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血肉苦弱,机械飞升”的定义, 这个世界普遍存在生物意识数据化、机械改造身体的情况。
所以, 就算是死了的人, 也能留下一份意识数据, 转换成代码, 再塞进一个机器人的处理器里。
所以,装载了这样一份数据的机器人, 可以理解成一只赛博鬼魂,也可以理解成死者留下的一份遗书——严格来说,后者更贴切。
因为转换成数据代码的意识,其实就只是代码了。
不会再有新的想法、不会再有自主意识,并不真正活着,只是死去的人留下一个影子。
至于这个已经导入未知数据的机器人,现在正连带着裱花的包装盒一起,相当精致地站在一幢平平无奇的单元楼门口……多半就是个颇为无聊的恶作剧了。
门铃询问来客的工夫,系统已经找到了收货人的资料。
宋边霁。
职业:程序员。
年龄不详,工作单位不详,社交关系、过往经历不详。
系统看着号称已经最详细的资料:“……”
“问题不大。”庄忱的心态倒是不错,和系统讨论,“任务很简单,只要把情节顺下来就行了。”
庄忱在的部门,其实很少接到这种负责贯连情节、用不着特地做什么任务,只要按照设定填充角色的单子——按照系统的排查,多半是龙套部门把单子发错了,所以资料给得也相当随意。
宋边霁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这是本群像小说,赛博世界混乱堕落,无数意识在虚拟世界迷失,全靠主角团冒着危险力挽狂澜。
挺燃挺热血,现实与虚拟严重失序,也有不少抉择取舍、生离死别。
只不过,这些和他们手里的单子关系都不大。
庄忱这回的任务是真的相当简单,只要扮演好编号“2603”的机器人,顺应剧情,在这个世界停留三个月就行了。
像这种龙套类型的任务,通常都是某个角色涉及到主角相关情节,说重要不重要,说不重要又得有个人顶上。
很轻松,没有指标没有KPI,就当是放松度假。
唯一的一点小状况,是放松度假的第一天,开局看起来就不太顺利。
龙套部门的权限不高,系统尽力琢磨了半天,还是没能顺利侵入这家的闭路网络,有点泄气:“宿主……宋边霁好像不在家。”
之所以说这是个恶作剧,是因为这种被称作“遗书”的机器人,通常应当交给原主生前的亲人朋友,实在没有亲人或者朋友,也会按照原主的意愿,去做某件生前想做的事。
比如旅行,比如在喜欢的地方度假,比如像个普通人那样简单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机器人会带着这段数据度过三个月,然后自行销毁,变成烟花和一堆待回收的废金属。
在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里,这大概是很多人一辈子能得到唯一的慰藉。
……但即使是这样,还是有些人,会故意搞些很恶劣的“恶作剧”。
比如把一些没有亲友认领的机器人偷回去,抹掉代码里记录的身份信息,以“免费赠送家政机器人”的名义胡乱转寄。
这些机器人被寄到后,要么被当成了真的家政机器人使唤,擦地洗碗三个月后忽然报废,被户主一脸晦气地扔进垃圾场;要么就是被看出端倪,退回后以“程序错乱”为由直接销毁。
他们就是这种情况。
宋边霁并没有购买过机器人,也没有收到什么投递物品的通知。
机器人的包装盒已经在单元楼门口站了一个小时。
天色晚了,开始下雨。
细密的雨丝里,鲜艳的灯光琳琅满目,庞大的建筑群隐没在五光十色的霓虹深处,高大狰狞,像是黝黑的巨兽。
交错的管道汇拢又分开,四通八达,裸装的金属被雨水洗过,破损处滋生斑斑锈迹。
这是个混乱的世界,尤其夜晚——已经有不止一道视线投过来,要么贪婪要么衡量,要么不怀好意。
这种不算起眼的单元楼,卡在天上城和地底的贫民窟之间,是有点门路就能出入的地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要是宋边霁再不回家,他们就要被偷走卖废品了。
系统相当警惕地盯着那几个鬼鬼祟祟逼近的影子,正在考虑要不要赛博撬门,强行破解开单元楼和宋边霁家的门锁,庄忱已经找到了机器人的启动开关。
“宿主!”系统吓了一跳,“没有生命系统绑定,我们只能自由活动五分钟……”
庄忱活了下手腕:“五分钟够了。”
揣着锈刀片的人影已经搓着手摸上来,红色的灯光透过雨雾,落在这些人的头上、脸上,油污和泥渍让他们的面孔显得相当模糊。
这些都是游荡在地上与地下间隙的下等帮派,说是“帮派”,其实无非偷些东西、偶尔聚众抢劫,再就是去黑市倒卖货品,做些见不得光的非法勾当换钱。
有人一刀豁开包装,像是拨下了什么开关,立刻有一片影子蜂拥上来。
看清纸箱里头的情形,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愣了愣。
在这个世界,说是“机器人”,其实已经能在九成九做到和真人相似,尤其是高端产品线……那里面站着的更像是个睡着了的人。
年纪看起来还很轻,阖着眼睫毛低垂,眉宇清俊,除了脸上没什么血色,几乎像是在养神。
身不由己的惊鸿一瞬后,贪婪就从眼底喷出,打掉牙的嘴咧开,一张张满是泥污的脸上透出狂喜。
——高端机器人!
