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曼拉轻轻抚摸了一下女儿的侧脸,眼神里恢复了清明,那种沉浸在梦境中的朦胧迷离从她脸上水洗一般褪去,她低下头,轻声问:“我的小太阳,今天过得快乐吗?”
桑夏的名字就是罗曼语中的太阳,她显然更习惯于这个长久以来陪伴她的昵称,笑嘻嘻地用侧脸蹭了蹭母亲的手,完全不在乎那种粗粝的质感,想了想,她说:“我今天收到了翡冷翠的回信。”
亚曼拉摩挲她侧脸的手停住了。
桑夏和教皇的通信当然不可能瞒过女王,甚至于连罗曼和翡冷翠之间的信使都是女王替她安排的。
桑夏听见了母亲分外温柔的声音:“是吗?他和你说了什么?”
桑夏迟疑一下,还是将那封信拿了出来:“他说的话和您告诉我的差不多,他明明和我的年纪差不多,但是却有着无比丰富的智慧,只是,他在信里提到了一件事,我不太确定……”
亚曼拉接过那封信,目光停留在上面好一会儿,然后才一字一句地将它读完了,看完信件,她不由得心下了然,拍了拍女儿的头:“你是问与加莱进行婚约谈判的事?”
桑夏犹豫着点了点头。
亚曼拉看着她,平静地承认了:“我的确有这个想法,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桑夏在她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就回答:“我愿意和加莱皇帝结婚,但是……正如拉斐尔所说的,这桩婚姻涉及到了亚述、罗曼和加莱三个国家,会不会触及到一些人的神经?”
她果断的回答令亚曼拉松了口气,露出笑容的同时又感到了淡淡的心酸,但她很快将这种复杂的情绪按了下去:“这是必然的,但是我们不需要在乎他们的想法。”
女王的视线落在手中的羊皮纸上,望着上面修长舒展的字迹说:“亚述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当年和罗曼缔结的盟约是一个失败的尝试,我的父亲没能成功让亚述恢复到往日的平静,还导致了我被束缚在罗曼宫廷中,尽管我有着亚述的王冠,可我的王座却始终停留在罗曼——这是我无法释怀的遗憾,也是亚述的耻辱。”
王座的流离,或许也是间接导致亚述多次内乱分裂的原因,连他们的君主都不在这片国土上,怎么能让人民安心地在这里生活呢?
但是亚曼拉没有选择。
她当年的出嫁完全就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位于弱势的亚述无法给她更多的帮助,罗曼答应出兵帮助亚述平叛——他们也的确做到了,而他们的要求就是,在亚述皇帝死前,亚曼拉需要以罗曼王后的身份待在罗曼宫廷内。
亚述唯一的继承人就这样来到了罗曼,名义上她是罗曼的王后、人民的母亲,但就她本人的处境而言,更像是亚述抵押在罗曼的人质。
无爱的婚姻里夹杂了太多利益、背叛、耻辱和仇恨,拉夫十一世在宫廷里举办日夜不休的奢靡宴会,将情人带到和王后套房仅一条走廊之隔的国王套房里,国王床上的女人走马灯似的换,王后不允许有任何意见。
她就是一盏不言不语的灯,顶着王后的冠冕,作为亚述和罗曼的“友谊象征”坐在王座上。
直到拉夫十一世重病,蠢蠢欲动的豺狼们才看见了这位纸糊王后皮囊下狠辣果决的手段,后知后觉地想起她在来罗曼前,是在亚述平原上挥着长刀、骑着烈马、身先士卒的武士公主。
但一系列的动荡到底还是牵绊住了亚曼拉的脚步,出于各种考虑,她需要为自己的女儿掌控住罗曼这片土地,拉夫十一世的私生子们多得像是瘌痢头身上的虱子,亚曼拉想尽办法也不可能完全除掉所有对王位虎视眈眈的人,罗曼贵族议会死都不同意“一个亚述女人”戴上罗曼王冠,于是她只能以王后和女摄政的身份长久地镇压在这里,与议会博弈,直到他们通过允许女性继承人继承王位的法令通过,桑夏能成功从她手里接过罗曼的王冠。
为此,她不得不放任亚述再次陷入动乱,显然这场动乱里,也有很大一部分是罗曼贵族搞得鬼,为了保持罗曼王位的纯洁性,他们正试图将这位异族王后赶回她动荡的故土,连带着她生下的女儿一起。
