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缓缓略过了底下那一条条被灯火照亮的长街,落在街边巷尾那一个个卖力表演的人身上,落在那些顶着寒风用力要喝的商贩身上,这一晚于他们而言,不是享受,而是为生计奔波。
李崇侧头看着身边明显放松了很多的人,平时的宋离好像总是很沉静,似乎有着他看不透的心事,他其实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但是想来那并不是一段令人开心愉悦的童年和过往。
他不想去设想以宋离的才华如果当年没有入宫,不成为太监他会在这个时代留下怎样的一笔,因为这样的假设毫无意义,他也不想勾起那人对过去的回忆,但是他想知道他对未来的期待,轻缓的声线随风飘过:
“宋离,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现在不是直廷司的督主,是一个自由身的人,你最想去哪里?”
宋离被他忽然的一个假设问的顿了一下,自由身,没有任何枷锁,不需要背负任何仇恨和责任的自由身吗?他不禁真的沉浸在这个假设中:
“溪流婵娟,黛墨闲山,青灯摇曳,烟雨江南,我想去江南看看,大概会在山中建一个小屋,每日看山看水吧。”
话音落下他自己有些自嘲开口:
“有些没有志向。”
李崇却几乎沉浸在了他描绘的那一幅画中,那真是和如今的宋离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生,他的思维不由得发散,直廷司他早晚都要除掉,若是真的到了那一天他未必不能许宋离一个他想要的人生。
“寄情山水没什么没志向的,没准你真的有能实现的那一天呢。”
登上城墙让宋离的脸色有些发白,只是在这寒风中并不十分明显罢了,听到这话他的唇边轻抿了一下,看似是应了李崇的话,但是他心里知道,永远也不会有那一天了。
两个人一路沿着城墙走,一队舞龙舞狮队引着一路的花灯到了城墙下,人群瞬间涌动到了城墙下方,那热闹欢呼声再一次印在两人耳边,李崇和宋离都不约而同向下看去,宋离看着长长的队伍忽然感受到了李崇之前那个办法的高妙:
“陛下说的对,只要银子流动起来那些难民便能养活自己。”
很难想象这样盛大热闹的灯会开在一场还未结束的雪灾时。
酒精带来的晕眩还没有褪去,李崇索性趴在了城墙上,手拉了一下身边的人:
“你快给我找找哪条街是清和街,礼部回禀说好些难民都被安置在清和街摆摊去了。”
这一场每年例行的灯会是李崇早就开始准备的,那些难民中的妇女不便外出,便只做一些衣服,绣品还有鞋袜之类容易出手的东西寄卖。
而那些男人,除了身强体壮去造龙舟的还有读过些书去画灯笼,抄书的,很多便都被分配了些小生意。
做点儿点心,糕点,熬点儿热梨汤,有点儿手艺的弄个面人,糖人的摊子,灵巧会说的可以穿上服装跟着队伍演出,不会做什么的还可以去抬花灯,掌花灯,这一场灯会办下来,提供的就业岗位可比李崇想想的要多多了。
宋离抬手为他指了青雀街隔壁的那条街:
“青雀街后面那一条就是清和街,清和街紧邻清潮河,等年节时赛龙舟就是在清潮河上举行,将那些难民组成的小商贩安排在那里到时也能多赚一些。”
李崇对这个安排很满意:
“今晚真开心,你懂吗?就是有一种很满足的感觉。”
宋离也很久没有这么丰富的夜晚了,他回身看到了李崇方才从城下收回的目光,他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不符合他年纪的感慨,但是此刻这个少年又一脸笑意微微眯着眼睛说他很高兴,他轻轻上前帮他拉了一下有些滑落的帽兜。
“看出陛下很开心了,臣民安泰,自然是君之乐。”
此刻两人的距离很近,宋离呼吸间的白气就在两人之间,李崇一下按住了他的手腕,眼睛晶亮,其中的期待和情谊在有些晕眩的脑子下并不加掩饰:
“臣民安泰开心的是皇帝,但是我今日不光是皇帝,和你出来看灯会我很开心。”
酒精实在是个容易让人冲动的东西,甚至刚才李崇有一刻竟然想说出他真正的名字,不过还是及时住了口。
和你说来看灯会我很开心,这话实在不像是君臣之间的言语,宋离的心中甚至划过了一丝异样和慌乱,第一次他避开了李崇的目光,一个有些荒谬的想法爬上了他的心头,那就是李崇对他的态度,似乎有些不对。
可惜李崇却没有给他掩饰的机会:
“你呢?你喜欢和我一起吃饭,逛花灯吗?”
