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在冬夜里冒了汗,周身都是汗涔涔的,寻了一处安静地方将马匹拴了起来,之后抱起衣衫不整的谢熠秋,垂头在他怀中。
谢熠秋身子凉,紧紧贴着顾濯,他被顾濯的手擒着,口中吐着热气,欲张欲合。但顾濯并不打算让它合上。他体内有火,是数年前蛊毒种下的劣火,无法摆脱,却能被顾濯控制住。
像是终于摸着谢熠秋的身子热了起来,顾濯紧蹙的眉宇瞬间化作云雨缭绕的欲色,威胁道:“喊我。”
谢熠秋眸色朦胧地瞧着他,眼角还带着被逼出来点点珠光。“顾衡之,顾衡之……”他的声音有些哑,好似一枚钩子,让顾濯的心神难逃。
顾濯淡淡笑了,撩开谢熠秋垂顺的发,垂首吻去了他眼角的泪。
晨间的天色阴阴的,误之起了早,正打算烧些热水,瞧见顾濯披着厚重的衣袍,从屋里出来,一时愣了神。昨夜他不知顾濯去了哪里,只知道这两个人直到深夜都未归,这怕不是刚回来不久。
顾濯手里拿着一封信递给韩承,道:“快马传入楯州,务必送到此木手里。”
韩承接过手,疾步上了马。误之端着盆,疑惑道:“主子是何时回来的?”
顾濯笑了一下,道“多烧些热水送进来。”随后转身回了屋。
两个人没睡多久,临近天亮了才回营。谢熠秋裹在被子里,只露个头,旁边放着烤火的炭盆。
顾濯坐到他身边,道:“昨夜你与郑覃出去之后,张文阳便藏不住话了。他要你亲自护送粮食至濮州。”
谢熠秋道:“他定然是怕你反悔,想要拿我来要挟你。”
“濮州缺粮,他以为要挟我就能解决自己的忧患,简直是痴人说梦了。”顾濯手凉,他故意将手伸进被子里,眉眼柔和,“不过,我虽并不在乎粮食,送他多少都无妨,却在乎你。”
谢熠秋在被窝里捏着顾濯的手,“我手里的兵比你多,若他想引我去濮州之后借机杀了我,在李南淮那里讨一份功劳,我定先摘了他的项上头颅。只是那时便惹麻烦了。”
“濮州可恶,你要杀要剐都行,你要报当年濮州与虎谋皮的仇,这全在你,无论如何我都会帮着你。只是仇恨无法在一刻报完,若忍不了一时之气,顿兵坚城,便要折损无数兵将。”顾濯道,“秋玉,对于仇人,损兵折将是不值得的。对于敌人,虽身死无悔。”
谢熠秋所恨的从来都是那四万亡魂皆因内忧而死,而非外患。将在外,若死于敌手,可挂功而归,英魂永驻。若遭谄而亡,则魂灵不安,国危矣。
顾濯以前不觉得谢熠秋是个懂得忍耐的人,因为他为帝王时杀伐果断,可事实上,他忍了许多年,不废一兵一卒除掉了裴钱,只是余孽未清。余孽看守的是一块守了数年的肥肉,它牵连着许多人,稍一动弹便动了不知多少人的利益。
他不可能一个人清剿了他们,即便身为帝王,也不可能一声令下将他们全部揪出。他深知一个道理,有时身处高位,往往看不见山崖谷底狂风不止,所以他一定要在谷底亲自感受一番。
谢熠秋好似安抚一般给顾濯暖手,“我自然不会亲自动手,痛恨濮州不只是我,李南淮应该恨之更甚。你既已经遣书给此木,令他准备陈粮,我便已经知道你要做什么了。”
顾濯轻笑着凑脸过去,“你知道什么了?”