“我会在下半年再次宣布召开大议会,翡冷翠那边也会表态,这一次我要不惜一切代价促成继承法案的修改,到时候我会邀请加莱皇帝前来,天平上如果摆上加莱这一枚砝码,那些顽固愚蠢的贵族或许会改变他们的想法——只要你和加莱皇帝生下孩子,流着三国王室血脉的那个孩子将毋庸置疑地成为世界上最庞大帝国的唯一君主,这样的诱惑没有人能够抗拒。”亚曼拉语气坚决。
听着这些关于自己的婚姻乃至未来孩子的安排,正值青春的桑夏一脸习以为常,爱情、性、婚姻在宫廷里并不是什么值得避讳或令人害羞的事情,未婚的女孩子们谈论起这些事情来驾轻就熟,生活在宫廷里的灵魂习惯将爱和婚姻分开看待,将身体和灵魂区分,桑夏也不例外,见过亚曼拉和拉夫十一世的婚姻后,她甚至比多数人都更为清醒。
“可是他们或许不会愿意看见罗曼被合并——”桑夏思考了一会儿,提出疑问。
亚曼拉嘲讽地翘起嘴角:“那是之后的事情,他们贪婪的脑子还不足以让他从这个漩涡里挣扎出来,如果这个帝国真的成型,你能想象到那会是多么庞大的利益吗?爵位、财富、土地、权力……一切的一切都会重新洗牌,他们会为此而疯狂的,到时候你就能看见人和野兽其实也没有什么分别。”
“说到底,会拒绝这种洗牌的人也只有不够上牌桌的人,那些坐在桌边捏着牌的家伙……可是恨不得立刻加入新的赌局呢。”
女王饱满的红唇弯了一下,笑容讽刺极了。
桑夏略过了这个问题:“那么,拉斐尔提到的另一个问题,您会亲自到前线去吗?”
公主的眼里出现了真切的忧愁,这点忧愁让她明艳美丽的脸多了一些清露一样的脆弱,女王按了按她的头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手里的信件小心地折好:“你的回信写了吗?他遇到了什么麻烦?”
“哦,”桑夏看出了母亲对自己问题的回避,心开始缓慢下沉,但她知道自己从来都无法撼动母亲的决定,于是暂时将这个问题放置,总归距离母亲出征还有大半年,她绝不会在罗曼国内不稳定的时候离开这里,“翡冷翠出现了疫病,好像和一些反对拉斐尔的人有关,疫病已经稳定,他正在追查那些人。”
亚曼拉在听见“疫病”这个词时瞳孔骤然紧缩,一瞬间脸色冰冷得可怕,桑夏没有注意到这点变化,自顾自地讲着,亚曼拉很快收敛了情绪,但眼里还是冷冰冰的:“利用疫病?真是人渣啊,哪怕是草原上食腐的豺鹫也比他们高贵纯洁。”
“看来我们得关心一下我们的盟友,”亚曼拉对女儿笑了一下,“他……拉斐尔看起来是个不错的人,能有一个朋友是很难的事情,我的小太阳,你要学会照顾你的朋友。”
金棕色长发的女王仰起脸,靠在躺椅上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听说……他好像因为早年的一些经历,腿上有旧伤,你可以给他送一些合适的香料药材,亚述送来的镇痛药物都在库房里没有怎么动过,你的朋友也许需要它们。”
桑夏惊讶地睁大眼睛:“旧伤?我完全没有看出来!也没有听人说起过……”
亚曼拉无奈地看了一眼她:“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尽人皆知呢?担任教皇的一大要求就是身体健康无残缺,我也是通过一些渠道得知的。”
她将这个话题含糊了过去。
桑夏将这件事情记在心里,转头就开始准备送往翡冷翠的礼物与回信。
与罗曼温馨时刻同时发生的,则是翡冷翠的风声鹤唳。
随着费兰特调查的手段深入,越来越多的领主开始心惊胆战起来,他们龟缩在府邸里,整天整天地焦虑徘徊,在心里恨恨地咒骂该死的拉斐尔——这个疯子教皇!他居然敢于深入疫病区和那群贱民待在一起!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做的!这个疯子的举动完全打碎了他们的如意算盘,他们不仅没能借机逃出翡冷翠,还被严严实实地看了起来,几乎能听见死神的脚步在不断靠近——
他们不敢将这些咒骂的话语说出口,因为他们甚至不知道身边的哪个仆人会是西斯廷一世的耳目!
