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寿—— by樱三

作者:樱三  录入:04-12

林晏是头一次听闻如此家训,心中震悚,细想后又豁然开朗。
“而且,你以为我们来是因着王爷的面子?非也……”叶继善点点林晏胸口,“是你的面子,傻弟弟。”
于是林晏从叶继善口里得知了杭城叶家的真正渊源,竟是光和帝在位时的一段秘辛,京城与杭城两个叶家,居然真是祖上同源。
大启周氏皇族血脉,皆可以男身孕子。
林晏将盏中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仍压不住心中惊愕,久不能回神。
是了,大启皇室决容不下丁点有伤皇威,根基动摇的风险,周璨已然无路可退。是他将他逼上无路可退的险崖的。
“怎么,你都要当爹了,王爷还不把这种事告诉你?真是惯坏你了。”叶继善粗鲁地吐着茶叶。
林晏心想周璨定是知道自己会多虑自责,半道又警醒过来:“等等,你如何知道的,王爷还告诉你了?”
叶继善哈哈大笑:“说你傻弟弟你还不乐意,我不是生过吗!”
“不说他肚子都如此明显了,就算掩饰得再好,就凭他走两步的姿势我都能瞧出来,”叶继善狡黠地嘿嘿笑着转杯子,“你可好了,眼看飞黄腾达,要登后位了!”
林晏真是受不了他这张大逆不道的嘴,上去捂住,骂道:“你少说两句我能多活十年!”
紧接着他又一怔。也是,若是周璨果真事成,那自己……又在何处?一座王府可以永无主母,一座皇城呢?整个天下呢?
林晏又问了叶继善好些孕子期间的大小琐事,茶都喝完两壶,作别时月已高。
林晏匆匆备马,才跑出两步,不知哪里冒出个人影,差点儿被他的马踏了。
林晏赶紧拉缰避让,马儿嘶鸣过后,林晏目瞪口呆:“方……方先生?”
方知意提袖捂面,自欺欺人地躲了一阵,听见林晏叫他,才甩了甩袖子,尴尬地绕开他。
“我……我什么也没瞧见!”林晏闭上眼睛。
“哎,老宅子台阶**,先生一会进门小心些!”
“小兔崽子闭嘴,滚!”
夜天如玉砌,池叶极青钱。
林晏浑身发热,进了院门,瞧见周璨正站在角落一只土陶缸边,望着天边似在发呆。
“留玉?”
听见林晏唤他,周璨不易察觉地拈了拈袖口,垂下手去。
林晏瞧在眼中,走过去:“还不睡?身上不舒服?”
“躺不住,闷得慌,出来透透气,”周璨扶住缸沿,低头瞧水里清淡月光,随意道,“花开不见月,花去月微然。”
“那来年不养莲,种些铜钱草,开小米花,那便是花月双全了。”
周璨笑着转头,眯眼瞧他额角汗珠,却也不帮他擦,只是伸出手逗弄似的戳他额角,用指尖晕开细细水渍:“从叶家三少那走一遭,嘴都油腔滑调了。”
“那大嘴巴都与你说了?怪不得,一张脸跟初一似的,”周璨点点他鼻尖,“委屈小狗。”
林晏面上痒,捉住他作乱的手指,放进嘴里咬了咬。
周璨哈哈地笑,将他手拉过来覆到腹上,靠进他怀里:“安儿,你给孩子们取个名吧,别跟叶老三似的,正经名字不取尽搞怪。”
林晏感受着他腹中的动静,道:“不急,我得好好想想。”
周璨也是静默片刻,又笑:“好,那你备个十来个我选选。”
林晏跟着笑了几声,将他往怀里紧了紧,两只手一道环上他肚腹,轻轻打转,问:“暗卫来过了?”
