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心叹,他让余苗给他找几个蠢笨的,果然是没让他失望。
他还未回应,便闻簌簌风声冲进庭院,浮云遮住了碧空。
周遭锦衣卫连同着韩承瞬时感觉到了不妙,顾濯立马起身,手紧紧扣着腰间的刀柄。
红日西落,寒风呼啸,如撕裂的布帛刺激着每个人的耳朵。韩承急护在顾濯身前,“主子退后!”
刀剑出鞘,无数黑影从房檐落下,一道道寒光噌的一声冲出,直直地指向顾濯。
顾濯猛然拔刀,只闻刀刃交错,摩擦出锃亮的火花,韩承立在顾濯身前将来人逼退。
顾濯沉重地吸了一口气,扫了一眼这群贼匪,喊道:“来者何人,为何不露面!”
很显然其中并没有一个身残之人,更没见着失去双臂的辜泽宽。
清寒的落叶在脚底被踩作细碎,成了悬在半空的碎末,如鬼影重重。
顾濯的一声喝斥并未起到任何作用,来者恶狠狠地盯着他,刹那间,一道冷光闪过自己眼前,顾濯急忙后退半步,握刀袭过去。
顾濯手中利刃噌的一声划破了那人的衣裳,瞬时将其激怒。
“你主子不敢露面,叫你们这群废物来!”顾濯面露狠色,“我是此宅旧主之子,新帝近臣!你们敢在这里造次,来日必当提头谢罪!”
雪芒骤现,顾濯手中之图瞬时脱手,自己被来人逼退一尺。待自己退到柱前,刀尖逼到了自己面前几寸,他便骤然上柱,反扣刀柄,噌噌两旋切中了一人的喉咙。
那群人见状,急忙遁走,韩承带人欲追,顾濯猛然咳了两声,跌倒在地,急道:“别追!”
燕雀惊飞,瞬时寂寥。顾濯起身睨了一眼死在院中的那人,道:“去禀告陛下,辜泽宽擅闯裴府,盗取图纸。贼心不死,当诛!”
安江南惊诧地看了一眼韩承,只见韩承抱拳,道:“是!”
顾濯回了皇宫,面见了李南淮。
夜色深沉,将两人匿在了昏黄的烛火下。
李南淮一手撑着头,“辜泽宽盗取金庙的图纸,是想在金庙里找到什么,看来裴钱那老狐狸还留了些咱们不知道的东西。”
“他将东西藏在金庙里,无非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如今辜泽宽有意盗取,定是居心叵测,陛下是否要处置了他?”
李南淮淡淡瞧了一眼他,“你觉得朕该怎么做?”
顾濯道:“陛下若要处置他,不妨先留他活几日,他要取金庙中的东西,陛下不知是什么,更不知在何处,若是利用他来找到那东西,拆金庙一事便有有理有据了。且,能有之人,为何不用呢?”
两人商讨之后,顾濯起身离开,李南淮叫住他,道:“衡之,朕本打算今夜去看受忠帝,但忽然身子不适,你替朕去看。”
顾濯被李南淮这一语晃了神,随后淡然道:“陛下若身子不适,不去看就是了,何必劳神走那一遭?”
“他虽为废帝,但该有的体面不能少,否则让人指责朕苛待他,得不偿失。”
璇玑宫里掌着灯,顾濯提着药膳进去,一眼便看见谢熠秋端坐着,似乎没有了前几日那般痛苦的样子,这才心下松了口气。
顾濯静默着将药膳放下,只闻谢熠秋开口:“你是来取朕性命的。”
顾濯眸子瞬时多了几分酸意,只冷冷道:“陛下不认识臣了?”