那个疯子,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头狼犬,用下三滥的手段从仆人、侍从乃至于洗衣妇的嘴里挖消息,他们何曾将这些人放在眼里过?但正是这些在他们眼里不存在的人,竟然知道这么多东西!
领主们恨得牙痒痒,却只能像走投无路的困兽一样自我挣扎,费兰特的情报依旧稳定地每天递交到拉斐尔桌上,随着时间逐渐过去,有奇怪的流言开始在领主们耳边响起,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坐不住了,马车低调地驶出府邸,来到教皇宫的侧门,被等候在那里的黑衣修士引进去,倾吐出了所有秘密,企图用此换取自己的存活。
桌子后的教皇不言不语微笑听着,趴伏在地上的领主浑身颤抖,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抖抖索索地将所有同谋人都出卖了个干净,指天画地宣誓着自己的无辜和被胁迫的无奈。
犹如油画圣子的圣西斯廷一世终于笑了。
这个不同的反应令领主心里油然升起了一点希望:“我愿意为您指认他们的恶行!”
“那您愿意付出什么换取您宝贵的生命呢?”圣西斯廷一世温和地问。
“不需要现在就回答。”教皇抬起一只手,他身后的阴影里走出一个黑色卷发的修士,少年有着过分绮丽的面容,却阴冷得像是寒夜里拔/出来的刀,他在领主面前扔下一沓纸张和笔墨。
“请留下足以让神原谅你的恶行的价码吧。”教皇微笑着说。
“仅此一次的机会,请谨慎考虑,这不是谈判,也不是做生意,要知道,神始终在注视我们,祂看见我们的虔诚,也看见我们的罪恶。”
年轻的教皇留下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起身离开了这间会客室,留下那位领主面对着空白的纸张怔怔地发抖。
“第几个了?”走出门后,拉斐尔问身边的费兰特。
“第五个。”费兰特回答。
拉斐尔笑容不变:“那就再等待几天吧,等到他们都坐不住的时候,等到……他们前所未有地恐惧、慌乱、期待活下去的时候。”
费兰特弯腰:“我会继续散布相关消息。”
拉斐尔看着他,用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狼犬”温顺地在他手里蹭了蹭。
“好孩子。”
拉斐尔轻声说。
西斯廷一世日记:看我怎么榨干这群渣滓。
胖鸽日记:学校不让送外卖了,流泪,没有外卖的我怎么活啊!