天上城寄下来的好东西!
也不知道是惹了什么人,用这种办法报复,连死后都要被侮辱,扔到这种离垃圾回收场一步之遥的地方。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甚至已经开始你推我搡,一片混乱里,有人摸出匕首,有人掏改锥,准备至少卸条胳膊或是腿,这里面的零件都是最高级的——要是能把中央处理器弄走就更好了。
天上城的高端机器人,这人活着的时候大概也地位不低,可惜现在死了,变成任人宰割的机器……
锈迹斑斑的匕首划了个空,行凶者麻到手肘,凶器当啷一声砸在地上,愕然睁圆了眼睛。
……机器人醒了。
醒过来的机器人仍然是机器人,黑润的瞳孔映出人影,却不见有什么波动,像是无机质的黑曜石。
但身手却不是那么回事,奔着关节去的凶器不知怎么就被避开,愈凶的攻击愈难近身,看起来斯斯文文的青年造型机器人,居然轻易就避脱了拉扯的七手八脚。
围攻的人被激出凶性,更多的则是被这样高档的机器人诱惑,红着眼睛一哄而上:“五分钟——没有活人绑定,他最多能撑五分钟!耗死他!”
这话说得不客观,毕竟2603已经死了。
但这样栩栩如生的机器人,在这种地方确实不多见,如果不是预先知道,几乎要以为这就是个活人。
庄忱翻上门檐,借着维修的铁梯,落在半空的露台上。
夜色里逡巡的影子像是鬣狗,放倒一片,又有新的摸上来,有人攀爬,有人在外围伺机动手,已经摸出了枪。
在这种离垃圾回收场最近的地方,热武器不是最好的选择,会招来更多觊觎的同行,这个机器人会被拆成破碎的零件。
……但这东西实在太难对付了。
再这么拖下去,过来的人多了,一样血本无归。
有人盯着这个势在必得的猎物,舔了舔嘴唇,改造过的机械手臂抬起来,手腕折成黑洞洞的枪管。
庄忱站在细雨里,低头看了看那些人影,问系统:“看不看烟花?”
到这一步,机器人能做得就有限。
纸箱子里的武器有限,除了一把笤帚、一根拖把,就剩下三块抹布。
系统举着两块抹布,有点犹豫:“可是宿主……”
在这个世界,每个人死后改造的机器人,都有一次放烟花的机会,放完烟花以后,就会变成一堆待回收的废铁。
庄忱了解这个设定:“我有点想看。”
系统愣了下,没说话,翻出望远镜,把抹布糊在扑得最近的两张脸上。
庄忱找了找放烟花的按钮,正要按下去,瞄中他的改装枪管忽然冒起青烟,紧接着就是惊恐异常的惨叫。
这回连庄忱也微怔。
“宿主!”系统看见后台提示,有点惊喜,“宋边霁下班回家了!”
这是句很正常的状态描述,一个加班的程序员,因为工作繁忙,要到天黑才能下班回家。
但下面的情形不太普通,人群里惨叫连连,改装过的机械身体报废的报废、自毁的自毁,一时居然噼啪打起刺眼的电火花。
有人刚抬手要推搡,改装过的义肢就自行扭转,剧痛瞬间掠夺整个大脑,站也站不稳,倒在地上惨叫起来。
……这绝不是什么普通的“程序员”!
一群人脸色变了又变,总算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好占的便宜,反倒磕上了不止一个硬茬,心慌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没了影子。
穿透人群跑过来的身影并不向四周看,直奔着他们冲过来。
是个高挑的影子,跑得急喘,胸口不住起伏,深灰色的风衣叫雨淋湿大半。
“宿主,宿主。”系统小声问,“您认识他吗?”