谢熠秋身子微怔,随后淡然一笑,“朕的侍君,朕的玄师。”
“可惜陛下眼睛看不见了,否则该睁眼看看,臣如今可不是你可以随意侮辱的裙下臣了。”顾濯端着药凑到谢熠秋面前,“天汉帝待臣如宾客,臣对天汉帝也是万分敬重。陛下已是废帝还能苟活至今,不过是因为天汉帝有情有义,对你有几分怜悯,就连这药膳也是他吩咐臣端给你,生怕你死了。”
“他是怕朕死了,辱了他的名声。”
“陛下如今和死有什么区别?”顾濯轻吹了碗里的药,将勺子凑近谢熠秋嘴前,一股苦涩味道扑面而来。
谢熠秋拉直唇线,一声不语,身子也犹如君子一般硬着,即便眼睛被白绫蒙着,却好似有一双厉眸。
“陛下不喝药,眼睛好不了,一辈子都看不见了,若是看不见,便没有机会找臣报仇。”顾濯淡淡道,“更没有办法解你身上的血凌散。”
顾濯的声音细微,却十分有力,“不喝,永远都是阶下囚,一辈子生不如死。”
谢熠秋紧扯着的衣角扭出了皱纹,伴随着轻颤全都映在顾濯的眼里,他冒了冷汗,却一声不吭。
他虽不说,顾濯也全都知道,这是随时随地都会折磨人的蛊毒。李南淮留他活着,一是为了折辱他,二是为了看他生不如死以取乐自己。
顾濯喉结滚动,胸口沉闷,定定地看着他。“陛下,喝药。”
谢熠秋一掌将药推开,砰的一声,洒了一地。
顾濯喉咙一紧,眼冒红丝,抚衣起身,叫人又去熬制一碗过来。
谢熠秋已然瘫倒在案前,战栗的身子告诉顾濯他有多难受,却还是用锋利的言辞道:“你滚出去。”
顾濯用强硬的声音掩盖住微不可察的哽咽,“陛下,臣是为了你好。你身上的血凌散无药可解,可这眼睛不能不治。陛下想要寻死,可臣还没赏够陛下沦为阶下囚的模样。”
谢熠秋被白绫蒙着眼睛,微一苦笑,竟多出几分清冷。“曾经是我辱你,如今轮到你辱我了。”
深秋已至,这清寒的璇玑宫内不曾燃着炭火,空旷寂寥,唯有曾经一君一臣各自想着今非昔比。
“朕的眼睛是瞎的,心也是瞎的,看不透你。”
“不是陛下瞎了,看不透臣一己私心,”顾濯缓缓蹲到他的面前,“是臣从一开始便目的不纯,是陛下偏偏要信臣,偏偏要飞蛾扑火。”
还未说完,谢熠秋便咯咯笑出声,“是朕把你当狗在用,朕就缺你这样忠诚的狗。”
谢熠秋一贯是这样,永远立在别人头上,即便是成了笼中鸟,也决不肯低半分。即使是没了皇位,也永远有刻入骨髓的皇威。
来人端着汤药进来了,顾濯接过手,却闻身后那人厉声道:“朕不喝,端走。”
顾濯淡淡回过身,舀起一勺细细吹拂,送入谢熠秋嘴边,道:“不烫了。”
谢熠秋一把推开,“朕不喜苦味。”
顾濯一顿,随手将碗放到一边,谢熠秋听着悉悉索索的声音,气息孱孱,微微皱着眉头。
“只此一碗了,陛下不喝,眼睛就再也好不成了。”
“朕不喝。”
忽然,他的嘴被什么堵过来,他紧紧抿着,“滚开!”
他的手脚被人按着,无法动弹,只得用尽力气对那人.拳打脚踢。“顾衡之你放肆!”