周璨无奈,低头用指尖摩挲他手背:“没错,明日圣旨就该宣你回京了。”
林晏埋首他颈间:“我不想走。”
“我不放心你和孩子们。”
“我都不曾好好照顾你。”
我不想你只身犯险,我怕我赶不及。
“我们不都说好了。”周璨勾了勾他下巴。
林晏还想再说话,周璨回身吻他。
“无晦,我不想与你一时,我想与你长久。”
周璨的眸子比夜更黑,清浅月光落在里头却显得格外明亮,他眼尾一弯,便将满眼潋滟风情都送进你心里头了。
周璨这双眼睛,才是真正有花有月了。
林晏低头回吻,却发觉周璨的手不知哪溜进来的,已经摸进他胸膛。
“你……”
“不过欢愉是有一时就要一时的,懂不懂?”

第六十一章 云涌
七月初十,圣旨到达苏南纯亲王府,召安西将军林晏即刻快马返京,并派专人护送北蒙狼主同归。
少年将军风尘仆仆入宫复命,便又被皇帝派往新立的宛州驻守,连将军府也没来得及回,即在延和殿内换上御赐金甲,刀上佩西境鹰首令,穿过层层宫门,须发皆白的冯齐牵着黑辔战马站在尽头等他。
露蝉声渐咽,秋日景初微。
“王爷……”揽月解下手绢给周璨擦拭嘴角秽物。
周璨推开她的手,身子又是一低,将胃里最后一点东西交代了出去。
揽月皱眉不语,稳稳扶着他,待了片刻,周璨咳嗽几声,有气无力地捏了捏她手腕。
揽月复又给他擦嘴,扶他躺好,利索倒了茶水,周璨伸手才发觉吐得手抖,杯子都握不住,揽月喂他喝了漱口,道:“奴婢去冲点蜜水可好?”
周璨捂着肚子不理会她。
揽月管不了他,只能走开去拧热帕子。
周璨腹中两个孩子像是秋熟的果子疯长,顶着周璨的脾胃,闹腾起来不光是犯疼,更是犯呕。周璨这么吐了小半月,苦不堪言,又无药可解。
揽月给他擦去额头冷汗,周璨闭着眼睛,恹恹道:“西边可有来信?”
揽月无奈,拿帕子轻敷他通红的眼角,回道:“哪有这么快,昨日才刚来一封,您不记得了?”
周璨含糊地应了一声,又昏沉嘟囔道:“昨日才来的吗,本王怎觉着隔了许久了。”
揽月见他精神不济还犯相思,劝道:“王爷先睡会吧,北蒙佬送的鹞快,保不齐明儿就又有信了。”
周璨勾了勾唇,又拧起眉毛来。
揽月问:“王爷可是腰疼?”
周璨蜷了蜷身子,片刻后轻颤颤吐出一口气:“叫叔言来。”
方知意打着呵欠净手,手背探了探周璨额头,摇头:“怎的,小心肝在那会跟回光返照似的,这才分别多久啊,千年的老妖精没处吸少年郎精气果真不行。”
周璨听他说话越来越有叶老三的味儿,平日定要驳他几句,这会身上实在不如意,只得叹了口气示弱:“看看,疼。”
方知意将手伸进周璨身下的被褥,摸索作动了一阵,朝揽月摊摊手:“帕子。”
揽月递过去,又自觉捧了盆站近。
方知意将帕子扔进热水里,水面浮起一缕细细红线。他拍拍周璨的腿,道:“孩子怕是怀不住了,不如这几日你准备准备,生了便是。”
周璨这才睁开眼睛来:“你怎么老打我娃娃的主意?”