“这些陈粮大概是当年青甘失守时积压下来的吧。当年楯州不愿支援青甘粮食,许多粮食都被藏起来了,以及当年我从帝京运去青甘的粮食也被半路截走,这些粮食都去了哪里?”谢熠秋道:“就算你手里的陈粮不是当年那些,当年那些早就没有了,你也要将这些陈粮说成当年的。”
“你说了,李南淮也恨濮州,只要他能抓住濮州的错处就够了。不论这批陈粮是不是当年的,我说是它就是,李南淮信它是,它就是,濮州张氏便活该去死。”顾濯抽出手,给谢熠秋掖好了被子。“秋玉,你要安好。若有困境,来日我会为你冲锋陷阵,千万让我看见——你平安回到我身边。”
误之在门外听的隐隐约约,实在不敢这个时候进去,但又怕水凉了,纠结了半天。这时候顾濯出来了,与他对了个视,然后将水端了进去。
“这里不方便沐浴,用热水擦擦身子也好。”顾濯将谢熠秋裹着被子扶起来,笑道:“我给你擦?”
谢熠秋到现在身子还是软的,昨夜蛊毒发作得突然,若是从前只有他一人,他定是要用刀剑割破自己任血液流出的,可昨夜有顾濯在,他便在星夜的覆盖下将蛊毒驱散了个干净。
谢熠秋道:“这个时候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你我做什么都是合适的。”顾濯本就是随口一说,任凭谢熠秋说什么都没事,他只管做自己的。
自陈盛死了之后,楯州无主,顾濯虽与谢熠秋昼夜奔驰至通州,但楯州也一直有此木在。
此木是个会算计的,他封锁了楯州与其他州的一切通信,唯独顾濯的消息能传来。两人返回楯州,谢熠秋携两万精锐护送粮食前往濮州后,楯州却收到了其他的消息。
此木掀帘进屋,将收到的信件交予顾濯,顾濯将其打开,蹙着眉毛,实在看不懂这是什么字。
此木坐下,道:“上面说,楯州已经两月未往西奴运送粮食,如今正是粮食短缺的时候,楯州却食言了,它暂且不会动楯州,要求楯州即刻往西奴送去万石粮食以及军马的粮草。否则,它便要跨过边疆。”
顾濯搁下茶盏,随手将信件丢开。“万石粮食,他倒是真敢想。”
“万石粮食,换取边境无战,确实是个好买卖。”
“对西奴来说是好买卖。”顾濯侧头,问道:“大师看得懂西奴文字。”
此木捻着佛珠,淡淡道:“贫僧曾在外游历多年,四海为家,略识一些,不过雕虫小技。”
“大师当真是谦虚。”顾濯喝了一口茶,“大师所游四海是多大?莫不是只在北明境内?”
此木起了身,拿起带进来的一个木制的长盒,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铺在了顾濯面前,道:“有这天下舆图这么大。”
这是一面囊括天下的舆图,山川湖海尽在其中。占据最大土地的是位于中原的北明,北明的东面和南面是一片汪洋,东北是北蛮,莽蒙如一只雄鹰一般占据整个北方领土,西奴则像一只入侵的猛虎死死咬着北明。
顾濯道:“西奴若是要跨过边境,除了楯州,便是顺着青甘再往东行进,长驱直入,不过若真是这样,除非他不怕被截断行军,困死在北明境内。”他的眼睛默默移至北明的西北,那里与莽蒙交界,同时也与西奴交界。
此木道:“西奴若真的打算从那里攻入,会威胁到莽蒙。”
顾濯知道那里,宁枕山驻守西北,若西北平安,他会一直守在那里。
“莽蒙两部内战多年,老可汗卧病,大王子身处与北蛮作战的前线,那地方正是薄弱之地。”顾濯指着那里,“况且,重善将军回京的消息怕是已经传到西奴耳中了。若趁着重善将军不在,莽蒙内战,西奴想要拿掉那里便是轻而易举。”
此木一贯消息迅疾,但顾濯的这一番话却似乎让他疑惑了。重善将军若是回京了,自会有消息从帝京传来。“重善将军回京了吗?”