“陛下已是阶下囚,放肆这个词最好少说。”
他钳制着谢熠秋的手脚,只觉得还是那般冰凉。
身前那人轻轻颤抖着,他眼睛看不见了,是个彻头彻尾的瞎子了,也没有多少力气反抗,只能咬牙隐忍着。
顾濯将事先准备好的糖块送到谢熠秋唇上,只见谢熠秋紧抿着的嘴咬出了血色。
顾濯的胳膊被挠出了红,发出一阵阵痛痒。他见谢熠秋身子愈发颤抖,白绫被浸湿,直到脸颊出现了泪痕。
“陛下,吃糖。吃糖就不苦了。”
白绫愈发泛了红,眼眶中的血色浸了出来。谢熠秋含着糖块,发出哽咽的声音,被顾濯扣着头按在怀中。
曾经的辉煌化作飞烟,多少君臣恩情不复从前。
顾濯的心口不该有疼痛的感觉,他曾经有多么厌恨谢熠秋,多么想设计他,让他一步步走近自己的圈套里,如今就多么想一切都是一场不曾发生过的梦。他想自己应该对他没有半分情谊才对,没有恨意,没有厌恶,也没有爱意。
一个从始至终便已注定的亡国之君,是非不由己,生死亦是不由己。便与那从来便是一枚使人操纵的棋子一同沦落,纵使步步为营,难逃一死,最痛苦的莫过于活了一生的半分不由己。不如相互依偎,聊以慰藉这半生孤寂。
牢笼、禁锢、无情,这是顾濯来到这个世界必定要承受的,可他偏偏要打破这个系统给他立的规矩。他与系统讨价还价钻的这些空子,不是系统漏洞,是他内心逐渐开裂的缝隙。
他要改变一切,为了自己不是城门高悬的头颅,为了夺回本就属于自己的世界,也为了自己心中挂念之人。
既然李南淮故意让他过来,看旧日君臣的情谊是否断了。那他便让李南淮看着,这人是他的。
两人分离,谢熠秋被顾濯捏着后颈,仰着面。
只听顾濯从苦涩的口中道:“我要让他看着,你是我的,脏透了,就算死也是我的。”
“别让他碰你。”
第70章
顾濯亲自看着韩太医将谢熠秋的眼睛医治了小半个月, 工部拆庙的日期也已经定了下来,算着与户部交涉拨银子,忙得不可开交。在皇宫中与李南淮商议也算方便。
待什么事都处理的差不多了, 主仆才搬回了清宁和晏。
门外大喊一声,只见一叠人那么高的麻纸长了腿,晃晃悠悠地跑进了大院里。
“让开!”
听着误之的声音,院中人急忙让开了一条道, 生怕碰着。
顾濯指示他将东西放下,误之气喘吁吁地一屁股拍下,大叫道:“累死我了!主子要这些纸做什么呀!”
顾濯上下扫了一眼这堆东西, “我都说了让韩承去取, 你若不争着抢着还能累成这样?”
误之闻承色变, 一个鲤鱼打挺直接起了身, 道:“我可没说累,主子若是不够用, 我现在再去一趟!”
“那行, 去吧。”
误之瞬间愣了神, 这时候韩承刚从外面回来, 一进门便道:“主子, 我带人在金庙蹲守, 确实多了些可疑之人。”
顾濯道:“金庙将拆,近日去参拜的人一定只多不少, 人多眼杂,辜泽宽便趁着这个时候去探查。继续盯着。”
“是。”韩承应声, 瞧见地上这一摞纸, 道:“主子, 这是……”
“我让误之去取些纸来, 这些还不够,正好你回来了,那便你再去跑一趟吧。”
误之惊跳一下拦在了韩承身前,猛抬着头傲视着这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男人,“这差事是主子给我的,什么时候轮到你了?你只管盯你的梢吧。”说罢,便率先出去了。
顾濯疑惑,“他平时也这样对你?”
韩承道:“他哪日不这样。”
顾濯没法,只得另外给韩承安排了个差事。“你去一趟北镇抚司,把那日一同去裴府的那几个锦衣卫叫来。想必余苗见着你应该会放他们出来。”
顾濯穿着一身深灰色大袍,衬着他高挑的身量,显得极为有气势,不做武将当真是亏了,不过在一府之上做个一家之主倒是绰绰有余。
一行人进了院中,迎面便是安江南。顾濯从前只觉得他有点眼熟,如今才算想起来,当初李南淮任北镇抚的时候便是他一直在身边。如今北镇抚早已换了主,他倒成了余苗安排过来的“蠢笨的、拖沓的”。
顾濯叫了人过来并非故意编排,而是实实在在有事。他叫人安排了些桌案,就摆在院子里,人一来便叫他们坐下,分发了些麻纸,旁边放着佛经。
本以为这种精细活对这群大汉来说是难事,毕竟顾濯上学的时候也不爱写字,若是要写的东西多了就花几块钱收买个人替自己抄。没想到他们竟欣然接受,老老实实坐下来开始抄佛经。
误之回来的时候,目瞪口呆,只见顾濯像个教书先生一样坐在屋檐下盯着他们抄。
他累瘫一样坐下来歇息,疑惑道:“主子,您这是……让他们抄经书?!他们这字抄得能好看吗!”