李崇说到底是一个理科生,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从意识到对宋离的感情之后他便没有太多的迂回,他不进宫他就主动去看他,他在宫中就总找理由要见他,总之他喜欢和宋离待在一起。
虽然他们的身份在这个时代有些阻碍,但是事在人为,他总要为了自己的幸福试一试吧?
如果说上一句话是一个试探,这一句话就是明晃晃的坦白了,因为没有任何一个皇帝会问一个太监喜不喜欢和他在一起吃饭,逛花灯。
随着这一句话宋离方才喝的酒带来的松弛感瞬间被收了回去,理智,清醒的情绪顺着他的血液重新蔓延到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不知道这样的感情是小皇帝对他的依赖还是一时兴起,但是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崇不应该对他有任何非臣子的感情。
他抽回了从李崇握着他的那只手,重新缩到了袖筒中,手指紧紧蜷缩到了手心的肉中,神色甚至有些肉眼可见的紧绷:
“臣自然喜欢同陛下看花灯,这是为人臣子的福分。”
一句为人臣子的福分让李崇的心骤然一沉,有些因为酒精而升高的体温似乎都冷却下来一瞬,周身仿佛一尊冰冷的雕像,甚至连手都还维持着刚才握住宋离那只手时的动作,不是李崇和宋离,这只是臣子对君主的一种遵从,这是宋离委婉的拒绝。
还没有彻底冷却下来的头脑让他忍不住一手抓住了宋离的手臂:
“只是臣子的福分吗?你没有丝毫的开心吗?宋离。”
他又不是个瞎子,难道今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他为人臣子应尽的责任吗?
宋离抬起头,那双眼中没有动容,没有喜悦,只有一点儿未及眼底的笑意,他的目光与他一触即离淡淡瞥向了城下:
“陛下,您看这万家灯火,繁华盛景,此般景象与谁同游都会开心。”
宋离实在是太懂得如何挑拨情绪了,李崇气笑了,眼眶都有些发红,一定是外面太冷了,这算什么?他自己洗脑,自作多情?他期待了一晚上的同游灯会,换来的就是一句此般景象与谁同游都会开心?
他深呼吸了一下:
“觉得朕在戏耍玩弄你吗?”
宋离什么都不说,似乎有意等李崇冷静下来,李崇真的冷静下来了,他思来想去觉得宋离有顾忌也正常,毕竟他是皇帝,他再次开口:
“朕没有和你开玩笑,也不是喝多了一时兴起,宋离,我以为你能看出来的,你不同,你应该看的出来的。”
他的表现不明显吗?
“而且不要和我说什么君臣,你真的只当朕是君吗?”
李崇又真的是十几岁的男孩子,就算是感情经验欠缺,但是他也不信宋离对他半分想法都没有过。
他笃定的目光让宋离的心抽紧了一瞬,这两个月来和李崇在一起相处的一幕幕在眼前划过:
“生活所迫怎么就低人一等了?”
“你听朕把话说完啊,喝口水,心脉不好脾气还这么大?”
“快披着吧,风寒的是你又不是朕,朕不冷。”
“快来,我都给你垫好了。”
“好,那朕等你来接。”
“再走散了你别慌,你就在原地等,我一定回去找你。”
潮水一样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划过,年轻天子或笑或嗔的神色都还在眼前,原来他的每一句话自己都记得这么清楚,只是心底再波涛汹涌他的面上自始至终都是沉静如水的面容,仿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打破,那双眼冷静的让李崇心凉:
“陛下,臣是先帝的托孤之臣,对陛下难免多些爱护之心,若引陛下误会是臣的罪过。”
作者有话要说:
道德底线灵活的小皇帝碰壁了
李崇:所以之前都是朕自作多情?都是朕脑high?不可能。。。
第37章 扬了吧,都别活了
冰冷的空气吸入鼻腔,李崇只觉得胸腔中都充满了凉意,他紧紧攥住了手指,尴尬,难堪,一系列的情绪一切俱来,脑海中反复咀嚼宋离的这句话:
“对陛下难免多些爱护之心,若引陛下误会是臣的罪过。”
这么长时间宋离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次关心,都是出于托孤之臣对君主的爱护之心?那他这么久一直在做什么?在自作多情吗?