“他打算回京,但是又原路返回了。”顾濯道,“西奴这次入侵,一定是要迎上他了。”
莽蒙境内冰河隘, 申时四刻,烛照西偏。
矛隼在天空盘旋,苍茫的雪原上驻扎着莽蒙科尔沁部的军队。
军医掀帘进了主帐, 见顾尔金伏在案前,将盛放着药的托盘放下,用莽蒙话道:“殿下背上的伤不合适长久坐着。”
顾尔金面前摆着地形图,他们在对北蛮与阿尔与部的追击中陷入了穷途。北蛮首领并不在他的追击中, 事实上连北蛮的大军也不在。
而顾尔金却用三万士兵追击敌方一小部分的兵马,耗费了许多粮草。他们一旦离开这里,对方便直接出隘占领大片土地, 所以他必须拿下冰河隘。但他们进不去隘口, 已经被溜了多日, 早已出现了倦意。若要不浪费这些日子的损耗, 振兴士气,速战速决, 便要赶快引对方出来。
他不能浪费时间, 卫扬被北蛮军队引去别处, 已经遭遇了埋伏。这是一个圈套, 他面对的不是北蛮主力, 卫扬才是。
“他们人马少, 能从山隘进去,引得我们在外面徘徊, 是要耗死我们。”顾尔金猛地一捶桌子,“他们主力不在这里!”
军医道:“可是不能强攻, 冰河隘险要, 易守难攻, 强攻必定要损失许多将士。”
“无法派大军攻入, 便只能遣一小队人马潜入了。”顾尔金道:“烧了他们的粮草,逼他们出来。”
顾尔金起身出了帐子,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矛隼落在他的臂上。
顾尔金方才的火气瞬间阴沉下来,抚摸着它的羽毛,道:“查干,咱们要速战速决,早日回蒙都,父汗等着咱们。”
查干在莽蒙话中是洁白的意思,因为它一身的白羽。
冰河隘内,阿尔斯愣正在帐内吃肉,他是阿尔与部首领,有一双敏锐的耳朵,好似能察觉敌军的一举一动。他极其强健,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也正是因为他野心极大,而老可汗年事已高,所以才生出了取而代之之心。
他与顾尔金周旋了数年,并不是因为打不过,而是要看蒙都大乱。如若他一举攻入蒙都,科尔沁部定会一致对外,任凭他有多大的能耐都难以对抗。他要耗着顾尔金的兵力,让他们在这些年的持久战中精疲力竭,让科尔沁部内部族老生出不耐之心,这样科尔沁部便会土崩瓦解。
他是叛贼,却是一个精明的叛贼。在莽蒙叛乱必然会引起北明的不满,因为与北明交好的一直都是科尔沁部,所以他要与北蛮站在统一战线上,为的就是将来吃掉整个莽蒙之后与北明对峙。
营帐外巡逻兵扛着刀,寂静的夜星笼罩着一片诡异的宁静。
巡逻兵方才离开这一块地方,便能瞧见雪地微微隆起的鼓包为不可察的动了一下,下一刻披着雪色袍子的人将刀架在巡逻兵脖子上,一列人一瞬间倒了下去。
粮草距离主帐很远,他们只能隐匿在雪地里慢慢寻过去。
这时候来了一行人,是喝醉了的兵,摇摇晃晃大笑着说着一嘴莽蒙话。“等顾尔金死了科尔沁部便无人能做可汗了!咱们也能去蒙都看看!”
“他们在隘口守了半月,怕是早已没了士气,不如直接打,杀了那顾尔金!”
“不行,顾尔金是抑制科尔沁部族老的棋子,那群族老可不是好相与的,他们若生了反心,顾尔金便不得不回蒙都平叛,无暇顾及咱们了,咱们就能直接长驱直入,攻入蒙都。”
那人大笑,“对!耗死他们!”
那人笑着笑着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滚倒在雪地里,急忙起身大叫:“什么东西!”
他与周围人互相对视一眼,提着刀猛地冲着地上好似石头的东西刺了过去,却见那石头忽然站了起来变成了活生生的人,拦了这一刀。顿时周围的雪地石头皆站了起来。
“袭营!敌军袭营!”那人大叫,被一刀刺穿了喉咙,刀子连带着掀起了头颅,甩了出去。
营地瞬间亮了起来,无数火把照的整个营地犹如黎明。
刀锋出鞘的声音与如雷贯耳的吼叫在冬夜响彻,不知从哪里飞射过来无数寒箭,射倒了许多人。
白袍之下领头那人大喊道:“给我砍了阿尔斯愣的头!拿去呈递可汗!”