第40章 翡冷翠宝石(十一)
目送着教皇的背影在走廊尽头消失,费兰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重新返回了那一间会客室。
领主还跪趴在地上,看着那一叠空白的纸,冷汗已经流到了他的脖颈上,染湿了昂贵的丝绸衬衫,他不住地用手拉扯着黏在皮肤上的领口,不安的眼神在室内到处游移。
他很明白教皇要什么东西,明码标价的东西往往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一张空白的合同,谁都不知道那上面会写上什么东西,而他现在就是被逼着在空白合同上签下名字的人。
费兰特走进房间,那个领主立刻将求助的视线投向了他,但是停留不到一秒,这视线就迅速移开了——他想起来了面前这个俊秀的少年是谁,他们沦落到今天这个境地,这个少年在其中居功至伟。
但是他不敢表露出任何的情绪。
费兰特站在他面前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
感受到了视线压迫的领主不情不愿地拿起那一支羽毛笔,一只白皙的手捧着水晶墨水瓶适时地出现在他旁边。
“您最喜欢的宝石牌墨水瓶,当然了,墨水也是为您专门定制的,里面添加了您最常用的月桂香叶。”少年的声音里含着笑,内容体贴到了极致,可是领主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不仅笑不出来,他的脸皮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眼睛瞪得像是要脱眶而出,俊秀的黑发少年在他眼里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魔鬼。
可不是魔鬼吗?没有人能在听见自己私下里的习惯与喜好被这样清楚地剖出来时还无动于衷的,这就是威胁!
他咽了口口水,抖抖索索地用蘸了墨水的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资产目录。
一行行的文字在纸上显现出来,酝酿着无数贫民血泪和痛苦的财富被袒露在一张轻薄的羊皮纸上,费兰特面不改色地看着,好像真的只是一个来侍奉领主写字的侍从一样,但是他刚才给人的压迫感太强了,强到了在他没有开口喊停之前,领主甚至不敢停下写字的手。
终于,他将写满了字的纸张展露出来,战战兢兢地看向费兰特,谁知他一抬头,就对上了少年海蓝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着幽深的洞穴,里面黑沉沉的,好像能把人的灵魂吸进去。
“您写完了吗?”费兰特礼貌地询问。
“是……是的。”领主结结巴巴地回答。
费兰特笑了起来:“您写完了吗。”
他又重复问了一遍,这回的语气变了。
热辣辣的汗水从脊背上滑下去,领主的呼吸变得粗重,他咬着牙:“是的。”
费兰特依旧保持着那个笑容,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然后拉长了语调,缓慢地将每个单词都嚼碎了一般,又问道:“您写完了吗。”
领主崩溃地将羽毛笔一扔:“西斯廷一世疯了吗?他难道想要夺走我们所有的财产?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在痴心妄想!”
费兰特没有生气,不如说他镇定得有些过分,他站起来,从桌子抽屉里又取出了一支新的羽毛笔——抽屉里满满当当地塞着数不清的笔和纸张,看起来他早有准备。
他恭敬而不失强硬地将笔塞进领主发抖的手指中,凑近了那张肥胖流汗的脸,微笑着,一字一顿道:“您写完了吗。”
这种机械式的问句比任何威逼利诱都令人胆寒,肥胖的领主恶狠狠地瞪着费兰特,眼珠子上爬着红血丝,一股被逼到极致的恶意让他一巴掌打开了费兰特手里的羽毛笔,无比快意地说:“我给的已经足够得多!”
他将那张纸举起来塞到费兰特面前:“你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财富吧?死掉的那些贱民只需要几个金佛罗林就能摆平,剩下的东西全都会进入西斯廷一世的腰包——哪怕是最贪婪的鬣狗,也该知道适可而止!”
一直没有什么情绪变化的费兰特霍然抬起了眼睛,蓝色的眼眸里阴郁如卷起了海上风暴。
“您是自愿来到这里的,”但他开口时,却说起了无关的话,“您的仆人和侍从都可以作证,您命令他们来到这里觐见圣父,没有任何人捆缚您的手脚和意志。”
领主快意的眼神凝滞了,他不太明白费兰特说这话的意思。
“而我只需要将这个事实告诉——比如老鲁索阁下?您可以开始思考怎么用剩下的资产去获得他的原谅了,不知道他对背叛者是否有如冕下一般的耐心和宽容。”费兰特站起来,在领主身上投下了乌鸦一般暗沉的阴影。
“不——等等,等一下!我、我再想想!”