他想冷笑都笑不出来,多年的职业生涯让他不至于在这种事情面前失了体面,但是他也知道今晚恐怕是他最后一次在宋离面前提起感情的事了,他不想有遗憾。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去想了想他们现在的处境和身份,他是皇帝,宋离是直廷司的督主,是个太监,他的顾虑自然要比自己要多,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的虚浮和颤抖:
“你是在顾忌我们的身份才这样说的吗?你应该知道正德帝爱上了他的帝师,一生没有立皇后,更没有后宫,我们的身份比起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李崇并不会一面喜欢着宋离,一面和他在一起一面迎娶皇后充盈后宫,这样对谁都不公平,他想最大程度上打消宋离这样的顾虑。
宋离看着眼前年轻的帝王,面容露出了几分讥诮的讽意,这样明显的讥讽之色还是第一次毫不掩饰地展现在李崇的面前。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如同李崇每一次听他说话时一样,冷静镇定,永远没有失态的模样:
“陛下,莫说是臣对陛下并没有非分之想,便是有,陛下自认可比肩正德帝吗?”
没有丝毫的委婉,这样的话就这样明摆地铺陈在了李崇的面前,明明白白的轻视,李崇就像是被什么击中一样震在那里。
是,正德帝一己之力夺得帝位,在位三十多年间大梁国力鼎盛,万国来朝,而他现在只是一个被首辅压制,被太后钳制,执掌朝堂还需要倚重直廷司的儿皇帝。
他一万句我艹堵在了胸口,这局面难道是他造成的吗?难道是他将牌打成这样的吗?
他周炔,21岁本科毕业,毕业第一年通过CPA六科专业阶段考试,第二年通过综合阶段考试获得CPA执业资格证书,同年裸考通过CTA,事务所三年,集团四年审计经验,三十岁之前从审计总监升任集团副总。
他的前半生就算不能被严格意义称为精英,但是履历到哪里也都算是光辉耀眼,他多年奋斗眼看着已经到了集团副总的位置,有着无比光明的前途,却阴差阳错到了这个连奥迪A6都没有的傻.逼年代,穿越也就算了,还是个傀儡皇帝天坑开局。
现在他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个身份,在这个时代找到了一个喜欢的人,然后呢?喜欢的人嫌弃他的履历...当然,或许履历都没那么重要,他可能只是不喜欢他...李崇满腔悲愤和难堪立在寒风中。
宋离将李崇眼神的变化都看在眼里,但是却没有开口安慰一句,他什么都可以纵容李崇,唯独这件事儿不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李崇的肩膀肌肉僵硬收紧,对于情绪的掌控已经刻在了他的骨髓里,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再谈下去的必要了。
他缓缓舒缓放松浑身的肌肉,目光也已经变的平和安静。不甘,难堪的情绪如潮水一样在他的身上汹涌退去,他只淡淡说了一句:
“朕知道了。”
李崇这样的变化倒是让宋离抬了下眼。
李崇向下看了一眼依旧热闹的人潮缓缓开口:
“灯会结束了,回宫吧。”
和来时不同,李崇和宋离没有并肩而行,而是一前一后,李崇也就没有看到身后那人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还有两次有些踉跄的身形。
依旧是来时的轿辇,只是这一次君臣二人分轿而坐,宋离如从前送李崇回宫一样,直到轿辇入了宫门才离去。
入了宫门之后李崇便叫停了轿辇:
“朕想走回去,留一人掌灯,其他人都退下吧。”
张冲自然是亲自为他掌灯,今晚他一直跟着李崇,眼看着上城楼之前两人之间的气氛还非常好,但是下了城楼就一前一后一句话都不说了,李崇的情绪也很显然有些不对,这也没一会儿功夫吧?怎么就这样了?
李崇看着眼前一片一片看不到头的宫殿,半晌忽然笑了出来,周炔你脑子到这里就萎缩了吗?男人没事业就是要叫人瞧不起的,这个道理古今通用,不过还是好难受啊,他不光没被瞧得起,还没被喜欢。
蓝顶的轿子停在了宋离的院子门口,宋才刚到门口就听到了轿内剧烈的咳嗽声,他立刻推开了轿门:
“督主?”
宋离的脸色惨白一片,身上忽冷忽热,他的手搭在了宋才的手臂上,踏出轿门的时候眼前的黑暗再次来临,比放才好的一点就是眼前是他自己的院子,恐惧惊慌远没有在人潮中那么大。
他站着不动缓了片刻,终于眼前再一次渐渐浮现出了光影,他这才抬步进了院子,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让顾太医来一趟。”
宋才愣了一下,随即心便一沉,宋离若不是毒发的十分厉害都不会轻易叫顾亭。
半个时辰后,宋离房间的内室,他已经沐浴完换了睡觉的寝衣,一身白色的中衣靠在床头,细瘦的手腕搭放在脉枕上,宋才一脸紧张地站在一旁,顾亭的脸色却越来越凝重:
“督主是已经出现了暂时失明的情况了是吗?”