夜色瞬时被火光照的通红,他们手里握着弓箭,箭头点着火,冲着一个个帐子射过去,偌大的营地瞬间被烈火包围。
“找到主帐!不必活捉!杀!!”
忽然一阵马踏雪地的声音传出,马蹄激起千层雪浪。阿尔斯愣跨坐在马上举着刀,大呵道:“兄弟们!猎物送上门了,今日吃肉!”
冰河隘内火光冲天,照亮了半边天,顾尔金身着盔甲堵在隘口,身后是千军万马。
不多时,山头上涌上了无数兵马,阿尔斯愣手里提着绑在一起的许多头颅,丢下山,笑着瞧着它们滚落到顾尔金面前,染了一条血红的山路。
他冲着山下喊话,“顾尔金!徘徊数日,口中是否还有余粮啊!若是没有,我这里有刚刚炖上的人肉!”
顾尔金瞪着眼睛,他的身后是莽蒙的儿郎,面前的头颅也是。
查干的阴鸷的眼睛盯着地上的头颅,似乎饥渴地等着一口新鲜的血肉。
顾尔金猛地抬臂,只见查干忽然展翅,飞速地冲向山头,如一支利箭。阿尔斯愣身边的军士急忙提刀拦在他面前,下一刻却被查干啄掉了眼睛。
他眼眶中流着血惊叫着跌下马滚下山。阿尔斯愣瞬间阴沉下了脸,摆摆手,周围出现了无数弓箭手对准顾尔金,以及巨大的投石机。
顾尔金呵道:“今夜拿下冰河隘!了却战事!便可回蒙都见父母妻儿!”
他提着锋利的牛角柄弯刀,猛夹马腹,冲在最前面,身后将士挥舞着弯刀,在寒夜里冲锋,正面迎击飞射而来的箭矢与巨石。
密网一般的箭矢横扫山下军队,查干盘旋在天上紧盯着阿尔斯愣的眼睛,猛地冲过去,却被他一刀驱开。
阿尔斯愣怒气上头,恶狠狠道:“爷迟早宰了你!杀下山去,活捉顾尔金!”
他们呼号着冲下山,却在入平地的那一刻滚下马。山下设了绊马索,藏在雪地里,马匹被瞬间绊倒,顾尔金见状一刀砍了滚到地上的人,举着沾染了血色的刀,道:“给我血祭战死的兄弟!”
步兵蜂拥着爬上山,时而有被箭射中而滚落的,但却个个不怕死。阿尔斯愣粗喘着,亲自拿上了弓箭,却被早已冲上来的人一刀砍了马匹,将人摔了下来。
阿尔斯愣目眦欲裂,他无法后退了,顾尔金的人全都不怕死,他们能生生爬上山来,踩着滚落的尸体爬。
“顾尔金!你定要与我争夺这方寸之地吗!”他大喊,“老可汗此时是否将死!你即便是拿下了冰河隘,回到蒙都便能如愿以偿登上可汗之位吗!”
失了这方寸之地,便要任凭阿尔斯愣长驱直入,便要失了往西数百里,他知道。可是蒙都也岌岌可危,那是莽蒙最脆弱地方,撑不住族老之间的争斗。所以他除了即刻拿下冰河隘,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殊死一搏,但他不能死。若他死了,蒙都就真的乱了。若可汗死了,蒙都也真的乱了。
可汗随时都可能死,他早已撑不了多久了。顾尔金的额上冒了汗,捏着刀瞪着阿尔斯愣,“今夜,定要拿下冰河隘。”
他在蒙都安插了许多护卫与探子,只要蒙都有变,他便即刻回去平叛。
身后快马飞驰,传讯兵用莽蒙话高呵着“让路!”
他冲到最前面,如烈风一般,险些绊倒,急忙扯着缰绳。
“殿下!”马上人用一口莽蒙话高呼,“可汗病危!蒙都乱了!”