方知意将手贴在他腹底触诊,闻言挑眉气道:“你说的什么话?你这宫体忒不中用,孩子再大些它可受不住。这两日都有见红,便是早产的征兆。”
周璨低眸不语,似是在发怔,半晌才道:“七个月不到,生下来如何能活。”
方知意取了药膏抹在他腹上,揉抚间生热,可让胎儿稍作安宁,也叫周璨好受一会。周璨这身子怀双胎着实勉强,双生子每长一点压力都是成倍的,肚腹牵扯得厉害,他配的舒缓膏都没用处,腹底蜿蜒起紫红的纹路,摸上去只觉掌下薄薄一片,他都不敢使劲。
“双胞胎大多都怀不足月,这个大点儿的定能活,”方知意点了点他侧腹,见周璨挑眉瞪他,又笑,点了点对侧,“这个小点儿的我上点心,也不是难事。”
周璨疲惫地闭起眼睛:“怪不得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个和尚自小不会说谎。”
方知意噎了噎,正色道:“你知道我是权衡利弊,拖下去你和孩子都讨不了好。”
揽月插话进来:“王爷,如今时局多变……等不起。”
周璨搭在腹上的手微微一紧。
他数月筹谋,如今只等一个天时。他与京城那位一道与天在赌,只不过……
等不起。
他俩似乎都等不起了。
周璨疼得思绪涣散,心生忧倦,松口道:“我斟酌斟酌,话先到这儿吧。”
方知意见他听劝,欣慰道:“你可终于知好歹了……”
他话音未落,窗外响了三下,两短一长。
揽月闪身出了门。
方知意不明所以地扶朝他示意的周璨坐起,就见揽月又已几步回到床边,将一指粗细的纸卷呈给周璨。
周璨面上已无方才那种倦懒,只是面色苍白仍显虚弱,可一双黑眸清明冷锐。
他抚平密信细细看过,两指夹着往外一送,揽月早已会意地将烛台移过来,那信一点点被火苗啃咬了去,在蜡油里没进最后一缕残骸。
方知意愣愣问:“哪边的消息?”
周璨苦笑,眼中却是映着灼灼火焰,他看向方知意,淡淡道:“麻烦先生绞尽脑汁再想想,如何让这两个孩子在本王肚子里再多待些日子。”
黄沙烟袅袅,马鸣风萧萧。
西境早寒,秋霜厚重,广漠如雪。林晏练完兵下校场,瞧见旗杆凝了层薄冰。
孙瀚从后头撞上来,两人铁甲碰着响,林晏踉跄几步,下意识捂住胸口,那里贴身放着一只碧玺镯子,正是周璨送他的,骂道:“是不是没练够?”
“头儿,后头那个塘冻起来了,要不要跟咱一块去钻窟窿捞鱼?”孙瀚比他大不了多少,浑身冒着热气。
飞霆军几经整改,已然初具规模,林晏不喜结交京中同龄贵冑,反倒与这些粗糙汉子处得好。
“你们自己去吧,一个时辰,玩疯了冯将军兵法伺候。”
“头儿,你是不是想在宫里当职,不想守关?”
林晏失笑:“瞎说什么。”
“看你没上回出关得劲儿,哦!是不是回京那会看上京里的姑娘啦?”
“你再磨蹭塘都解冻了!”
林晏赶走孙瀚,不由捏了捏自己发烫的脸。
天边遥遥一声鸟鸣,林晏立刻抬头看去,黑点在云后若隐若现。
林晏疾步走到僻静处,一面高举手臂示意。那是一只白头鹞,体型比鹰稍小,是以又谓雀鹰,是蒙国草原上的瑞鸟,因凶猛不如苍鹰,却又更为灵敏,多被用来驯为信使。
这只鹞子是阿史那卓送的。林晏快马加鞭奉旨先行入京,并未与阿史那卓碰面。到宛州没多久,有一日这鸟便忽从天降,腿上系着一张纸条。
北蒙人的汉字写得歪歪扭扭,上书仅三字:送你玩。
也不知如何驯的,这鸟通人性得很,对林晏言听计从。不过北蒙人自汗王阿史那附离起就有驯养飞禽的传统,附离手中那只鹰王塔吉甚至能猎虎。
这鸟此后便成了林晏与周璨的专属信使。
白头鹞准准停在林晏小臂,衔去了林晏藏在腕封里的吃食,将一只脚举起来催促林晏取信,接着急吼吼飞走了,怕是来途看到了士兵们在凿冰摸鱼,打算去吃白食。
林晏迫不及待打开纸卷,上面只有寥寥两行字:
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
林晏不由笑笑,心中又起酸涩,继续看下一行,霎时心如擂鼓。
夜深雨骤风倏至,勿忧总有天明时。
征平四十三年秋,帝病重,纯亲王受密诏返京。
越往北走秋意越浓,天高日清云淡。
马车香炉里燃着药碎,幽幽苦香。榻上人蹙眉合目,额角轻潮,黑发散落,衬得他脸色越发苍白。
“嗯……”周璨睁开眼,冷汗涔涔,难耐地往下扯了扯毯子。
“王爷,可是难受?奴婢叫他们驾慢些。”揽月立迎上来。
周璨摇摇头,勾唇叹道:“时不我待啊。”
揽月微微皱眉,低头看了眼周璨托在腹底的手。
周璨见揽月递来茶盏,撑坐了一下,竟是没能起来,苦笑问道:“到哪儿了?”