宋离总是用玉簪束着的头发散了下来,脸色疲惫倦怠,眉眼间浓重的倦色遮掩不住,没有了繁复的锦衣,白色的中衣在他的身上显得分外宽大了一些,衬的他越发形销骨立,闻言他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嗯,今日出现了两次。”
顾亭再次询问开口:
“两次?多久恢复?”
“第一次大概半盏茶的时间吧,第二次短一些。”
宋才的脸色已经凝重至极,目光看向了顾亭:
“顾太医,这种情况是不是毒...”
他的话没有往下说,顾亭收回了诊脉的手:
“红蔓会慢慢耗损人的元气,到了最后中毒的人会渐渐丧失嗅觉,视觉,直到元气耗尽,耗竭而死。
按说按着督主中毒的时间和臣一直用的药来说,不应该这么早出现失明的情况,但是因为牵机的关系,督主的身体照常人要弱上不少,再这样耗损下去,红蔓的症状会越来越严重。”
宋才眼底的急切做不得假:
“就没有其他压制的办法吗?”
顾亭也是左右为难:
“办法臣之前就和督主说过了,想要彻底解了红蔓需要赌,更要遭罪,督主现在毒越发深了,所需解毒的时间就越长,风险也越大,臣真的建议不要再拖下去了,什么都没有命重要啊?”
宋离也算是顾亭的老病人了,他眼看着宋离的身子一点儿一点儿耗损至此,一开始的时候他只觉得宋离是不愿意冒风险也不愿意放弃手中的权势才不愿用他的方法,但是这么几年的时间下来,他却总能在宋离的身上发现一种已经为数不多的坚持。
他不知道宋离拖着一幅这样的身体在坚持什么,但就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执着让他撑到了现在。
宋离面对自己身体的态度反而要比眼前的两个人都平静:
“按照现在的状况,还有多久我会彻底看不见?”
他平静的仿佛在问一个豪不相关的人的身体状况,好似叫顾亭来并不是为了他能想尽办法救他,而只是为了完全掌握自己的身体状况一样。
顾亭对上榻上那人的目光,明明眼前的人面容苍冷,双颊白的没有丝毫血色,单薄的身子似乎经不起一下推搡,但是唯有那双眼,永远安泰自若,强大的让人只觉高山仰止,似乎世间没有任何的人和事能让他垂帘双眸。
“少则半年,最多不会超过一年。”
“知道了,退下吧。”
顾亭已经见识过这人的固执坚持了,知道他说了这样的话便不会再有任何的妥协,只能留下了药方之后退下了。
“二公子。”
宋才红着眼眶几欲落下泪来,宋离却缓和了两分面容看向他:
“宋叔,其实这么多年我很累了,索性我想做的事儿快做到了,周家这么多年的冤屈,终于快要沉冤得雪,我只要能活着看到那一天便没有任何的遗憾了。
多年布局直到今天也终于快到了收网的时候,如今的陛下虽然年幼,但是假以时日,伟略必不输正德帝,朝堂终究会一点儿一点儿握在他的手中,大梁会一日好过一日的。”
宋才终究没有忍住,浑浊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
“二公子你总要为自己活一下吧?”
那个文武双全,才华卓绝的周府二公子已经随着那一次家变彻底消失了,宋才看着宋离这么多年一件一件的遭遇,有的时候他甚至觉得或许能在那一场灭门中死去对曾经那个二公子都是一种解脱。
“只是臣子的福分吗?你没有丝毫的开心吗?宋离。”
“朕没有和你开玩笑,也不是喝多了一时兴起,宋离,我以为你能看出来的,你不同,你应该看的出来的。”
“你真的只当朕是君吗?”
年轻的天子微微红着眼眶的追问还一句一句响在脑海中,最后一句质问在他的心中环绕了一遍又一遍,他真的只当李崇是需要效忠的君主吗?