顾尔金猛地勒马,他扶着长刀,满面雪霜。刺骨的寒风刀刮一样刺痛他的脸,他望着对面山头上燃着的火把,血丝布满了双眼。
他要选,失去数百里疆土与失去蒙都,他要选一个。
查干雪白的羽毛被鲜血染成艳丽的红色,它口中叼着一颗粘稠下滴的眼珠子,高悬在空中眺望整个染红的雪原。
阿尔斯楞瞧着那受伤的猛虎,忽然大笑着道:“你父将死!还不滚回你的蒙都!”他要的就是这个!他要看他们互相残杀!
天黑了,他们在耻笑受制于蒙都的莽蒙大王子。科尔沁部统治着莽蒙这只雄鹰已过百年,蒙都若失,便一切都败了。他败不了,他不能败!
顾尔金抬臂,查干眼睛锐利,迅速落到了顾尔金的臂上。
“科尔沁部,雄鹰不败、不降!”
身后发出一阵铛铛的鸣金声,阴沉厚重。
闻鼓出兵,闻金收兵。这是北明作战的收兵信号,莽蒙虽为北方游牧族,却也学到了许多中原文化。
雪融了,与血交杂在一起,汇成了血河。阿尔斯愣站在山头,提着刀阴阴地笑。
暮色将天边染红, 谢熠秋和马队歇在半路。
濮州也是个粮食极其缺乏的地方,只是这几年一直靠楯州撑着一口气。顾濯虽然断了濮州的粮,但张文阳还是抓住了机会逼迫他继续往濮州运粮。
这说明张文阳的心思并不能算是深沉, 是能算是急迫。明知道谢熠秋就是活着的受忠帝,却只是拿他来要挟顾濯送粮食。
司少仓将收到的信件送到谢熠秋手中,道:“帝京出事了。”
谢熠秋淡淡拆开一看,是朝廷出事了。
朝廷对卫扬私自出兵抗击北蛮而不满, 也对顾尔金袖手旁观不去支援卫扬而不满,对莽蒙有了谴责之意。北蛮借机要挟朝廷出万石粮食将卫扬赎回去,朝廷却无粮可用。
魏霄站出说要引莫夫入北明境内交换粮食和卫扬, 也借此假意与北蛮“重修于好”, 只是需要真的筹集万石粮食才行。
李南淮对莫夫的恨意早已不止数年, 既然朝中无将可用, 他便要亲自御驾出征,拿下莫夫的首级。皇帝御驾亲征, 其他大臣自然要为朝廷出一份力, 他们手中的田产俸禄, 以及食邑, 这些都要主动掏出来, 有朝廷的人亲自去收。
谢熠秋看了一半, 便知这些人绝非真心。特别是从前裴氏旧党,手里多的是不清不楚的产业, 定然不会坐以待毙等着大祸临头。
司少仓道:“魏家私卖田产,躲避纳粮, 遭到了朝中其他大人的检举, 说是魏家出了那个点子, 但是却不身先士卒, 实在难以服众,若是魏家出不了粮食,其他人也不会拿出一分一毫。”
“魏家私卖田产,定然不是魏老大人做的,更不会是魏霄做的。”谢熠秋对这句话十分肯定,好似亲眼看见了一般。
不过,这份罪名他们也定然是躲不过去了。
“但是魏同知亲手将魏老大人送进了诏狱。”
谢熠秋将信件烧了,道:“打点韩司尘,说濮州有粮,通州有兵。”
如今的李南淮就如当年的他自己一般,身上有解不开的毒,满帝京唯有韩司尘的医术能暂且控制,所以身为帝王的他们几乎每日都要见一次他,久而久之便会说许多话。
当初谢熠秋被困冷宫,伤了眼睛,顾濯经常带着韩司尘去看,虽然那时谢熠秋看不见面前之人,那人也不曾说话,但他始终知道那是顾濯。
曾经谢熠秋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即便是与顾濯同床共枕也不过是为了利用他,他也知道顾濯并非真心,从来都是同床异梦。自当初被囚禁,他也还在试探顾濯。如果顾濯对他没有丝毫的感情,当真就只是为了助李南淮,那么顾濯这种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惜舍弃自己的身子的人,来日谢熠秋重登明堂,自然不会放过。
可顾濯却在大计已成之后全然舍弃了自己数年的努力。顾濯故意说狠话难道不是在告诫他要爱惜自身,不要成为李南淮的胯.下辱吗?在他刺瞎了自己的眼睛之后,顾濯又数次潜入冷宫看他,帮他治疗,即便是一句话不说,他也全然感受到了。
他觉得这双眼睛废得很值,他能在血色中看见一个从未见过的真心人。
那时他如一只受困的兽被封在璇玑宫,在韩司尘给他上完药,换上一块新的白绫的时候,他开口问:“韩太医有没有助人假死的药?”