“回王爷,到汉阳了。”揽月扶住他。
“醒了?”正说着,马车微停,方知意爬进来,没站稳,在车壁上磕了一记,“啧,我与马车犯冲。”
揽月让开身子,几步飞身轻盈出了车外。
方知意看她身段,面有菜色:“她是不是嘲笑我?”
周璨嗤笑,转头看向车窗:“开条缝透透气,闷得慌。”
“还是别了,你发着热呢,少折腾罢,”方知意拉过他手诊脉,“今日感觉如何?”
“酸,沉,累,”周璨低头,又伸出一根手指,朝自己小臂上摁了一记,“瞧,我跟馒头似的都能出坑。”
腹中孩子长大压迫血脉,又是赶路辛劳,周璨不光起热,手脚还浮肿起来。
“忍着,”方知意拉开他的手,探查他肚腹,“可有腹痛?”
“……怎么你一问就……嘶。”周璨屏气别过头去。
方知意摸到一阵发硬,叹了口气:“这几日又频繁了些,我不敢给你加药,怕到时候你生得艰难。”
“你看着办吧,不要坏我大事便好。”周璨轻轻吸吐,待那阵缩痛过去。
见方知意一脸骂骂咧咧,他挑眉问:“前途凶险,你干嘛不回杭城做你的豪门媳妇?”
“豪门媳妇哪比得上御……”方知意玩笑话滑溜出口才觉大逆不道,赶紧阿弥陀佛,“我欠你的,补上。”
“哟呵,居然不反驳嫁入豪门这套了?”周璨就笑。
方知意重重哼了一声。
“叔言,若……若有变故,叶家已备好退路,到时候跟他走,别磨叽。”半晌,周璨低声道。
方知意沉默许久,闷声道:“……好。”
“那林晏……”
“呵,”周璨低头轻抚肚腹,眼中有柔情,“我着实有些害怕,安儿信里给孩子们起了不少名字,我全给画了叉。”
他抬起头,盯着帘上的纹路,缓缓转动自己指上那只扳指,“但是叔言呐,我这辈子,十四岁前为了那座王府活着,二十二岁前为了阿韶活着,二十八岁前为了个虚妄的念想和安儿活着,今儿起啊,终于为自己活一回了。”
方知意心上被撕扯了一把,看向周璨,他面上消瘦,线条显得凌厉,却又因着身孕,神态中有种说不出的柔美,察觉方知意目光,周璨转过头来,那双瞳色浓郁的瑞凤眼眸中刹似敛尽天地风华,亮的叫人不敢直视。
“我怕,但我更快活,我甚至有些等不及,”周璨笑着,眼中那种跃跃欲试的劲头涌动,“这条路,我在朝他走,他也在朝我走。”
“待我们碰头,再不分开,”周璨定定道,“我此后再不孤身一人。”
方知意捏了捏鼻尖,低头笑道:“挺好,挺好。”
“王爷,鹞来了。”揽月在外头道。
收到周璨报信那晚,林晏做了个冗长的梦。
圣旨来的前一夜,他与周璨抵死缠绵,周璨在他身上起落,挺腰将沉隆的肚腹送到他手里,他邀他抚摸,抚摸孩子和他自己,在他手里化成一抔湿腻的水。
他伏在他胸膛上,乖顺又慵懒,却说着最惊险的话,他将他要他做的,一步步一环环再一次仔细说与他听。他感受他腹中的动静,点头,复又亲吻他。
他走时院中玉簪开得正盛,周璨折了一朵斜斜插*进他衣襟,笑得比花明艳:“琼英一枝随君去,如我伴君祁岭西。”
接着又朦胧见到叶韶坐在自己床头,哼着难听的小调擦着斩穹,也不说话。
他朝他探手,那人影最后又一晃成了陆照,他盯着自己,郑重问道:“你是否有决心伴随王爷始终,想他所想,成他所成?”