不出他所料,那点勇气像是浮云一样很快就从领主的身体里漏光了,费兰特无所谓地冷笑了一下,感到无比的厌倦和恶心。
“我想起来,我还有一座城堡——”领主头上的汗砸在手臂上,费兰特轻轻咋舌,恢复了刚才的温柔,贴近对方的耳朵:“或许,您还忘记了您的小儿子非常喜欢的一座葡萄园?还有您的情人居住的珠宝公寓?”
他的声音像是嘶嘶作响的毒蛇,彻底摧毁了领主心里摇摇欲坠的最后防线。
费兰特捏着一沓签了名的资产捐赠名录,神清气爽地离开这间会客厅时,地毯上只留下了一个神情呆滞面容青白的穷光蛋——他唯一的资产就是门外那辆马车,以及他身上的衣物了。
这一场无声的风暴在卷空了七名领主的所有资产后,终于停了下来,以前所未有的昂贵价格向教皇买下了自己的性命的七名领主再度过起了深居简出的生活,他们终于能睡个好觉了,但是紧接着将要面临的资产清零让他们又开始焦虑起来,不过这些烦恼要先放到后面,他们正翘首盼望听见老鲁索的死期。
作为曾经试图犯下谋杀教皇罪行的盟友,他们本来是世界上最为坚定的同盟,可正如他们在筹谋犯罪时一样,一旦罪行败露,他们第一反应也还是不遗余力地用肮脏手段脱罪。
在西斯廷一世那里获得赦免后,他们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昔日盟友,老鲁索可不是一个会放过背叛者的好人,比起尚且愿意谈判的西斯廷一世,那个做海盗杀人发家的老公狗更愿意拖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
他们日夜祈祷着让老鲁索赶紧上绞刑架,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真正地获得最后的安宁。
这样惴惴不安的日子又过了几天,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当然,历史书上并不会这么记载——几十辆简朴的马车从教皇宫大门里同时驶出,向四面八方散入翡冷翠的各个角落,穿着朴素的长袍的黑衣修士们驾着这些马车,他们腰上都围着象征教皇的金色腰带,手里拿着荆棘枝条,每个人都沉默肃穆得像是修道院里走出来的壁画,被大兜帽盖住了大半的头脸,身上萦绕着独特的沉郁血腥气息。
这群装束独特的修士第一次进入翡冷翠人民的视野,这也是直属于教皇圣西斯廷一世的神圣仲裁局第一次在世人面前亮相,但是很快,这群有着“教皇的乌鸦”的称号的修士们,就会走上历史的舞台,在教皇的指挥棒下,掀起一场场席卷世界的风浪,将他们的君主推上世界的顶峰。
马车们停在了一座座装饰华丽的庄园前,黑衣修士将握着荆棘枝条的手放在胸前,另一只手敲响了庄园的大门,彬彬有礼地对前来应门的人说出了千篇一律的邀请。
“遵荣耀的圣父、光辉的神在人间的代言人,圣西斯廷一世冕下命令,前来邀请阁下参与大法庭就翡冷翠大疫病一案的开庭审理。”
无数的人不安又喜悦地踏上了那辆简朴的马车,当然,也有几个人是瘫软着身体被半扛半拖上马车的。
当马车行进在前往目的地的路上时,教皇宫钟楼上那座翡冷翠最大的铜钟轰然鸣响,治安队成员们摇晃着小小的手钟,穿越大街小巷,将大法庭即将开庭的消息传播到每一个角落,如同当年教皇加冕的盛典一般,无数的人群开始涌上街头,但不同的是,多数人脸上都没有什么笑容。
翡冷翠的大法庭建造在圣荆棘大教堂一侧,这个掌管着律法和正义的机构尽管拥有着名义上的最高审判权,但在翡冷翠一向得不到多大重视,因为神权在这里超越一切,哪怕是俗世的律法,也要为了神的光辉而让步。
所以当众人知道教皇决心将疫病一案放在大法庭审理时,不少人心里都产生了疑惑。
莱斯赫特率领着圣殿骑士团的成员护卫着教皇的马车前往大法庭,在模仿古罗马样式的庄严建筑前已经汇聚了密密麻麻的人,他们大多数衣衫褴褛,神情压抑而阴沉,盯着过往的马车,好像要穿透车子的板壁看见里面的贵族。
唯独在望见属于教皇的金色车驾时,他们脸上露出了希望的神采,举起手向着它欢呼起来。
马车没有在人群前停留,而是顺着车道驶入了铁门,最后在大理石台阶前停下,莱斯赫特翻身下马,抬起手搀扶年轻的教皇下车,那双手一贴上他的掌心,骑士心里就闪过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好冷,冕下的身体有什么疾病吗?