韩司尘一怔,跪在地上,磕磕绊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有是有……却不能轻易用,即便是用了也是九死一生啊……陛下,千万三思!”
“朕一生罪孽,愿承受九死。”此时顾濯已经离京,定然已经生了反心。若是他死了,他不怕无人念他。若是没死,那便楯州再见……
韩司尘藏不住话,那是因为他见过这两人的心思。“可是……顾、顾大人不愿让陛下承受。”
濮州有粮,朝廷会派人来取,到时这批陈粮便能活生生摆在李南淮面前,他会不会恨当年青甘的救命粮被旁人积压下来呢?通州有兵,来日收复青甘,通州这个距离青甘最近的边防愿不愿意出兵?
帝京,魏府。
魏老大人的妾室跪倒在地,身子发颤,声音喑哑着。“老爷……妾身实在不知卖掉田地会酿此大祸啊!妾身也只是想赚些银钱傍身,实在并非有意要坑害老爷,坑害魏家!”
魏老大人已然被扣了罪名,他极其冷静地坐在太师椅上。“为夫可有刻薄于你?可有对你缺吃少穿?”
“是王家夫人与闻家夫人……她们说粮食给了朝廷,虽面上说是作戏,却也绝对是回不来了的,何必要送出去呢?若是换成银钱,放在自己兜里也是安稳呐!”她脸上带了泪,“老爷!妾身从未想过朝廷会因此事给魏家定罪呀!妾身是妇道人家,不懂朝堂上的大是大非,只想着为魏家出一份力……”
她是魏畅的生母,也是魏老大人娶的第一个女子,是一生所爱。但她并不是家中主母,而是妾室,只因家世低微。魏老大人的嫡妻是因政治联姻而不得不娶的,后来诞下了魏霄。
魏老大人对他们从不刻薄,即便是妾室也相知相爱,即便是不爱的嫡妻也相敬如宾,对两个儿子更是平等对待,就连举荐入朝也是同等的待遇,不分嫡庶。
长子魏畅如他的母亲一般为人谨小慎微,而次子魏霄性情张扬,但魏老大人教授他们的却都是一样的为人道理。光明坦荡,大义无私。
他见府门外来了人,缓缓起了身,只见魏霄带着锦衣卫入了院中,手中拿着圣旨。
朝中大臣要求治魏家的罪,这其中有多少是因为魏家真的犯了不可原谅的罪行?李南淮权衡了很久。他们如当年的裴党一样,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可以让朝廷良将去死。可是王宏却对李南淮说,当务之急,若要救靖云侯,则不得不尽快筹集粮食。况且,救人是小,更重要的是清剿朝中贪官污吏,唯有此时借着纳粮机会才能将他们手里到底有多少产业查得一清二楚。那便不得不委屈了魏家。
魏老大人从来知大义,那日他跪在乾勤殿前,道明皆是自己犯下的错,惟愿陛下放过魏家一家老小。
今日,李南淮给足了魏家的面子,要魏霄亲自送去圣旨,捉拿其父入诏狱,择日发落,便可只给他降职罚俸,且不会牵扯魏家其他人。
魏府院中,魏老大人颤颤巍巍磕头在地,高声道:“老臣谢陛下隆恩!”
他接过魏霄手中的圣旨,淡笑着看着魏霄,“霄儿,魏家落难,非你之错,也非你庶母之错。你负胆气,性好勇,是我魏家之幸!即便是列朝堂、为人臣!也定要——”他紧紧握着魏霄的手,好似要将余生所有的力气都用上,将一身学识抱负送给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