那不是张多叫人印象深刻的脸——就像现在的这一幕,硬要说,也不是什么叫人太深刻的情形。
雨比之前大,远处灯光都被浇得模糊,散成光晕。
远离天上城的繁华,再普通不过的居民楼、再暗淡不过的夜景,风挟着冷雨砸在管道上,吵闹喧嚣。
没有星星,没有月亮。
烟花就算放出来,这种天气,大概也不太好看了。
庄忱低下头,看着夜色里尽力平复气息的人影。
露台离地有三四米的距离,足够机器人放一轮放不起来的烟花,或者把五分钟的时限用完,掉下去摔报废。
其实都是不错的选择,节能高效,可以迅速投入下一轮工作。
他不太想洗碗。
“我来洗碗。”宋边霁仰着头,慢慢靠近,朝他伸手,“回家坐坐,好吗?”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冰雨里,沉默的年轻机器人半跪在露台上,微垂着头,脸色淡白,黑色的眼睛安静空茫。
“家里有灯,有热水,有姜汁可乐。”
宋边霁轻声说:“就一会儿,下雨了,我们回一会儿家。”
系统举着最后一块抹布, 还有点警惕:“宿主,宿主。”
庄忱向姜汁可乐倒戈:“明天更适合看烟花。”
“对!”系统立刻打起精神,“明天是晴天, 最高温度三十六度, 最低温度零下三十度, 湿度百分之五十五, 云量百分之零……”
说话的工夫, 五分钟的时间走到头,机器人和遥控器一起没了电,断线似的栽下去。
宋边霁把他接进怀里。
这事看起来费力气, 其实不难,机器人只要使用三个月, 用料俭省,比同等体型的人类轻很多。
“幸会。”庄忱试了试,发音装置还不受影响, “我是2603, 居家型机器人。”
宋边霁低着头, 摸了摸他的额头,被细微的电流扎了手。
混战总要有点代价, 机器人的额角破了点皮,没有血, 仿真皮肤破损后, 里面的电线就露出来。
断裂的电线在雨里打着微弱的电火花。
宋边霁脱下风衣, 把怀里的机器人整个遮住, 快步往单元楼里走:“我是宋边霁。”
就算猜到了这是个恶作剧, 通常情况下,也很少有人会和不认识的机器人打招呼。
系统总觉得不对劲, 搜索详细资料的缓冲圈转了半天,却始终没什么进展,相关的部分全是空白。
宋边霁住在六楼。
楼道里没有雨,却同样潮湿,幸好机器人不怕冷。
天上城繁华,地底世界乌烟瘴气,混乱不堪,夹在中间的地面城区都是秩序崩毁前的遗存。
这里过去的条件还算不错,但常年无人维护,住户又大都早已搬离,在酸雨的侵蚀下,再好的楼区也已经破旧不堪。
墙体千疮百孔,能换钱的东西都被拆走,钢筋外裸,LED屏幕只剩下雪花点,变调的“欢迎三单元住户回家”机械性地重复。
墙上有苔藓,水迹让大片墙皮变得斑驳,风卷着冰冷的雨水穿堂。
跟着脚步声,每层的照明灯逐盏亮起来,是种仿佛手术灯一样,毫无温度的惨白色。
机器人的电量差不多耗尽,靠在收货人的手臂上,手脚下坠,头颈后仰,静静盯着那些刺眼的白光。
宋边霁收拢手臂,用肩膀遮住他的眼睛。
近似手术灯的白光下,机器人额头的破损更明显,断裂的电线不再打电火花,不知是因为离开了雨水,还是因为预出厂的电量已经耗尽。
“疼吗?”宋边霁问。
机器人没有痛觉模块,大概也已经彻底没有电,黑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宋边霁停在六楼,摸出钥匙开门,打开灯,把湿透的机器人小心放在客厅的沙发上。
系统伪装成机器人遥控器,闪着红灯相当警觉地扫描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危险因素。
过于不危险了——很难想象,在这种时代,还有人住这样的房间。
很普通的三室一厅,一间书房、两间卧室,抽湿器和加热器都在勤勤恳恳地工作,把整个空间弄得温暖干燥。
温暖、干燥,而且明亮。
这个时代罕有的暖色调灯光,比起楼道里稍显暗淡,地毯软和,盖住了有些陈旧的地板,半旧的柔软毛毯搭在沙发上。
不算宽敞的客厅,角落居然支了个帐篷——那种用来露营的帐篷,卡通造型,五颜六色还带窗户。