林晏猛然惊醒。
寒光照牖,堂下铺白。
林晏心口热得恍若火烧,他连灌三盏冷茶,提笔疾书。
之后军哨猝然响彻营地,少年将军看向赶来的守夜卫兵,沉声道:“传令所有人,中庭集合。”
那鹞似乎喜欢与这个冷面婢女撒泼纠缠,揽月进来时鬓角微乱,脸色越发冷了。
周璨憋笑接过信,少年的字遒美隽秀。
直送金乌上碧空,尽销云雾照乾坤。

风雨动华屋,萧萧梁栋秋。
长安迎来了秋日最大的一场雨,这雨下了整整一日,护城河的水都没过了岸,天地变色,云残风瑟枯叶满城。
纯亲王入京时正逢雨停,一场盛大的秋雨带来浓重秋寒,湿湿地掺揉进夕阳的余晖之中。纯亲王华贵的轿辇压过厚厚的落叶,百姓探头围观,自然瞧不见贵人的真面目,只瞧见一只五指瘦长的手忽地拨开锦帘探出来。正值路边一林野桂簌簌落着花雨,那只手接了几粒金米,又缓缓收了回去。
说不出的清贵,又道不尽的萧瑟。
王府前被秦管家特意扫得过分干净,倒显得寂静冷清,轿辇入门时只听得几声响亮犬吠。
“王爷,可要沐浴一番,吃点东西再入宫?”揽月替周璨解了两颗扣子,瞧见他脖子里的冷汗,皱起眉来。
周璨恹恹倚向床柱,摇头道:“不了,裹件厚点的袍子,即刻进宫。”
见揽月还要说话,周璨笑了笑:“显得本王孝顺。”
揽月手脚利索,抱了披风来。先帝当年送给自己小皇孙的,雀翎黑缎金绣蟒纹,那时周璨还小,压根穿不起来,后来显豪横得紧,更是明白了敛其锋芒,于是只穿过寥寥几次。
“你倒是活络。”周璨低低簪了她一声,揽月仍是绷着脸,不言不语替他穿戴整齐。
“奴婢叫方先生进来。”
“不必了,我叫他先回家,总要先拜别父母。”
“王爷……”
“姑奶奶你可快点而吧,站不住了。”周璨捶了捶腰不知真假地叹了口气。
揽月见他手总要落到腹上去,便给他拢了拢衣服,又将袍尾捋齐整,最后将手杖交到他手中。
周璨低头,手指缓缓摩挲那只白木鹤首,不知在想些什么。他额有薄汗,显得肤色莹白,睫毛几下翕动,半晌,轻轻吐了口气。
“王爷……”揽月伸手去扶,周璨握住她的手,重重捏了一下,勾唇笑道:“走罢。”
夜幕初垂,然不见星月。
男人眸中阴沉,捋着唇上精心修剪过的胡须,突兀问道:“你说,父皇这时候传他回京作甚?”