教皇走下马车,单手压在骑士的小臂上,跟着骑士的力道前进,在绕过特意用天鹅绒幕布围起来提供给教皇行走的过道时,他听见骑士轻声问:“冕下,为什么要将审判地点放在大法庭呢?”
拉斐尔目不斜视地走着,墙壁上经年累月被油灯熏出来的阴影用天鹅绒幕布遮盖,汽灯煌煌照着这条昂贵的道路,被布料上压的金丝线折射出微弱的光,他们身后远远地坠着执事们。
“您是好奇,为什么我不动用属于教皇的裁决权?”拉斐尔说。
莱斯赫特犹豫了一下,还是承认了:“是的,作为翡冷翠的教皇……”
“作为教皇,我应该时时刻刻将神的人间代言人身份放在第一位,以神的身份进行审判、仲裁。”拉斐尔说出了莱斯赫特想要表达的意思。
正直含蓄的骑士愣了一下,感觉到了冕下的心情似乎有点糟糕,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长久以来遵从骑士守则教会他的宽容和温柔还是让他本能地道歉:“很抱歉我的问话冒犯了您。”
“不,你没有冒犯我,”拉斐尔的心情看起来更糟糕了,他的嘴角微微向下压,像一只坏脾气的漂亮长毛猫,对于从来需要微笑示人的教皇来说,这点表情变化已经代表了他的心情恶劣程度,“我只是想,如果连您都这样认为,那么翡冷翠大概都是同样的想法了。”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希望他们接受的审判,是来自那些真正在灾难中遭遇了毁灭性伤害的人们的,法律代表人民的意志,他们必须知道,他们之所以被审判,是因为他们犯下了需要忏悔的罪行,而不是因为神宣判他们有罪。”
莱斯赫特愣了一下。
虔诚地侍奉神的圣殿骑士团团长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人民的意志?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词汇。
就像是古罗马时期在经院里高声谈论思想的哲学家们,他们开启了人类文明最早的萌芽,他们谈论君主、人民的关系,谈论历史、艺术的道路,他们创造了“人民的意志”和“神权”之类的词汇,给它们下定义,最终让这些富有内涵的东西传到了这个时代。
莱斯赫特当然读过那些晦涩的著作,他很清楚拉斐尔的意思,正因如此,他感到了一种从灵魂深处撞击升起的愕然,混杂着陌生的疑惑、探究与警惕。
他忽然觉得很有意思。
大法庭内部是宽阔的圆形空地,四周仿照着古罗马斗兽场的格局层层架设座椅,让每一位贵客都能将审判席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当然,在所有人之上,必然会为最尊贵者增设一个专门的位置,现在的审判庭里热闹得仿佛五月节的集市,达官贵人们和他们最为鄙夷的下等人一样高声说话交谈,或是隔着维持秩序的护卫们打着手势。
握着司法的天平和象征公平的法槌的法官们从侧门鱼贯而入,他们都穿着宽大的黑色袍子,戴着银色的假发,胸前别着象征翡冷翠的金色圣徽,长久以来被排斥在翡冷翠审判体系外的他们脸上泛着喜悦的红光,连佝偻的腰都得意万分地挺直了,神气活现地走上审判席,环顾着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