顾濯轻笑,“管它好看不好看做什么?能看就行。”
“难不成主子在拆庙之前,还要送去些经书?这庙都要拆了,还做这些事干什么?这也忒浪费时间了。”
顾濯闭目养神,当真如书生一般道:“神佛皆有灵,可不信,不可不敬。”
误之不明白,“我是不懂,既然都不信有神佛了为什么还要敬着?再说了,就他们这杂草一般的字,哪里对佛祖有半分敬意?佛祖看了气都要气死了。”
“你主子我早就把佛祖说通了,过不了多久它金身就碎成残粉了,要那么多写得好看的经书做什么,差不多得了。”
顾濯一通道理说下来,确实是这么个理,但有一点他还是想不明白。“主子说通了佛祖,也能说通这些人?”他半信半疑地瞥了一眼埋头苦抄的安江南等人。
顾濯睁眼喝了口茶,“那日他们办事办得好,我在余苗那里替他们讨了赏,只怕是感激我都来不及。”
这话说的误之云里雾里,他实在不明白这群人怎么又办事办得好了?明明就是做事拖拉,眼睁睁瞧着图纸被抢走,竟连一个贼人也没对付成,也不知这等货色是怎么在北镇抚司混下去的,这还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可见当初的北明真是一个拿得出手的都没有。
深秋落叶已尽,半山腰也是光秃秃的,但是人来人往,都趁着金庙拆掉之前前来参拜,最后为自己祈求一个福分。
顾濯提着大袍登了上山的台阶,披着一件厚实的狐皮大氅,因人来人往,似乎每走一步都要深深地喘口气。
来人多带着自己手抄的一些佛经,之后再上个香。
只闻寺庙外来了一群人,顾濯虽穿的也算素净,但一眼便能瞧出来是个富贵人家,身后领着一群人抬着箱子便进来了。
来迎接的小和尚急忙叫了住持过来,顾濯见人便合手拜了一拜。
那和尚一见顾濯,恭敬一拜,道:“虽说小寺即将拆迁,但如今时日未到,不知顾大人来此为何?”
顾濯道:“本官今日来此,不是为了拆庙,是想着自己抄了些经书送进来,也算不枉这金庙了。新帝登基不久,北明正需休养生息,本官也想为黎民百姓、江山社稷,祈求一个和乐平安。”
主持看了一眼那一大箱东西,“那这是……”
“是本官抄写的经书。”
主持面色一怔,合掌说了句阿弥陀佛。
这箱子看起来金贵,一般是用来盛一些珠玉宝贝的,如今装着一堆废纸倒是大材小用了。这几个和尚也怕是刚开始还以为是装着金银珠宝来的,没想到竟是没用的经书,瞬间面面相觑。
当然,这经书本就不是为了供奉佛祖,而是要用做偷梁换柱。
顾濯心道,果然住在金庙里的和尚根本看不上这点废纸,巴不得里面装满了财宝。这哪里有一丁点修佛之人的样子?
顾濯心里暗自腹诽,表面还要装作一副笑脸。“今日本官不是工部的主事,只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百姓,不知住持能否应允?”