宋离的面色凝然不动,心底却早已经掀起了层层波浪,整个人的身影透出了一股无法言喻的沧桑和悲凉,心底那一刻的悸动最终还是湮灭在了那早已经苍茫一片的心间,慢慢地他笑了出来,干裂的唇瓣上甚至见了血色:
“那些东西太过奢侈,我终其一生也不能拥有。”
他不会看错,李崇会是一代经韬纬略的帝王,而他只是他羽翼未丰的时候曾经依赖过的一个过客而已。
慢慢地那个帝王会长大,会有其他倚赖的朝臣,会发觉这天下间比他优秀,比他有才华的人比比皆是,他的离去或许会让那个帝王有些伤感,但是这个伤感终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抹平所有的痕迹。
这一夜纵使有再多的插曲也总会过去,太阳第二日还是会照常升起。
蒙蒙亮的天终于驱散了昨夜一室黑暗,李崇睁开了眼睛,眼底是掩不住的暗影,可见这一晚他睡的并不怎么好,他掀开帷幔,还是和每日一样的时辰起身。
他没有如每天一样再看那些被呈送上来的无数数据,因为足够了,那些数据已经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披上了大氅在清晨最冷的时候在这座皇城中走了一圈,最后他站在了宫内最高的摘星阁上。
一身玄色龙袍的帝王立在那高高的围栏后,目光远望着这一整座宫城,早已经脱离了酒精控制的头脑回忆着昨晚的一切。
其实他并不后悔昨晚冲动的暗示和表白,只是有些不甘和遗憾,宋离只看到了这个小皇帝的身影,并没有看到这具躯壳中的周炔。
“宋离...”
一声轻声的呢喃从年轻帝王的口中轻轻溢出。
他允许自己沉寂在那样的情绪中一晚,却不允许更多了,他还有很多需要做的事。
“半个月了,五大仓的案子已经审结,传旨大理寺卿赵成和焰亲王,所有涉案官员押至北郊。”
张冲立刻上前:
“奴才遵旨。”
李崇并未收回看向远方的目光:
“朕记得年前各地总督会进京来,以备年后当朝汇报各地军政之事?”
“是,陛下,如今总督已经陆续抵京,请安折已经递上来了。”
李崇深呼了一口气:
“折子就不必了,传旨召所有进京的总督于青华门外侯驾,随朕去北郊。”
张冲不敢耽搁,立刻去传旨。
没一会儿的时间各地总督便已经纷纷聚集在了青华门外,总督总揽一方军政大事,算得上是封疆大吏,他们也没有想到进京陛下第一次传唤便是去北郊。
李崇驾临青华门,张冲躬身开口:
“陛下,蓟辽总督,宣府总督,三边总督,两湖总督,浙安总督,闽渝总督,漕运总督,河道总督,粮道总督皆已侯在青华门外。”
李崇轻轻点头。
青华门内,玄金龙袍坠地,群臣跪拜迎候天子。
“臣等叩见陛下。”
李崇微微抬手:
“诸位臣工请起,这么早就唤诸位进宫冷了吧?”
“臣等不冷。”
没有人能摸得准这位几乎没怎么见过的小皇帝的意思,但是那位被发落的云贵总督张朝理他们还记得,虽然那是王和保还有宋离斗法的牺牲品,但是他们进京这几日也足够打听出了事情的始末。
是李崇下旨将宋离下了狱,也是李崇亲自去牢房中放出了宋离。
张朝理被抄家灭族,王和保断了十个臂膀,甚至连户部侍郎和兵部侍郎都折了进去,直廷司处斩了近十个大珰,但是这位天子依旧居于其上,都是多年的老狐狸,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再小看这位年轻的天子。
李崇笑了一下:
“车架上备了热茶,走吧,朕带你们瞧瞧京城的风光。”
一溜的车架穿过了街巷,向城北驶去。
城北的难民营被焰亲王接管之后自然不可与往日而与,秩序井然,因为不少难民已经被分配了活计,所以这一次的难民营少了很多人,如今营中多是一些身体不好,年老者,还有就是女子和幼童。
李崇带着身后的诸位总督走过一条一条的难民营,并未回头地开口:
“诸位消息灵通相必知道大半月之前这里是何等光景吧?”
天子在北郊处斩几十人这样的消息自然瞒不住:
“是,北郊难民能平安度过这一次雪灾皆是陛下之功。”
李崇转头似笑非笑地看向这位总督:
“所以你觉得朕是带你来看朕的功劳来听你吹捧的?”
那位总督连道不敢,李崇的目光微微深了下去:
“民不遮体,食不果腹,非雪之灾,乃是人灾,你们是朝廷股肱,封疆大吏,大梁各处的臣民要靠你们治理,朕不希望再听到任何毫无意义的赞词。”
掷地有声的声音随着风吹到了每一个二品大员的心上,他们隐隐感觉这一次来北郊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这北郊没有什么遮挡的地方,北风呼啸,两湖,浙安,闽渝总督有些受不住这北方的冷,虽然裹着黑色的貂氅却还是冻的脸色青白,身上都有些发抖,李崇看了他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