根据系统的暗中扫描,帐篷旁边造型古朴的书架上,还有老式游戏机、防蓝光的框架眼镜,帐篷里藏着至少十盒乐高。
有不少东西,系统看着都挺眼熟,不像是赛博世界的产物,也不知道宋边霁从哪淘来的这些中古货。
这个世界洗澡不难,捏开清洁胶囊,自然就有扩散开的气溶胶吸附污物,相比起来,倒是洗衣服更费时间。
宋边霁取来毛巾,避开额角的破损,一点一点擦干机器人头发上的水迹。
胸肩重叠时,他怀里的机器人短暂复活。
“也没有触觉模块。”庄忱挺厚道,提醒冤大头的收货人,“可以把我放地上充电。”
酸雨对不少东西都有侵蚀作用,沙发这种棉质品更明显。
现在看不出来,是因为时间还没到。再过几个月,沙发套大概就会忽然变成战损款,暗中漏得千疮百孔。
千疮百孔,稍微碰一碰,就碎成一堆没有用的破布片。
“没关系。”宋边霁说,“有人教过我,怎么修好坏的东西。”
这话难免叫人八卦,机器人抬起头,黑眼睛看着他。
房间里的灯是暖的,柔和的光线下,仿真的无机质瞳孔也显得润泽,像是能照出人的影子。
宋边霁看了他一会儿,在沙发前蹲下来,轻声说:“休息一下。”
机器人不需要休息,庄忱回想了下,没想起包装盒里有充电器:“有没有旧的充电器?可能要借用一下,普通规格的就行。”
“有。”宋边霁说,“我去给你拿。”
他站起身,动作又停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
年轻的机器人靠在沙发里,同样有点困惑,微垂着头,看着握住对方手腕的手关节。
这大概是中央处理器里的遗留代码,一个人生前的习惯,哪怕在转成数据后,也多少会遗留到机器人身上。
或许他们这个角色生前有轻微的分离焦虑。
庄忱找了找相关驱动,想要把手松开,还没有明确进展,被握住的手腕转了转,宋边霁已经蹲回沙发旁。
“可能是进水了,或者电量不足。”
宋边霁和他一起研究:“抓握是基础反射程序,中央处理器通路受阻,机械关节会触发基础活动。”
术业有专攻,程序员说这个,的确有不弱的说服力。
庄忱有点好奇,找了找窍门,自己把手指一根根掰开,还冤大头的收货人自由:“好修吗?”
“好修。”宋边霁说,“小问题,很容易就能好。”
他看着机器人收回那只手。
虽然不需要休息,但机器人的电量相当匮乏,靠回沙发上,眼皮就坠沉下来。
照顾一个机器人不难。
系统没忍住,研究了一会儿老式游戏机的工夫,宋边霁已经换了衣服回来,手里拿了套新的家居服。
很可疑,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人,应该更惯于使用睡眠舱。
家居服恰好是庄忱的尺码……就更可疑。
宋边霁是独居,会住在这种地方的人,多半没有亲人朋友。
不论怎么看,这个被恶作剧选中的收货人都不像是第一次认识庄忱、第一次见庄忱。
可庄忱明明对目标人物没有印象。
系统刚放下的戒备又升起来,难以实体化的数据流绕着古怪的收货人打转,试图发出威慑。
可惜这是现实世界,数据能做的微乎其微,效果几乎不存在。
宋边霁半跪在沙发旁,扶着机器人,靠在自己肩头,帮安静沉睡的机器人换衣服。
他的动作有条不紊,看起来并不是第一次做,知道怎么让怀里的人不滑倒,怎么整理妥当领口和袖口。
清理带进来的酸雨、把换下的衣服泡进保持剂里,同样迅速流畅,没有多余动作,像是在什么家政培训班里出来的。
系统盯了他几十分钟,总觉得有点违和又有点熟悉,翻了好一会儿数据对比,终于想起这种感觉从什么地方来
做这些事,宋边霁的习惯、流程、顺序,都和庄忱保持了高度一致——因为那种“不理解但应当这么做”的感觉太强,偶尔漏掉一步,或者被打乱了流程,甚至还会一板一眼地折回去重做。
比如熬姜汁可乐的时候,因为被好几个电话打断,宋边霁至少重开了五次火、重切了十块姜,用掉了三大瓶可乐。
“……的确没有遇到。”
宋边霁最后选择了戴耳机,回答电话对面的人:“你们再找找,别着急。”
电话不知道有什么加密程序,系统没办法入侵,耳机又半点声音不漏,听不见对面说了什么。