“那是自然,本寺不论贫富,不论身份,皆可上香祈福。顾大人请。”
顾濯上了香,便随着小和尚的引导去了客堂,喝了碗苦荞茶。
待小和尚走了,安江南端着的架子才算终于松了,满脸的鄙夷,“这虽说是个寺庙,可怎么看都遍布物欲。那住持方才的表情怕是失望极了,瞧不上咱们辛辛苦苦写的东西。”
“近墨者黑,若生活在这等地方还能没有一点杂念,潜心修佛,那才是奇了。”顾濯道,“陛下只叫我拆庙,可没说要安置他们。要知道和尚没了寺庙,就什么都没有,除了像住持这等地位的和尚能偶尔出去做个法事,其余只能沿街乞讨,还能有什么活法?但他们却丝毫不担心,这说明他们有的是后路。别看现在他们穿的清贫,纳衣一脱,摇身一变就成了各地方首屈一指的富豪,比你我都有钱。”
安江南瞬间惊异万分,“有这好事?咱们每月拿着微薄的俸禄,还不如做个和尚啊。不过,这金庙隶属于朝廷,若是存钱,怕是也要藏着掖着吧?”
韩承淡淡道:“若把金庙当成一张饼,他们便随时可以从上面撕下一块,每日撕一点,也让人发现不了什么,何须藏着掖着存钱。但若如此,这金庙如今的分量可就远差于曾经初建之时了。”
“啊?”安江南道:“这金庙当初是用多少金子建起来的,都是有账目的,若是少了……这怎么交代!陛下追查起来,咱们任何一个来过这里的人岂不是都有责任?特别是……顾大人。”
这也难怪了不会有任何人接手拆它,少了一丁点金子都是无从查起的,便只能查到主事头上。就算是被和尚贪了去,或是被.干活的人顺走,到最后都是要怪到主事头上。顾濯接了这桩事,就要做好被无数暗处的人一起给他安上罪名的准备。
顾濯沉沉地端起了茶盏,“我虽接了这档子事,可若给我强安罪名,我也是不能认的。这群和尚没有动手动脚最好,可若是动了,我自会叫他们自己承担。韩承,去找住持,寻来自建庙起始的所有帐本,我亲自来查。”
“主子, 首座请您过去查账。”
这是金庙专门的账房,平时不知是谁在管,但若顾濯要查, 他们也得恭敬地拿出来。只不过若是这么轻易就叫他查了,其中或许有什么蹊跷。
顾濯进了账房,满满当当的账本子堆叠在架子上,那首座和尚不知在看什么, 见顾濯进来便抬了头,起身合掌拜了一拜。
顾濯自知有诈,做好了被坑的准备, 却实在没想到见着的竟然是老熟人。
但他好似丝毫没有意外一般负手打量了一圈, “管账这种活怎么也敢劳烦此木大师?你们这地方是无人可用了?”
此木合着掌, “贫僧是专门等顾玄师的, 此时应该称呼你为顾大人。”
“曾经只听闻你时常云游四海,动不动就是几年不回帝京。当初一别, 大师竟然连招呼都不打, 帝京城门口搜遍了人也不见你, 原来是躲在了这里。”顾濯轻笑, “看来这里, 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既然顾大人都这么说了, 那便姑且认为这里就是藏东西的地方吧。毕竟账簿本就不适合于摆在台面上。”
跟这种人说话很费劲,他明知道顾濯说的不是账本子。他不是吃素的和尚, 是只老狐狸,顾濯盯着他的时候不自觉在心里唾弃。
在这种人面前就是不能放低了自己, 顾濯拉开椅子, 姿态开放地坐了下来, 手指点了点桌子, 道:“既然是来查账,那便劳烦大师,将自建庙起始的所有账本都拿上来。”
此木垂眼看了他一眼,两人皆不减自己的气势,但顾濯坐着时候的姿态狠狠将他压了一头,他便只能动了身。
待一摞账本搁下的时候,一股灰尘扑了顾濯一脸。
此木道:“这是十年前建庙时候的所有账目,第一笔便是建庙所用花费。不过那时贫僧还未来此庙,大人若想问点什么,贫僧也不知。”
顾濯随着此木的声音翻看了一眼,光是这一笔钱就记了整个账本子,其中除了用黄金铸造瓦砾、金砖,以及铸造佛像这些大工程之外,还有许多琐碎的地方。
顾濯不禁看得目瞪口呆,曾经只听问“金屋”“金殿”,不过都是为了描述富贵豪华,再怎么说也不会是真的用真金白银建成的。可在北明,当真有用真的金子建成的庙,怕是连阿房宫都要汗颜了。顾濯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数字,果然只有想象中的世界才能这么奢侈。
顾濯合上了账本,“十年前的你不知,现如今的呢。”
“大人真以为贫僧会管账?贫僧是修佛之人,最该摒除杂念,不染凡俗,更不能碰那些腌臜东西。”
顾濯哼笑地起了身,略带玩味似得一笑,“你我是旧相识了,看在本官找了你这么久的份上,你也不必再拿乔,装的累不累?你若真的一门心思修佛,也不会进皇宫在受忠帝的汤药里做手脚。你若当真躲着本官,又怎会点名道姓地只见本官?”