杜淮忙抱着拂尘欠身:“殿下说笑了,陛下的心思,老奴哪里敢妄加揣测。”
太子嗤笑:“人都要到福宁殿了,公公说点实在的吧。”
杜淮嘿嘿陪着笑,半晌才小声道:“陛下心里呐,总归是向着殿下您的。陛下年纪大了,这种时候难免,还念些叔侄情谊。哎,但万一苏南这位来者不善,老奴也劝殿下……早做打算。”
太子的笑容挂在唇角,在秋夜宫灯下显得冰凉。
杜淮低着头不敢与之对视。
“本宫多谢公公提点。”
“殿下折煞老奴了。”杜淮谄媚地立刻伏地跪拜。
“公公快些回去吧,这不,客人等你招待呢。”
轿子只能停在昭安门口。
轿子停下那刻周璨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心道自己个瘸子也没点优待吗。
正腹诽着,那股子熟悉的紧缩感从腹底隐约牵扯而起,须臾间愈演愈烈节节攀升,痛楚随之袭向腰背四肢。
这痛来得比前几回都要汹涌,周璨猝然挺起沉重的腰身,手死死压在轿壁上,咬牙隐忍。
确实不是第一次了。
进王府那会只觉身上格外沉重,只当是行路疲惫,腹中无章法地疼上两回,周璨也已习惯了。只不过不知是否他心绪不宁,思虑深重,进宫这一路,腹中没有片刻消停,两个小东西比赛似的作动,腹中一阵紧过一阵。
周璨并非头次怀胎,隐隐已经明白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王爷,到了。”揽月见他久不出来,小声提醒。
周璨屏着呼吸,不敢松口,怕泄漏一丝呻吟叫这耳灵的婢女听了去,闭眼等着这阵疼痛稍缓。
“咳……扶本王一把。”
揽月掀开轿帘,待他手搭上自己掌心,便察觉周璨手心湿冷,不由担忧看他一眼。
周璨神色如常,向她结实借了把力才站了起来,那瞬后腰酸得他牙疼。肚腹沉坠,周璨不得不缩回手去,借着披风遮掩,托在腹底。
“王爷可是身上难受?”揽月虚扶他小臂,看了眼正来迎的宦官宫女,小声道。
“无妨……习惯了。”周璨画圈揉了揉紧绷的肚子,心中叹了口长气,摸到腰间的暗袋,取出一只拇指大的瓷瓶。
不等揽月看清,他已扬颈将瓶内液体尽数饮下。
“王爷吃了什么?”
“叔言给的安胎药。”
揽月眉头微皱,正欲再问,那群宦官宫女已经到了眼前,跪了一地。
“奴恭迎纯亲王爷,陛下正盼着王爷您呢,请王爷进殿。”
周璨拨了拨揽月手里的灯,看清为首的小太监当是杜淮认的一个干儿子,沉吟半晌,笑道:“你是常禄,本王可有记错?这是高升了啊,恭喜常公公。”
常禄一愣,继而惊喜笑了,连连行礼:“奴惶恐,王爷竟还记得奴,真是叫奴不知如何是好了。”
“公公说笑,本王还得仰仗公公领路呢。”
常禄赶忙爬起来,尽心尽职地掌好灯:“这秋雨方停,地上**,王爷小心脚下。”
一般入了昭安门,王爵官员一律是不准带自己的丫鬟随侍的,常禄却对着揽月视而不见,只是低头弯腰,顾及周璨腿脚不便,走得也缓慢。
昭安门后,便是皇帝的寝宫。
此时暮色四合,不远处宫殿灯火通明,宫灯如星落,将深远处的其他殿所一道勾连,勾勒出大启皇宫模糊的轮廓。仿佛一只俯卧在黑夜中的华丽野兽。
一只吞噬人心的野兽。
周璨紧了紧压在腹侧的手,跨入这皇权鼎盛之处。
穆原离长安不过三日路程,郊外山林耸立,河谷相连。
林晏领着飞霆军精锐在此驻扎已有两日,他们绕过各处防哨,走的偏僻无路之处,借着山树的掩护,偷偷从西境逼近京城。
按计划,他们与周璨的返京队伍将会同时入京,飞霆军将在栖鸾谷待命,只等与周璨里应外合。
林晏按捺不住那种仓皇又期待的心情,他与心爱之人会面之时,也是京城王权迭代,胜王败寇之时。
信兵匆匆来报,面无血色。
出逃的前小宛国主喀准联合前渠勒国主西日阿洪,并鼓动了七个边境小国组成联盟军,直逼大启西境国界。叶家势去后,大启对西边的震慑力大打折扣。可惜皇帝利欲熏心,连吞渠勒小宛两国,西边起乱是早晚的事。只不过偏偏是这种时候……
太子多年与刘封与西境商道搜刮油水,保不准他在西边各国安插了势力,如今局面,怕不是太子为了皇权主位,故意牵制冯齐在西境的兵力,不惜将大启的胳膊伸出去饲喂豺狼,竟弃国家安危于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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