只知道几次的来电号码都不一样,问的内容倒是大致相同——之所以这么判断,是因为宋边霁回答得一模一样。
“没遇到”、“别着急”,“我还有事,就不去了”。
听不出什么语气,硬要对比的话,还不如蹲在沙发前面,和机器人说话更有温度。
挂断电话的宋边霁回到小煮锅前,继续熬给庄忱的姜汁可乐,暖和的灯光下,瞳孔依然是种冷色调的灰。
这种灰色像是硬质金属,哪怕盯着翻滚的可乐,热腾腾的水汽上涌,也并不能让这种一言不发的冷硬有什么改变。
直到宋边霁对着秒表,总算卡准了一次完美时间,抬手关火,把熬好的姜汁可乐端出来。
庄忱还睡在沙发里,没动过地方。
要动大概也很难,毕竟机器人没有电就寸步难行……至于没有电的原因,大概也不能责怪收货人。
宋边霁拿过那条毛毯,放轻动作走过去,盖在他身上。
沙发里的机器人很安静,微低着头,一动不动阖着眼睛。
额发遮住破损的电路,浓深的眼睫低垂,脸色淡白,软和的厚毛毯盖到下颌,几乎有种尚在少年的错觉。
暖色调的灯光下,很难看出端倪。
像是个体力精神都透支到极点,就这么睡着的人。
还活着的人。
宋边霁摸了摸他的头发。
机器人睁开眼睛,残余电量很难支撑更多的防御举动,庄忱看着身上的毯子,找了找声音模块:“怎么没充电?”
“没找到充电口。”宋边霁问,“是隐藏款式的吗?”
……问得好。
庄忱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系统已经替他扫描过了,同样一无所获,有点紧张:“宿主,我们这个机器人好像确实忘了预留充电口,要不要联系总部——”
说到一半,微弱的电流忽然淌过线路,像是往身体里灌注了点无形的力气。
宋边霁的手停在他的额头上。
庄忱好奇:“怎么回事?”
“生物电供能,也叫接触供能。”宋边霁解释,“我试了有线充电、无线充电和太阳能供电,都不是,就剩下这个。”
人体自身携带的生物电,通过外壳收集电量,只要碰触就能充一点电,拥抱充得更多。
“试一试。”宋边霁问,“可以吗?”
庄忱没意见,看见对方抬手,就点了点头,闭上眼睛。
仔细到极点的柔和碰触,落在眉宇间,慢慢下滑,抚摸过阖着的眼皮,停在睫根。
一次、两次、三次。
其实是有点陌生的力道——对他们这个机器人壳子来说,似乎也是这样。
从没有过的柔和,遥不可及的放松。
遥远到极点的陌生,程序里翻不出应对的代码,抚摸眼皮的频率轻缓,像是在哄人睡觉,又像是哄人不疼。
“休息一会儿。”宋边霁说,“我帮你弄额头的伤口。”
庄忱检查了下:“不修也一样。”
宋边霁:“不行。”
只看内容,这是句挺干脆的拒绝,但语气柔和,倒比之前电话里的委婉回绝更温存。
温存——大概不是什么错觉,系统发现,那双灰色的眼睛在灯下看着庄忱,变得更浅,不像是金属了。
“不费事的。”宋边霁蹲下来,迎上机器人的视线,“交给我。”
庄忱看了他一会儿,笑了下,闭上眼睛继续充电。
宋边霁拢着单薄的肩颈,让年轻的机器人靠得舒服一点,稍微喂他喝一点姜汁可乐。
宋边霁轻声问:“现在呢,感觉怎么样?”
“好喝。”庄忱咽下一口姜汁可乐,未雨绸缪确认,“我确定能喝饮料吗?”
“大部分机器人都有进食模块。”宋边霁说,“小心一点,别把勺子吃下去就行了……怎么了,不舒服?”
不舒服倒是没有。
就是机器人的代码复杂,又刚打了一架,很难判断是存储数据产生的反应,还是打坏了内部凝水管。
庄忱闭着眼睛,摸索纸巾:“离远一点,我的眼睛要漏姜汁可乐了。”
宋边霁倒是很听话。
让离远一点就离远一点, 坐在沙发的另一头,等机器人把漏水的问题处理完。
庄忱叠好纸巾,抬起视线, 就对上浅灰色的眼睛。
宋边霁沉默着看他, 用手焐着那一盅姜汁可乐, 放在膝上。灯光下, 这种冷冰冰的颜色多出温度, 就仿佛变得更浅。
“谢谢。”庄忱笑了笑,“可能还得充点电。”
宋边霁立刻挪回去,坐回他身旁, 抬起手臂,让机器人靠在自己的肩上:“这样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