此木负手,不再装腔作势佯作个规矩和尚,浅笑一下, 道:“顾大人寻贫僧,怕不是为了尽地主之谊请贫僧吃斋吧?”
“牢饭也是饭啊!你若想吃,本官现在就请你吃。那里面顿顿都是斋饭,不怕你破戒。”
“大人觉得贫僧守过戒律吗?贫僧从不守戒,自然也守不住其他的东西。大人方才提到过受忠帝,贫僧只知道受忠帝本该命丧黄泉,是大人救了他一命,贫僧也知道,这几年中大人想尽了法子为受忠帝寻解毒之法。而当初莫夫出逃,也是大人一手安排的。如今的陛下对莫夫恨之入骨,若是知道此事,该当如何?”
此木先发制人,故意说了这么一茬。“论陛下与大人的情谊,此事应该不算什么大事。无非就是跑了个莫夫,无非就是活了个受忠帝,无非——”
“就是大人对金庙里的东西另有所图。”
此木长了一双细长眼睛,平时看就是和尚那副呆模样,却处处透着精明。说话时候,眼神扫在顾濯身上,像是一股无形的气息,将顾濯看了个透彻。
顾濯并不慌乱,他做了什么事自己有数,更不会躲闪。“本官自是另有所图,此木大师看得明白,要不然也不会在此与我周旋这许久,更不会帮我啊。”
顾濯说出这一番话,并不是胡乱瞎猜。从前此木倚仗裴钱,如今没有了裴钱,他便只能令外择木而栖。他手里握着顾濯的许多事,唯独顾濯能被他拿住。朝廷更迭,朝中官员换了一茬又一茬,皇位之上的人也不复从前,唯有皇帝近臣从未换过人,一直是他顾濯。
试问天底下还有谁能做到像顾濯这般在前后两朝的皇帝面前做足了好人?只有他!即便他前主子是罪大恶极的恶人,即便他义父是祸乱朝纲的阉贼!所以此木确实在帮他,他要倚仗顾濯。
此木道:“这庙虽说是朝廷的,归根结底是从前阉党手里的,其中的东西朝廷不知,你我不知,唯有阉党知道。但如今寻常人只觉得是座空壳,无论是谁,都只见金庙,不见其里。唯有大人看得透彻,而其中的东西本就该是大人的。”
顾濯轻笑,“这话有些大逆不道,此木大师眼里可还有陛下。”
“大人以为自己做的事情还不够大逆不道吗。陛下要架空你,不予官,不予财,不过只剩一个虚无缥缈的‘情分’,大人可靠这情分在帝京享受百姓的推崇,百官的尊敬,或许是一年,或许是两年,又或许是一个月、一日、一个时辰,唯独不可能是一辈子。”
此木靠近书案,将手搭在这高高的一摞账本上。“今日大人不查这账本,陛下也会查,若这账目与朝廷拨的银子对不上,陛下会拿住在这里的僧侣是问。可倘若陛下的目的不是处置僧侣呢?僧侣的命并不要紧,死多少个都行,但陛下会在头上多一条不敬神佛、嗜杀成性的罪名。再者,僧侣多吃掉的金银出自哪里?自然是这座庙,金庙经谁之手数不胜数,少多少分量不要紧,重要的是僧侣吃掉的金银、工匠偷奸耍滑,这其中少的分量全都能直接扣在大人你的头上。大人这么聪明,一定早就想明白了。大人今日怕不是来查账的,而是想要改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