生意会很不错,这镇上的人淳朴,哪怕是个傻子做老板,也不会占便宜,不会欺负傻子不识数。
……更何况燕玉尘识数。
燕玉尘其实学会了很多东西,他只是比别人脑子慢些,学东西吃力些,要多花不少工夫和心力。
包子铺会很忙,热腾腾的蒸笼从早到晚冒白烟,包子一出锅就香气四溢,谁路过都忍不住买。
燕玉尘能吃苦,可以几天几夜都不睡觉。
包子铺一定用不了多久,就能做大,变成也卖其他菜肴的餐馆,再变成酒楼。
燕玉尘那么喜欢做菜,开开心心做个酒楼老板,说不定能活七八十岁,无病而终。
倘若那些信不被拦下,结局也会这样,甚至更好,燕玉尘那个兄长做了皇帝,也不会亏待他。
燕玉尘不用攒钱,不用吃苦,就能高高兴兴卖他的包子。
……无形的因果化成冰冷枷锁,悄然钻入南流景的经脉气海,如同斩不断的藤蔓,将他锁死在天道之中。
南流景一动不动站着,他的脸色已不仅仅是苍白,在苍白中,有种石像才有的灰冷。
他成不了仙,回不去天上了。
……洛泽呢?
南流景看着眼前的身影。
洛泽的样子,与他记忆中那十世之前的云端仙人,依旧一般无二,却又仿佛早已迥异。
有变化是一定的。
昔日在九天之上,朝代更替兴亡,只是他们手中对弈的闲棋,俗世中的芸芸众生,也不过是目下的点点尘埃。
不需要多费力气,就能留在九天之上时……不论是什么样的脾气秉性,落在凡人眼中,都仿佛慈悲。
“你和人联合杀他,是吗?”南流景垂着视线,他的仙力有所恢复,已经能用神魂传音,低声问洛泽,“你做了什么?”
“我没做什么。”洛泽回答他,“我只是设法让一些人知道,杀了燕玉尘,你我都会很高兴。”
南流景脸上的表情,像是又被这句话做的鞭子剐在脊背上,撕去几块皮肉。
洛泽问:“你不高兴?”
南流景摇头。
他在那个时候,的确想让燕玉尘转世投胎。但这就像做包子不得不和面、揉面,不得不剁馅调味。
因为有这一道流程,避不开,所以只能去做。
看着燕玉尘死,称不上“高兴”。
“洛泽。”南流景低声问,“你为什么高兴?”
洛泽看他的视线堪称古怪,半晌又化作嘲讽,几乎好笑:“你在想什么?”
洛泽冷嘲:“你莫非觉得……你在意他,我心生不甘,才故意除掉他?”
南流景摇了摇头,他不是这个意思:“不会。”
洛泽对他,并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还不至于因为他在意一个凡人,就这样涉险,不惜妄瞒天道以身入局。
他们两个在千年前,的确很要好,很亲密无间。
但那样的关系,就像九天之上不落尘埃的慈悲一样,之所以圆满,是因为圆满本来也不难。
不难的事,没人不愿去做。
明明知道艰难,知道痛苦不易,跌了不知多少次,头破血流还要爬起来去做的……是傻子。
是不开窍的顽石。
是人间供奉的仙。
“你害怕他。”南流景轻声问,“是吗?你怕再不动手,就收不回这一魄了。”
燕玉尘比他们更像是人间的仙,那些功德,那些纯粹的、不懂掩饰的感激,喜爱。
……那些用“洛泽”这名字没用,用燕玉尘的名头才能聚拢的香火。
洛泽其实一直都清楚,一直都恐惧,也一直都自欺欺人,死死咬定这只是自己的一魄。
在某一瞬,南流景看见洛泽眼底的神色,冷厉得堪称狰狞。
洛泽像是想杀了他。
可洛泽没这么做,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不能——那些看不见的、爬蔓似的细细锁链,同样钻进洛泽的经脉。
更多更杂,有些漆黑无光,有些殷红似血。
洛泽的脸孔变得煞白,由错愕到惊惧,他拼命以仙力斩断这些锁链,每斩断一条,就有更多冒出来。
每斩断一条,就有短暂的因果化成薄雾,薄雾之中,幻出虚影。
南流景定定看着那些虚影。
燕玉尘活着的时候,他从未留意过,自己是怎么对待燕玉尘的。
因为在他心中,和一个傻子相处,不用那么在意……反正燕玉尘不懂,不明白,就算特地说什么做什么,燕玉尘也无法理解。
现在看来,不懂、不明白的是他。
自以为运筹帷幄的摄政王,一切尽在棋局中,将养护那残魄的金光醉,掺在小皇帝常喝的补药里。
金光醉是天酿仙酒,滋养仙魄妙用无穷,肉体凡胎却受不住,稍多服用就会将经络活活撑裂。
故而对人来说,这是穿肠剧毒。
南流景自己都忘了,原来他也醉在这仙酒里过。
原来神仙醉沉了也会说胡话,也会把心里的事倒出来,颠三倒四地追问燕玉尘,想要怎么死。
这其实也没什么。
毕竟燕玉尘从小就知道,自己有天要死,要把残魄还给仙人。
有借有还,天经地义,燕玉尘并没有不情愿。
不情愿的是他,恐惧这一天的是他,越来越不想杀燕玉尘,开始后悔喂这傻子喝金光醉的是他……可他不能不救洛泽。
幻象之中,醉昏了头的他形容狼狈,一只手死死扯着眼前的顽石,逼燕玉尘承认:“你想的,想转世,是不是?”
十世轮回,走到这一步,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洛泽魂飞魄散。
小皇帝坐在榻上,眼瞳乌黑安静,看着跪在眼前的摄政王。
南流景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还有这样狼狈、这样丢人的时候,燕玉尘静静坐着,清明干净,衬得他更不堪。
情愿死和想死是两码事。
就像燕玉尘不想做皇帝,但为了救他,情愿去做。
做了皇帝的燕玉尘,不想每日吃力学习那些枯燥的政务,但为了天下百姓,也情愿学。
埋头苦学的傻子皇帝,学到背不下也读不进,用手重重砸几下脑袋,继续读,继续背。
……燕玉尘原本不必过这种日子,他有兄长,有手艺,能蒸人人爱吃的包子,是人们都喜欢、都感激,想摸一摸脑袋的神仙娃娃。
小皇帝被困在宫中囚笼,被摄政王扯着逼问,是不是想死,想转世,想去来生。
小皇帝看着他,用手轻轻摸他的头顶。
乌润瞳孔里映出他的影子,那是双温柔过头的眼睛,
燕玉尘慢慢摇头。

洛泽死死扼着他, 胸口起伏不定,瞳孔隐有赤色。
“你做了什么?”洛泽寒声质问,“为什么会这样——你对我做了什么?!”
为什么会有锁链, 为什么斩不断?
为什么斩不断?!
南流景看着眼前狰狞身影, 吃力摇头。
他什么都没做……就是因为他什么都没做。
他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他不敢亲手杀燕玉尘, 却在叛贼张弓搭箭时袖手旁观, 他对自己说转世投生对燕玉尘好,仿佛这样就能抵消心底的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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